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这样难过呢?说不定工作一结束,我还会回来。”他温柔地说,企图安慰我。

    “不大可能。”

    “无论如何我们心里要有这样的希望。此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这样。目光是最好的看东西的工具吗?

    你不在我的眼前,
    但是你已经有了位置
    在我的眼睛里面。[24]

    你甚至可以这样想。啊!控制你自己,我的孩子,你没有受过骗。”

    1982年5月11日修改毕

    第 二 章

    从普里传来了消息——诗人将于5月14日抵蒙铺。

    蒙铺不通火车。山中小铁路最近的一站离这里七英里,在下面山谷中,而标准宽轨的铁路车站却在几乎三十英里以外的西里古里,正在喜马拉雅山脚下,大吉岭和噶伦堡就坐落在它那高举起来的雄伟的胳臂上。

    车站里万头攒动。人们在等候着,只想看上诗人一眼。他们都知道他。连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人们对他也是熟悉的。他的来临带给人们以无比爽快的感觉,同他诗中的精神很相似。他曾帮助许多心灵升出花朵,他让许多沉默的舌头说出话来,他说出了许多没有说出过的思想——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是他亲临此地这一件事就能使许多人的心充满了没法解释的幸福,这是许多人都没有机会亲身体会的。

    那个能让蓓蕾开花的人做起来很简单,他对它一瞥,生命的汁液就流动起来在它的血管中。
    他的呼吸使花朵张开自己的翼瓣,飘动在风中。

    他能够在人们心中让花朵开放——正如花朵冲开沉默没有生气的土地而开放一样——这样的真相我们都经历过许多次了。九点半,北孟加拉特别快车喘着气冲进西里古里月台。在热心而拥挤的人群中,我们挤出一条路走向车厢。他孤身坐在一个车厢中,穿着咖啡色的长袍。

    “等一等,等一等,我还没有打扮好哩,唇膏在哪里?口红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这样匆忙冲进来呢?”

    “苏塔甘陀巴布没有来吗?”

    “啊,哈!没有苏塔甘陀巴布,就没有兴趣了!这样的话,我还是回去而派他来这里吧。你们打的电报多么不平常呀——‘苏塔甘陀巴 布的信要读(read)清楚’——我吓住了。从什么时候起包尔温[25] 学会了这样写信的技巧呀?上面写着‘要读清楚(read clear)’。我们也试着写信,但是那些信从没有那封信那样清楚,至少我至今还没有接到这样的电报,说——‘罗宾德罗那特的信要读清楚!’”

    “好吧,如果你不细心看一封电报,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写的是——‘苏塔甘陀巴布的信(句号)道路(road)畅通’[26] 。我是想让你知道,从山谷里通上去的道路是否畅通。”(这山区常常由于山崩而道路不通。)

    “我不管那个。我看到‘要读清楚’清清楚楚地写在那里。‘包尔温’非常窘,他脑袋上秃的那一部分开始闪闪发光。”

    “在你真正来到这里以前,我不敢相信,这将成为事实。我经常害怕你改变计划。”

    “啊,是的,这种事很容易发生——就在我们家里——你知道‘老爷子常常改变主意’的故事吗?”

    特瓦尔卡那特·泰戈尔,诗人的祖父,经常改变自己的旅行计划。在欧洲旅行时,他的一个听差给家里写信说——“我们准备明天离开这里,但是这没有准儿,因为老爷子经常改变自己的主意!”我们常常拿这封信开玩笑,因为诗人也改变自己的计划,特别是旅行计划。

    “你知道,这是家传的习惯。”他会这样说,为自己辩护。

    “你向加尔各答打过电话吗?并不是我有时不有点想跑回去。我接着想到,我不应该给这个小女孩子找那么多麻烦。”

    “这就是这一次我没有写信给你的原因。我甚至没有写信请你来。他们问我,我为什么写信给别人,而不直接写信给当事人。我告诉他们,其中有深意,这一次我没有到加尔各答去陪你回来,也没有写任何信;不管是直接地或间接地我都不愿同你打任何交道。如果我耐心地等,一句话也不说,我会得到报酬。”

    “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你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留在后面的人,最先走到前面;一个沉默不语的人,告诉别人的更多。如果你到加尔各答去,我可能对你表示歉意,我可能解释说:‘哦,跑上跑下,实在真麻烦’,但是打一个电报——‘羁留无法脱身,不能来了’,并不容易办,那太难了。”

    “我不知道吗?你还记得,上次在pujas[27] 时你干的事情吗?”

    “忘掉它!你的记忆力为什么这样好呀?这次我来得非常好,完全准时——你不必再数日子了——‘在门限上有花朵’Dehali datta pushpai(迦梨陀娑梵文原作《云使》)。”[28]

    我们到达蒙铺时已经过了中午。

    “阿鲁,要留心我的钱包,我在普里得到的那一个。你不知道这里有些人,他们的品质是值得怀疑的吗?”然后转脸向我,他说:“你知道阿鲁这个名字的来源吗?(孟加拉文Alu意思是土豆。)他有一个结结实实的梵文名字,但是现在没有人知道了——在我知道他是巴特尔(Patal)的兄弟的那一天(巴特尔是一个昵称,意思是一种菜蔬),他就成了阿鲁。现在我觉得本国文的阿鲁还不够,所以我就改为英文,管他叫potato(土豆)。我一边有包尔温,另一边有土豆。可怕的名字呀!”

    “普里的钱包是怎么一回事呀?”

    “真稀奇!你的眼睛已经完全盯上它了。本性就要流露出来。在普里有人送给我一个钱包,你知道,里面有十九个卢比和八个安那。我的穷日子已经过去了。我手里有了十九个卢比和八个安那,完全是新鲜的、崭新的,但是我却要当心——我必须记住,我来到的是一个什么地方……”

    “这一个竹子花瓶很漂亮。插在这样的瓶子里,花看起来更美——值钱的和精巧的瓶子好像也能让花显得更漂亮,这有点过了头!我喜欢插在大瓶子里的花,但是这要好一些。那蓝色的花是什么?我爱蓝花超过其他的花。我看蓝花更清楚点。这个异国情调的美花叫什么呢?”

    “你听到这名字会感到厌恶——它叫遮竭兰陀(Jacaranda)。”

    “多么可怕呀!这样一种温柔而美丽的花叫这么一个咬牙切齿的名字!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园丁。你能记住所有这些名字,我不行。我只知道一种花——荷兰石竹。你那小女孩同鲜花在大自然心中一同培养起来,确实很健康。在城市里,在人群的暴虐的压力下,在学校的专制下——气氛让人窒息。在我们那个地方,孩子们也在露天下,在崎岖不平的石子很多的土丘上跑着玩——什么时候下一阵雨,他们就窜出去洗一个澡。那时他们是多么痛快呀,他们得到机会快活一下。有一天你的小女孩拿进来一个昆虫,想教给我昆虫学。虽然她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她毫不在乎,她的热忱一点也没降低。如果她的热忱这样增长上去,昆虫世界将会大大的沮丧起来!”

    他常常坐在凉台上,在逐渐加浓的黑暗中——火光在前面山上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他观察着火光亮起,感到快乐。当黑暗像帷幕一样降下来时,遮蔽了群山和天空,这些点点的火光把自己那些分杈出来的线条沁入一团联在一起的大黑暗中,像萤火虫一样熠熠发光,这些点点的火光常常带给他远方看不见的生命的信息。他会说:

    “我感到奇怪,生命在那里怎样在进行,那些茅棚是多么小呀!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怎样生活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闪耀着星星般的火光——生命之光……那是什么?我们可尊敬的土豆先生和大夫在黑暗中在草地上正干什么呢?阿鲁在那里,我肯定会有什么灾难。”

    “季特里陀和另外一些人现在就住在前面的山上,他们现在用火光给我传信号。我们有自己的暗号——他们干的就是这个——他们已准备好,正在安排灯光。”

    “我的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呀!——苏季特罗·黛维正坐在那里,患着相思病,她的情人从这里送走一个光的使者!”(同兄弟和弟妹或嫂子用他们恋爱史来开玩笑,是传统的做法。)

    “喂,大夫!这个已经赛过了‘云使’!”他对大夫高喊,大夫正在草地上比较远的地方。“那边!你看呀!亮起来了。但是这是让人憎恶的!你怎么能忍受呢?现在,你为什么笑呢?什么事情引起这一阵哄笑呢?我再三告诉你,我说笑话,你千万别笑——我不会说笑话——事实已经证明,我不懂得幽默。你不知道吗?一位教授已经证明了,抒情诗人不可能懂得幽默——他有无可辩驳的证据!因此,要么我同意我不懂幽默,要么就承认,我不是诗人。难道我能丢掉我已经挣到的诗人的名声吗?因此,如果你听了我的笑话而不咯咯地笑,那会更好一些!”

    “谁写这样的东西?”

    “一个教授,夫人,一个教授。不然谁又能有这样的分析头脑呢?谁又能找到这样无可辩驳的证据呢?除非那些有永远在展开的天才的人?”

    “晚上你在这里干什么事呀?你玩牌吗?现在有一种摩登的游戏,叫做‘桥牌’。”

    “不,我不喜欢玩牌。”

    “我也不。我有时候玩一玩,这是真的,我被迫玩牌。我们玩的花样完全不同——我们喜欢的一种游戏是‘Grabu’。”

    “晚上你愿意玩一玩牌吗?”

    “这不是一个坏主意。但请不要把这消息告诉美联社。难就难在,美联社老盯我的梢!接着就会有成捆成捆的牌涌来,要求我证明,哪一副牌有哪一种质量,哪一种样式最好,玩牌有什么好处。这一些要求写证明书,要求起名字的勾当,真是折磨着我。我应当请普罗散他(Prosanta)对我给起过名字的所有人的命运做出一个统计表,——他们遭遇如何,其中有多少人变成了杀人犯或土匪——所有这一切都要计算一下,使我那祝福的真价值轻而易举地得到评价。”

    晚上,我们坐下玩牌,我们兴致都很高。同罗宾德罗那特一起玩牌确实是一件值得报告通讯社的消息。

    “你瞧,我不懂你们这些摩登游戏——我只懂两种——纳普[29] 和扑克。”

    我们围坐在桌旁。我靠近壁炉,随随便便地坐在一块木头上。

    “你干嘛呀!你为什么靠近师天坐呢?这样一来,你就成不了他的搭档。”

    “啊,不要大惊小怪。那有什么关系?”

    “钱在哪里?”诗人兴致勃勃地说,“把你的钱拿出来——你难道用空口袋来玩牌吗——那不行,我现在有偿付能力,我的钱包里装着十九卢比八安那——虽然我不敢说这些钱是否仍然在那里。”

    苏塔甘陀同我成了搭档。

    “那是怎么搞的?”他说,“你们捣了鬼——你们正在换牌!”

    诗人把牌丢在桌子上,笑了起来:“白痴!不管你干什么,你不能同这样一个搭档玩牌!我已经尝试了好久了,但她不懂我的暗示,呆头呆脑,看上去就像一个傻瓜。还不如念诗哩。我想,对于你这样的木头脑袋瓜,诗歌是更好的游戏。”

    凌晨,当阳光怯生生地首先流了进来,让两棵巨大的锦葵绽开了花朵,像一双微笑的面孔在窗格玻璃外面盛开,一只黑蜂嗡嗡地叫着,把看不见的障碍全不放在眼中,对着玻璃猛撞,想飞到那些花上。

    “来呀,荷眼女郎,开一开门,把被困的蜜蜂放走——这可怜的小东西已经被折磨得很久了。我正唱着——‘黑蜂嗡嗡地飞来,来到我的屋中’——但是我必须停住我的音乐,我看到它那可怜的困境。”他指着外面的花园,接着说:“这一排黄花优雅极了——我坐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那是什么花呀?它一定是一位贵族妇人。”

    “一点也不是,这些是野百合花,是粗野的一种。”

    “这真是一个花之国——一个百花盛开的国度。”

    “但是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我们在夏天里有的那些盛开的花值得一看哩。现在我的花园空了。”

    “你能做到这样,我很感谢,夫人。为了这个我要感激你。我只求你告诉你的仆人,不要把花都胡乱插在瓶子里。你请看一看那一个——大天刚才把花带了进来——如果你把这样多的花都丢在一个瓶子里,花会失掉自己的种姓,它们的个性也被破坏了,但却创造不出任何的和谐与优美。日本插花技术是这样美,就因为它简单。他们常常把一枝花插在一个瓶子里,让人能够全面地看到它——这样一枝就够了。”

    有一天半夜里,一阵剧烈的雷阵雨扫了过来,撞击着门窗。他屋子里通风口被撞开了——我们着了急。我们静静地走进他的屋子,夜已深,——我们在黑暗中用劲地观看,他似乎睡得很熟,身上只盖着一件丝晨衣。我们关上了窗子,偷偷地给他盖上了一床暖和的毛毯。

    早晨,我们一走到他那里,他就说:“你们俩昨天夜里大惊小怪干了些什么呀,你们俩,丈夫和妻子。这样一次精心策划的游行!我只是静静地观看有什么灾害在潜藏着。”

    “你醒着吗?我万没想到。”

    “如果不允许你们知道的话,你们不知道。如果有地震的话,他们在半夜里走进来关窗子——毫不迟疑地偷了我两件袍子。”

    “我们为什么偷你的衣服呢?”

    “多怪的问题!‘我们为什么’——因为这是天性。我看到那衣服了,同我的看上去完全一样。”

    “啊!那是晨衣。”

    “好像脱口说出一个英文字,就万事大吉了!”接着他就押着韵唱了起来:“好吧,就这样吧,如果是这样,我就一个人踩着 我这孤独的自己,让他拿衣服,如果他想……现在请让你的‘主格’[ 30] 来听一听广播的新闻。我真受不住了。我不能再听中国的悲剧[31] 了。我不想打开报纸了,我不想再听消息了。但是我却抑制不住自己。你不能用闭上眼睛的办法来结束苦难。残酷行为的传说已经不能忍受了。不管你受多少罪,也不管你的愿望如何善良,你连一点好事都做不了。善良的愿望或虔诚的想法都无济于事。我不想再活下去了。世界正变得不适宜于居住。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残酷的刀子刺入别人心中,这样残暴的现象我还要再看多少次呀?”

    “这是你们所有妇女的毛病,如果发生了点小事,你们老是丢不开,谁说了什么,谁没说什么——你们管这个干嘛?越是有人责备我,我就越坚强——造谣诽谤对我是补药。得啦,”他用劝说的口气说,“不要捕风捉影烦躁不安啦——听我的良言,来,让我们谈点文艺——你朗读一首诗,我一定全神贯注地听。”

    “我现在并没有那种感觉。”

    “那么,这就是毛病。应该喜欢的,你不喜欢……乖女孩子,听我的话……你这几天写了些什么呀?……让我看一看。”

    “不行,不能让你看。”

    “为什么不行?一定要这么办……立即就办。去,拿来……这种腼腆用不着。把你送给我的诗带了来。现在你朗诵,像一个善良的女孩子那样。为什么反对呢?写诗并不是罪恶嘛!”

    我只好朗诵了:

    在生命的凌晨,你来了
    站在一个跳动的心房的中间
    它不了解自己。
    在许多漫漫长夜里,在寂静的黑暗中醒着,
    我听到你那听不到的声音。
    在许多闲适的中午和阴湿多云的黄昏,
    一种前所未知的向往在音乐中响起,
    你那诗的音乐。
    一个看不到的形象在我那闭着的眼睛里形成,
    心灵飞翔,冲破了悲哀的枷锁,
    微笑的枷锁。
    但是,不仅是你的诗歌,不仅是音乐的财富
    超越一切,是你,你站立在我那
    颤抖的灵魂中。
    那轻轻的一碰,进入我生命的深处,
    一团不动摇的向上的火焰把我烧掉。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什么,
    什么样的渴望要表现出来。
    泪湿了的花朵落了下来,
    从羞怯的心中。
    我为什么想点起一盏灯
    它散放出带烟的光。
    为什么把这些枯萎的花带到你跟前,
    这不是为了得到你垂青的祝福。
    它无目的、无价值,不能要什么价钱。
    它只是一个终生的敬礼,从生命的
    开始时起。

    “这确实很好。如果你写出真情,写出你严肃地感觉到的东西,总会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你吐出什么东西,那永远不会好的——不管一个人诗才多高,它会发酵,起泡沫;但是你们妇女们写得这样少……”

    “我想,你记不起你写给这首诗的答复了。那么请听——

    当颇勒窭拏月(Phālgun月,夏月)[32] 的太阳
    把胳臂伸向寂寞的南海,
    它那多少世纪来的深不可测的渴望汹涌澎湃,
    对着那永恒的不宁静的堤岸。
    它寻找着什么人,
    这个人值得同情,
    它用自己的光波来搏斗。
    最后,在夜尽时,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
    它用它那迸发的呼吸来摇动,
    茉莉花细嫩的蓓蕾,
    并且释放出香气。
    于是在香气中猛醒,
    吃惊的太阳看到自己秘密的
    深处。
    神意响彻太空——
    大海的召唤实现在
    一朵花的心中。”

    第二天,我们一坐下玩牌,诗人就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那一首诗读给你的朋友听呢?”(他指着苏塔甘陀。)“那有什么可以害羞的呢?我和苏塔甘陀,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认为写诗可耻。如果我们那样做的话,《旅人》(Prabasi ,一个居领导地位的杂志)就会得到好处。”

    这样,我勉强从命。我朗读完了以后,诗人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说道:“我对这首诗有了一个答复。苏塔甘陀,把那黑笔记本递给我,我要读另一个答复,是我在普里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写成的。

    你创造而且装饰的那个人,
    用很多饰品装饰的,
    我不知道他,我内在的生命不知道他。
    我这个人的那个复制品,你自己的签名
    给它打上了印记,
    它停留在上帝创造的边缘上。
    造物主偷偷摸摸地制造了各种形式
    在时间海洋的边上,
    在你的视线以外——
    隐藏在神秘的彩色纷纭的面纱后面。
    光和影从外面交织起来,
    有人看到这个,有人看到那个,
    形式的一些碎片,幻象与幻想的阴影
    中间也是空空的洞穴,
    用这些东西他们织成一个亲密伙伴的模型
    在不知道的东西的前奏曲中。
    在世界的游戏室中,
    艺术家[33] 做成的玩具,
    用泥土和光线,用黑色和白色,
    他不知道它是易碎的,
    它将在时间之轮下破碎
    这件玩具带来的礼品,
    暂时装出永恒的样子,
    然后突然它欺骗起来,只留下
    一把尘土。
    无法追忆的暗夜留下了,
    它们扫除掉一切踪迹。
    你创造的玩偶,
    在你的人间戏剧中能变得
    不朽和光辉闪烁,
    能躲掉贪婪的尘土吗?
    当你梦想到这种思想时,
    在我那隐藏的造物主眼中闪出一丝微笑吗?
    那就是我今天要问的问题。”

    我们沉静地坐在那里,我们所有的人,这大概是真的——脆弱的东西将在时间之轮下破碎,但心灵拒绝接受它。每一件事物都变成空的吗?只有一抔尘土留下来吗?我们知道,这个壮丽的创造物会失掉形式,失掉形态。可是没有东西留下,躲掉贪婪的尘土,在永恒的光线中闪烁吗?我们相信,这个伟大的诗人会光辉闪烁,真正生活在后裔的生活中。但 这还是不够的,在凡人身体上反映神圣存在的这个人,是这个艺术家[34] 的超级杰作,他要到哪里去呢?他那些创造品的不朽性永不能弥补那个损失。那个时刻我们不能了解我们今天的经验……“然后突然它欺骗起来,只留下一把尘土。”

    我鄙视那个不幸的可怜虫,他衰老了,
    只是由于年龄。
    这样甚至当我呼吸最后一口气时,
    我也不告诉你我那衰竭着的精力。

    这些诗行的真理,只要认识他个人的人,都会知道。到了八十岁,诗人仍然是青春的典型——任何身体衰弱或疾病的伤残都不能触动他的心灵。在他让愉快的笑声和有趣的妙语洋溢于我们家中,在晚上一小时一小时地为我们朗诵诗歌的日子里,他的身体并不好。在他身体内部有一种疾病正在蔓延开来,他有时候发烧,但他毫不在意;如果别人表示关切,他会生气的。他有痛苦,但他用日益增涨的诗兴,用一连串的歌曲和愉快的笑声来把痛苦遮盖起来。如果我们没有见到他的话,我们永远不会理解,人的生存竟然能带着这样无量的幸福与温暖发光发热。我们有幸同他在一起的那少数的几天里,我们过的日子是真正应该过的日子。“甚至当我在呼吸最后一口气时,我也不会告诉你我那衰竭着的精力!”——我们每天都在体验着这一真理。

    1940年9月,也就是他重病后的两年,他忍受了一年剧烈的痛苦,即使在这之后,他也使自己的病床充满了机智的欢笑。看护他的人们,每天得到一个新的名字;他同他们开玩笑,让他们高兴,让他们笑。即使在谈到他的痛苦的时候,他也会添上几句快乐的话,做出愉快的姿势,说他的病痛好像栽种在荆棘丛中的玫瑰花,那些有幸看护他的人永远不感到疲劳,而是振奋愉快。虽然由于疾病而消瘦,罗宾德罗那特永远是一个愉快的诗人——直至最后一息未被降伏。我记起了一个与此有关的小故事。他昏迷了(由于肾脏严重感染而引起的昏迷)三天之后醒来了,我们正从加尔各答走向噶伦堡,坐在救护车中。他睁开眼,向四下里看了看:“你们往哪里弄我呀?这是一只鸟笼子!笼子外面的东西我完全看不到。”

    周提巴布坐在他身旁,说道:“我们除了你以外也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微笑了,抬头看着我们,说道:“这就很够了,是不是?”

    在身体上的痛苦中的那种永不衰竭的愉快,我们今天只能在回忆中看到了。但是使我们安慰的是,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丧失。因为我们来晚了。那位永恒的老诗人却永世长新。老迈龙钟不能触动他。

    那天一整天他觉得不舒服。清晨一早,我像每天一样到他那里去请安。他正坐在一把椅子里,病恹恹地斜躺在那里。从云彩后面太阳估计已经升起来了,放射出成缕的暗淡的光。

    “要我请一位大夫吗?”

    “胡说,要大夫干嘛呀?大夫那一套清规戒律,我从来不听。此外,这是我心脏出了毛病。我知道,这是我的大门——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大门。对我来说,死神的箭会通过这个门射进来。有一天它会突然停止跳动,这也并不坏。你还记得,据说S.C.曾经说过,正因为我在心中真正怕死,我才总是写我不怕,但这不是实话。我一点也不留恋生命了。你知道,只有一个隐伏的困难,那就是我的国际大学。我经历了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东西,我死后就没有意义了吗?这是我担心的唯一的事。你不能想象 ,在那后面有多么多的工作。当我卖掉小媳妇(chotobau)[35] 的首饰的时候,那真是难受的日子。债务从各方面堆积起来。我要为我的学校招收学生,我自己必须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服穿。没有人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的学校里来,他们甚至不怕麻烦雇一辆车子,走了去拦阻别人把孩子送来。这就是我从同胞们那里得到的帮助。接着又死掉亲人,一个接一个。那一段痛苦的历史完全抹掉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了——人们把我看成是一个头面人物,一个阔佬。可是我并不阔。我变得身无分文。在我家里没有过分的铺张和浮华习气。小媳妇也要分担我的负担和痛苦。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妒忌过。如果我的同胞不反对我的工作的话,仅仅缺点钱不会这样让人难受。放心吧,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愁的是,我经受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东西,我死后就破碎了吗?此外,他们(指他的儿子和其他的人)怎样活下去呢——我给他们建立了一个比较高贵的环境,比较崇高的气氛,他们可以在里面工作——如果它一旦毁坏,他们会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在我的死亡中,唯一隐伏的困难就是我的国际大学,再没有别的事情了。”

    他对个人痛苦和家庭生活总是保持缄默。只是到了最后几年,他有时在同我们谈话中间谈到这些事,绝大多数谈的是“森林学校”创办时期;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停下来,好像是又栩栩如生地面临着那些走背运的时刻。他过的并不是一种退隐的生活,也不是一种异想天开、任性而为的生活,像许多诗人和艺术家那样。另一方面,正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主一样,他必须承担家庭的全部责任。他会说:“我们从来不是像你那样在豪华中长起来的——今天我看到,你虽然已经得到很多,但你永不满足。我得到的一份只不过二百卢比,最多二百五十。我经常把钱交给小媳妇,她就用那些钱来过日子,我从来用不着发愁。”

    可是这种完美的安排没能持续多久。森林学校或者梵行道院(Brahmachārya āshrama)开创后不几天,他的妻子就死了,祸不单行,不久他的二女儿雷努迦(Renuka),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也死了。罗宾德罗那特的传记作者应该详详细细地描述他怎样看护生病的女儿和妻子,有时一夜接一夜地坐在病床旁边,不停地为她们扇扇子。为了满足临死女儿的最后的到加尔各答家中去死的愿望,他不折不扣地亲自抬着她从阿尔莫拉山(Almora)到山下火车站,走了六英里,自己抬着担架。

    我们不知道有任何诗人或者天才,一个这样的伟大人物,他的国家或者家庭能够对他要求这样的忠诚。我们把他的家庭生活同许多不同国家的诗人一比较,我们看到差别如此地悬殊,不禁大吃一惊。他愉快地担负起所有的家庭负担,而超脱于日常琐事之上。在他的个人生活和文学生活中,他都是通过羯磨而超越羯磨。“Abidyāṃ mṛtyu ṃ tirtā bidyam amṛtam aśnute.”[36] 我不知道,理想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之间的区别何在,但是对于他来说,我们知道,他是通过现实接触到理想。由小知大,通过有限实现无限,在个别中见到世界,我们发现,这在他的生活和诗歌中同样是真实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教育自己的儿子开始,创办了一所学院,为了尝试着去帮助自己的国家,他想到所有人的幸福,成为现代国际友好的第一个执火炬的人。

    在他那些搏斗的日子里,最伤他的心的是,在创办学院时受到自己同胞的反对。很少人对于他有智慧改变梵行书院这种古老理想怀有信心。虽然是这个国家里最进步的人士,他还是经常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追求真和善。他表现思想的方式是如此细致而崇高,以致他的同胞的绝大多数都不能够理解。因此,当他最需要协助和同情的时候,他得到的却是控诉和谴责。他极度感到屈辱,他永远摆脱不掉对自己人民的愤愤不平的感情。他有时候会说:“我认为最好的东西,我想奉献出来。我犯了什么其他的错误呢?但是你们却不愿意接受,你们不但把它弄倒,而且还骂骂咧咧。我从日本请来了一个教员教柔术。我花了多少钱啊。学这个不好吗?但是有几个男孩子肯干呢?我们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是手无寸铁、孤立无援的,我想,我应该帮助他们学会这一门技术。但是我失败了。全国都热衷于挑我的毛病,批评我;可是,帮助我呢,没有一个人肯伸出一个手指头。”

    “你闲逛干嘛呢?你不去洗澡吗?”

    “是的,我现在就去。我觉得有点不愿意动弹。”

    “不愿意动弹?为什么,真是怪事!完全同我一样。我有时也有那种感觉。我懒懒散散地坐在我的椅子里,许多小时就在一个梦中漂过去了,一个喧闹的中午燃烧着,一只乌鸦飞过天空,哇哇地 (Kawa-kawa)叫着,一个小贩叫嚷着:‘Topse鱼’[37] ——‘买Topse鱼’——一个卖碗、杯、壶、瓶的小贩走过去了,手里摇着铃铛,声音在远处消逝——从街的角落里传来了一种呼声——‘玻璃手镯、脚镯’——‘买玻璃手镯、脚镯’——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钟敲了十二点——班那马里走进来催我起来,‘老爷,你的洗澡水准备好了,太太正等你吃米饭。’……我回答说:‘你去告诉太太,我现在非常忙。’……‘你怎么忙呢,你正在静静地坐在那儿嘛。’……‘这是一种工作,可爱的家伙,一种伟大的工作……我正忙着做那种不是工作的工作……你去告诉你那尊敬的太太……她是一个毕业生……她比你智慧多……她会理解的。’……在这时候尊敬的太太进来了——‘你在干嘛呀?……你今天不想起来了吗?……你的饭全凉了。’……‘等一会儿,夫人,等一会儿……我正忙着什么事情也不干哩……确实是非常忙。’……‘你这样干,你的身子越来越坏了……你不想按时洗澡……你不想按时吃饭。’……‘是的,是的,我努力什么事情也不干,身体完全垮了……能够什么事情都不干,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是一件伟大的工作,确实是伟大的。’……‘那么,好吧,你这懒汉,有人邀请我,我到毗那(Bina)家里去听苏里士巴布(Sureshbabu)的音乐独奏会去了。’……‘啊,真的,那么我立刻就要起来,把我那什么事情都不干的伟大工作放在一边,因为你一到那里去,不会很快就回来……’”他一口气就说了这样多,然后他停住了,微笑着向上看:“这叫做独白……对话来的是时候吗?可是你不忙着干什么事情也不去干的伟大工作,你去洗澡吧!”

    5月22日是米斯 徒的生日,早上第一件事情,他说:“你这里有萨乃(Sanai)[38] 吗?没有萨乃,就没有过节的气氛!”

    我们终于播送了萨乃的唱片。他送给小孩子一盒糖——那是一个精雕的埃及盒子。

    “盒子里的东西是你的,可是外面的盒子你还不能够欣赏——那是送给你妈妈的。”

    晚上,所有的客人都来了。我们坐在栗子树下。树非常大,威严地挺立在草地的中央,把浓密的枝叶投向天空,像一团云彩。我们围着树干摆上了座位。诗人管它叫Silātalā,意思是“石头地板”。坐在那里,他应邀从《新月集》和《孩子》(Sishu )中朗诵了一些诗,还有几首没有发表过的。

    “孩子枯古,”他叫我的女儿米斯徒,“在你的生日时朗诵的诗比在我的生日还要多。”

    客人们呆到很晚,客厅里拥挤。他在餐厅里用餐。到自己的书房去,总是要经过客厅的。他的行动有点高贵、细致,他不愿意随随便便地在群众里面再次出现。这样,他吃完了饭,就说:“我怎样才能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呢 ?我一定要走过这房间吗?最终我会得到一个机会去看一看在至圣所[39] 中究竟封锁着什么样的奥秘。”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我看到他坐在椅子里,静静地对自己微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呀?”

    “啊,你们女子,你们知道怎样去奉承人。你们自己爱奉承,你们也希望别人干这个勾当。”

    “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

    “挂相片,到处摆满了书等等,等等,等等。”

    “我怎么能知道你会走过我的房间,才把你的相片挂上,到处摆满你的书呢?你只要有机会咒骂我,你决不会放过的。我立刻就去把相片都收起来……”

    “啊,不,不,不要这样,”他的腔调都变了,“如果你这样做,那会非常伤我的心……来,来,谁不喜欢奉承呢,这不是你们妇女能垄断的,是吗?你现在为什么生气呢?你为什么不能容忍一句笑话呢?你就是这个样子!你在我身边,难道要我叫一个邻居来给开玩笑吗?好吧,不要在意,请注意听我说另外一件事——过了假期,我们圣地尼克坦立刻就需要一个教孟加拉文的教授,你爸爸能介绍什么人吗?不是任何一个智慧浅狭的职业教书匠,而是一个真正通达的有文学修养的人……现在,你立刻就想到,你要自己去。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去,但是你要找到真正的门路去申请。我不是真正的权威。此外,我也许立刻就推选你去,人们会说我任用私人;如果他们真这样说的话,那也不能说是不对!现在,你要相信我,这只是一句笑话,这个必须经常提醒你!”

    “请去睡觉吧,天已经晚了。”

    “我为什么要去睡觉呢?我正在倾听着雨的淅沥声,读着鬼怪故事;我非常舒服,可是这显然让你不能忍受,你立刻就决定要干点什么事,不管什么都行。你安安静静地去睡吧。我完全能够找到路回到我屋里去。”

    “好吧,那么就请你喝这一杯‘本格食品’(Benger's food)。”

    “现在,你瞧,你完全把我看成是——‘小娃娃喝牛奶,-gulp,-gulp’(小儿语,喂孩子的时候用);这真正是值得反对的行为!还有另外一件事,每走一步都是——让我问一问苏塔甘陀巴布……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呀?我还没有到年龄吗?你且想一想,我从圣地尼克坦到加尔各答旅行了几百次了呀,可是我现在竟然需要一个保镖来护送我——怕我丢失掉,或者怕一个拐孩子的人会吓着我。有一天,我的一个保镖正陪着我的时候,火车停在北底亚站(靠近圣地尼克坦的站)。他跑了过来……喘息着……喘不上气来——‘师天!这里是北底亚。’怎么办呢?我必须说:‘哎呀,真的……多么奇怪呀。’……在这辽阔的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的名字,可是这里是北底亚,除了北底亚,什么都不是……噢,好吧。你拿这些通神学会的杂志……读一读。里面有两个非常令人吃惊的故事,作者写的是自己的经历——真正是令人吃惊。”

    “你信那一套吗?我不信。”

    “这正是你们这种人的缺点。正如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它,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完全否定它。当两方面正相等时,为什么我竟无缘无故地不信它呢?你们都已经成了伟大的科学家,不是吗?任何没有系统地证明过的东西,你们都不接受。这样最终证明了的东西有多少呢?此外,有许多事情永远也不会彻底建立起来,这是完全可能的,就是因为它们是在大多数人的理解之外的,它们注定了是隐藏起来的。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对一些特殊的人,它们会蓦地一闪让他们瞥见。但是没有具体的迹象能够证明它们。现在,你且想一想B—。她怎么能够写这些东西呢?不很奇怪吗?”

    “我敢说,几乎难以相信。”

    “你这样说,非常不公平。她为什么要欺骗呢?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怎么?没有一个人说谎来证明自己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吗?”

    “是的,这可能有的,但是我在此时此刻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说的一些事情,对有她那样的智慧和教育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承认她能够一刻也不迟疑地回答我的问题的话……这样迅速……这样流利……真正正确的回答——那么人们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她不可能是准备好了才来的。她事前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要问些什么。比如说,她能知道,那同·保谭怎么对我说话吗?她不可能猜到——她(那同·保谭)说:‘傻孩子,你没有脑子。’……只有她能够这样对我说话……B—怎么能够知道呢?此外,B—还写了一些别的东西,这些东西她不能够知道,或者她不可能有表现(它们)的能力……有一次她写道:‘你为什么问我们这样多问题呢?我们没有变成无所不知的人,只因我们死去过……同你一样,我们的知识也是有限度的。’她写的速度让我们吃惊。听一个问题,抓住它的含义,想出一个答案,需要时间——能够一刻也不迟疑地干这些事情,我不认为是容易的。此外,这样说谎有什么好处呢?”

    “听你这样说,人们会以为地球上没有一个人曾说过谎,骗过人了。即使承认这是事实,请告诉我,为什么性格歇斯底里的女人们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任何别的人都多——你自己为什么什么东西都没有经历过呢?”

    “我同意,意志坚强的人们永远不会是好的工具。其中可能有理由。某一类的心灵理解这些东西可能比较容易。至于我,我没有机会呀!我连梦都不做,我很少做梦。只有一次,我梦见那同·保谭——她静静地走到屋的中间。我问她:‘你来干嘛……在这里没有什么人再要你了。’”

    “我也很想看一些东西的,但是我从没这样干过,这就是我不相信的原因。”

    “梅特丽耶,你这样说,是错误的,非常错误的。在世界上许多事情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这么一点点。”(他伸出了手指)“你不知道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你不能就靠这非常有限的‘一点点’,而把脸转开,把眼睛闭上什么事情都不看。此外,我真正难以相信,这样多的人竟同心协力把谎话继续说下去。当然,也可能有一些误会……当一件事既不能证实又不能否定时,人们应该把心胸放开。倾向于哪一边,都是教条主义。这就是我爱读不同人们的经历的缘故。你知道,对暴死或者遇难而死我是怎样感觉的吗?那些如此突然就断的纽带,可能并不是统一地切断的。——如果真有一个叫做灵魂的东西的话,那么,在它摆脱旧的束缚,进入重新转生之前可能要完成一个历程。可是,如果这个束缚切断得太突然,太反常,那么从这一生转入另一生就可能延缓,而且是不自然的……真的,没有法子猜测,什么能发生,什么不能,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飘忽不定。不过,我觉得,因为它是不自然的,有可能有一种矛盾,一种痛苦……此外,我还想到另外一件事——当亲爱的人垂死时,想用我们的忧愁,用我们的依恋把他挽留住是不好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死亡向我袭来,而我看到没有什么希望了,我就集中我的全部力量和思想——我让你走,走向你自己的命运……我连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都不去尝试……有什么人必须走,不要让我的愿望,我的依恋和忧愁用地球上的绳索把他锁住。我们不应该让垂死的人难于割断联系。让他的道路易行又不费力吧。如果舍弃点什么有利的话,人们应该服服帖帖地这样去做。我并不掌握事件的变动规律,我只掌握我自己。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从不去讨价还价。去同必须发生的事情拼搏而碰得头破血流,毫无用处。不管多么不愉快,多么痛苦,一定要发生的事情,我们应该无动于衷地去接受。这样做是好的,是正当的。如果我死的时候你正在场,不要为忧愁弄昏,把我喊回来。努力把我舍弃……我想,这是对垂死的人的一种最好的帮助。”

    “你丈夫刚才带给我这一本书。我真是喜欢这些书。前几天我看到你的藏书,那是好的。有很优秀的自然科学书籍……可是你从不注意去读这些书,是吗?你只读你搜集的六便士一本的长篇小说。你把自己的长发披散在枕边,打着盹儿读那些暗杀的 故事……真是多么奇怪的想法。你为什么不给Lokasikshā[40] 丛书写一本书呢?那一本地质学的书我要借一借。我转借给森(Sen),他正给群众教育丛书写一本地质学的书。他从书里可以搜集很多资料……不要怕,我一定会还回来的。书籍在地球上所有的能动的东西中占第一位和首位。搞这个行当,我们的P—超过一切人。但是我的脾气不同……这个世界是多么神秘、多么奇怪呀……它一点一点地把秘密显露出来,这是一个更大的奇迹……谁曾想到,我这只看上去坚实的手仅仅不过是由跳舞着的原子凝聚而成的!我喜欢这些科学书籍,特别是因为它们把我们的心送到一个自由和非个人的存在的领域里去。你同我什么都不是,除了规律和数字以外什么都不存在。”

    “我正在听无线电广播的音乐,”他模仿着广播中的声音,里面正在播讲诗人音乐的一课,他念了一行诗——“我的灯在风高的暗夜中被吹熄”——接着说:

    “广播说……‘不,你们复述得不正确。’……我说‘ 我很好。我只希望你们也是这样!’……你必须承认,罗宾·泰戈尔[41] 不创作坏歌曲。”他低声吟咏着:“在你走过的路上,晚香玉的香气熏香了空气……慢慢地……走……轻柔地……我的灯在风高的暗夜中被吹熄。我作了多少歌曲……成千的……一个歌曲的海洋没有人注意到它,亲爱的。我使我的音乐弥漫孟加拉。你可以忘掉我,可是你怎么能忘掉我的歌曲呢?好吧,那么,这是什么东西呢?”

    “Ovaltine。”

    “可尊敬的Ovaltine……可是你里面没放糖呀。散布一点点甜蜜有什么害处呢?你们妇女有一个很大的有利之处。”他哼起了一个歌,半唱,半说:“啊,声音像蜜一般甜的人,对我轻轻地说话吧……这对你来说就够了……只是一个甜蜜的微笑,你们必须做的一切就是温柔地说,吃这个吧,吃那个吧,你们能在欢乐中度日;但是,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拼搏呀!你考学士……论文一篇接一篇地写……有前进集团(一个政党),有国大党……无穷无尽的麻烦。”

    “好吧,所有这些麻烦女孩子也都有,在一切麻烦之首,她们必须唱歌、跳舞,切蔬菜。不像往常那样了……只不过是带着点哄骗的意味去说‘吃这个吧,我的孩子……吃那个吧’……现在不再这样做了。”

    “是这样子。你且想一想,有多少这样的事情是没有必要的。你想一想那一天唱歌的那个女孩子……如果她从来没有学过唱歌,那会有什么害处呢?好吧,简直是没有法子,你不能改变日程,所以让我们走出去坐在走廊上去吧。”

    “请你告诉我,在我们来这里之前,你常干些什么呢?在这种绝对的寂寥中,你怎么过日子呢?请告诉我,你每天的任务是什么……干一点家务……早晨,准备一两杯Ovaltine……两个半人的一些琐碎事情。当然,那半个人也并非毫无意义!”

    “确实在最初我常常感到十分厌烦,特别是你知道我的脾气……”

    “当然,我知道,你的脾气有点喜欢说话,总是渴望交朋友,搜罗了一大批熟人……”

    “我初来的时候,实际上一个也没有。现在,当然啦,来了许多熟人,可是在一种意义上来说,最好是一个都没有。”

    “是的,我同意,这好像是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寂静,还不十分孤独,这不好。”

    “现在我喜欢这孤独了,我看书,缝纫。”

    “我知道,我知道,你还干别的事,你一封连一封地写信,这是一件大工作,一件真实的工作……那就是你的文学,而且对我们……”他唱:“‘灯光在风高的暗夜中被吹熄了……御香将熏香你的路……当你走时……慢慢地,轻柔地……当你走时’,我也欣赏那些荒凉孤独的日子,有时候,当太阳正炽燃时,或者当我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雾幔时,我静静地坐着,尝试着去感受这种强烈的宁静的孤凄。它直接触碰我的内心深处。如果不是你而是我嫁到这里来的话,我将会告诉我的丈夫……你去准备点奎宁……我要静静地呆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在这里给我找点活干呢?我要为自己搭一座棚子,住在里面,而他(那位大夫),考虑到我的健康情况,一定会大发慈悲给我找一点轻活。我将在平静中生活。不会有前进集团,不会有演说,不会有命名庆典,没有人要证明书,如果上帝大发慈悲的话。”

    米斯徒走进来,手里攥满撕碎了的树叶和花。

    “在你那小脑子里没有思想吗,亲爱的?如果你撕叶子,就伤了树。”

    “树真受了伤吗,爷爷?”

    “我小的时候,十一二岁的光景,如果我看到什么人从树上往下撕叶子,我常常难过。有些人喜欢干这种事——一边走路,一边漫不经心地拽叶子。我心里一阵刺痛。如果我看什么人戏弄一条虫子或一只猫或一只狗,那就更坏。孤弱的牲畜,它们不会说话的痛苦是非常让人可怜的。有一天德维布(诗人的侄子)无缘无故地打一条狗。我强迫他放开手。可是德维布是娇生惯养的——他是这家里的第一个孙子。他到我Bardā (Bardā意思是长兄) 那里去告状:‘他打我。’……‘你为什么打他?去,站在旮旯里。’于是我就站在旮旯里。孩子们常常碰到这样不公平的事情,无可奈何的痛苦经常刺痛他们……可是他们什么话都不能说,他们没有抗议的声音。”

    他整个下午都忙着写作。一首诗要抄好几遍。

    “你静静地坐下,念一念。”

    我发现,这首诗改得难以辨认。抄好以后,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点小地方。他会擦它,打磨它,直到它闪烁如宝石。他自己抄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一直到被擦掉的地方形成了一种装饰的艺术,带着错综复杂的图案,于是他说道:

    “请别人替我抄我写的东西,有一个难处是——每次我自己抄的时候,我能看出为什么一个字不合适。如果别人替我抄,我就没有这个机会。”

    邮件来了——从全世界来的信、报纸和杂志。他看着信,突然说道:“我亲爱的夫人,你有这一期的Prabāsi 吗?它还在吗,或者已经丢了?”

    《旅人》杂志拿来了。他花了很多时间来阅读。过了一会,我发现他手里拿着杂志,陷入沉思中。

    “过来,请坐在这里,靠近我,念一念这首诗。你是一个行家,让我听听你的意见——在了解含义方面你有什么困难吗?”

    我看到,这首诗的名字是《无法安置的!》。

    “递给我,”诗人说,“我来读给你听。”

    韵律化成了哀调:

    当我装饰你的身体的时候,
    你怀疑,认为我没有献上我的真实。
    日日夜夜我受剧烈的刺痛,
    这般穷困,这般吝啬,
    这般对我青春财富的污辱!
    带着心中的刺,我在春花的盛宴中没有得到席位。
    在许多沉思的时刻,当宁静的河流停止舞蹈时,
    当沉睡的岸边上
    在树林的阴影中,
    在村庄的疲倦的意识中,
    梦的轻柔的声音交融起来,
    早夜的星星惊奇地瞅着,
    好像在黑暗之外它们向什么人耳语。
    我的灵魂想进入宇宙的无限和
    静寂的深处。
    但是谁关上了门?
    你为什么像一个乞丐来到这里,满腹狐疑?
    你为什么不像一个国王而来
    索求你的赋税?
    如果你把我门上的锁打碎,
    我会向你敬礼,以头触地。
    我的骄傲就是我献到你脚下的礼品。
    今天在忧愁的剧烈搅动的矛盾中
    杯子里注满了醍醐。
    我举杯向你
    把自我最后奉献给你。
    你的忧愁使我的世界暗淡
    我找不到道路走向完成。

    “今天有人写道,这首诗深深地激动了她。我回想不起来,我写的什么,因此我又读了一遍,想找出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我从不知道,谁会了解出什么东西,或者人们用什么方式来反应,我自己忘记了它的含义。可是,当我写作时,我必定是了解它的意义的,否则我怎么能写得出来呢?拿那首诗《沙贾汗》(意思是泰姬陵)来做例子——其中有几行诗有人认为有点不可理解。他们走来问我,我于是发现,我也记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什么了。现在,我想你大概很想读一读《沙贾汗》,目前你且放一放,先注意现在这一首。”

    “当我装饰你的身体时”,我没有同时献上我的真实——爱情在我心中就是那个真实。“你怀疑”,就是说,你不相信那一种欺骗。那一种欺骗是一件巨大的丑事,我性格中的那一种吝啬是对我青春的一种污辱。那一种虚伪,那一种罪恶,今天把我从周围的外界隔绝开来,阻碍我同大自然的欢乐交流情感。我已经失掉参加“春花的盛宴”的权利。我的灵魂想进入宇宙的无限和静寂的深处……但是办不到……所以,有人关了门……我孤零零地留在我屋子的旯旮里。但是,即使我瞎了眼,你为什么不索取你的贡赋呢?时候到了,你为什么不作为一个国王而来索取这些东西呢?你为什么不从我生命的深处把我的真实抽出来呢?今天那种不真实的负担对我把所有的门都关了……它使我的生命暗淡,把我同大自然幸福的联系撕断,使我的世界暗淡的是你的忧愁……

    “现在你懂这首诗了吗?过去它确实有点模模糊糊!我在孟加拉文原文中已经注意到,这些诗行总有点模糊,但是一译成英文,它们容易变得更直接一些……好吧,让我们走进去,”他诵出了一首打油诗,“让这诗歌的咕咕声停住,让我们俩跳到屋里去吧!今天在四面八方为什么都这样静呀?我的老爷们到哪里去了?——第一老爷,年轻的老爷,这个家庭的老爷?”

    “打网球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呢?这不对。你的名字是‘众山之美’,那就是Lakshmi‘众山之幽雅’,她应当给这里所有的人带来快乐,可是你竟静悄悄地坐在家里——这对吗?”

    “我伺候别人已经够了——一整年都干这件事——我现在不想到任何地方去了。”

    “是这样子——其中有一点曲解——你知不知道巴乌尔(Bāul)[42] 告诉了我什么?我问Bāul:‘你们说,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说你们爱一切——那么为什么你们不从不同意你们的人们那里接受布施呢——这对吗?’Bāul回答说:‘好吧,长官,这个我们都了解,但在这一点上,有一点曲解。’你的感觉就是这样!你也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你完全了解,对一切人都彬彬有礼,会见和拜会人们,是你的责任——但是不管怎样——这里真有一点曲解。”

    有人送来了一本书,名字叫《食品科学》。诗人整个早晨都在读。

    “我非常喜欢科学,但是你却只喜欢传奇故事。这些沙沙作响的阳光照亮的树叶子,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吮吸阳光,同时制造出来了很多化学产物。一个多么大的奇迹正在通过大自然的无数的血管连续不断地在进行着啊——人们真正为这奇迹镇慑住了。”

    他停了一会儿,注视着外面巨大栗子树的舞动着的叶子,他喃喃地唱起了一首歌:“看到你我吃惊了,我吃惊了!”

    这一整天他的谈话就是围绕着这一本书。他会突然间从书中念上一段,并表示赞许:“过来,我亲爱的姑娘,过来听听——除非你看到印成的东西,你是不相信一件事情的,看,在这里说,蒸大米比饼干更适合卫生——虽然这书并没有说明,是什么东西使得它最有益处——这是金钱观点。这就是我总是吃蒸大米的原因。我喜欢我们国家的食品,蒸大米、油煎大米、磨碎了的椰子果,等等;可是你却要进口的东西——干奶酪、饼干、鸡蛋和火腿、沙丁鱼和大马哈鱼——一堆东西,我们的第一老爷更是特别喜爱这些东西——一种非常高级的爱好——他是牛津毕业生,你知道。但是我的包尔温却没有时髦的爱好——他的爱好是不受清规戒律约束的,根据的是平等原则——有点像我的爱好。你瞧,你给我另外弄点东西好吗?这一本书说它不中用,但是我要多少东西呀——我真是羞得要死——”

    “请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呀!”

    “是你叫做——似乎是牛奶糖,或者——”他停下了,开玩笑假装着有点窘。

    “啊,牛奶的糖,发愁干嘛?我们家里就有。”

    “哦,亲爱的。不用发愁!这是一件大大让人发愁的事——经常发愁,我的身体都虚弱了。现在,我必须吃点牛奶的糖让自己壮实点,但是你要记住,不是牛奶和糖。”

    米斯徒一阵旋风似的窜了进来——“妈妈,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现在,米徒亚,如果你妈妈藏起来,那是她自己自觉自愿地藏起来的——我不负责。”

    “爷爷,你唱个歌吧,你唠唠叨叨地瞎说些什么呀!”

    诗人觉得有趣极了,他大笑起来:“米徒亚,你终于说了几句值得说的话。爷爷只能瞎说八道。他瞎说八道了一辈子了。这样的垃圾已经成堆成堆地堆起来了——现在承担这个负担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这是一个世界的负担——现在,要注意呀,瞎说八道又要抬头了——真是最好还是唱歌。”

    他唱了一支印度斯坦民歌:

    把我的面纱染成同你的头巾一样颜色,
    让我的面纱同你的头巾一样颜色……

    这是一首他喜爱的民歌,他有时候会哼哼几句。

    早晨大约九点或十点钟,他吃早饭,然后坐在那里休息,手里拿一本书或者杂志。收音机播送什么音乐,有的合调,有的走调。他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半听半不听。

    “我正在听你的收音机,我亲爱的雅利安夫人[43] ,音乐正从欧洲飞过来。这件东西简直是一个奇迹。曲调传来了,飞越了这样多的地方!在这些国家内,亿万的事件正在发生——杀人、打仗和搏斗——但是在这些国家上面高高的地方,一切都汇入一个小小的曲调中,它下面正在进行的任何事件都不能干扰它——任何事件的阴影都投不到它身上。正在唱这首歌的那个地方,此时此刻有多少事件正在发生着——有多少人正在出出进进;歌唱者也是存在的,但却把自己同一切隔绝开来,只让一个小小的曲调流了出来——割断了一切联系。我回忆起我住在船上的那些日子来——我坐下来写东西,我周围流着河水,温柔地潺潺作响,远处是大片辽阔闪光的沙岸。我不停地写呀,写呀——写Mānasi(一首名叫Mānas Sundari的诗——意思是——最优美的)。我着手写作时,上面燃烧着中午的炎阳,接着它就慢慢地下降,光线暗淡了,溶入薄暮的朦胧中。接着它落了下去,把西天染上了灿烂的颜色。在船上我只有一个仆人,我的沉默的伴侣,他静悄悄地走进来,留下了一盏光线摇曳的灯——在那样暗淡的光中我继续写Mānasi。‘今天不要有工作吧——把所有韵书和诗歌的束缚丢在后面,孤身走来吧,我的情人’——那些日子消逝到哪里去了呢——帕德马河的河岸——广袤无际的金沙——摇曳不定的微光——这一切的踪影都消失了——只留下了Mānasi——它的环境都消逝了——连这个诗人也完完全全离开了它——割掉一切联系,它仅仅是从弦上撕下来的一段声音。我正在听你的收音机,心里想到这一些事情。”

    那一天,他把这个题目写成了一篇相当长的诗,可是最后呢,改了又改,这首诗变成了两首。其中之一叫做《九点半钟》——另一首叫做Mānasi,第一首是这样的:

    从会客厅的收音机里
    一股音乐之流溢满天空,
    来自大海之外的一个国家。
    一个外国女郎唱外国调子。
    这无影无形的、毫无关联的音乐的格调
    扩散开来,溶入意识中,
    带着音乐的点着了的微光。
    歌曲走来会见情人,
    没有负担,无影无形,
    她坐在看不见的光波上来了,
    山岳、河流和大海的抵抗
    都不能阻碍她的进程。
    通过了许多语言的喧哗吵闹,
    她冲出来了一条路,
    每一步都要超越
    生、死、快乐和悲哀。
    她完完全全舍弃了一些依恋。
    这一股没有字的孤立的旋律之流,
    这一个“云使”,带着夜叉的
    失掉爱情的渴望
    也是像这样的一个奇迹。
    它也是一个孤独的声音的形象。
    什么地方都不在的诗人只留下名字。
    在这形象之外沉默地躺着
    古代的家庭世界的
    各种事情一百种。

    “《云使》写作的时候,日常生活之环肯定是旋转起来的。人们围绕着它转——但是它所有的踪迹都已完全泯灭!现在,在今天我写了这一首诗。它也会通过时间的海洋游泳一阵子——但是上面蔚蓝的天空,收音机传出来的潺潺的乐声、你在我身边的停留、连我自己的一切踪迹,都将消逝。所有这些东西没有一件能在历史上占一个位置。我回忆起帕德马河上那些镶着金边的日子——它们都已化为空无。所以我写道:‘那颗黄昏的星星哪里去了,星星随着我内心的颤抖而颤动。’这一首诗,失掉与它同生的伴侣,跨越时间的无影无踪的海洋登上行程。仅仅是一刹那——一段声音,从弦上撕下,从那一个黄昏的回忆中飘出。清楚了吗?我总是怀疑,我是否已经说出了我愿意说的话——变得不可思议,毫无所得,驳倒了写作的目的。”

    “台阶上那些花盆里是什么花呀?我每天都想问问你,总是忘掉。我必须写一写这些花。”

    “红色天竺葵。”

    “啊,这就是天竺葵?我明白了——我在小说中读到过这种花。人们(小说中的人,欧洲国家的)把这种花养在窗台上,女主人公从花盆后面注视着走在街上的男主人公。”

    “这是什么东西?”

    “苹果汁。”

    “听起来多么好听呀,这个名字本身听起来就甜蜜蜜的——它唤起诗兴——同葡萄汁一样好——苹果汁!我们的尼尔拉坦巴布(一位有名的大夫)的发明,说这件事我感到遗憾,完全不惬意。(这不是瓶装的苹果汁,而是在家里把苹果连皮压榨出来的汁水。)你吃完了饭了吗?你过的日子,它什么时候向前动,怎样向前动,我跟不上。它同我过的日子是这样地不同!当我已经到达星期二中午时,你却正在星期日早晨。我那下午的茶已经送上来了,我突然发现你还没有吃午饭哩。现在,请告诉我,我的那些长官到哪里去了——正在睡觉吗?”

    “不,正在闲聊。”

    “真的?那非常惬意。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闲聊呢?我也参加嘛。不,不,那不行,他们还有点附加的东西(吸烟),在我跟前不许那样。你在干嘛呀?也闲聊吗?或者是给你姨妈写一封信(她也是一个朋友)?”

    “不干那些事,我正在写你。只要我有一点空,我就草草记下你每天的谈话。”

    “哎呀,亲爱的!是这样吗?我不再对你讲话了。你连葡萄酒勃艮第(Burgandy)都会记下来——后代的人会说些什么呢?谁能猜想你竟然有这样的打算呀?我以后对你用诗说话。”

    “说真的,你不会干那种事。你已经写够了诗。我正记下你平常日子的谈话——只是为了我自己。当你离开这里回到圣地尼克坦去的时候,我就读那些记录来打发日子。”

    “也或许,当我走得更远的时候,你坐在这阳台上读那些记录,并且对自己说:‘那个人看来还不是太坏,虽然他好骂人——总起来看,他的行动还是过得去的。’”

    “不要再讲了,现在,请你给我要抄写的东西吧。”

    “自然,自然,这样不吉利的想法人们永远不该有。‘天厌之!希望你活的年数像我头上的头发那样多。’——你觉得怎么样?结果完全好吗?……我觉得,我的很多谈话都丢失了;它不应该倒这个霉,特别是在欧洲,我在那里碰到很多伟大的思想家和知识分子——谈到的题目是多么多种多样啊,如果这些谈话能记录下来的话,那会有用的。可是如果不立刻就记录下来,也完全传不出来了。当人们事后把它写出来时,我觉得不是我的语言。我不能够听自己的声音。有很多已经在外国丢失了。那是应该保留下来的。不要再介意了,牛奶溢了出来,叫喊也没有用。要发生的事情,总归会发生的。”

    接着他唱了起来,一阵微弱悦耳的音调从屋子里流了出去,流向溶化了的金子似的暮云:

    “我还要坐着守卫多久
    一切溜走的东西都丢失了……

    搜集起来了什么样的负担呀——一堆又一堆!——既然是这样了,请你抄下这一首诗。这是你这蒙铺的黎明时分的图景。今天早晨,忽然有一只蝴蝶落在我的头发上。我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生怕惊动了它——现在让我给你念这一首诗:

    今天,在早晨的平滑的宁静中
    从浓云的遮盖中解脱出
    一束束的阳光流满了阴影的篮子,
    篮子到处从不知名的树上挂下来。
    整个早晨小鸟因自己的音调而狂欢,
    把含糊不清呢喃倾入倦怠的杯子。
    突然一个冲动
    一只金色的蝴蝶落在我银白的头发上
    迷失了路。
    我一动不动免得惊动了它,
    免得让它发现,我不属于
    树的种族,
    而我的使命与花、果有殊。
    在浓密的树丛倾斜的地方
    前面的山忘掉了自己不能动弹
    它匍匐着同云彩游戏。
    干涸了的小溪告诉说
    雨疲倦了没有睡足。
    在森林的阴影中
    卵石像魔鬼的那只有骨头的手指,
    指着已没有用的小溪
    像蛇皮从蛇身上蜕出。
    此时山峦的蓝色线条
    把自己看不到的使命溶入我的诗中。
    在房子的台阶上
    异国的花卉一簇簇——
    天竺葵的香气从那里
    被吸入我的韵律。
    把它周围的一切都集拢来,
    在斑斓、芳香的一天的序曲里
    让我的这一首小诗
    登上自己的行程
    度过它注定有的屈指可数的日子。”

    “在你上床以前,要不要我拿给你本格(Benger)食品?”

    “啊,当然。你既然说得这样甜蜜,别说本格食品——连勃艮第酒都行——闪光的勃艮第!”

    “我糊涂了!”

    “我也一样。你这地方周围都干燥。我不断地给你暗示,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好吧,莱道可斯(Radox)沐浴盐来了,牛奶糖来了,但是质量如何,都什么也不说!”

    接着,他忽然唱了起来,模仿一种虔诚的民歌,虽然这新歌的主题与那些旧民歌完全不同。他像民歌歌手一样拍着掌——

    如果你不喝蜂蜜酒,不吃肉(禁止吃的),
    不要寻开心,说笑话,
    那么为什么生?做了些什么?
    光荣归于你,啊阇都(Jadu)的儿子(黑天)。

    “你愿意到阳台上去吗?广播电台要播你的几首歌——那个人是一个好歌手。”

    “告诉我,哪一支歌。”

    “‘我徘徊向前寻找他’。外面月光也很灿烂!”

    “去吧,去吧,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间屋子里呢?你这举动真不礼貌,真值得反抗!”

    接着他就用轻柔的声音唱出了高贵的调子——

    我徘徊向前寻找他
    他在我心头,在我心头。
    他存在……因为他存在……我那天空的星星像花
    朵开放在夜间,
    我那早晨的花朵开放在林中……
    因为他存在,我眼中有光在飘动,
    飘动出无穷无尽的样子和色彩,在无穷无
    尽的黑、白中……

    “让我们出去吧,亲爱的,看一看你的月光在无限的黑、白中游戏。”

    他来到阳台上,从从容容地坐在大圈椅里,一缕黑云挡住了月亮,暂时间光流暗淡了下来。

    “现在怎么样?你那优美的月光哪里去了呀?请过来,家庭中的好老爷,请你过来,判断一下……你的妻子越来越变得深不可测了……她告诉我,外面月光灿烂,我喘着气跑出来,看到的却是灿烂的黑暗!我简直是上了当!你怎么能同这样一个人过日子呢?”

    “亲爱的!整个早晨你都来回地散步。在玛西(姨妈)来以前,我们总是从屋里赶不走外甥女……这是物质文明呢,还是精神文明?”

    “更多的是精神文明。”

    “正是这样。你们昨天夜里坐到多晚呀?”

    “我不告诉你,你总是开玩笑。”

    “开玩笑?胡说!我已经发誓不再开玩笑了。同你在一起我的道德修养已经大大地提高了。从现在起,我不骂人就不再说话,正像一个小学校长。”

    “昨天夜里,我们坐着闲谈到早晨两点半钟。”

    “我的天哪!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呀?她谈她的事,你谈你的事,如此而已……是不是?你们妇女是多么健谈呀!——你们能无缘无故地笑,谈话不知道谈什么,更有甚者,你们能无缘无故地哭叫,你们一直谈到两点半钟,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呢?我真想参加。”

    “那样的话,你今天就无话可说了。”

    “是的,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谈话了, 正像那一次我同苏塔甘陀谈话一样,谈着谈着我就沉入无底的深渊中[44] 。但是我们也有过好日子——有时候暗夜转入黎明,而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行诗——‘Abidita gatayāmā[45] 不知不觉中夜已经过去’(从梵文剧本《后罗摩传》Uttararāmacaritam 中引来)。”

    “请告诉我,同谁?”

    “你瞧瞧,只要你闻到一点罗曼司(恋爱故事)……”

    “告诉我,你年轻的一切情况。”

    “我已经都写了下来,请读我的回忆录。”

    “我不管那个。”

    “那么你想知道的是什么呢——我的浪漫史?我们能像当代你们这一伙人有这样的好运气吗?在农村中,没有女人。今天梳着摇摇晃晃的辫子的成群结队的那些角色,我们年轻时是看不到的。全国那种道德说教的味道真正可怕。我们到哪里去找机会像你们这样四出奔波寻找浪漫的奇遇呢?”

    “好了,我从没有干过!——难道我们寻找浪漫的奇遇吗?归根结底,那样会带来坏名声!”

    “哎呀呀!我怎么这样脱口而出说出了秘密!我好像是说出了真理!你放心,不必发愁,我决不会在大夫跟前说这件事。”——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要保持沉默!”

    “玛西来了,来,过来——看到她,人们就会觉得,她刚从她坐着苦行的那个山洞里走了出来。你日日夜夜埋在那间屋子里干什么呀?这就是我觉得似乎对你唱的原因——‘那个人来了,头发蓬松,眼睛无光,看上去怯生生的——啊,那个永远分离的人是谁呀?’”

    “你还没有喝那果子汁吗?”

    “不要管你的果汁。我心里正在对文学沉思——问题和答复——我的心正向前进,‘在一个无踪迹的旅途上,通过子孙后代的道路,在愿望的梦一般的本子上’……遥远的未来的时间,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在;我怀疑,我们现在评价这样高的思想、形式和表现,那时是否会失掉它们的价值?这些日子正进行着一场辩论,辩论什么是摩登,什么是老古板——我怀疑,这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说法是不能接受的:老的总是要退出去把位置留给新的。仅仅因为一种东西是新的,没有证据证明它的优越性是无可怀疑的。我问自己,我们人类的心灵是否随着时间改变得这样厉害,以至于艺术不可能有永恒的价值。——那些老一些的人认为他们的后代不成熟——‘这些年轻人懂什么呢?’——另一方面,摩登者说,‘这是些老办法,已经失掉了锋芒!’比如说,在我们那个时代,诗歌中丁当响着头韵的时候,人们往往满怀羡慕之情,对着那些潺潺流水般的轻快的字儿兴奋不已。”

    诗人在这里讲的是在农村中常常举行的诗歌朗诵。在一群人前面,一个Kathaka,也就是朗诵者,用唱歌的方式讲一个根据史诗编写的诗。比如说,他从《罗摩衍那》中选出一段——“啊罗什曼那,这朕兆多么不吉利呀,你去把悉多流放到森林中去”——在孟加拉文中就是Are re Lakshmanaeki alakshmana bilakshmana durlakshmana等等——于是诗人唱出了这几行诗,正如他在孩童时期常常听到的那样,并且说:“重复使用‘Kshmana Kshmana Kshmana’这样的韵产生出来了多么像霹雳般的吼鸣呀——对于这一些人,我那一首非常简单的诗《金舟》——‘天空里云彩轰鸣,大雨落了下来’,只能显得非常苍白,非常粗率……怎么能叫做一首诗呢?……它说的是什么呀?只是……‘天空里云彩轰鸣,大雨落了下来……我守候在岸边,没有希望……’好吧,如果你在守候,你就守候吧……如果你没有希望,那也毫无办法——但是同这些淡而无味的诗行比较一下,Srikanta Narakanta karire ekanta kr itanta bhayanta habe的韵律……标志出叠韵[46] ……它是怎样渗流出来的呢……什么样的文字游戏呀!但是,不能否认,我们不再接受这样的写作体裁了。在我们的文学会议上,我们给它最低的位置。这种作品的矫揉造作的文体让我们反感——因此有朝一日,我今天写的,你现在这样热爱的东西可能会没人喜爱。是否在我的作品中还有一些矫揉造作、低级的东西,隐藏在假面具下,谁能知道呢?你没有能够探测出来的那许多坏东西,当你的这个孩子长大,变成一个鉴赏家时,说不定会被发现出来。她会责备你说:‘妈妈,你是多么滑稽呀……你在爷爷的著作中发现了些什么东西使得你满怀仰慕之情!你看一看我们潘迦揭刹巴布(Pankajakshababu)的作品吧……它远比爷爷的作品简单而自然。我们完全不喜欢爷爷那种兜圈子的写作方法。’……但是爷爷的唯一的幸运是,在他那时候,妈妈心里溢满了羡慕之情。而孙女则不然。我收到的钱足够用了,为什么还为将来担忧?还有,我怀疑,在文学中没有任何不依靠年龄的东西,真是这样吗?什么是所有时代都适用的?……有些好的就永远好吗?当我正在心里考虑这些问题和答案的时候,正在这时候,你端着一杯南瓜汁走了进来。那种东西在世界上持续的时间多么短呀?你还记得我写给阿波罗吉塔(Aparajita)的那一首诗吗?……你说一说……啊,你大概已经忘记了!”

    “它的哪一部分呀?——

    要记住,这个生命只是死神祭坛上
    一个牺牲。
    任何持久的东西,任何不宜保存的东西,
    这一切都是堕入那个火焰的祭品。
    谁能用语言把易朽的东西保留下来呢?
    可是余烬终归只是灰,
    它会为自己说话——它将说话。

    这是你讲的那些行诗吗?”

    诗人赞许地微笑着,他从我手里把果汁拿过去:“是的,亲爱的,这个生命只是死神祭坛的一种祭品,人们必须卑躬屈膝地接受它——既然如此,喝了这一杯果汁,可以结束一切同你的争论。”

    “昨天晚上你们搞的什么庆祝呀?”诗人有点生气地问:“你不来,我们没有读什么东西。”

    “冈古里(Ganguly)丢掉了,他的老婆很着急,急急忙忙跑了来。”

    “你说‘丢掉了’,确切的意思是什么呢?”

    “没有真丢掉……他到大吉岭去,在那里呆了一天。”

    “我希望,现在《浪子回头》的剧该演完了?”

    “这样一阵骚乱。你能猜到是为什么事吗?”

    “我怎么能猜到呀?我以为,朋友和亲戚来到一起,你们聊得很愉快。你的声音是这样甜蜜,因此没有人能猜到那是丧宴还是新婚宴。你的声音中含着的甜蜜,让人难以说出,你究竟是笑还是哭!”

    “我希望,这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

    “即使是这样,我知道,你也会把它当成是不加渲染的事实真相……妇女们决不能把谄媚看做开玩笑,把它轻轻地放过——不管你把奶油涂多么厚,他们永远不会餍足——她们说不定会假装着说:‘啊,你为什么开玩笑呢?’——但是,我说,如果你不相信这一点的话,你决不会骂得这么甜蜜。”

    “现在,我真是要发火了。”

    “来,来,你何必这样粗暴……我没提一个人名……只是一般泛泛地说说而已……至于你,你能够……不,不行了……我要丢开它……现在请告诉我,冈古里的老婆现在是否已经消除了焦急。你们妇女用焦急无必要地来折磨自己,这种焦急终至于成为你们对方的一个障碍。”

    “在我们国家,妇女被这样可怕的束缚捆在对方身上,最后双方都要受苦。”

    “告诉我,是一个寡妇受苦多,还是一个鳏夫多?”

    “你瞧你问的!什么能同寡妇的痛苦比呢?一个丈夫有什么损失呢?”

    “但是,我注意到,寡妇活得年纪大。”

    “是这样,如果一个人竟然成了寡妇,死起来很困难,大概是因为她有许多必须严格遵守的清规戒律。”

    “就这些吗?我想,丈夫这个她必须扛起来的负担一旦去掉,她就感到轻松。我深信,自由解放了她的身和心……你知道不知道,人口普查说明,鳏夫比寡妇死得早……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必须扛起以前他们的妻子扛的负担。一个人自己的负担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重担……娶老婆是一个非常坏的习惯,你一旦染上,就难以逃脱……你没有看到,为什么妻子一旦死掉,男人就立刻飞奔再娶——特别是如果他有年幼的孩子的话……谁照看他们,喂他们,把他们养大呢?——这是一个男人干的活吗?而那些过多地卷入家务中的人,受苦最大。”

    他停住了,目光飞越了青山,沉默了一会儿。大天把下午的茶送进来。诗人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然后好像从远处把自己的思想收拢回来一般,他接着说道:“但是对于我,情况完全不同。我从来不让自己陷入家务中,把自己捆在任何一件东西上,不是我的天性。”

    “可是你曾独立照顾过你的家庭呀。”

    “我确实必须那样做——关心每一个人,教育他们,让他们结婚;此外,我孤零零地忍受失掉三个孩子的痛苦,只有贝拉(Bela)是在结婚后死掉的。别人希望我做的事,我件件都做到了,但我从来不让自己陷身其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远处做的……一个人应当作的,抱着超然的态度,思考着、推断着每一个细节……把孩子养大,教育他们,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理智的工作。我对罗提的教育引导着我建立圣地尼克坦。当然,她(指他的妻子)那时还活着,也参加了我的工作。我们并不像现在的摩登男孩子和女孩子那样为繁琐的细节而烦恼。我们不是用摩登方式结婚的,但是那些事确实都无关重要。我们的关系是极度的互相敬重。在我的圣地尼克坦的工作中,她努力成为我的伙伴,特别是到了后来,也就是在她死前,她热切地希望参加我的工作,可是那已经不行了,接着她就患了那可怕的病。”

    “你非常想她吗?”

    “我告诉过你,我总是超然的,避开一切;我训练自己,在内心里远离一切事物。此外,我一刻也不得休息。圣地尼克坦学校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一分钱也没有——债越欠越多,压碎了我……做不完的工作。我还有什么机会来考虑自己的忧、乐呢?哪里有时间专心一志地考虑自己的痛苦呢?我的二女儿在阿尔莫拉病危。即使是这样,我常常还要离开她,跑回圣地尼克坦……我跑上跑下,无休无止。但是,你知道,我最觉得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我能够对他无话不谈。在一生中‘谈话’逐渐积累起来——人们要把这些谈话告诉什么人,不一定是寻求指点,而仅仅是说了出来,这不是对任何人都能讲的。斗争正在进行的时候,工作堆积起来,我的女儿逐渐走向死亡,最痛苦的事情是,没有一个人能对他倾诉一切……啊,山芋蛋来了!你想干嘛呀?你想把收音机弄坏吗?”

    我不常听到他谈自己的家庭生活,只不过有时偶尔简短地提到一点而已。他想方设法对此保持着惊人的沉默,不谈自己的忧愁,也不谈自己身体上的痛苦。可是那一天他可能还要说下去。我静静地等候着,尽量使自己不惹起他的注意,不让他感到我在他跟前;可是一旦一个人走进来,他转瞬间就意识到这一点,“啊,我亲爱的姑娘,你的那一件玩意儿快被弄坏了,如果你还想挽救它的话,现在就从阿鲁手里把它救出来吧。”

    “你干嘛呀?同我捉迷藏吗?你为什么把那鱼悄悄地放在我盘子里呀?我不想吃鱼。”

    “怎么这种态度!你一定是吃过鱼了,只因我给你送来,你就不想吃。”

    “正是这样。我没有自由意志吗?只要是你建议的,我就不去照办。如果我不是这样强烈地反抗的话,我的意志自由就会完全被摧毁了。就是现在,那算什么呢?现在吃这个吧,现在不吃那个吧,戴上你的眼镜,不要穿那件衣服,这样多的指挥,我怎么受得了呀……为什么呀?

    “好吧,那么你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不,决不。你说‘随你的便’的时候,我坚持要你伺候。”大天觉得非常有趣,暗自笑了起来。

    “我的班那马里甚至更能欣赏这些事情……现在让我们活动活动,你给我静静地坐在这里,我来给你画像。但是既不要希望,也不要恐惧——否则看上去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你。”

    “我从前听到一个故事:一个长得非常丑的人花了很多钱,请一个著名的艺术家给他画像。后来,当他去取像时——看到画像,勃然暴怒。‘这算是一幅画吗?’他发火了,‘不管你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艺术家,我必须说,这是一张非常坏的艺术作品!’‘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呢!’艺术家反驳说,‘你必须承认,你是大自然的一件坏成品。’”

    诗人对着我做了一个逗人笑的鬼脸。

    “你听,我决不会对你做出那样的评价。决不会,即使那是真的,我也不做……即使我心里想到,我也遏制住自己。”

    他低声哼着一首孟加拉歌曲——

    在室罗伐拏月(Sravana)的深夜里,
    浓密的云彩下着雨,
    雨下得嘀嘀嗒嗒
    在室罗伐拏月的夜里——

    “你一走,我就走进我的玻璃房子。我想,我要听一听嘀嘀嗒嗒的雨声。简直是瓢泼一般!但是不但上帝给我关了门(指的是最近正在发展的重听),你也很快关了门。因此,我闲逛、沉思——‘室罗伐拏月的深夜——浓密的云彩下雨……’那是什么?你为什么搜集那一些纸片?”

    “不是纸片,那是一些写着字的纸,你亲手写的。”

    “啊!那是为了你的博物馆呀。你真是无可救药!经常搜集纸片……或者破鞋……一块布……搜集垃圾。你的房子终归会变成一个《贝鲁尔广场》(Belur Math )!在那顶上有你的日记,所有那些不完整的谈话都保存在里面。把你的房子变成博物馆,没有坏处,但是,我请求你,请不要把你的生命弄成 一个博物馆,这是我对你的卑微的请求,正如我在Kshanikā[47] 中所说的那样:‘一切要结束的让它结束吧……不要转日来捡那些撕碎了的花环上散落下来的花朵。’”

    “没关系,有什么害处呢……即使我的生命也转变成一座博物馆的话?”

    “巨大的害处。彻底的毁灭!我不愿意在那座博物馆里当木乃伊。我在你们这里住上几天,我能让你们大家都高兴,这是好事,但是我为什么要用回忆的重担压在你们的生命上呢?如果你们高兴回忆那些日子,这是好事;如果那回忆带给你们快乐,那就更好——但不能成为负担,成为重担,我不愿意在你们生命中成为墓碑……我明白无误地提醒你,否则就会有可怕的争论。”

    “我把那一首诗分成两部分。现在,你仔细读一读,然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它抄出来……不,不,这不好……我给你的工作太多了。你们都这样娇柔……让你抄这样一码半长的长诗对吗?……好吧,你给我,让我再给你念一遍。你知道,我到这里以前,有好多年我不再对人们朗诵自己的诗了。即使仅仅是一个片段,我也希望你听一听……我对你朗诵……现在,在那边没有这样的事了。在那边,晚上人们来拜访……我们谈论政治,讨论文学……我们并不是不闲聊各种各样的题目,但是那不一样。在那边,日子并不像在这 里这样充满了节日的兴致……当我写什么东西时,我找Bāngāl[48] 来,让他抄出来……但是,刚刚写完,我不找什么人对他朗诵出来……啊好吧。”诗人说完了,他从从前写的一首诗中引用了一行诗,唱歌似的说——“我写了很多,现在我觉得它们都空虚,它们仅仅只是五颜六色的纸气球。”

    “你今天念什么呢?”

    “你允许什么就念什么。”

    “哦!或者你的自由意志决定念什么就念什么,不应该这样吗?”

    “不……在这件事上没有自由意志,只有在我应该吃什么东西上,在我是应该坐在屋里还是阳台上和一些类似的敏感的问题上才有自由意志。在这里,你是我的听众,因此,自由意志是在你那方面。”

    “那么,今天你要朗读一些诗歌。”

    “是的,我要念,这一次我要打败你,向你挑战,要你说出是什么诗,从哪里选出来的。”

    “你永远不能打败我,而是我要打败你……好吧,告诉我——‘这女人想当你的乘车伙伴。她要为你选择箭’,——这是哪一首诗里的?”

    “真的?你从哪里捡来的呀?我一点也回忆不起来我曾写过这样一首诗。这一定是从那些你最喜爱的摩登诗人中的一个人的著作中选出来的。”

    “如果他们能写得这样好,我会把他们扛在肩上。”

    “你瞧,不要再把玩笑开下去了——那样我受不了。”

    “你不记得Bichitritā了吗?这是从那里选出来的——那一首诗——‘啊,贞洁的太子,女人等着你哩,她为你加冕带来了圣水。’”

    “我知道,这一本书有点被遗忘了——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打败你真难呀,还有我的第一老爷。”

    米斯徒跳了进来——

    “爷爷,唱一唱。”

    “你瞧瞧她,一走进来,就说‘唱’——你女儿的词汇非常有限……不是‘给我一块巧克力’,就是‘唱’……我唱什么才能让你高兴呢,亲爱的?”

    接着他喃喃地唱了一支漂亮的歌,“……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满了泪水”;当诗中悲怆之情婉转深入心中时,他说:“不,这首歌还不是为你而写的……还要等一等才行……你妈妈现在正在这个阶段上……”他接着唱这个歌,仰望苍穹边上流动的软软的白云:

    “我好像突然回忆起一些事情……我回忆不起,可是我回忆……周围是甜蜜的寂静。只有我的生命呼号……我的心憔悴……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数不清的泪水?”

    “怎么搞的?你这样悲悲怆怆地沉思些什么呀?”

    “我觉得吃惊!你居然在这间屋子里,你竟然坐在椅子上而且唱歌——我从来没敢这样渴望过。我常常做梦,但是谁能想到,梦会变成了真的……我真是吃惊。”

    “为什么对这件事不乐意呢?好多这样的不幸在人生中常常会来的,没有人能预料到。”

    “现在,我是那样说的吗?”

    “告诉我,我怎么能了解你的想法呢?这些想法连神仙都不知道,正如从前说的——”他笑着引了一句梵文的谚语——“‘女人的性格和男人的幸运神仙们都不知道。’我让你花这样多的钱……因此,我想给你画一幅像,来抵一下今天的债……这是我的誓言!”

    “给我画像,无疑我是高兴的,但是你为什么要还清一切债呢?为什么不可以留一点不还呢?”

    “这不行,你不知道,人们常说,诗人很高傲吗?”

    “说这种话的人见过一个诗人吗?”

    “为什么?你认为,你看到的诗人心里面没有傲气吗?你不知道,从前我的同胞认为我非常傲慢,里面也确实有点真实的东西。我同任何人都不能变得非常亲密……人们来了,我喜欢谈话、讨论、闲聊……我喜欢这个,都喜欢,但是在我的本性中,我总有一点孤芳自赏……我们孟加拉人有一见面就成为好友的习惯——‘啊,兄弟,来,来,抽烟……’我从没有这样做过,我讨厌这个。特别是在我们今天,常常有这样的习惯,用虚伪的感情冲动来获得人们的青睐。我总是孤芳自赏,决不会变成一个swadeshi(独立自主主义者)……我也不愿意这样做。”

    他停了一会儿,想得很远,又接着说:“我回想起swadeshi运动早期的那些日子,我参加了活动,但是我不能跟着走下去;整个的气氛充满了感伤主义,让人窒息……他们站起 来发表演说……祖国确实是母亲……‘mati’仅仅只是mati[49] 。他们想让这个地方流满了泪水。我忍受不了,我永远不能同意他们的做法。在我们国家,找到一个倔强的性格,为真正的理想所推动,有清醒的判断力和健康的观点,这非常难。当我发现这些感伤的喋喋不休的人是多么肤浅,多么没出息,那对我是一个很好的教 训……你知道贾利瓦那拉巴格(Jalliwanalabagh)[50] 事件吗?……这消息还没有传到我们国家这一带来。我回想得不太确切——大概我是在乔杜里(Chowdhury)家听到这个消息的,但是直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当时我那种剧烈的、无法忍受的痛苦。我想了又想——没有出路了吗?——没有救药吗?我们不能报复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如果连这个都能容忍下去,活下去就不可能了。因此,我当夜就写了那一封信。我一直写到凌晨四点钟,然后我才上床睡觉。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一个字……连罗提都没有告诉……我知道,讨论这些事情不好……我怕他们会阻止我。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我应该立刻做点什么。我要求X—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宣传鼓动,来抗议这一事件。但是他当时正在同政府谈判什么事情,希望从中得到很多东西……因此他不同意在那时候做任何事情……以后呢,自然,他把这个事件当成了他发表演说的主要题目,跑遍了全国,发表演说。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吃惊。自然,那样的抗议集会什么也得不到。但是不及时抗议非正义,就是对不起自己。当心中溢满了抗议时,保持沉默,因为这样慎重;只有当时机似乎恰当时才出来说话——这不是我的作风。我一点都不想延缓,直到我写了那一封信,我从没有想到后果。我觉得为一种毫无结果的痛苦所压碎,没有别的出路。他们(英国人)认为这是极大的侮辱。在英国,甚至事过以后很久,我注意到他们还不能够忘记。那是对国王的大不敬。英国人非常忠君。这种否定国王的行为非常伤他们的心。我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而这正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如果我们能什么事情都不做的话——所有这一些无效的抗议是多么没有意义,没有用处呀。我就这样想,不管我能做多么一点最能伤害他们的事,我一定去做——而我发现,好久的时间在那个国家他们都不能忘掉。——‘谁在那里……谁在那里站在黑暗中?’”他从他一首著名的歌曲中哼了一行——“‘用黑暗的面幕遮住你的脸,在我的天井里孤零零地站着的你是谁呀?’”

    “没有人这样有诗意,只是我。”

    “是你吗?玛西?……那么,我应该唱,‘披头散发、眼睛呆滞无神,来的是谁呀,她是谁呀,这个永恒的被遗弃者?’”

    “这是什么?”玛西环绕着阳台扫了一眼,说,“还没有点上灯呀,没有人来……今天没有朗诵了吗?”

    “一定会有的——当你从禅定中醒来时,从鹿皮[51] 上站起来时,记住那些不幸的凡人时!我们都正在等你哩!”

    那一天,他朗诵了《摆动》、《温和的早晨》和《打破了的誓言》。一盏高高的读书用的灯点在椅子后面,从他那银白色的头发上反射出来的光线,在他那雕塑般的头颅周围散开了一圈圣光。他一页页地翻一本选集,自己微笑着说:“看看我这一次能不能教训你一下……现在,告诉我,快……‘像东山上的太阳,我全部生命用毫不畏缩的目光向外窥视。’”

    “这容易……‘那无边无际的、没有岸边的、广阔的视野没有界限……你是永远扩张的太空,而我是这个无尽的辽阔的大地……在我们之间流着永远洋溢的快乐的月光’……这来自《思绪集》(mānasi )……这每个人都知道。”

    玛西这一次神经十分紧张起来——“我不参加所有这一些测验。”

    诗人抬头看着我,眨巴着眼睛——“不,‘mānasi ’不行……我犯了错误,那太容易了——现在快说——‘我一陷入昏迷,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个贼就钻入我胸中偷我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呢?偷心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些古旧、陈腐的短语,这决不会是你写的。”

    “你现在自然会这样说!因为你失败了,你就谴责这首诗。你这样说,你是这样说,偷心是过去的玩意儿吗?今天不会再有这样的灾害了吗?现在你的傲气已被打碎。请看……这不是一本非常不重要的书;这是Chitrā 里面的。”他边说边翻书页,现在还没有说完他正在说的话,他突然用深沉洪亮的声音朗读起来:

    今天我要同我的生命游戏
    摆动的游戏——在深夜里
    今天我要在世界之波上放舟
    在一阵可怕的欢乐中
    我丢掉梦一般的懒惰的床走了出来。

    接着,同平常一样,他停下来解释:“这是一场自我对抗心灵的斗争。从这场斗争中,从那个矛盾中,欢乐升起来了。生命这样醒来了,它想在多种多样的思想和工作中洋溢起来……再也不要梦一般的床……我已经丢弃了懒惰的床……再也不用鸦片烟来麻醉自己的生命,哄它睡觉。通过感情的和理智的矛盾来了解自我……从那个同自我矛盾的游戏中产生出来自我理解的快乐……一个生命的充分觉醒。”

    今天我的生命在我心里觉醒。
    直到现在我把它温柔地贮存在花床上。
    在那张快乐的床上疲倦的生命打盹儿,
    融入一个有阴影的梦。
    它报之以不去触摸,一个鲜花项链
    成为一个无法忍受的负担……
    无痛苦的、无知觉的冷漠充满在心灵的
    懒惰中。

    “大多数的生命不是这样子吗?你怎么说呢?……无痛苦的、无知觉的冷漠……一个单调的生命被囚禁在日常的习惯中……因此,今天我要同生命来一个新游戏。”

    他又像这样子朗诵了一次诗,用解释和注释加以强调,接着他又把全诗朗诵了一遍。朗诵时,他激动得在圈椅里直坐起来……围巾从他的膝盖上滑了下来……他一手拿着书,同时挥动着另一只长而白的胳臂做出富于表情的姿势,合着诗的拍子。他身后的光线把他那形式完美的胳臂的长长的影子投到墙上——我仍然能够看到那个影子上下移动,同诗合着拍子……我能够听到那像海浪一样滚翻的声音。

    啊,摆动,摆动吧,
    让暴风雨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颠簸,
    我遇到了我的情人。
    我紧紧地搂抱。
    我的情人惊醒了,被洪水的
    剧烈的咆哮。

    他满怀激情地朗诵完以后,把书丢在地板上——“拾起来!”我们沉默着坐在那里。他从桌子上拿起了另一本书,叫做《夜曲集》(Purabi ),翻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朗诵了起来,使我们全体大吃一惊,又都活跃起来。

    啊可怕者,你那可怕的光辉冲破了
    大门。
    心被闪电的箭所射中
    闪电撕碎了梦网。
    当我不知道是否要站起来,
    迷眼的黑暗是否已经消逝,
    我是否要睁开闭着的眼睛,
    把它们的睡意扫掉——
    正在此时,啊,破坏之神!
    你的号角咆哮了。

    我仍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旁回荡,他朗诵:

    它吹呀,啊,它咆哮,通过明亮的天宇里
    燃烧着的云彩的每一个毛孔,
    突然间醒来了,东天羞得脸发了红。

    我也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曼陀罗(mantra)那个启示来,它惊醒了生命,它使成百的自我牺牲的爱国者和英雄脉搏跳得更快——

    在通向上面的小路上
    我听到这个声音——
    没有恐惧,没有恐惧——
    那个完全奉献自己生命的人
    没有终结,他没有终结。

    在这以后,他朗诵了《被打破了的誓言》,一首主 要是根据迦梨陀娑的《战神出世》(Kumarsambhava )[52] 而写的诗。接着我们就讨论梵文文学,讨论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在《战神出世》中没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是文学,第三章除外。这一章特殊的诗篇是好的,非常好的。”他从中选了一首诗朗诵:

    Abarjitā Kinchitiba Stanābhāyam.
    Basobasānā tarunārka rāgam.
    Parjāpta pushpa stabakābnamrā.
    Sanchārini pallabini lateba.[53]
    (乳房的重量使得她身子倾斜,
    穿的衣服颜色朝阳一般红;
    用极其丰富的花朵来装饰;
    她总是像一株新抽叶的蔓藤。)

    “我觉得迦梨陀娑对喜马拉雅山的描绘不好,太雕琢了。我奇怪,这个伟大诗人怎么能写出那样的东西而文学爱好者又为什么那样欣赏。整个梵文文学是矫揉造作的、夹缠拖累的、苦心雕琢的诗篇——《沙恭达罗》除外,在梵 文文学中找点真正好的东西,很难。你想一想Rati Bilāp[54] 吗?多么可怕呀!人们怎么能欣赏这样的拼命挤出来的和矫揉造作的眼泪!我记起了一首精巧的梵文小诗,它的主题是女主人公不照镜子,因为一照就使她想到月亮(美丽的面孔总是用月亮来比),而月亮,正如你知道的那样,对分离的恋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月亮和春风完全不中用了——孤零的失恋的女子达到最后的阶段!哎呀!这样的东西也能称做诗呀!”

    “不,明天你一定要给我们朗诵《沙恭达罗》——我从来还没有听到你朗诵梵文诗哩。”

    “啊,亲爱的,请设想一下,如果你父亲听到将会怎样?他会认为这是一种越俎代庖。在我们国家的这一带地方,梵文发音不正确。我父亲在这方面是非常严格的。”

    接着他从迦梨陀娑的著作中引证了许多诗,故意学着孟加拉人那种错误的读音,逗我们欢笑。

    “你怎么念Amrita[55] ?孟加拉方式,我猜想?”

    “当然不是。你可以考考我。”

    “现在不行。你可要小心呀。好吧,现在让我们丢开这个朗诵法的问题,我们到我的玻璃房子里去吧……你今天听到朗诵的诗还不够让你满意吗?”

    “那么,从现在开始,诗和小说每隔一天交替着朗诵。”

    “非常好,你所说的,我都情愿照办,我完全听从你的指挥。现在让我们到我自己那个旮旯里去吧。”

    “你为什么要回到玻璃房子里去呢?最好现在睡觉。”

    “啊,不,在这一点上我保留自己的意志自由——完全的自由!”

    我真是吃惊,一想到尽管我们知识和智慧都非常有限,今天竟然要求他专为我们朗诵——我们怎么竟敢同他讨论呀!当然,他竟然这样高兴给我们朗诵,这个奇迹也并不小。他开着玩笑回答说:“你知不知道,听众越是幼稚,我的好处就越大——被他们抓住辫子的机会少!事实是,诗的用处就是让人高兴;如果你喜欢读它,那就够了!理解诗的主要途径是通过欣赏;有的人能欣赏,有的人不能;这用不着争论。一个人能接受诗——对他就容易;但是,一个人不能接受,同他辩论也无法劝说他。而劝说又干嘛呢?所以我说,如果你欣赏诵读,那就够了,用不着感到沮丧,盼望有什么东西比那个更细致!”

    “但是,有些人说,我们感到的这种快乐,能使我们一夜一夜地醒着,嘴里喃喃地念着诗,这一种享受——这可能是我们从生活的忧愁中解脱出来的主要的权宜之计,这是傻瓜的享受,没有用处,如果我们不了解诗人的用意的话。”

    “我完全不同意说这话的那一些人。让诗人的用意见鬼去吧,它可能在读者心中形成完全新的形象。有各种不同的理解;那些分析细入毫发的人们,不能真正了解诗。想要正确地了解一首诗,人们必须有从总体方面了解它的本领,也必须有纯粹的、着了迷似的欣赏能力。在精心进行活体解剖的情况下,诗歌就丧失了。破坏诗歌的主要是那一些教授们——他们注释诗歌,在课堂上加以解释——诗人这样说——哎呀!诗人讲的话在诗歌本身就可以找到——否则为什么从你自己的口袋里来借呢?他们对每一个字都加以戳刺,想找出为什么这样写的原因,真正的含义是什么,这种含义,如果没有他们的解释的话,谁也不会知道。所有这些注释有什么必要呢?如果一首诗是一首好诗,它本身就是完整了。它那快乐与美的真正含义就包含在诗中——但是如果你问的话——批评没有用吗?自然有用——真正的批评也是文学——它也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价值并不小。但是标出诗的格律没有用处——为了领会一首诗之美用不着从学究那里去学习什么。有一件事情我注意到了,不懂世故的心灵能抓住诗歌的可爱之处,那些分析诗歌的人们决不会办得到的。他们已经失掉了心灵这种本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问题是,诗歌必须以同情与感觉才能接近。”接着他幽默地引用了一点梵文的警句:

    Kabitā komalabanitā yadisā durjana haste
    patitā protipada vagnā samsaya magnā.[56]
    (诗歌是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如果她落入坏人之手,每一步都打破她的脚,她就陷入怀疑中。)

    雨季快来了,是在元月里,亿万只虫子袭击我们……晚上,大而黑的甲虫,对光线的渴望永不能满足,对着灯火扑过去。玛西害怕这些虫子。一天早晨,我站在诗人跟前,手里端着给他喝的果子汁——玛西走进来,叩请晨安。

    “你看,玛西,我从未研究过占星术。我看得很清楚,今天结束时对你不利。”

    “请告诉我,有什么危险?”

    “那能说吗?但是注定要有点灾祸。”玛西不停地问每一个人——“要出什么事呢?”

    晚上比较早的时候,大约在吃饭的时刻,我正等着给诗人一些药吃,我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还有陶器掉在地上很响的撞击声。我跑进餐厅去,看到玛西站在一把椅子上,完全像发了狂一般,餐桌上一片混乱;同时诗人称之为三个老爷的三个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吃着一个大甲虫。后来发现,它是用巧克力做成的。大老爷从大吉岭的一家糖果店里订做的,事先全体一致同意把它放在玛西的碟子里,上面规规矩矩地盖上餐巾。我回到诗人屋子里,看到他尽情地对自己笑着。

    “玛西,我没有对你预言过你今天要以灾难告终吗?”

    “真难以想象!你也参加了阴谋?”

    “真的,我也参加了,是吗?这太坏了,真是太过分了——请不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联合通讯社,因为这个诗王(诗人在印度被称做诗王、世界诗人、伟大诗人等等)会完全丢脸,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师尊横行的国家里!如果我坐在高高的讲座上,行动像一个真正的师尊那样,不时从上面向下洒上一阵讲道的雨,谁是受损失者呢?那些死钉在梯子顶端的人们,认识不到他们的损失有多大。”

    他是我们国家的师尊,他使我们觉醒,从昏迷中走向清晰理智的王国,走向感情的和艺术表现的丰富和快乐。他的教导,他那思想的芳香,大大有助于孟加拉的成长,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高高摆在讲座上,向下洒下布道的雨,而是成为人的朋友,进入人们的心中,他周围的忧愁与快乐,饮泣与微笑,他都充满了同情心来共同分享。他不会放过任何东西,忽略任何东西;他满怀善意接受一些他远远不必去做的工作。他允许我们同他意见完全相左,好像他简简单单就是我们中的一员。我想得越多,我现在是从远距离外回头看的,我就越觉得这真是一个奇迹。因此,我说,他不仅仅是我们的尊敬的师尊,不仅仅是一个伟大有天才的作家,而且是一个人们的伟大朋友。

    受到固定意义限制的词儿似乎无法表达,他那人格的一切细致、敏感的格调是怎样显露给我们的,我们是怎样立即发现他是超然独立、专心一志的。即使是沉入深深的默思中,严肃认真全神贯注地在写作,他不一会儿就回到我们中来。对于我们最微小的快乐与痛苦,对于我们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问题,他都感兴趣,满怀深情和焦急观察着我们。他不像一个旁观者站在岸边上,而是一下子就跳入我们生活的洪流中,体会到它的流动。可是,他忽然会在一转瞬间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有时候他谈论平常的题目,他用幽默的谈话使每一个人高兴;但是过一会儿,他又会陷入沉思中,这改变了他整个人格的样子,好像是一扇门关上了,把我们留在门外,注视着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追求的秘密。有时候,在像这样的时刻里,我们感觉到,至少是我感觉到,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即使是有紧急的话要说。在这样的时刻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沉静,无法用语言这工具来传达给我的读者。有时候他接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连一根头发都不动,寂静落到群树上,落到阴暗的丛莽上;在这样的时刻,一切声音,连房子中的声音,都会从意识中消失,从绝对的寂静中有什么东西会到我这里来。在这样宁静的时刻,我渴望坐在我师尊的脚下,但是在开始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对像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在完全的静寂中坐在那里,需要训练。人们的脊梁上痒起来了,或者脚指头麻了,有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来挑逗你,无论如何也要改换一下姿势。一开始,我看到他一连几个小时,用同一样的姿势坐在那里,忘掉了身体的存在,我真是吃惊。有时候,在黎明时分,我看到他这样坐着,完全不理会在他胳臂上爬上爬下的蜈蚣。于是我就碰到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是把它们扫掉呢,还是不去碰它们。我觉得不仅无法说清楚他是什么人,也说不清楚我如何看待他。我记下了他的一些谈话,但是我坐在那里,陪伴着他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心里洋溢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幸福之感;此时此刻,我怎样来解释作为他那人格的更深刻的表现的那沉默的雄辩能力呢?

    我要讲一点他的特性——当他想从自己的随从那里要某一件东西的时候,他总是用自己特有的手势语来说话。他做一个手势或用一种速记术来说话;在另外一些时候,他会同他们无拘无束地谈话或者同他们开开玩笑;可是想要什么小东西,比如说,钢笔或者包装纸或者一本书,他就不说这么多的话。他只动一动手指头,或者做一个手势,再多没有了。如果人们了解了,满足了他的愿望,一切全好;如果不了解,他也就算了。因此,对一个新来的伺候他的人来说,这很困难。比如说,他正在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一盘子食物他想要而又够不着,他决不会说话来要它,而是仅仅做一个手势,如果他的仆人没有注意,他就不要了。我听说,诗人的大哥,那位著名的哲学家,也有用手势语的习惯,除了他的老仆以外,谁也不懂得。为什么兄弟俩都有这样的举动,我不知道,很可能是他们沉湎于深深的思考中,不愿意用无关重要的话来打断它。

    至于诗人,如果他愿意留心外在世界所发生的事情的话,他就充分留心;否则,他那窥视着永恒的心灵就不大愿意为昙花一现的庸俗小事所干扰。我感觉到,他并不是故意这样做,这是自然形成的一种习惯。

    让我举几个例子。有一次,他坐下吃饭,阿鲁巴布窜了进来,匆匆忙忙唾沫飞溅地说:“在山谷那边已经响起了信号,电码本却找不到……它在哪儿呀?……请快快……快找出来。”

    “等一等,”我挡住了他,“我以后再找。”

    “不,不,你去找吧,”诗人催我说,“他们能等多久呢?你离开,我也可以吃得很舒服。难道你在这里,饭的味道就能增加吗?你为什么这样自视过高呢?”

    尽管不愿意,我也只好站起来。两分钟以后,我发现他已经回到阳台上。

    “怎么一回事呀?你为什么不吃完饭就出来了?”我问,他不回答。我又重复我的问题,最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好吧,我怎么吃法呢,大天端来了一碟子酥油饼(luchi),而我想打开那一罐子蜜,保玛特别喜爱的河利帕达(Haripada),这可敬的河利帕达突然出现了,猛扑上去,抓起来,跑掉了!”

    “怎么?多么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干呢?”

    “我怎么能知道为什么呢?我没有分析他的心理。你知道心理分析孟加拉文的同义语是什么吗?”

    任何别人在他的地位上举动会完全不同,至少也会告诉仆人把他想吃的食品留下;但是他却不愿意稍稍费点力气来说些不必要的话。

    我记起另外一件事情——有一天早晨,我给他放好了洗澡水以后,走去看他:“你的洗澡水准备好了。”

    “你知道,班那马里和大天之间智慧上的巨大差距真使我吃惊。有时候大天有点开窍,但是很快就退化了。有五天时间,我把浴巾留在浴盆旁的凳子上,但是他却把它拿来挂在钉子上,让我够不着,很不方便,我正想不再洗澡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说一句呢,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什么东西呢?”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我告诉他?他去打扫屋子的时候,难道他看不到我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吗?……让我等他自己去办这一件事。这就是我考验他们的智慧的办法。人们可以清楚看到,事情向哪方面发展。”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什么不直白地说出来,你要什么,不要什么呢?为什么自寻苦恼呢?”

    “让它去吧,我亲爱的,那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找麻烦,为什么要苦恼!”接着他从自己的讽刺诗中选出一首诗用颤音唱了起来,摹仿诗中的一个丑角,他在唱“我不能为别人之忧而忧,哦,亲爱的,别人之忧……”时,经常敲击一本书。“经常敲击书的人叫什么来着?比平巴布(Bepin Babu)。你这里有《贝昆塔的手稿》(Baikuntha 's khata )(这首讽刺诗的名字)吗?我要朗诵给你听。”

    “你想,你能给我催眠,是不是?所以你静悄悄地溜掉了。你把我裹在你那丝围巾里——五分钟以后我逃到自己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要睡觉呢?”

    “你中午睡一会儿,有什么害处呢?”

    “肯定有害处。你可以管它叫做灵魂的堕落。我以前告诉过你,只要你说‘去睡觉吧’,我就回答说,‘不,决不’。如果我不经常坚持自己的权利,我就逐渐会为你所控制。”

    “很好,要我干什么呢?把你的眼镜拿来——你愿意看书吗?”

    “不,那也不行。如果你建议我看书,我立刻就去睡觉。因此,你不要建议任何东西,你且把那本大肚皮的书递给我,我非常喜欢这些旅游的书。还有多少地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呀!有多少种人,面貌不同,举止和习惯不同,社会风习也不同。这个世界有多么大呀——这个未知的世界。我知道的世界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他用手指头来表示。“既然我的行动逐渐缓慢下来,从这屋到那屋就像出国旅行一般,我只有在心里旅游。坐在一张椅子上,我读这本旅游书,这是我的老爷们出于美意给我准备的,我达到了未知世界的边界。”

    “刚才你的‘主格’在这里。我向他建议了几件事,可是他总是这样安静,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同意了。我告诉他,‘请几天假,我们一起到圣地尼克坦去’。你知道,现在新云彩正把自己的光彩铺展在圣地尼克坦上面吗?这真值得看一看。当黑色的浓云升起、浓阴四布,干渴的褐色土地颜色变成翠绿时,这是一个神奇的转变,我们也懂一点好客之礼,我向你保证,你可以受到保玛的照顾而过得舒舒服服。”

    “你说这些话干嘛?”我心里害起怕来,“有什么消息来了吗?你很快就要走了吗?”

    “不,不,还不走。我也不确切知道什么时候,但是总有一天我要走的。既然我来了,我也必须走,否则我就要制奎宁了。接着头条新闻就会出来——英国政府的惊人战术——罗宾德罗那特是在蒙铺的集中营中的一个囚犯。许多人就会给我写诗,开头是——‘哎呀!哦,罗宾德罗,卡宾德罗(诗王)等等’,接着罗摩难陀巴布(《旅人》杂志的主编)就要发表这些诗,制造这样的麻烦对吗?啊,亲爱的,为什么这样沮丧?”

    “我正在想,如果我们是你的亲属的话,那有多好。”

    诗人丢开了幽默的调子,吃惊地抬头看着。

    “为什么?为了什么?你不是亲属,丢掉了什么呢?你读了这样多的诗以后,这就是你能说的一切吗?只因是亲属才能关系亲近吗?(在孟加拉文中,亲属这个字是Ātmiya,直译就是‘灵魂的’。)你现在对我来说远远超过了那个(亲属)。如果仅仅只有形体上接近才能算是接近的话,那么大天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开始生活于其间的那一些人,我已经离开他们了。圣地尼克坦充满了不是我的血缘亲属的人,但是他们同我并不‘不亲近’。我诞生于其间的那一些人,他们哪里去了?其中有一些人,对我来说,丝毫无足轻重。我也不关心他们。陌生人比亲属更和我亲近,这也并无所失。你不是我的亲属,当你来到我跟前,给了我这样无法估量的感情——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深沉的感情,真诚的尊敬,我是把它当作是人类的礼物接受下来的。我的心融化了,我不知道,我怎样担当得起——我从你们每一个人得到的已经够了,超过需要了——我一点也没有可抱怨的。你不知道这就是我写了一大堆不必要的信件的原因吗?如果有人得到我写的一行什么而感到幸福,我怎么能够拒绝呢?可是我的老爷们不懂这一点,我知道,我的健康情况逐渐下降,而我有时候负担过重,但是我却不能仅仅说我忙。你们大家给我的深沉的爱,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是一个大诗人吗?如果我写出好诗,对你们有什么用处呢?我在国内国外接受的东西多极了。许多诗人走好运获得赞美和桂冠——连诺贝尔奖金也只有有限的价值——但是这种自然的感情是无法估价的,它太稀罕了,你连一刻也不要认为,我看不出这一点来。”

    “这些Baburchees[57] 能烹制sukta[58] 吗?这些食品他们都烹制不出来……今天你有花色品种很多的食品,烹制用的东西是这样离奇……但是烹饪同从前不一样了。好吧,有一天他们制作tapioca甜食,可是还有什么东西有我们年轻时那个样子呢?”

    “真正的原因在你的心里——那些木薯淀粉可能同从前完全一模一样,但是对遥远的过去的回忆是甜蜜的,它使得你觉得连食品也是当时的好。”

    “可能,这不是不可能的——原因在我的心里。哦,保谭在二楼阳台上烹制的食品,吃起来像醍醐。她经常嘲笑我——我从来没有能够理解,这是她表示感情一种特有的方式——我腼腆而且发愁。我常常怀疑,我怎样才能变得让她挑不出我的毛病来。当我们大家在一起吃东西时,她会突然说道——‘看呀!注意,罗宾吃东西——他吃东西完全同“他”一样(意思是说她丈夫周提因陀纳那特——在印度,妇女不说丈夫的名字,而大多数是用一些代名词)。’我常常觉得惭愧——但是实际上说同‘他’吃东西一样,是一句非常奉承的话。她会说,‘罗宾比我们任何人都黑——完全不漂亮——他的声音特别——他决不会唱歌。萨提亚比他唱得好多了’。但是这都是一种借口。她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她决不承认,我会写文章,或者我能够写文章。比哈里拉尔(Biharilal)是她的理想人物。她只承认我有一种好的品德——我能够切好槟榔。她会说,‘罗宾切槟榔切得这样漂亮’——但那只是一种让我把活干好的诡计。好吧,你不切槟榔了吗?正如我今天看到你的手指头老是忙着 使用羊毛和针,我们那时候,每一只手都是离不开槟榔和Janti[59] 的。好吧,我不能满足她要我切槟榔的愿望!我从学校一回到家里,看到她不在家,我感到这样沮丧。她常常不怀恶意地说,‘我难道要为了你而丢开一切社会职责吗?’我常常带着小孩子的任性来同她纠缠。过了不久,二楼顶上的那出戏演完了。人生的戏剧继续演下去——一章接着一章。我回头看时,感到震惊,布景一再改变,现在最后一幕快要来到了……既然如此,现在你就去吃我们可尊敬的河利帕达烹制的美味的醍醐吧。”

    我们有时候带他出来乘车兜风,他坚持要戴上他那顶黑色帽子——即使是只走短短一段路。他会说——“世界上每一个国家都把头和身子遮盖起来,只有孟加拉人除外。在我们那时候,特别是在我们家里,对于这些事情总是循规蹈矩的。肮里肮脏或者衣冠不整,谁也不允许出门。”当我们乘坐我们的小车出去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兜风时,伞形树的浓密的叶子布上了阴影,他坐在那里潜心观看大森林。黄昏的微光照在他那发亮的皮肤上和那黑天鹅绒帽子没有罩住的前额上,带着那一块宝石像火焰似的发光。有时候他用低低的声音说话,只要他一出门,他的习惯就是如此(同他的同乡们非常不同),他询问那些摇摆着的、沿着马路生长的蔓藤和树木的名字。我们坐在他身旁,感到一阵惊愕,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眼前的福气。这是罗宾德罗那特——全世界人民无不知晓的——当代最伟大的人物,他把这个古老国家的信息加以解释,在世界上提高了她的地位。他居然能到这个难以进入的野林里来,而且坐在我的身旁,在这东倒西歪的小车中,在林中道路上驶向前去,没有欢迎的拱门,没有颂诗,没有聚集起来的群众,只有枯叶的窸窣声!有时候我想到所有那些渴望走近他,熟悉他个人的魅力与欢乐而不可得的人们,我心里一阵刺痛。作为一个诗人,一个作家,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他的作品来了解罗宾德罗那特;但是从他这个人身上放射出来的精神美,许多人是不可能体会的,后代的人也不能体会,我在这样幸福的时刻有时候会想到这一些。

    有一天我们乘车出去短距离兜风回来,他坐在阳台上那张常坐的椅子里。黄昏渐渐转入暗夜。

    “我们那时候的摩登妇女,我是说那些过分摩登的人,常常戴一种帽子,一条尾巴似的东西从帽子上垂到肩上……请把我的褐色帽子递给我……把你的项链取下来,是的,现在把它别在帽子周围……好……现在戴上。我总是怀疑,为什么首饰不能同衣服配合在一起……这将是一种新式样……你可以把珍珠缝在袖子上,不用钮扣。”

    “好吧,我不敢肯定……但是我怎么能这样穿戴着坐在这里呢?……假如有人进来……人们要怎么说呢?”

    “谁要说什么话呢?他们会看到一种时装。”

    他刚说完,两个男绅士进来了。我飞窜出去。过了一会我回来时,我发现他们低声说话,而诗人呢,我知道他是什么都没有听到,正在想法从这谈话里摸索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关于他身体上所有的病痛,他一向沉默不说。当客人来访时,我们家庭的一员必须在场。最大的麻烦是,他一在场,所有的声音都自然而然地压低下来——出于对他的尊敬,连最高的声音也会变得微弱。

    “现在,你急急忙忙窜了出去,什么意思呀?干脆跑掉,剩下我一个人?我简直窘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怎样对付他们……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连一点细微的迹象我都得不到, 是关于文学呢,还是关于苏巴斯·博斯(Subhas Bose)[60] ,可是我必须微笑,好像是在说:‘是的,正是这样。’他们走了,带着一种印象,罗宾德罗那特在任何问题上都完全同意他们。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让你戴那样一顶帽子的话,这个灾难也许不会发生……你知道,有一些人,甚至我家庭成员,他们说话我完全听不见,而同时却有一些人,即使他们说话声音非常低,我能完全听清。”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的超过需要。如果我能少听到一点,那有多好呀!”

    “那是非常靠不住的。有时候你连耳语都能听得到——”

    “事实是,正如你知道的,我听到你不愿意让我听到的东西。人类听到的范围受到限制,使我们避开了许多可能的危险。不然的话,如果在人们背后说的所有的话都被听到,社会就要崩溃。

    你如何触到我的灵魂,
    啊,我心灵的蛊惑者……
    你如何压榨我的心灵,
    你知道,你一个人知道。
    你在我心中奏起什么音乐,
    你知道,你一个人知道。
    你如何注视我的脸,
    你唱的什么样的沉默乐调,
    你如何蛊惑我的灵魂,
    你知道,你一个人知道……”

    “烦恼不应该受到鼓励。一旦烦恼使你皱眉,把它揩掉吧。要从远处观看花花世界的多样性,你的嘴唇上带着微笑,事情的发展我并不能掌握,我只能掌握自己。我必须创造自己,我让自己的忧愁变得甜蜜,我把自己的痛苦化为幸福,我带着这忧愁和痛苦表现自己。这转瞬即逝的人生进入无限,它也有深刻的价值,不应当在无用的搏斗中使自己受伤痛苦而失掉它——那是自我挫败——加之,微小的忧愁和快乐,赫然呈现出来,不断跳上人们的心头,你一旦把它们丢到世界这一块大的油画布上,你立刻就可以看到,它们像皮影戏一样消逝了。刚才曼摩罕(Monomohan)来了,带给我中国正在受苦的消息。因此我就想,同这个剧烈痛苦的巨大祭火比起来,我们自己的事情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和渺小呀。对这些事情不应该看得太重。可是我们把它们夸大了,让它们每一步都膨胀得不成比例。你在哪里能找到一条撒满鲜花的小径呀?但是,我们必须面带笑容来踏上这条惹人烦恼的路,用我们自己的光荣来超越我们的命运。一个人能够得到的一切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点’,但是他想要的东西却是没有限制的。从那个无穷无尽的欲望的观点来看,我们感觉到,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但是,能让那一个‘否’变得如此巨大以至于减少我们所有的‘是’的价值吗?使自己快乐,要靠自己。我们已经得到的应该够了……我们必须带着愉快的面容和满足的心走上前去。只要你的心一烦躁,你就让它说‘Ānandam paramānandam, paramasukham pa ramātripti’(快乐,最高快乐,最高幸福,最高满足)[61] 。我之所以说这些话,并不是因为我想布道,而是因为我希望看到你快乐和不受干扰。对那些对我有深厚感情的人们,我只要求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应该从自己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如果我能确知,在我产生的影响中有食物和健康,我会感到非常满意。”

    在他说完话之前,玛西跑了进来。

    “刚才我还听到你唱歌,但是在我来到之前,歌声停止了——好吧,我的命不好——我瞥见好东西,可是它只是一闪而过。”

    “玛西,你的话听起来太可怜了。诗人的心被触动了,我觉得好像正在给你朗诵全部Gitabitan。此外,我这样长久地对你的外甥女讲道,讲得这样深,以至于我感到对不起她——我想,我应该加以补偿,唱点什么给她听。好吧,开开灯——

    我的死亡会是你的胜利,
    我的生命会揭露你,
    我的忧愁是红荷花
    荷花盖住了你的脚。
    我的快乐是宝石……”

    ……他突然停住了。“不,我记不清音调了——但是你听一听这一支歌——你以前听过吗?

    我不用美丽来迷惑你——
    我用爱情来迷惑。
    我不用手去开门,
    我用歌声去开门。
    我不用手饰装饰你,
    我不用花环来打扮你,
    我把我那爱抚的项链挂在你胸膛上。
    没有人会知道像风暴一样快乐的
    浪涛怎样在心中跳舞。
    像那月亮,我要掀起汹涌的潮水
    用光线的吸力。”

    那一天他唱了很多歌。在那几天我们能够听到他这样毫无拘束地唱歌,真是奇妙呀。因为,不满意自己那日益微弱的声音,他几乎不再唱歌了。他会说,“上帝从前赐给我一副好嗓子,但是现在他要把赏赐收回去了。如果你及时来的话,你完全用不着问了……在那些日子,我能够使你的心因音乐而疼痛。”……可是他在这里却毫无拘束地唱歌,有时候是自己提出来的:“我的嗓子今天清爽,好像我能唱一点!”那一天晚上他最后唱的歌是:

    那一张甜蜜的面孔活在我的记忆中
    我终生不会忘掉……
    无论是做梦,还是醒着。
    你可能知道或者不知道
    我心中响起笛声,因为你在那里,在
    我心中。

    我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回忆起他的忠告来。一个人要求的多,但是一个人得到的却有限。自从他永远离开了我们,一年已经过去了,——但是注视着那个深不可测的“否”的深处,什么都得不到——从前他曾同我们在一起,他那八十年生命的每一天都像是无价之宝一样积聚在他的人民的生命中,让那个愉快的事实的声音高过一切否定吧。他倾注在生命中的那种甜蜜将会永远在别离的痛苦中扩散开来。

    “你可能知道或者不知道,我心中响起笛声,因为你在那里,在我心中。”

    “家主的体温正在升高,人们都为之焦急。”

    “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他只不过患了流感,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他一旦治好,就不会再担忧了。但是,在治好以前,大夫担忧的是怎样去治。我是一个大夫,我的责任比你们大。我请的不是一个大学的‘博士’,而是一个医生。你不信吗?请相信我,过去有一个时候我常常治疗一些疑难病症。我费了很多时间去研究顺势疗法。我有很多关于顺势疗法的好书,而我彻底研究过。在阿尔莫拉,人们常常到我这里来要药,我发现,有点顺势疗法的知识有很大用处。但那是一件很费劲的事——你必须细心观察病症——这非常讨厌——因此我现在不干了。我现在应用生物化学疗法,这比较容易,也有效。你知道,现在用对抗疗法注入人体的药量是不必要的——人的身体拒绝吸收……比如说,你想一想钙……药方规定的那样大的量大部分消化不了。人体的细胞非常小,它们的新陈代谢作用和分解代谢作用二者都安排得非常精致。吞下一些药丸子有什么用呢,人体拒绝接受。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愿意,我会成为一个好大夫。大夫们应该对自己的工作有点直觉。仅仅知道被治疗的人,仅仅有点经验,是不够的,应该有自然的直觉。有什么人病了,我心里不得安宁。不做点什么事情,我心里不安。我注意到,有很多人对此冷漠,无动于衷。”

    “哦,我漂亮的荷眼女郎,好吧,我夸大了一点,过于逼真的描绘不中用……你们为什么这样逍遥呀?你按规定的时间,一定的间隔给他药吃了吗?那有一套办法,每半小时要执行一次。你们这些人都有一个毛病,你们从来没有想到,干什么事都要有板有眼。”

    “你为什么白操这个心呢?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今天要给我们朗诵什么?”

    “今天什么都不朗诵。我自己要念‘组织医学’,念一本小书《医用原料》。有时候让自己的记忆力重新恢复一下,很有必要,否则什么东西都会溜掉。现在请你去吧,去干你的工作——不要白白浪费时间,看着我吃饭。我够老的了,我几乎已经达到法定年龄了。”

    “你要这张照片有什么用呀——你是怎样得到的?那位原型就坐在你屋子里,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渴望得到他的照片呢?”

    “但是那个原型能在我房子里呆多久呢?他几乎就要飞走了。”

    “啊,他已经准备好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还没有能逃之夭夭。全国,特别是那些诗人,都渴望知道——还有多久!如果一个人呆下去,即使时间已过,还不屈不挠地霸占住座位……其他人怎么办呢?这确实是一件过分的、错误的事情。”

    “我不再同你谈话了。”

    “啊!这是多么大的安慰呀。一想到我就乐得汗毛直竖。”

    他端详了一会儿照片,又故意挑逗取笑,说:“我还没有学会不用笔而写字……”

    我连忙递给他一支笔。

    他写道:“用生命和形式制成的自我复制品要消失,只留下了一个光和影的幻影……”

    “这样行吗?你要这个幻影(Maya)有什么用呢?影与光?我这一辈 子亲笔签过多少名啊。我把亲笔签名像节日的糖果一样到处散发。”[62]

    “你从来不给我亲笔签一个名。”

    “真的吗?我写了三百封信,算什么呢?请说一说,那些信算什么呢?”

    “信,什么信呀?最多三封。”

    “哦,你这谎话的化身!你想暗示,我不会写信。玛西在这里。你得过我的照片吗?我正同你的外甥女吵架。她想暗示,我不会写信。她写信要比我好得多。现在,你对这一件事怎样说呢?”

    “好极了!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呢?”

    “你可能还没有说,但是最终你会说的。如果我完全讲真话,我还能算是一个诗人吗?我没有幻想力吗?人们要留神,不要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不提那个了,玛西,你坐在这里,让我给你画一幅像……啊,我感到有福了,在我生命的末尾,文艺女神终于让我捉住了。生命的新的一章开始了。我用一种新眼光,一个艺术家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向这个国家显示我的绘画。在这里,大多数的人不知道怎样去看一张画——首先他们只想看,面孔画得美不美。人们应该看,它是否成为一件艺术品,怎样做到这一步,无法解释,也无法教。人们必须发展那种力量,养成看的习惯。为了看一张画,人们也需要本能性的洞察力。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展览我的绘画的原因。人们在巴黎看到我的画。”

    在这一点上,人们可以引用诗人自己关于巴黎画展情况说的话,这话是在画展后不久在锡兰(今斯里兰卡——译者)举行的一次会上讲的。

    “我的侄子敦促我带上我的几幅画到欧洲去,以便在巴黎举行画展。我向我在法国遇到的一位著名画家征求意见,‘无论如何,泰戈尔先生,也不要这样急忙,因为我们的人民有一种笑话人的残酷的天才,你可不要贸然拿你的名声孤注一掷来举行画展’。所以我那时拒绝了。一位非常和蔼的太太要求带几张我最好的作品给几个最著名的艺术评论家看。画拿给了他们。我在隔壁的房间里。我害怕同他们见面。接着其中之一冲到我跟前来,用法国方式紧紧拥抱我,吻我。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伟人,但是在我看到你的绘画以前,我决不知道你究竟多么伟大’……”

    “我简直像在做梦。我决没有想到这是可能的。”

    他正读Mahua (一本爱情诗集)中的一首诗。女人对男人说:

    当我想把你保留在我自己的旮旯里时,
    我没有完完全全看到你。
    在我血浪的湍疾的漩涡中,
    你的声音渗进来,被带走了。
    你到战场上去吧,
    拿起你的海螺号角,
    让你的车轮后面有一阵尘云腾起。
    如果在残酷决战之后死亡把你引向不朽时,
    让它也表现出我的生命的胜利。

    “不管你说什么,女人的主要作用是激励男人。男人和女人二者自己都不完全,通过他们的结合而产生出来的完全性对生命是非常重要的。我不是想到鼓吹妇女参政的口号,想到女人的选举权或者自由。向社会不公平抗议,那是另一回事……我不是谈论那个问题。我说,如果男人的生命没有被从女人生命中流出来的醍醐所充溢,他不可能牢牢地坚定地去从事自己的工作。这并不是说,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有什么特别的损失,而是说,只有这种情况,才有生命的完满实现。在生命的旷野中女人真正的作用是当好男人的伴侣,用不着站在屋顶上高喊要维护那个权利,如果一个人不贬低自己的话,谁也抢不走那个权利。所以我说,女人主要作用就是激励男人干自己的工作;这并不是一件小事。没有火焰,灯点不着。如果没有得到尼维底塔(Nivedita)的完全的自我牺牲,辩喜能成为辩喜吗?简单的真理是,强调谁领导、谁服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能奉献什么,不是如何去给,而是给予什么。女人同男人斗争有什么用呢?说实话,没有真正的矛盾,他们命运注定了要联合。只有联合点燃起向往更伟大生活的愿望,这联合才是伟大的。不要让它在划地为牢的家庭事务中丢失。男人能担当起工作的重任,他才是伟大的,让他能经常活跃,这不是一件小事。”

    “你今天好像不舒服。”

    “我完全同意。”

    “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事。把脚凳拉得靠近我的脚,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在我的双膝上披上一幅围巾。现在我让一位太太干这些事,确实非常不客气。假如被什么人瞅见,他会说,这个人不懂礼貌,不会对女人献殷勤……但是,你既然已经做了这样多的事,那就再请你把药篮子拿过来吧……事实是,药已经不行了……它还能有 多长的时间管用呢?到现在它还是管用的。如果它现在提出坚持真理[63] (S atyagraha),这要怪谁呢?……我只祈祷一件事,即使你[64] 把一切都拿走,千万别拿走我的眼睛。如果你拿走我的眼睛,谁来看这种美呢?”他注视着外面倾斜的山坡。“一切赏赐的颁赐者已经拿去了我的声音,干枯的身躯已经松散了,随时能倒在路旁。两只耳朵也差不多完了,所有这一切都能忍受,只要把眼睛留给我,否则谁还能看这个世界,这个愉快的世界呢?……”

    “我今天早晨写的信,你抄完了吗?让我看一看……给我解释一件事。我发现,所有妇女的手迹都一模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你们都把字母写成圆的,看上去都一样。但是每一个男人都写得不同。”

    “你可以说,今天,因为每一个人都模仿你的笔迹,整个孟加拉字体都完全一样。”

    “我知道,有些人写得同我完全一样,幸亏我银行里没有存款,否则真叫人担心呀。”

    大天正等候着。

    “殿下想干嘛呀?”

    “饭好了。”

    “如果没有好,也没有害处。今天我不想吃饭;我们不去吃饭而到客厅里去吧——因为我不能读,你要给我读点什么。”

    这是一个下雾的早晨。外面的世界为大雾所遮蔽,房子旁边的瀑布由于雨水多而膨胀起来,汩汩地冲下山坡。诗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周围是一片寂静的气氛——他只是有时习惯地动一动腿。我们坐在椅子后面,只能看到他那光滑的丝般的头发的轮廓,在灯光中闪闪发光。

    “啊,亲爱的,你怎么变得这样遮遮掩掩呀?到前边来,为什么不放几张你们的唱片呢?”

    那一天晚上,我们放了一些他唱歌的唱片。对每一张唱片,他都用柔和的声调和着唱——“你在天上玩的什么把戏?……你把太阳埋在你那乱蓬蓬的头发深处……你在这块阴影的画布上画的是什么图画呢?……”

    “这种游戏此刻正在外面进行,是不是?”又放了另一支歌。这歌是:

    我不要求什么礼物,
    为了报答我对你唱的所有的歌。
    如果你想忘掉它们,你可以忘掉,
    当星星升起在暮海的岸边时。
    在那个集会中我要奉献那几个调子,
    奉献我的歌,但是你唱给我的所有的歌,
    你怎么能够忘掉?
    你会记住它们的,啊诗人……
    在细雨潺潺的夜里,
    在春天的和风中……

    音乐是抓不住的,它散布在意识上的那一层精巧的幕幔,像被虹染红了的雾一样消逝了。因此,这一晚上的美丢掉了。玛西引用了歌中的话说:“你真能记住吗?”

    当他回头看时,他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在那双眼睛里有祝福之意。

    “是的,我将记住,真正记住这些日子,记住前面山坡上的绿流,那一棵傲慢的树,在远处的小径上来来往往的山民,在台阶上散发着香气的罐子里种的天竺葵,夜晚点灯时带给我的暗示,所有这一切我都将记住。我知道,我将记住蒙铺。”

    “刚才曼摩罕来了,阿鲁帮着他向我解释说,九月在这里是最好的季节,再稍晚一些时候,在你们山上就开满了樱花。”

    他唱了一支英国歌:“‘樱桃熟了,樱桃熟了,我高喊熟了。茁壮漂亮的人来到这里买樱桃。’我听说,当樱花盛开时,你那铺满了鲜花的树林子非常美。你院子里有樱花吗?”

    “有,我们有几棵,但是那算不了什么。当路两旁成行的树同时都开花时……”

    “是的,如果不是成堆成堆地开的话,樱花的美是不完全的。你那时候在壁炉里点火吗?用木头点火?我喜欢看木头燃烧。真的,应该九月里来。我想看一看蒙铺那张没有云彩没有面幕的脸。”

    “但是,有人告诉我,你再回来的机会很少了,这个地方已经变得陈旧了。因此,我们不再对你有所期望。这件事同房子一样,你对它们熟悉了,你就觉得它们没有趣味了,希望把它们换一换……对人也是这样,你对他们熟悉了,你就觉得他们陈旧,没有趣味,想把他们丢掉。是这样吗?”

    这种突然的谴责重重地刺伤了他,他的眼睛闪出光来——但是,不管多么激动或者生气,他的声音决不会超过一定的高度,他的话决不会失掉尊严。他用痛苦的、怀疑的眼光瞪了我一会儿,然后温和地说道:

    “这就是你所谓的心理分析吗?连对那一件事,你能够给予答复吗?事物会变老,这是事实,没有人能否认。但是谁能够说,仅仅因为老或者熟悉了,一件事物就会失掉自己的价值呢?”接着他笑了,他想到那个奇妙的比喻,他说:“谈到房子,好吧,房子同人类相同吗?人类不是不能够移动的东西……他们的心灵移动,因此人类相互间的关系同他们跟椅子、桌子、门和窗子的关系有点不同!你为什么不能说你不坚定呢?他们都取笑你,你允许自己被取笑,被刺伤。你不要听那些胡诌八扯。我一定在九月里来。”

    我们曾经从好管闲事的人们的傲慢声音中听到过许多这样不怀好意的意见——他们说,诗人是反复无常的,他今天喜欢的人,明天就能丢掉。但是,我知道,这种说法是不真实的。他对人们的天性怀着无限的信心,他是极端乐观的,他有时候相信不配他相信的人,后来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他甚至对背信弃义的人都能原谅。作为一个诗人,他创造了人物,而且看到人们心中的没有被发现的大陆。我有时候非常奇怪,想到他能同一群受教育很坏的、平庸的人在一起,有一些人根本没有资格同他有什么智慧方面的交流,他却把他们看做朋友;他同他们讨论一些他们脑袋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完全忽视任何意见。我们都知道,能够克服智力的、教育的甚至经济的障碍,去接近人们赤裸裸的心,把人当作人看待,这样的道德品质是无法估计的。如果人们连世俗的东西也想到的话——他生在一个孟加拉最高贵的家庭里,他看上去像是微服的皇帝。但是撇开这些物质的条件不讲,他的智慧、他的博学和天才是在比他周围的许多人都高得多的水平上施展开来的。可是他从没有从高峰上抱着恩赐的态度俯视下面的低地,而是像河流从遥远的白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融化向下流那样,从他那生命的源泉中经常对他周围的一切涌出一种可爱的洞察力,一种永不终止的慈爱,一种民胞物与的深沉感情。我所说的,不是一种诗意的夸大,而是某一种真理。说他认为人们变得“陈旧”是不真实的,正相反,一个人对自己变得陈旧的人,能够重新焕发活力,在他的同伴中注入新的生命。

    我记得,我们多么不体谅他而占用他的时间,用我们的一些细微的麻烦事情同他纠缠。成百的人来找他请求他帮成百的忙。他怎样能够既照顾他们,而又能找出时间做这样多的工作,今天我一想到还觉得吃惊。一个人谱写了几乎两千支歌,画了两千幅画,写了二十六厚卷的文学作品,建立了一个国际大学,多次漫游世界宣传自己的使命,而仍能找出时间,乐意亲自写信答复本国小学生的来信。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信,他都答复。很多人知道这一点,就来搜集宝贝。人们不经任何事前约定而跑了来。坐下谈几个小时,谈论只是对自己重要的问题。他就诚心诚意地坐在那里,就好像除了倾听他前面这人的喋喋不休的谈话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他自己所有的工作都不费力,他真正游戏在自己的作品中。

    现在我想起了一件事。从十二岁起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机会,我就坐在他那大椅子后面。我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那里,从靠近我的他的身上吮吸幸福的光流。有时候,他把手伸向后面,丢一本书给我,或者记下某些特别的论文让我阅读,随随便便地丢在我怀里;一想到他没有忘记他身后的这个小人物,我的心就跳动。来来往往的人看不到我,因为大椅子把我完全遮蔽起来,有一天在圣地尼克坦,我正这样坐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人进来了——诗人正在潜心写作,面对着门说:“你来了,请坐。”

    客人自然十分坚决地坐下,然后开始了一场没完没了的闲扯。我看,他好像不是来想从诗人这里听到什么东西,正相反,他是来谈自己和自己的工作问题的。我不知道,他这工作多么有价值,但是我必须承认,所有这一切喋喋不休的废话听上去万分枯燥和讨厌。但是听他说话那个人却耐心地同他谈话,不时回答他的问题。我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丁点儿不耐烦或者不高兴。拜访者要离开时,说道:“我很幸运,没落到你那些秘书们的手中,他们会只给我三分钟。”

    那个人的脚步声一消失,诗人对我说:“哦,藏起来的人呀!你为什么不出来搭救我呀?我今天写不完了。”

    “我怎能搭救你呢?连关于那些公认有权力这样做的人们的评论你都听到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你很忙呢?”

    “说我忙,那是多余的……他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到,我正在工作。但是,你知道,也没有多大的害处……当我觉得他的谈话不值一听的时候,我就把我的心关掉,那里面开始了一些别的活动——举个例说——S——当他一小时一小时地连续不断胡说八道时,我连一半都没有听,那么我做什么呢?我把自己的心关掉,我的心做自己的事。”

    我今天写着的时候,我想起了发生在朱罗散可(Jorasanko)的另一件事。诗人在加尔各答的家里对一群出类拔萃的人物朗诵自己的一篇短篇小说。他谈话,他朗读,已经筋疲力尽;天也已晚了,他退到自己的小屋里去,饭也端了上来。正在这时候,一位年轻绅士走到门口来。诗人的女儿和我正坐在地板上,那位绅士没有路可以进去。我们也不招呼他进去。因为我们知道,诗人在生人面前从来不能休息和吃饭。但是那一位绅士有一种特别的天赋。他能站在那里,天晓得他在等候什么东西。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好像是一个没有上下文的离了题的引文。我们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虽然我们没有坦率地说出我们心里的想法,可我们也没有压制它。我不敢说,那一位绅士是否敏感到能知道我们没有说出的想法,但是诗人自然能看清我们的心。最后,健康的理智胜利了,那个人走开了。诗人责备我们说:“你们都有这个毛病——你们都非常没有耐性。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任何人都能容忍,但是如果一个人不受欢迎或不得人心,即使是出于他自己的愚蠢,不给他留点面子,这也是残忍的。你们且想一想,他连自己受怠慢都感觉不到,他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家伙。接受诗人喜欢的人或者值得重视的人,那没有什么,可是不值得欢迎的人也应给他们一点面子呀。”

    有好多次只要我由于傲慢而在心里对人们不尊重,我就想到这个责备。我听到那值得纪念的声音:

    对于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也应该给点面子。

    我们全家从塔克达(Takdah)——对面的山——起程到加尔各答去。

    “今天每一样菜都是母亲烹制的。”

    “是这样啊;我注意到正在精心准备。这是苦的吗?我要从苦的开始。你们那一带(指东孟加拉——人们认为,那里的风俗习惯充满荒谬的东西)不是用鱼——用活鱼烹制Sukta(有苦味的菜蔬)吗?”母亲吃了一惊——用活鱼做Sukta?

    诗人笑了——“不,她还没有懂我的话……好吧,东孟加拉以烹调而出名……你知道我的仆人乌玛查兰(Umācharan)的故事吗?从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断绝了鱼和肉。那时候,我到杰素尔(Jessore)去看我的岳母。她逼着我吃咖喱鱼。我看出她非常认真……好吧,一个人吃不吃鱼,没有多大关系。因此,我对她说,‘如果我吃鱼你就高兴,为了讨你的欢心,我一定吃咖喱鱼!’……这样她就为我用活鱼和查依(Chai)(一种姜似的东西)做了咖喱鱼。我们回家以后,我的仆人乌玛查兰说:‘我们请父亲吃鱼,他从来不听。可是他的岳母一下命令,他乖乖地吃了。’”

    “你的仆人这样说吗?”

    “当然是他说的。我怎么能制止他说话呢?他做饭很好。他的评论也很好!今天做饭都是本国味的……我承认,我喜欢用纯粹的我们的孟加拉方式做的咖喱菜蔬。”

    母亲不以为然地对我说:“你是怎么搞的呀?……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做饭呀?你为什么让巴布奇(Baburchi)厨子给他做饭呀?”

    “哎呀!”我叹息了,“我给他做饭?他会拒绝吃饭的。如果我给他把菜放到盘子里,他不会吃,因此,如果我做饭,会出什么事呢?”

    “你从来没有坏心,那是好的。”他说着又转身对我母亲说:“你不必给你女儿上课了……没有必要把我做成她那烹调试验的牺牲品!”

    厨子之一的诃利帕达正站在门旁。他走进来,说道:“可是姐姐经常做饭呀,只是她太腼腆,不愿意说而已。”

    诗人的叉子和调羹落到盘子里,在椅子上向后坐了坐,惊异地抱怨说:“这不好,真正很不好,简直像是一个突然袭击。好吧,我吃饭都是心不在焉。对我来说,饭做得好坏,反正都一样。我可能说过什么话,没有人知道。谁知道,我可能狠狠地伤过你的心哩!此外,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呢?……有一些时候,我常常做烹调试验,而且结果很好……我是能够给你一些食谱的。”

    下午,圣地尼克坦来了电报——说,他必须回去了。我拿着电报,走进他的书房。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书。他把书的正面放到自己怀里,问道:“有什么消息?”

    看了电报以后,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看过吗?”

    “看过了。”

    “我知道,这消息要来了,因此,当你站在那里,一副悲哀的面孔,我就猜到是什么消息。你为什么这样难过呢?有工作要做——工作……我答应你九月再回来。你看,如果我不走,我就不能回来。因此,最好是走,走才能使回来更美好……你同意吗?现在……要发生的事辩论也没有用……嗯?因此,微笑着让我走吧。”

    那一晚上,没有朗诵。他把大椅子拉到阳台中间,更靠近草地。夜慢慢地深了,雨已经停住,月亮从浓雾的遮盖中钻了出来,照到成行的松树后面。在这淡白的银光中,群山的线条突出出来……暗夜的沉重的寂静为不断的蝉鸣打碎。离别在即,心情沉重,周围的大自然也仿佛荒凉而孤凄。我们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诗人说:“不,我必须承认,对你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这地方寂寞,有点太寂寞了,如果一天接一天地像今天晚上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寂寞的忧郁会沉重地压上一个人的心头,痛苦难忍。”

    “请你唱点什么东西。”

    “告诉我,你要我唱什么。”

    音乐能创造出多么无法表达的世界呀!刚才森林的影子还同烟雾迷濛的光融合在一起,但是乐调一搀合进来,它却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像云雾一样无影无踪、虚幻迷人。全家人一个跟一个地都走了出去,坐在我们后面,沉默不语。

    啊,你属于一切人也属于我,
    你从宇宙中进入我心中。
    这是你那无尽无休的游戏,
    啊,你是我的生命和我的死亡。
    你是我的实现,
    我的非实现,
    我的束缚和解脱,
    我的快乐和幸福的顶点,
    啊,我的生命和死亡。
    你是我所有道路的终点……
    在永恒爱的住处的我的最高主人。

    “大夫,听一听我这个好主意,你们都跟我们一块下山。那会是一个绝妙的假日。我们包一个车厢。我们都会尽情地欢乐,一直到加尔各答。不然的话,如果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孤独、忧郁。我能高兴吗?你说怎么样?”

    大夫回答得很客气——“阁下,谨遵你的命令”,一走出屋门,态度立刻变了,“有什么办法呢?他既然问我了,我只好同意呀……但是,还有工作要做——一大堆工作……”

    但是,在那时候,每个人一想到旅行,都非常激动,以至于大夫那温和的反对就被淹没在一片喧闹声中。当我到诗人屋中去的时候,他说:“好吧,你们的吼叫压倒了提斯塔(Tista,山谷中的河流)。你知道,你也去吗?我已经同大夫把每件事情都讲好了。”

    “不,还没有讲妥任何事情。他说,他有工作——一大堆工作。”

    “那就是困难之处,每一个人都说,有工作,你是受苦的一个。但是一旦达克什那·卡兰·森(Dakshina Charan Sen)一做,还讨论干嘛呀?你知道什么是Dakshina Charan Sen 吗?他的名字是D.C. Sen也就是决定(decision)[65] ——好了,决定一做,只能不改变了!”

    “这一次你想从雷阳(Riyang)坐火车(不坐汽车)走吗?沿河的铁路,比汽车路漂亮多了。”

    “当然。那么我们就走那一条路。请你把我的第一老爷请来。”

    “蒙铺的天空终于在离别的这一天大发慈悲,露出了笑容,我从来没有这样期望过……这是一条通过金鸡纳种植园的迷人的路……”

    我们的车子向下驶向车站,它在山脚下,相距七英里。雷阳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小火车需要窄轨铁路,这条路沿着山边蜿蜒向前,有环道和圆圈,一棵萨金那(Sajina)树下的小茶摊是唯一的贸易中心。一座傲慢的山在前面陡然耸起,上面是浓密的树林,下面是急湍奔流的河。在这引人入胜的世界的相互矛盾的美中间坐着一位人类的奇才,安详而沉默。他手里拿着一束金鸡纳花,是我们在路上采集的——从花里飘出了一阵阵柔和的香气……甚至在这偏僻的地方,也有几个人聚集起来了。站长,他手下的职员和另外几个男人,还有几个女人都从屋里走了出来,女人脸上罩着面纱——一个接一个地向诗人致敬。

    我回忆起那次愉快的旅行。在小小的车厢里,他坐近窗子,看到车外飞奔向后的全景画面。我们坐在他后面,吃着丰盛的野餐,滔滔不绝地吵闹着。

    我们在那时候正处在雨季中……汹涌的提斯塔河中泥泞的黄水急流而下,绕着巨砾打旋涡,跌入峡谷中。枯古说:“爷爷,水这样流逝……”爷爷得意洋洋——“说得好,亲爱的,现在再加上一行,那就更美了。”

    但是枯古的水平就这么高。爷爷没有选择余地,只好自己来凑足那第二行了。

    “你为什么不说,‘流到何处有谁知’。”玛西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支铅笔和一片纸……

    “是的,是的,快记下来……两个诗人的二重唱。”

    在整个旅途中,他坐在那里,专心一志,一动不动,有时候他指着一些树,蔓藤,兰花,这些花草长满岸边,注视着欢乐的雨水溢满小河。有多少次我们走过这同一条路,我们没能够区分个别的树木、花朵、周围有着泡沫花环的突出的巨砾;我们从来不知道怎样去看它们,得到的仅仅是集体飞驶的大自然的一点印象。但是,现在,因为他指着它们,它们中每一个都拼命飞快地向我们跑过来,然后又飞快向后面飞驶而去。

    “这一些花……你没有看到这些花吗?这叫做‘山谷中的百合花’。我必须承认,这一条路值得看。”

    当我们到达西里古里站的时候,消息迅速传了出去,在半小时以内,车站月台上挤满了人。装备着笔和纸,签名的猎取者排起队来——女孩子,男孩子,青年人,老人,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挤了进来,连那些戴面纱的妇女也用胳膊肘开路冲过人群,不大注意深闺的制度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送进车子。那是一个挂在列车尾部的头等分隔车厢,我们的车厢就与它相连。有几个看起来又结实身体又重的绅士们虽然没有被邀请,却非常急切地想帮忙。阿尼尔巴布很有礼貌地努力劝说他们放弃自己的美意。我们把灯熄掉……他要吃饭了,他匆匆忙忙地在半明半暗中吃过了饭,然后说:“开开门,弄开灯。”一批一批的人走了进来,向他致敬,然后离开。他像一个雕塑一样坐在那里,眼睛低垂,双手合十致谢。我们站在一个旮旯里,观察这一幕。甚至在人群离开以后,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庙里的一尊偶像那样,不可思议。甚至在我们第二天到达加尔各答以后,我发现他仍然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以后,在中午,他把我叫到他那加尔各答的房子里去。他换了一身白色的平纹细布薄衬衣(Panjabi),脱下了那身暖和的山上穿的衣服,看上去像另一个人。一束晚香玉放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散放出温和的香气。

    “你看看,今天早晨在车站上我应该跟你说再见,可是我没有说。我失神落魄,我没有注意到你同我告别。从昨天起,我就完全陷入沉思中……当他们拥挤在火车前面的时候,我不能告诉你,我如何感到这一切都不可理解,人们为什么这样想看到我……在他们想要看的愿望中有一种没有说出来的要求……它说——‘希望你变得配得上我们的尊敬,配得上接受我们献给你的敬意。’我的心被激动所压服。在我一生中这种情况出现过多少次啊。我从成百的心中接受敬意的奉献。因此,我昨天想,其中有多少是我真正应该享有的。当人们一群接一群地进来致敬时,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呢……我说不出话来……这些不是致敬,而是赐福……因此,我让你开开门,如果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他们愿意看的话,我没有权利关上门。”

    1985年2月3日晚校完

    第 三 章

    1939年9月12日,诗人第三次来到蒙铺。苏塔甘陀巴布写信说:“师天在9月10日到达蒙铺,假如他不改变主意的话。”这一次,他已经改变过两次到达的日期,因此我希望这是最后的决定。从西里古里上山到蒙铺25英里的距离不容易行走,可是他一再不顾这一段旅程艰难而到我们家来。对这样的好运气,我们是多么配不上啊!

    早晨,大约九点钟,快车按时到达,我们抬着那顶轿子跑上月台。这巨大的爬虫喷着云彩般的汽向我们驶了过来,摇晃而且呻吟。许多车厢飞过去了;我们看到苏塔甘陀从车窗子里探出头来——好像望眼欲穿似的向我们摆手。甚至在车停下以前我们就满怀热望向车厢内看去。苏塔甘陀迅速地跳下车来,说:

    “不,他没有来……不……不……不是说笑话……他真没来。昨天雨下得真可怕,所有的路都浸满了水,交通几乎都断绝了;正在这时候,阿尼尔带来了消息,说在这一带也下了暴雨,塌方把路都给冲掉了。因此如果马路被阻,师天来就不恰当了。师天自然是再三强调,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否则你们早通知我们了。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对我说,‘苏塔甘陀,你去,去告诉那可怜的女孩子,我是多么进退维谷。我不是一个自由人。我知道,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你看一看天……有云彩吗?”

    “没有,一片蔚蓝。”

    “你看一看地……有滑溜的泥浆吗?”

    “没有,十分干燥。”

    “那么现在写一封信给师天。在我们回去以前,送到邮局。”

    回到家来,我们不断虔诚为后两天祈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可千万别下雨,别塌方。”我们连看到天边上有一丝云影都害怕。在孟加拉人们说,伟人说的话,一定会实现。

    这样过了两天,我们又来到车站。在火车停下以前,我们看到阿鲁巴布,从车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发狂似的挥手。大夫说——“他可能是另一个带坏消息的人。”然而,我们不管这个使者,跟着车跑起来,看到诗人同平常一样坐在头等车厢里,他用的东西零乱地堆在周围。

    我们一进去,他就说,——

    “等一等,等一等,让我先请求你们原谅。”

    “你怎么说这个?”我回答说,同时把散在周围的东西收拾起来。

    “你瞧,我没有错。”

    “你不会做错事。如果你自己改变主意一百次,而我跑上跑下,感到失望,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能欣赏这件事,那仅仅是开个玩笑而已。但是,如果另外什么人阻拦你不能来,即使是一个小时,我也觉得异常地生气。”

    “多么不公平!全怪你的偏见[66] !我的举动为什么要那样发狂呢?在另一方面,我觉得非常不幸。你知道吗?我夜里睡不好觉。我不断对自己说——‘我没有自由,我没有自由。你从上面下来,走老长一段路,一整夜都在等我,你会多么失望呀。’我再三告诉他们:‘如果真有这样的灾祸的话,他们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呢?’但是答复已经准备好了……不仅是汽车路已经冲掉,连铁路大概也已消失,电报电线也许已经倒下来……事实上蒙铺大概已经飞走了,现在落在天上的一个角落里……一切都是大概——没法回答的大概!有可能还有一个‘大概不会’——谁听这个呢?”

    有四辆车在伺候着,把行李分开,装在车上。当我们正在爬上蒙铺山,绕过许多弯子,我们乘坐的大车向着一个陡峭的悬崖偏斜。路很窄。我让司机停住。

    “我们最好换一辆小一点的车。”

    司机回答说,什么事情都用不着怕——如果车开得慢的话,车子经常这样偏斜,但是我坚持。只是在几个月以前,我们有过一次可怕的汽车事故,因此我紧张,觉得我们对我们可尊敬的客人负有巨大的责任。同时,所有的车都停下了。其他的人走上来——“怎么回事呀?”

    “我们应该换一辆小一点的车子。”

    诗人一直沉默不语,现在说道:“为什么?我不换。不要听她的!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无缘无故地害怕!你要他开慢一点,现在,车子一偏斜,你又怕了。”

    “即使是这样,换车子也没有害处呀。”

    “大有害处,可能不是对你,但是对那个可怜的司机,那太不公平了。他一点错都没有。我们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就离开他的车子呢?他不会感到受到侮辱吗?”

    “他不会在意的。”

    “当然他会在意。他会感到非常抱歉,但是,因为这可怜的人无能为力,他只好沉默不语忍气吞声。”

    当他走上台阶到房子里去的时候,他说:“苏塔甘陀,你回去的时候,告诉家里的人,我来找的是一些什么人。在我们来的路上,车子几乎已经过来了,而这一位,她是我的监护人,为了自己的性命而跳下来,遵守那可尊敬的格言——‘在危险中,聪明人丢下一半人’(去拯救另一半)。”时当中午,太阳在前面山上熊熊燃烧。像平常一样,他坐在阳台上那张常坐的椅子上,把椅子向前推,注视着幽深森林的绿色。我回忆起他说话时那动人的微笑:“好吧,你正在想什么呢,啊,分开头发的女郎?我来了——我来了多少次了,告诉我。”

    苏塔甘陀巴布回加尔各答去了。吃过了饭,疲倦的仆人们退下去了,全家都在午睡,非常寂静。我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进诗人的书斋。他坐在安乐椅上,样子同我离开时完全没变,我搭在他腿上的围巾同我搭的时候一模一样还塞在那里,双手在怀里合在一起,手指交插起来。光线渐渐暗淡,从玻璃窗格中流了进来,照在他那丝般的头发上。他双眼下垂,半睁半闭,只有一只脚按照老习惯在摆动着。此外他是非常静悄悄的。一种深沉的静寂围绕着他,好像他已经完全脱离开周围的东西而退缩起来。那一个人,刚才还对我们那样自由地谈话,开着玩笑,那一个人,他维护一个不相识的、微不足道的出租汽车司机的尊严——他已经不是那同一个人了。他那安详的形象,像遥远的天空下的雪山一样地坚定,给我留下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印象,我的心融化于泪水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自己说——到我们家里来的这个人是谁呀?他属于我们吗?同我强迫他吃东西,劝他睡午觉的那个人是一个人吗?不用花言巧语,真正应该说,在那时候我不能同他说话,虽然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如果我同他说话的话,即使谈一件毫无意义的题目,他也会立即回答的。他心中那一个长距离旅行者,一会儿的工夫就能够从旅行中转回来。可是说话是不能够的。我多次碰到这样的事了,静静地站在他身旁,这一种奇怪的激情汹涌奔腾。那不是尊敬,也不是爱,是别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卓绝的天才的冲击力很奇怪地压服了一个普通庸人心灵中的冲动,我记不清楚,我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忽然看到我,仿佛一下子醒了,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到前面来,坐在那把椅子上……那是什么?你这样严肃地想些什么呀?”

    “我正在想,似乎是多么奇怪呀,你为我们的失望而忧虑,以致不能够睡着;你拒绝从那车子上下来,宁愿冒险,也不愿刺伤仅仅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感情。我们同你很接近吗?我不觉得如此。当我观察你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在你心中我们能否有什么位置。我觉得,你不属于我们。”

    他非常沉静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说:“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也讲真话;你们确实对我什么都不是。你所谓爱,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对任何人有过。我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过去不知有多少亲爱的人,而今天,你们这些陌生人却变得比任何我的亲属都同我更接近。但是这是真的,朋友、亲属、家庭生活、妻子和孩子,对其中任何人我都没有紧紧地抓牢。深深地在我心中某个地方,我是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孤零冷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我听任自己陷入网中的话,那么我就被毁坏了……一切都碾为灰尘。没有什么束缚曾变成铐住我的枷锁。在我心中,我从来都是孤独的,超然的——从儿童时代起,甚至从婴儿时代起,我就是这样的。中午,我常常坐在屋顶上,完完全全地孤独;太阳在我头上燃炽,在我下面,小贩用单调的、拖长了的声音叫卖自己的商品——把我带到辽远的世界去。在那寂静的、悲惨的中午,那种尖叫声好像是辽远世界的呼声。我常常孤孤零零地徘徊在关起来的、没有人住的三楼那些房子里。甚至当我正忙着干一百种不同的家务事的时候,我的心也常常飘飞出去,像一叶扁舟在两岸的阻挡中冲出一条路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我让自己屈从于生活中数不清的束缚时,那么,所有我的事情都毁坏了。我的生命之神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我从前写过:

    我不得安宁。我渴望得到辽远的事物……
    啊,外面的伟大者!啊,你那笛声的强烈召唤。
    我忘记了,我老是忘记了,我没有翅膀飞翔
    ……

    这并不只是诗意的幻想。人们想,这只是诗人的一种心情,但这不正确。这是我生命的最深刻的真理,我渴望得到辽远的事物。”

    在离开之前,苏塔甘陀巴布告诉我:

    “他开始服用他自己的Kabiraji[67] 。”

    就在到蒙铺的第二天,他把这种药拿了出来。

    “这对我会有很多好处,一个有经验的人告诉我的……人人都反对,但我知道,这是非常好的东西。”

    “可能是这样,但这并不是标准化了的药品,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在标签上什么都没写,因此如果我找到你的大夫开的药方,这会更好一些。”

    “这正是我期望从你那里听到的话。这就是所谓的奴隶心理。那是在欧洲由老爷们亲手炮制成的,因此决不会坏——这是在这个不幸的国家中炮制成的,因此一定是坏的。知道的人说它是好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一点都不清楚,它是怎样炮制成的,但是这没有关系——只因它是我们国家炮制成的……”

    “可是苏塔甘陀巴布告诉我,拉提达也……”

    “我知道”,他生着气打断了我的话,“他反对。但是为什么呢?你的拉提达是一个诗王(Kabiraj)吗?我现在就去写信告诉苏塔甘陀,请求他允许,请他给我下一道命令,否则什么事也办不成。我邀请了一个什么样的监护人呀!”

    “好吧,你就吃吧。你说它是一种好药,我为什么反对呢?”

    “你在干嘛呀?你为什么倒出两剂来呢?这里!你为什么吃它呢?我从来不!阿鲁!我说什么来着?”

    “怎么,既然它是滋补药,它会给我力气的。”

    “你不需要更多的力气,你有的力气似乎已经是太多了。你是力量女神(Sakti)的化身。难道 诗人白白地写:‘母亲!你有这样多的力量,你为什么无力呢?’”[68]

    第二天,我坐在餐桌旁,带着药瓶子。

    “你干嘛呀?你今天还想再吃一剂吗?昨天吃的结果如何?”

    “只尝试一次,怎么能知道呢?既然是好药,其结果必然是好的。”

    “可是你今天早晨来晚了。你不舒服吗?”

    “啊,那可能是由于别的原因,一种好的健身药如何能让人不舒服呢?”

    “不,不,你不能再吃了”,他坚决地说,把脚放了下来,“阿鲁,我陷入了什么样的圈套啊!这叫做什么呢?敦促共同出殡?”

    “为什么敦促共同去死呢?这是好药,不是吗?因此是敦促共同生活,”阿鲁巴布试着插上了一句,“好极了,让我今天也吃上一剂。”

    “不要胡说了,阿鲁,谁愿意同你一起走上焚尸的柴堆呢?看,亲爱的姑娘,如果你只是一个人的话,我不反对,但是你是两个半人,不能在你身上试验。”

    “啊,当然我的性命不值钱!而你只有一个人,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做试验。好吧,不要为那一个半担忧了……谁也不是缺不了的。”

    “当然,我知道这个。此外,你们这里这些人是干嘛的 呀?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可怜的大夫再安置好[69] ——一定能做到,不必担心。你说什么,阿鲁?不然的话,我们如何到这里来呢——谁照管我们呢?……好了,好了,好了,不再谈那个了,你不必再给我倒了,我已经吃够了药……你把诡计学得很好呀……你可能是一个教授的女儿,但你是一个狡猾的外交家。”

    “玛西明天要来了。”

    “要来?多么让人高兴呀!”

    “为什么?她不在,你感到不方便吗?”

    “我确实感到非常不方便。这房子的女主人,她,没有她,这房子就毫无意义了……当她忘掉了自己的家务,忘掉照管自己的客人,从早到晚忙着写信的时候,这些可怜的人们处境多么困难呀?而且是什么信呀!——不是信,而是史诗。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幸福,收到比四个手指头更长的信。好吧,你今天早晨干什么来着?不可能是写信,因为那一个本身就是动因,就是一切函牍的灵感来源的人,过一会儿就亲身来临了。”

    “不是,不是信。”

    “不是信?那么是什么呢?啊,我知道了,你的日记。好吧,把它拿来……让我看一看,你写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呀……请拿来……你写了一些什么,连我都不给看了?”

    “不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明白呢?那里面没有什么私事……”

    “你只是腼腆不肯拿出来;可这毫无意义。来!”他这样说,故意挑逗我,“拿来,让我看一看,你写了些什么。”

    “你写过日记吗?”

    “从来没有,我不敢写。此外,让一切要流逝的东西流逝,更好一点。你能把日子抓回来吗?”

    “但是,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当这些日子都变成了影影绰绰的回忆的时候,就有可能回到这些经验中去。”

    “好吧,我从来没有试过,我就正在永远消逝,永远地消逝。我把自己走过的路留在背后;我不会再走回头路。此外,在爱情中有一点秘密,不能站在房顶上大声叫喊。如果一个人写日记,他要写很多不能让每个人都知道的东西,——那只是自己的一些想法。但是,在你写下的一刹那,它们就从你的手里溜了出去。一个人怎么能知道,他明天不死呢?怎么能知道,他不愿意任何人都知道的东西不会暴露给许多不受欢迎的人呢?放心吧,这都是些空洞乏味的闲谈……现在你为什么不把你今天早晨写的东西拿给我看呢?请吧!我不是一个非常不受欢迎的人,是吗?”接着他哼起了一首他喜爱的歌——

    不要保密,我的朋友,保你那些秘密的思想。
    我要听听,不是通过我的耳朵,而是我的心。
    告诉我,只告诉我,当夜已深时,
    当世界沉寂、鸟的音乐
    在沉睡的林中停止时,
    告诉我你的秘密思想。

    “那么,好吧,等一会儿,——先让黑夜暗下来,然后我可能把我的笔记本留在你的屋中。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早晨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秘密思想讲出来呢?”

    “过来,过来,母亲的妹妹[70] ,我们不断地写信,以至于疲惫不堪。”

    “好吧,你没有把我带来,但是现在我来了。”

    “这谴责不公平。我怎么能知道,你乐意同我们在一起呢?你总是潜心静思,以至于永远记不起,在世界上还有别的人,而且他们也并不坏。”

    “我送给你一点小小的礼物,但是并不是完全无私的。”玛西弄来了一盒子颜色,几支画笔和一些画纸。

    “这是什么呀?油画用的颜料?我从来不画油画。”

    “那么你现在就画一画,可是我想要一张画。”

    他检查了每一管颜料,认真地把这些管子翻来翻去。

    “我说,这些对我来说是太多了。我的熟练技巧是没有学习过的。”[71]

    逗了半天乐,我们把纸按大小裁好,钉在一个木板子上,把颜料放在他手边。他画了一张脸,然后坐在那里沉思,好像是遇到了重大的问题。

    “玛西,你把我弄得多么窘呀!”

    我们都在餐厅里闲谈,阿鲁巴布跑了进来:“快来吧,他在那张画上乱涂起来。”

    我们看到,他手上和衣服上都是颜料,坐在画前,画的是一张脸的轮廓。在那上面,他乱涂了几层浓淡不同的颜色——

    “过来,玛西,救一救我的‘脸’(面子)吧,这是我干的吗?”

    以后,接连有几天,这一张画就成了骚动的中心!玛西想在上面轻轻涂上一点颜色,拿给他看,他用画笔在上面几个地方抹了抹,最后,当图画完成时,它却有他那风格上的特点。玛西拿来一支笔:“请写上你的名字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写我的名字呢?正相反,让我把你们的名字写上。”

    “为什么写我的名字呢?这一张脸是你画的。”

    “可能是,但是你挽救了它……因此让我放弃权利。”

    “不,不,你先写上你的名字,然后我写上我的。”

    这可能是他画的唯一的一幅油画。他平常画水彩画,或者用墨水、彩色铅笔,或者用自来水钢笔画。

    “好吧,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说我是一个幻想诗人,说我看不到本国的平凡的生活,说我不了解孟加拉农村,说我不知道穷孟加拉人生活中天天见到的普通地方呢?——说我没有描绘那种生活,说我只是在一个贵族的立场上发生诗兴,说真正的孟加拉生活已经在X—先生的著作中得到表现——”

    “谁说这一套呀?”

    “怎么,你没有全听到吗?”

    “不,我没有听到。那些说你坏话的人不是我的知心朋友!”

    “他们不是吗?我听了很感到宽慰!我常常怀疑,你到处诽谤我!但是,真是这样,诽谤者在那些受刺伤的人的面前谩骂得更厉害。这件事特别好笑。”

    “我同意,我尝过不少这样的苦头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否认呢?有一些嘁嘁喳喳的话跑到我耳朵里来。有人说,他听说,我不让任何女人接近我,除非是醉人的美人儿。啊!连听到这种话,我都毛骨悚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并不坏;可是,那样一来,在圣地尼克坦,女人就完全绝迹!而且说这样话的人肯定没有看到你……那时你能到哪里去呢?”

    “简直是侮辱!那些关于年龄和外貌的暗示……”

    “不,不,我从来没有暗示年龄,我听到的还多——说我有一座玻璃房子,有一个巨大玻璃圆顶,因为对我来说那是绝对必要的,我夜里要看所有的星星。接着在黎明时分,美丽的女郎唱歌唤醒我。至于我浴室里装备之堂皇,越 少说越好。我的洗澡水放在金盆里,放在水中的特殊香水价值一拖拉[72] 一百卢比,但是我总是坚持要那种特殊的香精。”

    “我知道的故事更多。你的面孔是如此地美丽。因为你喝石榴汁;你每次吃完饭后喝一次西班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