《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自序
我开始研究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是在四十多年以前。当时我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一名候补博士生。我的老师Prof.Dr.Waldschmidt给我出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大事〉(Mahāvastu )颂中限定动词的变化》。《大事》是用所谓佛教梵语(Buddhist Sanskrit)或混合梵语(Hybrid Sanskrit)写成的。在研究佛教的学者中,这种梵语算是一门不冷不热的学科。有一些人在研究,但人数不多,英雄大有用武之地。我的老师之所以给我出这样一个题,其用意大概也就在这里。他问我同意不同意这个题目。我是一个初学者,门还没有进,更谈不上登堂入室,除了答应之外,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余地。我同意之后,接着来的是长达三年的看书、搜集资料和进行写作的时期,这是一段只争朝夕的艰苦奋斗的时期。
在这三年内,我从对佛教梵语毫无所知,经过了渐有所知的阶段,在这方面的知识终于多了起来。我对佛教梵语的兴趣也逐渐浓厚起来。因此,在1941年我考试完毕后被迫留在德国的四年内,在机声嗡嗡、饥肠辘辘中,又接连写了三篇有关佛教梵语的论文。这些论文现在都收在《印度古代语言论集》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这算是我研究佛教梵语的第一次高潮。
1946年回国以后,我既缺少应有的专著,又缺少必备的杂志,赤手空拳,一无所有,不管我的兴趣还是多么浓厚,我的研究劲头还是多么大,却只好被迫搁笔。这方面的研究工作无论如何也无法进行了。我当时有一句自我安慰的话:“有多大碗,吃多少饭。”实际上,在佛教梵语方面,我根本就没有碗,更谈不上碗的大小,我只好用别的碗吃其他的饭了。
1956年,我写了《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这完全是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它丝毫也不能证明,我此时已经有了足够的书籍,掌握了大量的资料;事实正相反,从1946年起到1956年这十年之内,我闭塞如故,与世隔绝,已经下定了决心,对佛教梵语的研究洗手不干了。1955年,我到民主德国参加国际东亚学术讨论会,曾有机会看到一些有关佛教梵语的著作,然而我漠然置之,无动于衷,我的心情由此可见一斑了。为什么事隔一年又写了这样一篇论文呢?原因是,当我浏览几篇国内外学者关于印度佛教史的文章时,忽然心血来潮,灵机一动,觉得可以利用他们使用过的材料,来解决一个他们没有想到的问题。我想解决的问题也不是一个新问题。材料不是新材料,问题不是新问题。可是把这些材料同这个问题联系在一起,我却是第一人。如果说这篇论文有什么价值的话,其价值就在这里。这篇论文我曾在 1959年缅甸研究会(等于科学院)的大会上宣读过,英译文就发表在会刊上。这一篇论文既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其局限性,包括引用书籍在内,是显而易见的。
1958年,我写了《再论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也同样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研究印度语言的朋友告诉我,美国著名的梵文学者爱哲顿(Franklin Edgerton)教授在他的大著《混合梵语语法》中提到了我用德文写成的那几篇论文,并表示了不同的看法。我连忙把他那皇皇巨著连同《混合梵语词典》借了出来,仔细阅读一遍。一方面我对爱哲顿教授的成绩感到钦佩;另一方面对于他的看法感到问题很多。于是情不由己地写了那篇《再论》。里面的例子几乎全是我在德国使用过的旧例子,新的很少。但是行文的口气则颇为尖刻。讨论学术问题,本来应该心平气和,以理服人,坦荡直率,与人为善,行文不要带刺,说话不要伤人。可是我没有做到这一点。原因是多方面的。现在回想起来,其中最主要的是与我当时对美国的态度有关。美国当权者对我国推行敌视仇恨的政策,我们对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感,这是全国人民共有的感情,我当然不会是例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讨论学术的论文中,我这种感情竟自然流露地发泄到爱哲顿教授身上来了。这是不幸的,但是可以理解的。
此后,是一段长达二十几年的漫长的沉默时期。我吃饭的碗数目越来越多,一不愁碗,二不愁饭,我几乎想不到佛教梵语了。
1980年,我应邀访问了联邦德国,在我曾住过十年的哥廷根城住了三天。这一座小城的城内,同我将近四十年前离开时,几乎完全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一下子就能找到我以前曾千百遍踏过的铺在地上的石头和石阶。我恍惚感觉到,自己昨天才离开这里,仅仅过了一夜,现在又回来了。今昔之感,油然而生。最让我高兴的是,我又见到了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老师Waldschmidt教授和他那比他还大一岁的夫人,二老仍然健壮如昔。他们住在一座豪华的养老院里,看来物质生活方面什么也不缺少;但是此地实际上是一个死亡等待所。二老孤单苦凄,我心中无端凄凉起来,偷偷地抹掉了眼中流出的泪水。我的老师的接班人就是我在论文中屡次提到的Prof.Dr.H.Bechert。我们是初次会面,但他盛情招待,亲自驾车陪我参观,临别时又送了我不少新出版的书,其中包括几册原始佛教语言座谈会的论文集。他还聘请我但任了《新疆吐鲁番出土佛典的梵文词典》的顾问。我把那些书都带了回来;但是怎样利用这些书,我最初并没有明确的打算,仍然有点漠然置之,无动于衷。
回国以后,看到那些印刷精美的书籍,有时忍不住技痒,随意翻看几页。我在上面讲到,我对佛教梵语已经决心洗手不干。现在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假象。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对佛教梵语并没有真正忘情,还有一棵还没有意识到的爱惜佛教梵语的幼芽在,一旦气候适合,这棵幼芽就会萌动。现在读到了召开原始佛教语言座谈会的记录,研究了座谈会上宣读的论文,我心中的那一棵幼芽真地萌动起来,大有要开花、结果之势了。
最近三年以来,我到外地开过许多会:到过西安,到过桂林,到过合肥,到过兰州。每一次出去,我随身携带的书中总有关于佛教梵语的论文集。每天凌晨,不论是面对着窗外的桂林山影,还是听到合肥稻香楼树丛中画眉的鸣声,或者听到西安丈八沟丛篁中的窸窣声,摆在我眼前桌子上,我潜心默读的总是这一部论文集。我就这样断断续续而又锲而不舍地读了三年。开头时,我对书中的一些论文颇感到有点新鲜。但是越读越觉得其中有些意见极为偏颇,觉得好像是有意标新立异。我随时把书中的意见和我自己的看法都做了详细的笔记。就是在这时候,我还没有写什么东西的想法。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有如骨鲠在喉,一吐为快。终于拿起笔来,写了间断了二十四年以后的第一篇讨论原始佛教语言问题的论文《三论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临时又补写了两篇论文,把我那未竟之意都收在里面,名之为《中世印度雅利安语二题》。这可以算是第二次高潮吧!
从笔调上来看,这几篇论文尖刻的程度似乎还要超过《再论》。《再论》尖刻的原因,我上面已经谈过了。这一篇《三论》情况完全不同,为什么还这样尖刻呢?说句老实话,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只是信笔所之,自然流露,我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这里根本没有起作用。但是,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原因或者根源。我这样做的根源何在呢?仔细分析起来,约有以下诸端:首先是,学术讨论要有充分的论据。但是,座谈会上的一些意见,论据是不够充分的。至于Bechert教授反对我的意见的那些意见,更是轻率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比如-aṃ>-o,-u的问题就是如此。在他举出的书中第一行第一个字就是这样的语法现象,但是他却偏偏说根本没有,这真难免令人啼笑皆非。其次,他在文章中使用的调子也过于轻率。这些我在文章中都已谈到,这里不再重复。最后,我总觉得,Bechert教授等一些学者好像是有意标新立异。有此诸端,蕴积心中,发而为文,笔调在不知不觉中就尖刻起来。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学术观点,是非常困难的。我扪心自问:我自己是不是也陷入了这个泥坑,看到不同的意见而火冒三丈呢?经我再三检查,自己并不是这个样子。不管怎样,我相信,我这种尖刻还是善意的,是与人为善的。一个青年朋友说,这是我的文风。我认为,我的文风确有尖刻的一面;但也并不缺少温柔敦厚的一面。退一步说,讨论学术问题的文章写得生动一点,似乎也无伤大雅。我同Bechert教授经常通信,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想他会理解并且谅解这一点的。
Bechert教授和美国的爱哲顿教授,算是我的某一部分论点的反对派。我的《再论》是针对爱哲顿教授的,《三论》是针对Bechert教授的。是不是在世界上梵文学界中我只有反对派呢?也不是的。据我所知道的,世界上也不乏支持、鼓励我的学者。日本东京大学著名的梵文教授原实博士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他在国际梵文学者的大会上发言,对我给予鼓励。在给我的信上,也给我以赞誉。对于这些隆情厚谊,我衷心感谢。我虽然修养不够,但还没有卑下到听到批评就发火,听到赞誉就飘飘然的地步。自知之明我多少还算是有一点的。不管怎样,国内外一些同行的朋友对我的鼓励,我看作是对我的鞭策。我之所以今天在隔了那么长的时间之后又搞起佛教梵语来,除了别的原因以外,朋友们对我的鼓励是主要原因。我希望能竭尽绵薄,再在这方面做一点工作,庶不至辜负他们的期望。
也许有人要问:费这样多的精力来研究佛教梵语,究竟有什么意义与价值,究竟有什么用处呢?这是一个颇为难以回答的问题。要想直接同四化,同两个文明的建设挂上钩,确实有点困难。但是,如果把眼光放宽,也确实能找出不少的用处。过去西方学者研究比较语言学,意在找出印欧语系诸语言间的相互关系,发现发展的规律,蹊径独辟,成绩辉煌。但是在这个范围以外的问题,往往注意不够,甚至不加注意。我研究佛教梵语几十年以来,不管成绩大小,环境如何,有一个指导思想始终没有放弃,这就是,除了找出语言发展的规律性的东西以外,我希望把对佛教梵语的研究同印度佛教史的研究结合起来。这个想法,最初Bechert教授也是赞成的。他在一篇论文中讲到我那一篇论-aṃ>-o,-u的论文时说,这能达到“有用的目的”(useful purpose),能确定《妙法莲华经》某一个本子的产生地区。这个意见我是同意的。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后来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硬说印度西北方言中没有这样的变化。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了。不管怎样,我不想随着他的转变而转变。我仍然坚决维持我原来的看法。我觉得,这一条路并非独木小桥,而是阳关大道。我还要继续走下去。我只恨自己走得还不够彻底,还不够深入,还不够细致。我相信,许多印度佛教史上的问题,可以通过佛教梵语的研究而得到解决。除此以外,研究了佛教梵语的发展规律,对印度语言发展史的研究,也会有很大的帮助,这是不言自喻的。
写到这里,篇幅已经够长了,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我只希望,这些话能帮助读者了解我写这些论文的背景和用意,让这篇自序不至完全成为蛇足。回顾我对佛教梵语的研究已经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了。这一条研究的道路并不平坦,几经波折,屡历风雨。但是,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出于什么动机,我总算是坚持下来了。说到坚持下来所获得的成绩,我却只有脸红,然而并不气馁。虽年逾古稀,但我仍然要说一句:希望在于未来。在今后若干年的时间内,在完成其他课题的同时,我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和精力,继续对佛教梵语进行探讨,希望能解决一些新问题,取得一些新成果。我在上面曾谈到两次研究高潮。我相信,在今后图书资料条件日益改善的情况下,在自己研究兴趣日益浓烈的条件下,必将有一个第三次高潮出现,而且是一个高于前两次高潮的最高的高潮。
1984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