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真爱不爱日本人民呢?他当然是爱的。他怀着满腔炽热的感情爱日本,爱日本人民。他同中国人民一样,深深地体会到中日两国人民的亲密关系,决心为日本人民牺牲自己的一切,把他认为能济世度人的佛法传到日本去。为了日本人民的幸福,他毅然决然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在当时想到日本去,简直难于上青天。今天讲一衣带水,形容两国邻近,非常轻松,非常惬意。然而海中波涛滚滚,龙蛇飞舞,用木头造的船横渡,其艰险决非今日所能想象。鉴真尝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最后终于九死一生,到了日本。如果对日本人民不抱有最深沉的爱,能做到这一步吗?他到日本时,双目已完全失明,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但是,我相信,他能够看到一切。他看到的日本、日本人民、日本的自然风光,决不比任何人少,而且会比任何人都更多,更深刻。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看到了日本人民的心。他的心同日本人民的心共同跳动,“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心心相印。就凭着这一点,虽然他不懂日本语言——我猜想,他初到日本时是不懂当地的语言的——他却完全能同日本各阶层的人民交流思想,沟通感情。日本人民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他同日本人民浑然一体。“海为龙世界,天是鸟家乡”,日本就成了他的海,成了他的天了。
鉴真会不会怀念祖国呢?当然会的。他同样也是怀着满腔炽热的感情爱着自己的伟大的祖国。否则他决不会在离开祖国一千多年以后又不远千里不顾年老体衰仆仆风尘回国探亲。不但探望了扬州,而且还探望了他离开祖国时还不存在的首都北京。他是一位高僧,不会有什么尘世俗念。但是爱国之情是人们最基本的感情,高僧也不能例外。遥想他当年远离祖国,寄身异邦,每天在礼佛讲经之余,一灯荧然,焚香静坐,殿外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难免逗起一腔怀乡之情。檐边铁马的叮咚不会让他想到扬州古寺中的铁马吗?日本古代大俳句家松尾芭蕉非常了解鉴真的心情。他有一首著名的俳句,前有小引:“唐招提寺开山祖鉴真和尚来日时,于船中遇难七十余次。其间,因海风侵袭双目,终成盲圣。今日拜谒尊像,得诗一首。”诗云:
新叶滴翠,
摘来拂拭尊师泪。(林林译文)
像鉴真这样的高僧,断七情,绝六欲,眼中的泪珠从何而来呢?除了因怀念祖国而流泪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诗人芭蕉不愧是真正的诗人,他能深切体会鉴真的心情,发而为诗,才写出这样感人的诗句,使我们今天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读到它,还为之感动不已。
我们中国人,不管读没读过芭蕉的名句,好像都能体会鉴真爱国思乡的心情。因此,当他这次回国探亲时,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扬州也好,北京也好,他都受到热烈的欢迎。今天他看到的祖国同他当年的祖国相比,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样子;但是,祖国的人民、祖国人民的心,特别是对他那一片赤诚之心,则是一点也没有变的。我想,鉴真是完全擦干了眼泪带着微笑回到他的第二祖国日本去的吧!即使在日本再呆上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内心里也感到欣慰吧!
中国人民对鉴真的敬爱还表现在另外一个方面。今天,凡是到日本来的中国人,只要有可能,没有不到唐大招提寺来参谒的。我们几个人现在就来到了这里。我走在这一座清净肃穆的大寺院里,花木扶疏,竹石掩映,到处干干净净,宛然一处人间仙境。但是我心中却是思潮腾涌,片刻不停,上下数千年,纵横数千里,遍照三世,神驰四极,对眼前的景物有时候视而不见。连自己走过的道路也有时候清楚,有时候不清楚。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终于来到了鉴真的墓塔跟前。这一座墓塔并不特别高大巍峨,同中国常见的高僧墓塔样子和大小都差不多。这里就是鉴真永远安息的地方。我亲眼看到,日本人民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怀着极端虔敬的心情,到这里来参谒墓塔。走近墓塔的时候,他们面容严肃,脚步迈得轻轻的,唯恐惊扰了墓中的高僧。鉴真活着的时候,为日本人民的利益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到了今天,他圆寂已经一千多年了,他仍然活在日本人民心中,他好像仍然生活在日本人民中间,天天受到他们的礼敬。鉴真死而有知,他一定感到莫大的欣慰吧!
墓塔的周围,茂树参天,绿竹挺秀,更显得特别清幽阒静。离开墓塔不远,有一片荷塘。此时正是夏天,塘里荷花盛开。这里的荷花很有点特色,花瓣全是白的,只有顶上有一抹鲜红,闪出红彤彤的光,宛如富士山雪峰顶上照上一片红霞。我在中国许多地方,世界上许多地方,都看到过荷花;在荷花的故乡印度也看到过荷花。白荷花、红荷花,甚至蓝荷花、黄荷花,都看到过。但是像鉴真墓旁这样的荷花却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富士山之灵钟于荷花上面了吗?难道是鉴真的神灵飞附到这荷花瓣上来了吗?
不管我是多么依恋唐大招提寺,多么依恋鉴真的墓塔,多么依恋池塘里的荷花,我们的活动是有时间限制的。经过了两三个小时的漫游,我们终于必须离开了。我们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一步三回首,慢慢地踱出了这一座举世闻名的古寺。登上汽车以后,仍然从车窗里回望那些巍峨的大殿楼阁,直至车子转弯,它的影子完全消失为止。这些影子在眼前消失了,然而却落入我的心灵深处,将永远留在那里。
敬爱的鉴真大和尚!我们暂时告别了。倘若有朝一日我还能来到日本,我一定再来参谒你。我会从祖国最神圣的地方,最神圣的一棵树上,采下一片最神圣的嫩叶,来拂拭你眼中的泪珠。
1980年7月23日于日本箱根写草稿
1985年1月29日于北京抄毕
清 华 颂
清华园,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回忆起清华园,就像回忆我的母亲。
又怎能不这样呢?我离开清华已经四十多年了,中间只回去两三次。但是每次回到清华园,就像回到我母亲的身边,我内心深处油然起幸福之感。在清华的四年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愉快的四年。在那时候,我们国家民族正处在危急存亡的紧急关头,清华园也不可能成为世外桃源。但是园子内的生活始终是生气勃勃的,充满了活力的。民主的气氛,科学的传统,始终占着主导的地位。我同广大的清华校友一样,现在所以有这一点点知识,难道不就是在清华园中打下的基础吗?离开清华以后,我当然也学习了不少的新知识,但是在每一个阶段,只要我感觉到学习有所收获,我立刻想到清华园,没有在那里打下的基础,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清华园却不仅仅是像我的母亲,而且像一首美丽的诗,它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
又怎能不这样呢?清华园这名称本身就充满了诗意。它的自然风光又是无限地美妙。每当严冬初过,春的信息,在清华园要比别的地方来的早,阳光似乎比别的地方多。这里的青草从融化过的雪地里探出头来,我们就知道: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过不了多久,满园就开满了繁花,形成了花山、花海。再一转眼,就听到满园蝉声,荷香飘溢。等到蝉声消逝,荷花凋零,红叶又代替了红花,“霜叶红于二月花”。明月之夜,散步荷塘边上,充分享受朱自清先生所特别欣赏的“荷塘月色”。待到红叶落尽,白雪渐飘,满园就成了银妆玉塑,“既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们就盼望春天的来临了。在这四时变换、景色随时改变的情况下,有一个永远不变的背景,那就是西山的紫气。“烟光凝而暮山紫”,唐朝王勃已在一千多年以前赞美过这美妙绝伦的紫色了。这样,清华园不是一首诗而是什么呢?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已经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看来我要走的道路也还不会是很短很短的,对我来说,清华园这一幅母亲的形象,这一首美丽的诗,将在我要走的道路上永远伴随着我,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
1981年1月22日
德国学习生活回忆
我于1934年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到母校济南省立高中去教了一年国文。1935年秋天,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交换研究生,到德国著名的大学城哥廷根去继续学习。
首先碰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学习科目。我曾经想学习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但是当时德国中学生要学习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腊文。我补习这两种古代语言至少也要费上几年的时间,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为这个问题,我着实烦恼了一阵。有一天,我走到大学的教务处去看教授开课的布告。偶然看到Waldschmidt教授要开梵文课。这一下子就勾引起我旧有的兴趣: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从此以后,我在这个只有十万人口的小城住了整整十年,绝大部分精力就用在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上。
我到哥廷根时,法西斯头子才上台两年。又过了两年,1937年,日本法西斯就发动了侵华战争。再过两年,1939年,德国法西斯就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漫长的十年当中,我没有过上几天平静舒适的日子。到了德国不久,就赶上黄油和肉定量供应,而且是越来越少。二次大战一爆发,面包立即定量,也是同样的规律: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坏。到了后来,黄油基本上不见,做菜用的油是什么化学合成的。每月分配到的量很少,倒入锅中,转瞬一阵烟,便一切俱逝。做面包的面粉大部分都不是面粉。德国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的说是海鱼粉做成,有的又说是木头炮制的。刚拿到手,还可以入口。放上一夜,就腥臭难闻。过了几年这样的日子,天天挨饿,做梦也梦到祖国吃的东西。要说真正挨饿的话,那才算是挨饿。有一次我同一位德国小姐骑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因为成丁的男子几乎都被征从军,劳动力异常缺少。劳动了一天,农民送给我一些苹果和五磅土豆。我回家以后,把五磅土豆一煮,一顿饭吃个精光,但仍毫无饱意。挨饿的程度,可以想见。我当时正读俄国作家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其中有一个人没有东西吃,脱口说了一句:“我饿得简直想把地球一口气吞下去。”我读了,大为高兴,因为这位俄国作家在多少年以前就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然而,我的学习并没有放松。我仍然是争分夺秒,把全部的时间都用于学习。我那几位德国老师使我毕生难忘。西克教授(Prof. Emil Sieg)当时已到耄耋高龄,早已退休,但由于Waldschmidt被征从军,他又出来代理。这位和蔼可亲诲人不倦的老人治学谨严,以读通吐火罗语,名扬国际学术界。他教我读波颠阇利的《大疏》,教我读《梨俱吠陀》,教我读《十王子传》,这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此外,他还殷切地劝我学习吐火罗语。我原来并没有这个打算,因为,从我的能力来说,我学习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但是他的盛意难却。我就跟他念起吐火罗语来。同我同时学习的还有一个比利时的学者W. Couvreur,Waldschmidt教授每次回家休假,还关心指导我的论文。就这样,在战火纷飞下,饥肠辘辘中,我完成了我的学习,Waldschmidt教授和其他两个系——斯拉夫语言系和英国语言系——的有关教授对我进行了口试。学习算是告一段落。有一些人常说:学术无国界。我以前对于这句话曾有过怀疑:学术怎么能无国界呢?一直到今天,就某些学科来说,仍然是有国界的。但是,也许因为我学的是社会科学,从我的那些德国老师身上,确实可以看出,学术是没有国界的。他们对我从来没有想保留一手。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连想法和资料,对我都是公开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难道他们不是想使他们从事的那种学科能够传入迢迢万里的中国来生根发芽结果吗?
此时战争已经形势大变。德国法西斯由胜转败,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最初英美的飞机来德国轰炸时,炸弹威力不大,七八层的高楼仅仅只能炸坏最上面的几层。法西斯头子尾巴大翘,狂妄地加以嘲讽。但是过了不久,炸弹威力猛增,往往是把高楼一炸到底,有时甚至在穿透之后从地下往上爆炸。这时轰炸的规模也日益扩大,英国白天来炸,美国晚上来炸,都用的是“铺地毯”的方式,意思就是炸弹像铺地毯一样,一点空隙也不留。有时候,我到郊外林中去躲避空袭,躺在草地上仰望英美飞机编队飞过,机声震地,黑影蔽天,一躺就是个把小时。
我就是在这样饥寒交迫、机声隆隆中学习的。我当然会想到祖国,此时祖国在我心头的分量比什么时候都大。然而它却在千山万水之外,云天渺茫之中。我有时候简直失掉希望,觉得今生再也不会见到最亲爱的祖国了。同家庭也失掉联系。我想改杜甫的诗:“烽火连三岁,家书抵亿金。”我曾在当时写成的一篇短文里写道:“乡思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也许现在的人们无法理解这样一句平凡简单然而又包含着许多深意的话。我当时是了解的,现在当然更能了解了。
在这里,我想着重提一下德国人民的友好情谊。大家都知道,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中国,除了解放区以外,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外交无能,内政腐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一个被人家瞧不起的国家,何况德国法西斯更是瞧不起所谓“有色人种”的。法西斯头子希特勒时有所表露,而他的话又是被某一些德国人奉为金科玉律的。然而,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情况却完全两样。我在德国住了那样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碰到种族歧视的粗野对待。我的女房东待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离别时她痛哭失声。我的老师,我上面已经讲到过,对我在学术上要求极严,但始终亲切和蔼,令我如在春风化雨中。对一个远离祖国有时又有些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极大的安慰,它使我有勇气在饥寒交迫、精神极度愁苦中坚持下去,一直看到法西斯的垮台。
法西斯垮台以后,德国已经是一片废墟。我曾到哈诺弗[1] 去过一趟。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城里面光留下一个空架子。几乎没有什么居民。大街两旁全是被轰炸过的高楼大厦,只剩下几堵墙。沿墙的地下室窗口旁,摆满上坟用的花圈。据说被埋在地下室里的人成千上万。当时轰炸后,还能听到里面的求救声,但没法挖开地下室救他们。声音日渐微弱,终于无声地死在里边。现在停战了,还是无法挖开地下室,抬出尸体。家人上坟就只好把花圈摆在窗外。这种景象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这时已是1945年深秋,我到德国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同几个中国同乡,乘美军的汽车,到了瑞士,在那里住了将近半年。1946年夏天回国。从此结束了我那漫长的流浪生活。
1981年5月11日
[1] 哈诺弗:通称为汉诺威。
下 瀛 洲
我仿佛正飞向一个古老又充满了神话的世界,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好奇。但我又知道,这是一个崭新的完完全全现实的世界;我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我就是怀着这样复杂多变的心情,平静地坐在机舱内。飞机正飞行在万米高空。我觉得,仿佛是自己生上了翅膀,“排空驭气奔如电”,飞行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飞机。下面是茫茫云海。大地上的东西,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从时间上来推算,我大体上能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两个多小时以后,茫茫云海并没有改变。但是我明确地知道,下面是大海。又过了一些时候,飞行速度似乎在下降。不久,凭机窗俯望,就看到海岸像一抹绿痕:日本到了。
我是第一次到日本来。但是我从小就读了大量关于日本的书籍,什么瀛洲,什么蓬莱三岛。虽然我不大懂这些东西,“山在虚无缥缈间”,可是日本对我并不陌生。今天我竟然来到了这里。对来过的人说来,也许是司空见惯的事。对我说来,却是满怀新奇之感。机舱中那种复杂的心情,又向我袭来。我不禁有点兴奋起来了。
同行的一位青年教师说:“来到日本,似乎是出了国,又似乎没有出。”短短几句话很形象地道出了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心情。事情确实是这样。时间只相隔两三个小时,短到让我们决不会想到自己已经远适异域,东京大街上的招牌、匾额,甚至连警察厅的许多通告和条例,基本上都是汉字,我们一看就能明白。街上接踵联袂的行人,面孔又同我们差不多。说是已经身在异国,似乎是不大可信的。从前一位中国诗人到了法国巴黎,写了两句有名的诗:“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在东京,也同在巴黎一样,是在国外;但是我们却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月是故乡明”,在日本也同样地明了,至于花,好多花的名字,中日文是一致的。倘若我们不仔细留意,我们决不会感到,我们已经是在离开祖国几千里外的异域了。
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东西,而是日本人民的心。近两三年来,我在北京大学接待过几十个日本代表团。其中有重要的政治家,有著名的学者和作家,有年高德劭的大和尚,有声名远扬的亲台派,有老人,有青年,有男子,有妇女。他们的职业和经历都是完全不同的,政治见解也是五花八门。但是,他们几乎都有一颗对中国人民诚挚的心。他们对于中国过去的文化曾经帮助过日本这一件事,表示由衷地感谢;对于极少数军国主义者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又表示真诚地内疚。我曾多次为这样一颗颗的心而感动。我感到,从我们嘴里说出的和我们耳朵里听到的“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这一句话,表示了我们两国人民的真诚愿望,决不是一句空洞的话。
就在不久以前,我招待一个日本大学校长代表团。团长是一位学自然科学的大学校长。他纯朴热情,诚挚忠厚,真正是一位学者。看样子,他并不擅长词令,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能激动人心。在一次宴会上,喝了几杯茅台之后,他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潮,样子已经有几分酒意了。他站起来讲话,又讲到日中文化关系,讲到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中国人民的骚扰。这些话并没有新的内容,我已经听过许多遍,毫不陌生了。但是,现在从这样一位学者口中说出来,却似乎有异常的力量,让我永远难忘。
今天我自己来到了日本,接触到许多日本学者,接触到广大的日本人民。尽管我不能同所有的日本人民都谈话;但是,从一粒沙中可以看到宇宙,从少数日本朋友的谈话中,我仿佛听到了广大日本人民的声音。我在国内从日本代表团那里得到的印象,今天都完全得到了证实。
日本这个国家,整个就是一座大花园。到处树木蓊郁,绿草芊芊,很难找到一块不干净的地方。如果你想丢掉一团用不着的废纸什么的,那还真不容易,你简直找不到一块可以丢废纸的地方。家家户户,不管庭院有多么小,总要栽上一点花木。最常见的是一种矮而肥的绿松,枝干挺拔,绿意逼人。衬托着后面的小楼,看上去令人怡情悦目。
至于住在这里的人,都彬彬有礼,“谢谢!”、“对不起!”经常挂在嘴上。日本人民九十度的鞠躬是闻名全世界的。
但是,彬彬有礼并不等于慢慢腾腾。初到日本的人,大概都会感到,日本人走路、办事,都是急急忙忙,精神高度集中。连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士们,也都像赶路似的,脊背挺直,精神抖擞,得、得、得一溜小跑。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后面有什么东西追赶着。日本人重视工作,重视工作效率、重视时间,决不肯浪费一点时间的。有的外国人把日本人描绘为“只知道工作的蜜蜂”、“工作中毒”等等。这些说法,我觉得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敬佩与赞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战败了,国破家亡,疮痍满目,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直到今天,年纪大一点的人,谈起来还心有余悸。然而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中,他们又勇敢地站了起来。创造了让全世界都瞠目结舌的奇迹。这似乎难以理解,实际上却非常自然。联想到我上面说到的日本人民的那种精神,创造些子奇迹,又有什么可以吃惊的呢?
我今天来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既陌生,又熟悉;既有神话,又有现实;既属于历史,又属于当前;即显得很远,又显得很近;既令人惊诧难解,又令人感到顺理成章。向这样一个国家和人民,我们有许多东西是可以学习的。如果说从前的蓬莱、瀛洲都隐在一团虚无缥缈的神话的迷雾中,那么今天的日本却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摆在我的眼前。我就这样怀着好奇而又激动的矛盾心情,开始了对日本的访问。
1981年7月原稿
1982年1月4日抄完
富春江上
记得在什么诗话上读到过两句诗:
到江吴地尽
隔岸越山多
诗话的作者认为是警句,我也认为是警句。但是当时我却只能欣赏诗句的意境,而没有丝毫感性认识。不意我今天竟亲身来到了钱塘江畔富春江上。极目一望,江水平阔,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隔岸越山多”的意境我终于亲临目睹了。
钱塘、富春都是具有诱惑力的名字。实际的情况比名字更有诱惑力。我们坐在一艘游艇上。江水青碧,水声淙淙。艇上偶见白鸥飞过,远处则是点点风帆。黑色的小燕子在起伏翻腾的碎波上贴水面飞行,似乎是在努力寻觅着什么。我虽努力探究,但也只见它们忙忙碌碌,匆匆促促,最终也探究不出,它们究竟在寻觅什么。岸上则是点点的越山,飞也似的向艇后奔。一点消逝了,又出现了新的一点,数十里连绵不断。难道诗句中的“多”字表现的就是这个意境吗?
眼中看到的虽然是当前的景色,但心中想到的却是历史的人物。谁到了这个吴越分界的地方不会立刻就想到古代的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冲突呢?当年他们钩心斗角互相角逐的情景,今天我们已经无从想象了。但是乱箭齐发、金鼓轰鸣的搏斗总归是有的。这种鏖兵的情况无论如何同这样的青山绿水也不能协调起来。人世变幻,今古皆然。在人类前进的程途上,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但青山绿水却将永在。我们今天大可不必庸人自扰,为古人担忧,还是欣赏眼前的美景吧!
但是,我的幻想却不肯停止下来。我心头的幻想,一下子又变成了眼前的幻象。我的耳边响起了诗僧苏曼殊的两句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
何时归看浙江潮
这里不正是浙江钱塘潮的老家吗?我平生还没有看到浙江潮的福气。这两句诗我却是喜欢的,常常在无意中独自吟咏。今天来到钱塘江上,这两句诗仿佛是自己来到了我的耳边。耳边诗句一响,眼前潮水就涌了起来:
怒声汹汹势悠悠
罗刹江边地欲浮
漫道往来存大信
也知反覆向平流
狂抛巨浸疑无底
猛过西陵似有头
至竟朝昏谁主掌
好骑赪鲤问阳侯
但是,幻象毕竟只是幻象。一转瞬间,“怒声汹汹”的江涛就消逝得无影无踪,眼前江水平阔,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
可是竟完全出我意料:在平阔的水面上,在点点青螺上,竟又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它飘浮飞驶,“翩若惊鸿,宛如游龙”,时隐时现,若即若离,追逐着海鸥的翅膀,跟随着小燕子的身影,停留在风帆顶上,飘动在波光潋滟中。我真是又惊又喜。“胡为乎来哉?”难道因为这里是你的家乡才出来欢迎我吗?我想抓住它;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想正眼仔细看它一看;这也是不可能的。但它又不肯离开我,我又不能不看它。这真使我又是兴奋,又是沮丧;又是希望它飞近一点,又是希望它离远一点。我在徒唤奈何中看到它飘浮飞动,定睛敛神,只看到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
我们就这样到了富阳。这是我们今天艇游的终点。我们舍舟登陆,爬上了有名的鹳山。山虽不高,但形势极好。山上层楼叠阁,曲径通幽,花木扶疏,窗明几净。我们登上了春江第一楼,凭窗远望,富春江景色尽收眼底。因为高,点点风帆显得更小了,而水上的小燕子则小得无影无踪。想它们必然是仍然忙忙碌碌地在那里飞着,可惜我们一点也看不着,只能在这里想象了。山顶上树木参天,森然苍蔚。最使我吃惊的是参天的玉兰花树。碗大的白花在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同北地的玉兰花一比,小大悬殊,颇使我这个北方人有点目瞪口呆了。
在山边上一座石壁下是名闻天下的严子陵钓台。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写的四个大字:登云钩月,赫然镌刻在石壁上。此地距江面相当远,钓鱼无论如何是钓不着的。遥想两千多年前,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头子,手持几十丈长的钓竿,垂着几十丈长的钓丝,孤零一个人,蹲在这石壁下,等候鱼儿上钩,一动也不动,宛如一个木雕泥塑。这样一幅景象,无论如何也难免有滑稽之感。古人说:姑妄言之姑听之,过分认真,反会大煞风景。难道宋朝的苏东坡就真正相信吗?此地自然风光,天下独绝,有此一个传说,更会增加自然风光的妩媚,我们就姑妄听之吧!
两年前,我曾畅游黄山。那里景色之奇丽瑰伟,使我大为惊叹。窃念大化造物,天造地设,独垂青于中华大地。我觉得生为一个中国人,是十分幸福的,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今天我又来到了富春江上。这里景色明丽,秀色天成,同样是美,但却与黄山形成了鲜明地对照。如果允许我借用一个现成的说法的话,那么一个是阳刚之美,一个是阴柔之美。刚柔不同,其美则一,同样使我惊叹。我们祖国大地,江山如此多骄,我的幸福之感,骄傲之感,更油然而生。我眼前的富春江在我眼中更增加了明丽,更增加了妩媚,仿佛是一条天上的神江了。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一首著名的诗:《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
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
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
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
遥寄海西头
孟浩然说“建德非吾土”,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心情是容易理解的。他忆念广陵,便觉得建德非吾土。到了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了。我觉得桐庐不但是“吾土”,而且是“吾土”中的精华。同黄山一样,有这样的“吾土”就是幸福的根源。非吾土的感觉我是有过的。但那是在国外,比如说瑞士,那里的山水也是十分神奇动人的,我曾为之颠倒过,迷惑过。但一想到“山川信美非吾土”,我就不禁有落寞之感。今天在富春江上,我丝毫也不会有什么落寞之感。正相反,我是越看越爱看,越爱看便越觉得幸福,在这风物如画的江上,我大有手舞足蹈之意了。
我当然也还感到有点美中不足。我从小就背诵梁代大文学家吴均的一篇名作《与宋元思书》。这封信里描绘的正是富春江的风景: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下面就是对这“奇山异水”的描绘。那确是非常动人的。然而他讲的是“自富阳至桐庐”,我今天刚刚到了富阳,便戛然而止。好像是一篇绝妙的文章,只读了一个开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憾事吗?然而,这一件憾事也自有它的绝妙之处,妙在含蓄。我知道前面还有更奇丽的景色,偏偏今天就不让你看到。我望眼欲穿,向着桐庐的方向望去,根据吴均的描绘,再加上我自己的幻想,把那一百多里的奇山异水给自己描绘得如阆苑仙境,自己感到无比地快乐,我的心好像就在这些奇山异水上飞驰。等到我耳边听到有点嘈杂声,是同伴们准备回去的时候了。我抬眼四望,唯见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
1981年12月9日
《还乡十记》小记
经过了长期地反复地考虑,我终于冒着溽暑,带着哮喘,回到一别九年的家乡来了。六七天以来,地委的个别领导同志、聊城师院的个别领导同志,推开了一切日常工作,亲自陪我参观访问,每天都要驱车走上三五百里路。在极短的时间内,我总共参观了四个县,占聊城地区的一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见所闻,触目快意。我的心有时候激动得似乎想要蹦出来。我一向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祖国。一想到自己的家乡的穷困,一想到中国农民之多、之穷,我就忧从中来,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他们很快地富裕起来。我为此不知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是,好像一个奇迹一般,用一句西洋现成的话来说,就是:我一个早上一睁眼,忽然发现,我的家乡的,也可以说是全中国的农民突然富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家乡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自己的祖国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浓烈的幸福之感油然传遍了全身。对我来说,粉碎了“四人帮”以后,喜事很多,多得数不过来。但是,像这样的喜事还没有过。无以名之,姑名之为喜事中的喜事吧。
我原来丝毫也没有打算写什么东西。九年前回家时,我就连半个字也没有写。当时,我还处在半打倒的状态。个人的前途,祖国的未来,都渺茫得很。我只是天天挨日子过,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动笔写东西呢?这次回来,原来也想照老皇历办事:只是准备看一看,听一听;看完听完,再回到学校,去过那种平板、杂乱而又紧张的日子,如此而已。
但是,为什么又终于非写不行、欲罢不能了呢?难道是我的思想感情改变了吗?难道是山川土地改变了吗?都不是的。是我们党的政策发挥了威力。它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大地,吹开了亿万人民的心。我当然也不例外。我在故乡所见所闻,逼迫着我要说话,要写东西。我不能无言,无言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养育过我的故乡的父老兄弟姐妹,对不起热情招待我的从大队党支部一直到地委的各级领导。
写点东西的想法一萌动,感情就奔腾汹涌,沛然不可抗御。我本来只想写一点眼前的感想。但是,一想到当前,过去也就跟着挤了上来;于是浮想联翩,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逼得我在车上构思,枕上构思,晨夕构思,午夜构思,随时见缝插针,在小本子上写上几句,终于写出了草稿。我舞笔弄墨已经几十年了,写东西从来没有这样快过。我似乎觉得,我本来无意为文,而是文来找我。古人有梦笔生花的说法。我怎敢自比于古人?我梦见的笔,不生鲜花,而生蒺藜。蒺藜当然并不美;但是它能刺人。现在它就刺激着我,让我不能把笔放下。我就这样把已写成的速写式的草稿,修改了又修改,写成了接近完成的草稿。
要想写出我那些激动的感情,二十记、一百记,比一百更多的记,也是不够的。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总不能无休无止地写下去的,总应该有一条界线啊。可这界线要划在哪里呢?古人写过《浮生六记》,近人又有《干校六记》,都是极其美妙的文字。我现在想效颦一下,也来个《还乡几记》。六是一个美妙的数字。但我不想照抄。中国古时候列举什么东西,往往以十计,什么十全十美,十全大补等等,不一而足。我想改一句古人的话:十者,数之极也。我现在就偷一下懒,同时也想表示,我想写的东西很多,决定采用十 这个字,再发挥一下十字的威力,按照参观时间的顺序,写十篇东西[1] ,名之曰《还乡十记》。
1982年9月17日初稿于聊城
1982年10月19日修改于北京
[1] 作者最后只写了三篇,参见《〈燕南集〉序》。
临清县招待所
——《还乡十记》之一
这是什么地方呀?绿树满院,浓荫匝地;鲜红的花朵,在骄阳中迎风怒放。同行的一位女同志脱口而出说:“这里真像是苏州!”我自己也真地想到了二十年前漫游过的地上天堂苏州。除了缺少那些茂密的竹林以外,这里不像苏州又像什么地方呢?这里是地地道道的苏州的某一个角落。
然而不是,这里是我的家乡临清。
我记忆中的临清不是这样子的。完完全全不是这样子的。我生在过去独立成县、今天划归临清的清平县。在那个地方,除了黄色和灰色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我把自己的回忆翻腾了几遍,然而却找不出半点的红色。灰色,灰色,弥漫天地的灰色啊!如果勉强去找的话,大概也只有新娘子腮上涂上的那一点点胭脂,还有深秋时枣树上的黄叶已将落尽,在树顶上最高枝头剩下的几颗红枣,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在冷冽的秋风中,在薄薄的淡黄色中,红艳艳,夺人眼目。
今天我回到家乡,第一个来到的地方就是临清县招待所。我来到家乡,第一眼就看到了南国的青翠与红艳。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头洋溢着快乐的激情。在这招待所里,大多是新盖的平房,窗明几净。院子里种了不少花木,并不茂密,但却疏落有致。残夏的阳光强烈但并不吓人。整个院落给人以明朗舒适的感觉。这个招待所餐厅所在的那一个小院,就是我们误认为是苏州的地方。
就在这个餐厅里,我生平第一次品尝了同时端上来的六个汤,汤汤滋味不同。同行者无不啧啧称奇,认为这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我一向觉得,对任何国家来说,烹调技术都是文化的一部分。我的家乡竟有这样高超的烹调技术,说明它有很高的文化水平。这也是我始料所不及,用德国人常用的一个词儿来说,这也算是愉快的吃惊吧。
临清虽然说是我的家乡,但是,我对于临清并不熟悉。古人诗说: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只是在阳光普照下,徜徉于临清街头,心中似有淡漠的游子归来之感。在我眼中,一切都显得新鲜而陌生。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他们的穿着,虽然比不上大都市,但也决不土气。间或也有个别的摩登女郎,烫发,着高跟鞋,高视碎步,挺胸昂然走过黄土的街道。
街道两旁,摆着一些小摊子,有的堆满了蔬菜,都干净而且新鲜,仿佛把菜园中的青翠湿润之气,也带到城市中来。食品摊子很多,其中的一个摊子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穿着颇为时髦的少女,脚登半高跟鞋,头发梳成了像马尾巴似的一束,在脑袋后面直摇晃。这种发式大概也是有个专门称呼的,恕我于此道是门外汉,一时叫不出来。她站在炉子旁边,案板后面,在全神贯注地擀面,烙一种像烧饼似的东西。她动作麻利、优美,脸上流着汗珠,两腮自然泛起了红潮,“人面桃花相映红”,可惜这里并没有桃花,无从映起。这一幅当炉少女的图画,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烤的那一种烧饼,对我这远方归来的游子也具有诱惑力。我真想站在那里吃上一顿。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没有真正那样去做。
同行的人都对教育有兴趣,很关心。所以在看了两座清真寺、胜利桥和一座古塔以后,就去参观著名的临清一中。因为是星期天,学校的大门(好像是后门)上了锁,汽车开不进去,我们只好下车,从两扇门之间的相当宽的缝隙里挤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几只老母鸡咕咕地叫着,到处转悠。有几件洗晒的衣服,寂寞地挂在绳子上。我们原以为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但是,我们走过一间教室,偶尔推开门向里一看:在不太明亮的屋子里,却有一群男女孩子坐在课桌旁,鸦雀无声地在学习,个个精神专注,在读着什么,写着什么。我们的兴致一下子高了起来。我们走近桌子,同他们搭话。他们站起来说话,腼腆但又彬彬有礼,两腮红润得像新开的花朵。我们取得了经验,接着又走进了几间外面看上去已经有点古旧的教室,间间情况都是这样。我们万没有想到,在外面一片寂静中,屋子里却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此时此地,我想得很远很远。我的心飞出了这一间间简陋的教室,飞出了我的家乡临清。难道这种动人的情景只能在我家乡这一个小角落里看得到吗?我不相信情况就是这个样子。一粒砂中可以看到宇宙。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角落,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可爱的孩子。孩子身上承担着祖国的未来,人类的未来。有我眼前这样一些孩子,我们祖国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不是一清二楚了吗?在我的家乡不期而遇地看到这样一些孩子,我对自己的家乡有什么感觉,不也一清二楚了吗?
就这样,我们在临清县城内,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整整地参观了一个上午。各方面的情况,我们都看了一点,了解了一点。这就是走马观花吧,我们总算是看到了花。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你觉得你的家乡怎样呀?你在上面不是说:它有点像苏州吗?你现在看了市容,对临清了解得更清楚了,你怎么想呢?”说实话,苏州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它现在怎么样,我实在说不清楚。既然我的家乡变了,遥想苏州也会改变的。就自然景色来说,苏州一定会胜过我的家乡。不管我对家乡怎样偏爱,我也决不能说:“上有天堂,下有临清。”
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在残夏的骄阳中,看到了这样一些东西以后,我真觉得,我的家乡是非常可爱的。我虽然不能同街上的每一个人都谈谈话,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是,从他们的行动上,从他们的笑容上,我知道,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满意的,他们是非常地快乐和满意的。我的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他们的笑容都幻化成了一朵朵的花,开放在我的眼前。笑容是没有颜色的,但既然幻化成了花朵,那似乎就有了颜色,而这颜色一定是红的。再加上刚才在临清一中看到的那一些祖国的花朵,于是我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灿烂夺目,熠熠生光,残留在我脑海里的那种灰色,灰色,弥漫天地的灰色,一扫而光,只留下红彤彤的一片,宛如黎明时分的东方的朝霞。
1982年9月写初稿于聊城
1982年11月29日修改于北京
聊城师范学院
——《还乡十记》之一
姑且不从全中国来看吧,就是从山东全省来看,我们地区也不是文化发达的地区。清朝初年,聊城出过一个姓傅的状元,后来还当上了宰相。但那已是过去的“光荣”,现在早已暗淡,连这位状元公的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了。也曾有过一个海源阁,藏善本书,名闻海内外,而今也已荡为荒烟蔓草,只能供人凭吊了。
对这些事情,我虽然很少对人谈起;但心里确实感到有点不是滋味。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我听说聊城师范学院已经建立起来的消息时,我心中的高兴与激动,就可以想象了。这毕竟是我们地区的最高学府,是一所空前的最高学府。我们那文化落后的家乡,终于也有了最高学府了。
谁都知道,这件事情是来之不易的。如果不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如果不是在推翻了三座大山之后二十多年又粉碎了“四人帮”,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是无法想象的。
同年轻人谈这种事情,他们好像是听老年人谈海市蜃楼,不甚了了。但是,对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它却是活生生的令人兴奋的事实。六十多年前,我是我们官庄的唯一的小学生,后来是唯一的中学生,再后来又是唯一的大学生,而且是国立大学的学生,更后来,我这个外洋留学生,当然是唯一的唯一,“洋翰林”这块牌子,金光闪闪。所有这一切,都不说明我自己有什么能耐,而是环境使然,时代使然。况且没有家乡的帮助,我恐怕什么都不是。当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那个极其贫穷的清平县,每年都提供给我一笔奖学金。没有这一笔奖学金,我恐怕很难念完大学。大学毕业以后,风闻家乡要修县志,准备把我的名字修进去,恐怕是进入艺文志之类。这大概只是一个传闻,因为按照老规矩,活着的人是不进县志的。不管怎样,就算是一个传闻吧,也可见乡亲们对像我这样一个人是怎样想法。我在那个小庄子里在念书方面,早成了“绝对冠军”,而且这记录几十年没有被打破。区区不才,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
然而今天我回到家乡,村村有小学,县县有中学,专署所在的聊城,又有了师范学院,有了最高学府。我那个“绝对冠军”的记录早被打破。我并不惋惜,我兴奋,我高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冠军”下去,我们的家乡还有希望吗?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希望就在于我的记录已被打破,而打破记录的主要标志就是聊城师范学院的建立,我要用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来赞美这所学院,歌颂这所学院。如果我是一个诗人的话,我将写上无数首赞美的诗歌,以表达我的感情。因此,在我没有见到聊城师范学院以前,我对它已经怀有深厚的感情了。现在我亲自来到,这感情更加浓烈,更加集中。我虽然在学院呆的时间并不长,从表面上来看,也可以看到创业维艰的情况。我知道,学院里的困难还是非常多的。但是,我也看到,从学院领导同志一直到青年教员那一团蓬蓬勃勃的朝气。只要有这种朝气,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只要有这种朝气,学院就会蒸蒸日上。这是我深信不疑的。
当然,我也听到另一些情况:个别的教员在这里不很安心。在“十年浩劫”中,学院搬来搬去,人为地制造了许多矛盾。这是原因之一。但也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聊城这地方小,有点闭塞,有点土气;学院很小,显得有点幼稚;生活条件有困难,等等,等等。尽管这样,绝大多数教员,不管年老还是年轻,是安心的,是满意的。虽然我无法一一同他们谈话,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从他们的笑容上,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他们的心,一颗颗忠诚于教育事业的心。比起北京等大城市来,聊城确实是一个小地方,显得有点土气,有点闭塞。但是闭塞中有开通,土气中有生气。只要有生气,就有希望,就有未来。比起那些大大学来,聊城师院确实显得有点小,有点幼稚。但是微小中有巨大,幼稚中有成熟。未来的希望也就蕴藏于其中。创业有困难,可以磨练人的斗志,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比起吃现成饭来,这要高尚得多,有意义得多。聊城师院绝大部分的教职员工,难道不正是这样想的吗?
谁要是看一看学院的校园,就会同意我上面的想法。校园中空地很多,有的地方杂草丛生。看上去有点荒寒。但是图书馆大楼不是已经矗立在那里了吗?我这从大大学去的人,看了图书馆,都不禁有点羡慕起来,我们的书库和阅览室比这里拥挤得多了。至于空地和杂草,那就像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画最美的画,比起盖起林立的大楼而这些楼并不能使人满意的地方来,要好得多了。学院的领导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一张草图:这里修建楼房,这里铺设柏油马路,这里安排花坛种植花木,甚至还要搞上一个喷水池。听了这样的设想,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摩天大楼,成排成排地站在那里,院子里繁花似锦,绿柳成荫,一个大喷水池喷出了白练似的水柱,赤橙黄绿青蓝紫,在阳光中幻出惊人的奇景,幻出七色的彩虹。
环境是这样子,人又何尝不是呢?
我因为停留时间极短,没有能同更多的教职员和同学接触。但是在举行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我同两个女孩子,两个新同学谈了几句。一个说是来自济南,一个说是来自烟台,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听了心里立刻漾起了一丝快乐;我们的学院已经冲出了本地区,面向全省了,下面来的不就应该是面向全国的局面了吗?这两个小女孩彬彬有礼,有点腼腆,又有点兴奋。答话时还要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说话时细声细气,让人觉得非常可爱。我没有时间同她们多谈,我不完全了解她们的心情。但是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们是满意的,她们是快乐的。第一次离开父母,走向广阔的社会,她们一定有许多憧憬,有许多幻想。她们也许想得很远很远,也许会不时想到21世纪。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当然也想到祖国的前途,想到人类的未来,也想到21世纪,但是对我来说,21世纪实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21世纪了。但是对像她俩这样十六七岁的孩子来说,21世纪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一点也不渺茫,到了21世纪,她们也不过三十来岁,风华正茂,正是一生的黄金时期。对那样一个时期,她们一定也有所设想,有所安排的。她们看到将来要走的路一定是玫瑰色的,一定是铺满了鲜花的。我不禁从内心深处羡慕起她们这样的年轻人来。古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是一个自然规律。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应该为了有这个自然规律而欢欣鼓舞。宇宙总是要发展的,人类总是要进步的,年轻人总是要成长起来的。祖国的前途,人类的未来,一切希望不就寄托在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吗?
我在上面曾讲到傅状元和名声世界的海源阁。如果海源阁还在的话,它当然是我们聊城、我们山东、我们中国的骄傲。既然不在了,我们当然会感到非常惋惜。但是如果看到未来,看到比较遥远的未来,这惋惜之情一定会大大地减轻的。我们一定能创建更多更好的海源阁,藏书一定更为珍贵,更为丰富,更能为我们祖国争光。至于傅状元之流,他们八股文大概写得不错,但谈到其他知识,则我们的年轻人一定远远超过他。我们要培养的正是这样的年轻人。培养的地方当然是很多很多的,小学和中学都有作用。但在我们地区,首先就是我们的最高学府聊城师范学院。在这个意义上,我为我们的师范学院祝贺。
1982年9月18日写初稿于聊城
1982年12月26日写毕于北京华都饭店
五样松抒情
——《还乡十记》之一
我对家乡的名胜古迹已经非常陌生了。我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五样松。在看到五样松前一秒钟,我在汽车上才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当时我们刚离开临清县城,汽车正在柏油马路上飞也似的行驶。司机突然把车刹住,回头问我们,愿不愿意看一看五样松。“五样松”,多奇怪的名称!我抬眼一看:在一片绿油油的棉花田中间,一棵古松巍然矗立在中间,黛色逼人,尖顶直刺入蔚蓝的天空。它仿佛正在向我们招手。我们这一群人都异口同声地答应,要去看一看这一棵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奇松。我们的车立刻沿着田间小径开到古松下。
我看到古松,一下子就想到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
孔明庙前有老柏,
柯如青铜根如石。
苍皮溜雨四十围,
黛色参天二千尺。
这棵古松是否有四十围,我没有去量。但是,一看就能知道。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它老得已经空了肚子。据说,农村的小孩子常常到它肚子里去打扑克。下雨的时候,就到里面去避雨,连放牧的羊也可以牵到里面去。这就可以想见,古松的肚子有多么大了。
天下的名松,我见过的不知道有多少了。泰山的五大夫松,黄山的迎客松、送客松、盘龙松、蒲团松、黑虎松、连理松,以及一大串著名的松树,我都亲眼看到过。翻开我国历代的地方志和名山志,几乎每一个地方,每一座名山,都有棵把有名的古松。古今很多文人写过不知多少篇有关松树的脍炙人口的绝妙文章;而许多画家更喜欢画松树。孔子还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对松树给了很高的评价。可见松树在古往今来的中国人心目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但是,五样松这样的松树却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我见到的那一些名松哪一棵也比不上它。我对生物学知识极少。一棵松树上长两种叶子,这个我是见到过的。三种、四种的就不但没有见过,而且也没有听说过。现在一棵树上竟长上五种不同的叶子,岂不是有点“骇人听闻”吗?
这棵古松之所以不寻常,还不仅仅在于它长着五种叶子,而且也在于它的年龄。据说,这一位老寿星已经活了有两千年。我没有根据相信这种说法,也没有根据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它就占了五分之二。它站在这个地方,一动不动;但是,我相信,在这样漫长的时间内,它总在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观察着。不管春、夏、秋、冬,它的枝叶总是那样浓绿繁茂,它好像从来没有睡过觉。谁能数得清,它究竟亲眼看到了多少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呢?它一定看到过汉末的黄巾起义;起义士兵头上缠的黄巾同它那苍郁的绿色,相映成趣。它一定看到过胡马北来、晋室南渡的混乱情景。它一定看到过就在离开它不远的大运河里隋炀帝南下扬州使用宫女拉着走的龙舟,想必也是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它一定看到过隋末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滚滚狼烟。它一定看到过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内大运河中南来北往的上千上万的船只,里面坐着争名逐利的官员,或者上京赶考的举子;有的喜形于色,得意洋洋;有的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它当然也一定看到过宋景诗起义和太平天国北伐,刀光火影,就闪亮在身旁。它一定看到过这,一定看到过那,它看到过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数也数不清。这个老寿星真是饱经沧桑,随着中国人民之乐而乐,随着中国人民之忧而忧,说它是中国历史的见证者,不是很恰当吗?
然而,正如每一个国家、每一个人一样,这一棵古松的经历也决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过去那样漫长的时间不去说它了,据本地的同志说,就在几年以前,松树肚子里忽然失了火。它的肚子本来已经空成了一个烟筒。现在火在里面一燃起,风助火势,火仗风威,再加上烟筒一抽,结果是火光熊熊,浓烟弥漫。人们赶了来,费了很大劲,也没有把火扑灭。后来什么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湿泥巴在松树肚子里从下面往上糊,终于把火扑灭了。人们在松一口气之余,都非常担心:这个老寿星已届耄耋之年,它还能经受起这一场巨大的灾难吗?它的生命大概危在旦夕了。然而不然。它安然渡过了这一场灾难。今天我们看到它,虽然火烧的痕迹赫然犹在,但它却仍然是枝叶繁茂,黛色逼人,巍然矗立在那里,尖顶直刺入蔚蓝的天空。
我觉得,它好像仍然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观察着。但是,它现在看到的东西,不但不同于古代,而且也不同于几年前。辽阔的鲁西北大平原,一向是一个穷苦的地方。解放前,每一次饥荒,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下关东去逃荒。我们家里就有不少的人老死在东北。在解放后的“十年浩劫”期间,人们的日子也难过。地里当然也种庄稼;但都稀稀落落,很不带劲。熟在地里,收割得也很粗糙。人们大都懒洋洋地精神不振。农民几乎家家闹穷,看不到什么光明的前途。然而,现在却真是换了人间。农民陡然富了起来。棉田百里,结满了棉桃,白花花地一大片。白薯地星罗棋布,玉米田接陌连阡。农民干劲,空前高涨。不管早晚,见缝插针。从前出工,要靠生产队长催。现在却是不催自干。棉桃掉在地里没人管的现象,再也见不到了。整个大平原,意气风发,一片欢腾。这些动人的情景,老寿星一定会看在眼里,在高兴之余,说不定也会感叹一番罢。
我的眼前一晃,我恍惚看到,这个老寿星长着五种不同叶子的枝子,猛然长了起来,长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个枝子直通到本县的首府临清,一个枝子直通到本地区的首府聊城,一个枝子直通到山东的省府济南,一个枝子直通到中国的首都北京,还剩下一个枝子,右边担着初升的太阳,左边担着初升的月亮,顶与泰山齐高,根与黄河并长。因此它才能历千年而不衰,经百代而常在。时光的流逝,季候的变换,夏日的炎阳,冬天的霜霰,在它身上当然留下了痕迹。然而不管是春秋,还是冬夏,它永远苍翠,一点没有变化。看到它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无穷的精力在心里汹涌,傲然面对一切的挑战。
对着这样一位老寿星,我真是感慨万端,我的思想感情是无法描述的。但是,我们还要赶路。我们在树下只呆了几分钟,最后只有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回头又瞥见它巍然矗立在那里,黛色逼人,尖顶直刺入蔚蓝的天空。
我将永远做松树的梦。
1982年9月19日写初稿于山大招待所
1982年12月16日修改于北京
我和济南
——怀鞠思敏先生
说到我和济南,真有点不容易下笔。我六岁到济南,十九岁离开,一口气住了十三年之久,说句夸大点的话,济南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我的足迹。现在时隔五十年,再让我来谈济南,真如古话所说的,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我想先谈一个人,一个我永世难忘的人,这就是鞠思敏先生。
我少无大志。小学毕业以后,不敢投考当时大名鼎鼎的一中,觉得自己只配入“破正谊”,或者“烂育英”。结果我考入了正谊中学,校长就是鞠思敏先生。
同在小学里一样,我在正谊也不是一个用功勤奋的学生。从年龄上来看,我是全班最小的之一。实际上也还是一个孩子。上课之余,多半是到校后面大明湖畔去钓蛙、捉虾。考试成绩还算可以,但是从来没有考过甲等第一名、第二名。对这种情况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但是鞠思敏先生却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个子魁梧,步履庄重,表情严肃却又可亲。他当时并不教课,只是在上朝会时,总是亲自对全校学生讲话。这种朝会可能是每周一次或者多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他讲的也无非是处世待人的道理,没有什么惊人之论。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那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认真而诚恳的态度,真正打动了我们的心。以后在长达几十年中,我每每回忆这种朝会,每一回忆,心里就油然起幸福之感。
以后我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校址在北园白鹤庄,一个林木茂密,绿水环绕,荷池纵横的好地方。这时,鞠先生给我们上课了,他教的是伦理学,用的课本就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书中道理也都是人所共知的,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似乎就增加了分量,让人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去遵照执行。
鞠先生不是一个光会卖嘴皮子的人。他自己的一生就证明了他是一个言行一致、极富有民族气节的人。听说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济南以后,慕鞠先生大名,想方设法,劝他出来工作,以壮敌伪的声势。但鞠先生总是严加拒绝。后来生计非常困难,每天只能吃开水泡煎饼加上一点咸菜,这样来勉强度日,终于在忧患中郁郁逝世。他没有能看到祖国的光复,更没有能看到祖国的解放。对他来说,这是天大的憾事。我也在离开北园以后没有能再看到鞠先生,对我来说,这也是天大的憾事。这两件憾事都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我将为之抱恨终天了。
然而鞠先生的影像却将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时间愈久,反而愈显得鲜明。他那热爱青年的精神,热爱教育的毅力,热爱祖国的民族骨气,我们今天处于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中国人民,不是还要认真去学习吗?我每次想到济南,必然会想到鞠先生。他自己未必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当年认识他时还是一个小孩子、而今已是皤然一翁的学生在内心里是这样崇敬他。我相信,我决不会是唯一的这样的人,在全济南,在全山东,在全中国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怀有同我一样的感情。在我们这些人的心中,鞠先生将永远是不死的。
1982年10月12日
赞 西 安
三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西安。坦白地说,西安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并不美妙的。街道脏而乱,到处是土。我费尽力量,也很难看到马路上的白线。车轮一过,尘土飞扬。大街上总似乎是雾气重重,令人呼吸都感到困难。车辆行人,也不大遵守交通规则。当时我对这里的司机非常同情。我曾对人说过:“谁要是能在西安开车,走遍天下都可以开车了。”其次就是天气干燥。连灞桥附近那几棵可怜的杨柳都似乎是奄奄一息。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西安大概是已经开始沙漠化了。”我对他这句话从内心里起着共鸣。
西安是我国的文明古都,像兵马俑、始皇墓、华清池等等名闻全世界的古迹,遍布全境,每天吸引着大量的外国朋友。然而市容竟是这个样子,我真有点不胜惋惜了。
仅仅相隔两三年,我今天又来到西安。一下火车,耳目就为之一新。车站外面,有人认真维持秩序。马路上干干净净,白线赫然在目。车辆行人也似乎都遵守交通规则,秩序井然。我不禁大为惊奇,大为欣慰。“西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自己心里想。
我住在丈八沟陕西宾馆里面。此地有茂林修竹,绿草如茵,湖泊联绵,曲径通幽。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时届深秋,红叶已经满园,但月季花还在迎霜怒放。古人诗说:“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里却是霜叶与红花竞美,令人分不清是春是秋。阆苑仙境大概也不外就是这样子吧。特别是那一片片的竹林,更引人入胜。绿竹与紫竹并茂,为他处所少见。北京有一个著名的紫竹院,却连一根紫竹也没有。在别处这种竹子也不多见。因此,我一提到紫竹,不但北方同志要求我指给他们什么是紫竹,连竹乡四川来的同志也提出同样的要求。我乐于带他们到竹林子里去,给他们指点哪是绿竹,哪是紫竹。
这竹林子真迷人极了。我从前读唐代诗人王维的名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我真喜欢这种意境。上次来时,这种地方我没有找到。我想,唐代的西安,天气大概比今天潮湿,比今天暖,所以才有那样多的竹子,今天可是不行了。
然而,今天在陕西宾馆,在我眼前,就不知道有多少片竹林。在任何一片竹林子里,王维都可以唱出那样美妙的诗句。我在竹林子里还能听到鸟的鸣声。虽然我看到的只有一种灰色的喜鹊;但这毕竟也是一种鸟,目前在北京连麻雀都很少见了。如果你有那么一点闲情逸致,你一定会能领略到“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西安并没有沙漠化,并没有干燥化,并没有寒冷化。西安是在绿化,美化,年青化。
我要搜索最美好的词句来赞扬西安。
我相信,等到我下一次再来到西安的时候,我会看到一个更加美丽,更加年青的西安。
1982年10月25日于丈八沟
观秦兵马俑
好像从地下涌出来一样,千军万马的兵马俑一个个英姿勃发地突然站立在大地上。说是千军万马,决不是夸大之词。仅就已知的俑的数目来看,足足够编成一个现代化的师。有待于发现的还没有计算在内。
你说这是一个奇迹吗?我同意。这几乎是全世界到中国来参观兵马俑的外国朋友的一致的意见,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说,秦兵马俑这一个奇迹超过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但是,同时我也可以不同意。我们伟大的祖国是文明古国。在现在的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十亿人口正在从事于万马奔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建设工作。这是地面上的奇迹,是明明白白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人们都能够看到的。但是在地下呢?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还有多少像秦兵马俑这样的奇迹暂时还埋藏在那里。就连邻近兵马俑的地带,地下情况我们也还不很清楚,何况是这样辽阔的大地呢?
在兵马俑没有涌出来以前,想来地面上也不过是一片青青的庄稼,或者一片荒烟蔓草。这一块土地,同另外任何一块土地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两千多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脚踩过这一块土地,也许在上面种过庄稼,种过菜,栽过树,养过花;也许在上面盖过房子,修过花园。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自己的脚下,竟埋藏着这样多这样神奇的国宝。中国古人有一句现成的话说:“地不爱宝。”现在也许是大地忽然不再爱这些宝贝了。于是兵马俑这样的国宝就一下子涌到地面上来。
今天我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无非是想看一看这些国宝,这些奇迹。一路之上,从西安城一直到这里,看到的当然都是地面上的东西。车过秦始皇陵,看到一个高高的土丘,上面郁郁葱葱,长满了石榴树。因为天气不好,骊山只剩下一片影子,黑魆魆地扑人眉宇。田地里长满了青青的蔬菜,间或也能看到麦苗。麦苗长得还很矮小,但却青翠茁壮。在骊山的阴影压迫之下,这麦苗显得更加青翠,逗人喜爱。
但是在西安引人注意的却不是这些青翠茁壮的麦苗。西安是一个最容易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只要一看到秦始皇陵和骊山,人们的思潮就会冲决这两个地方,向外扩散。我现在正是这样。我的心思仿佛长上了翅膀,联绵起伏,奔腾流泻。看到半坡,我自然就想到了蒙昧远古的祖先。接着想到的是我们汉族公认的始祖轩辕黄帝,他的陵墓距离西安不算太远。骊山当然让我想到周幽王和骊姬。始皇陵里埋着妇孺皆知的秦始皇。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这一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把自己的大将和大臣都埋葬在身边,霍去病和卫青的墓都在茂陵附近。这两个杰出的年轻的大将军在死后还在赤胆忠心地保卫着自己的主子。
至于唐代,那遗迹更是到处可见。很多地方都与中国文学史上一些非常显赫的诗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抬头一看,低头一想,无一不让你想到唐代诗歌的黄金时代,想到一些脍炙人口的诗句。这里简直是诗歌的王国,是幻想的天堂,是天上彩虹的故乡,是人间真情的宝库。走过灞桥,我怎能会不想到当年折柳赠别的那一些名句和那种依依不舍的友情呢?看到蓝田这个地名,我自然就想到了王维的辋川别墅,想到那些意境幽远的短诗。终南山抬头就能够见到,一看到终南山:
终南阴岭秀
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
城中增暮寒
吟咏这首诗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车子驰过城西北的那一些原,我不由自主地低吟:
五陵北原上
万古青蒙蒙
走过咸阳桥,杜甫的名句:
耶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自然就在我耳边响起。我仿佛看到在滚滚的黄尘中唐代出征军人的身影,他们的父母妻子把臂牵袂,痛哭相送。一走过渭水,
秋风生渭水
落叶满长安
这样的诗句马上把我带到了长安的深秋中,身上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一想到秋天,我马上就想到春天。
云里帝城双凤阙
雨中春树万人家
这样春雨中的情景立刻就把千树万树枝头滴着红雨的杏花带到我眼前来,我身上感到一阵阵的湿意。从帝城我联想到大明宫:
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我仿佛亲眼看到当年世界的首都长安的情景,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在黄皮肤的人群中夹杂着不少皮肤或白或黑、衣着怪异、语言奇特的外国学者、商人、僧侣、外交官。
……
总之,在我乘车驶向秦俑馆的路上,我眼前幻影迷离,心头忆念零乱,耳旁响着吟诗声,嘴里念着美妙的诗句,纵横八百里,上下数千年,浮想联翩,心潮腾涌。我以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感情,我是既愉快,又怅惘;既兴奋,又冷静,中间还搀杂上一点似乎是骄傲的意味。
就这样,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到了秦兵马俑馆。
所谓兵马俑馆,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厅,目测至少有几个足球场大。在进入大厅之前,我们先参观了大厅旁边的一间小厅,中间陈列着正在修复中的一辆铜车、四匹铜马。四匹铜马神采奕奕,仿佛正在努力拉着铜车奔驰。一个铜军官坐在车上,驾驭着这四匹马。看到这样精致绝伦的艺术国宝,我们每个人都不禁啧啧称叹:想不到宇宙间竟有这样神奇的珍品,我心中那一点骄傲的意味不由地更加浓烈起来了。
走进了大厅,站在栏杆旁边向下面的大坑里望去,看到一排排的坑道,坑道中,前排的兵俑和马俑都成排成行地站在那里。将军俑、铠甲武士俑、骑马俑等等,好像都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静候命令,一个个秩序井然,纪律严明,身体笔直,一动也不动。兵俑中间间杂着一些马俑,也都严肃整齐,伫立待命。我原以为,这些兵俑都是一个模子里塑制出来的,千篇一律,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的面部表情几乎每一个都不相同:有的像是在微笑,有的像是在说话,有的光着下颔,有的留着胡子,个个栩栩如生,而又神态各异,没有发现一个愁眉苦脸的。他们好像是都衷心喜悦地为大皇帝站岗放哨。他们的“物质待遇”好像是很不错,否则怎么能个个都心满意足呢?我简直难以想象,当年的艺术家是怎样塑制这些兵马俑的。数以万计的兵马俑竟都能这样精致生动,不叫它是宇宙间一大奇迹又叫它什么呢?
我的思潮又腾涌起来,眼前幻象浮动,心头波浪翻滚。蓦地一转眼,我仿佛看到坑里的兵俑和马俑一齐跳动起来。兵俑跑在前面,在将军俑的率领下,奋勇前进。马俑紧紧地跟在后面。有的兵俑骑上马俑,放松缰绳,任马驰骋。后排坑道里那些还没有被完全挖出来的兵俑和马俑,有的只露出了头,有的露出了半身,有的直着身子,有的歪着身子,也都在那里活动起来。在这里,地面高高低低,坎坷不平。它在我眼中忽然变成了海浪,汹涌澎湃,气象万千。兵俑和马俑正从海浪中挣扎出来。有脑袋的奋勇向前。连那些没有脑袋的也顺手抓起一个脑袋,安在脖子上,骑上马俑,向前奔去;想追上前面那些成行成排的俑,一齐飞出大厅。那四匹铜马拉着铜车四马当先,所向无前。连乾陵的那两匹带翅膀的飞马也从远处赶了来,参加到飞腾的队伍中去。他们一飞出大厅,看到今天祖国已经换了人间,都大为惊诧与兴奋。他们大声互相说着话:“我们一睡就是几千年,今天醒来,看到河山大地花团锦簇,人民群众意气风发。我们虽然都有了一把子年纪,但是身子骨还很硬朗。我们休息了这样多年,正有用不完的劲。我们也一定要尽上一份力量,决不能后人。现在是大显身手的好时候了,干呀!干呀!”边说边飞,浩浩荡荡,飞向天空,飞向骊山:
骊山高处入青云
仙乐风飘处处闻
现在我耳边响起的不是缓歌慢奏的仙乐,而是兵马杂沓,金鼓齐鸣,这些声音汇成了三界大乐,直干青云,跟随着兵俑和马俑,把我的心也夹在了中间,飞驰掠过八百里秦川。
这八百里秦川可真是一块宝地啊!在若干千年中,我们的先民在这里胼手胝足,辛勤耕耘,才收拾出来了现在这样的锦绣河山。就拿西安这一个地方来说吧。在汉唐时期,以它那光辉灿烂的文化,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外国朋友,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或学习,或贸易,或当外交官。西安俨然成了当时世界的中心。城中盛况,依稀可以想象。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今天,又发现了数目这样多、塑制又这样精美、能同世界奇迹长城媲美的兵马俑,锦上添花,又招引来了全国各地的人士和世界各国的朋友,云集此处,都瞪大了眼睛,惊叹不置。在我们来的路上,外国朋友乘坐的车子,络绎不绝。现在在秦俑馆内,外国朋友,男女老幼,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说着稀奇古怪的语言,其数目远远超过国内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中国人,人们会想些什么呢?别人的心思我无法揣度,我说不出;但是我自己的心思我是清楚的。我在来的路上的那一点淡淡的骄矜之意、幸福之感,现在浓烈起来了。为生为一个中国人而感到骄矜与幸福,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感觉吗?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骄矜之意与幸福之感,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秦俑馆的。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地晚了下来。骊山山顶隐入一层薄薄的暮霭中。浩浩荡荡的兵俑和马俑的队伍大概已经飞越了骊山,只留下一片寂静,伴随着我驰过八百里秦川。
1982年10月29日草稿
1982年11月16日修改
1985年1月14日抄出
德里风光
在印度,德里不是最古的城,也不是最美的城。但它却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城。游过一次,终身难忘。
而我游德里,不是一次,是三次。
第一次是在建国初期。我当时被招待住在总统府内。这是一座红砂石垒成的建筑。从下面乘车走上去,经过一片开阔的草地和马路,至少有三四里路,两旁也都是一座座宫殿式的建筑。走到尽头,一座规模极大的建筑,矗立在眼前,宏伟巍峨,气势逼人。印度古代神话中吉罗娑神山顶上的神仙宫阙,大概也不外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印度的总统府。
德里的名胜古迹,当然不限于总统府。从古迹的角度来看,总统府是算不上数的。你如果问一个本地人:什么古迹最有名?他会毫不犹疑地回答:红堡。第一次来,因为住在总统府内,所以先参观了总统府,然后才参观红堡。第二次、第三次来,我就径直地参观红堡。
红堡的建筑风格,同总统府是完全不相同的。同阿格拉的红堡一样,它修建于16世纪莫卧儿王朝。顾名思义,它是红色的伊斯兰式的建筑。但这红色仅仅只限于城墙。人们一进去,里面的楼、台、殿、阁却另是一种颜色。这些建筑基本上都是用灰白色的大理石建造的。大理石柱上、壁上,都镶嵌着许多红、绿、黄、紫的宝石,衬着灰白色的大理石,相映成趣,闪闪发光。来到这里,人们很容易想到伊斯兰的文化,想到古代伊朗的文学艺术,想到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做起伊斯兰的梦来。
完全可以同红堡媲美的是库图布高塔。高塔周围的建筑群,在风格上,可以明显地分为两类:一类是印度古代固有的风格,一类是后来传进来的伊斯兰风格;泾渭分明,但又和谐。原来大概都是印度古式建筑,信伊斯兰教的统治者来到以后,拆旧建新,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拆建的痕迹,赫然在目。印度古式建筑,远远望去,黑糊糊一片,有点“浓得化不开”;细看却是精雕细刻,栩栩如生。如果借用一句中国论诗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沉郁顿挫。伊斯兰风格完全相反:线条简明。也借用一句中国论诗的话:清新俊逸。两种风格相映成趣,成为印度印回两大文化的象征。
高塔是德里最高的建筑,共有五层,高约22丈,建于12世纪末叶,至今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建筑风格是典型的伊斯兰式,与印度古代的塔(窣堵波)完全不同。我先后三次登上高塔,每次攀登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想到唐代著名诗人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屠》的诗:
塔势如涌出,
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
蹬道盘虚空。
这样的诗句,用来形容这一座高塔,不是非常合适的吗?
德里的名胜古迹还多得很,一篇短文是介绍不完的,我也就不再介绍了。
不管这些名胜古迹给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离开了人的名胜古迹,即使再美,也是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最使我难忘的还是印度人民的友情。这种深厚的友情,以这些名胜古迹为背景,二者相得益彰,才真是终身难忘。四年前,我第三次访问印度,在德里大学受到无比热烈地欢迎。那些可爱的印度大学生,一双双温暖的手,一双双热情的眼睛,真使我感动极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为什么能受到这样的欢迎呢?他们是把我当做中国人民的一个代表,这种热烈的友情是针对中国人民的,我不过碰巧了成为接受者而已。友情,同名胜古迹,同总统府、红堡、高塔不一样,无法用图片来表达,它没有形体,没有颜色,但有重量,就让我把印度人民极重极重的友情,贮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吧!
1982年12月11日
别稻香楼
——怀念小泓
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何况现在已年逾古稀,悲欢离合的经历已经多到让人负担不起来的程度,小小的别离又怎能引起心潮腾涌呢?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个样子。
九天以前,当我初来稻香楼的时候,我是归心似箭,恨不能日子立刻就飞逝过去,好早早地离开这里。我决没有想到,仅仅九天之后,我的感情竟来了一个“根本对立”,我对于这个地方产生了留恋之情,在临别前夕,竟有点难舍难分了。
稻香楼毕竟是非常迷人的地方。在一个四面环湖的小岛上,林木葱茏,翠竹参天,繁花似锦,香气氤氲。最令人心醉的是各种小鸟的鸣声。现在在北京,连从前招人厌恶的麻雀的叫声都不容易听到了。在合肥,在稻香楼,天将破晓时,却能够听到多种鸟的鸣声。我听到一种像画眉的叫声,最初却不敢相信,它真是画眉。因为在北方,画眉算是一种非常珍贵的鸟,养在非常考究的笼子里,主人要天天早晨手托鸟笼,出来遛鸟,眉宇间往往流露出似喜悦又似骄矜的神气。在稻香楼的野林中如何能听到画眉的叫声呢?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我每天早晨出来在林中湖畔散步的时候,亲眼看到成群的画眉在竹木深处飞翔,或在草丛里觅食,或在枝头引吭高歌,让我这个北方人眼为之明,心为之跳,大有耳目一新之感了。
说到散步,我在北京是不干这玩意儿的。来到稻香楼,美丽的自然景色挑逗着我的心灵,我在屋里呆不住了。我在开会之余,仍然看书;在看书之余,我就散步。在散步之余,许多联想,许多回忆,就无端被勾起来了。
那边长的不是紫竹吗?我第一次看到紫竹,也是在安徽,但不是在合肥,而是在芜湖的铁山宾馆里。当时小泓还在我身边。第二次看到紫竹,是在西安丈八沟,当时是我一个人,我也曾想到小泓过。现在是第三次看到紫竹了,小泓已远在万里之外,一股浓烈的怀念之情蓦地涌上我的心头,我的心也飞到万里之外去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小小的几竿紫竹竟无端勾引起我的思绪波动。
几年前我游黄山时,正当盛夏,久旱无雨。黄山那一些著名的瀑布都干涸了。著名的云海也基本上没有看到。只在北海看到了一点类似云海的白云,聊胜于无,差足自慰而已。有名的杜鹃花,因为时令不对,只看到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花是一朵也没有看着。而现在呢,正是阳春五月,杜鹃花开满了黄山,开成了一片花海。据说,今年雨水充沛,所有的黄山瀑布都奔腾澎湃,“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条界破青山色”。有了雨,云海当然就不在话下。你试想一想:这样的瀑布,这样的云海,再衬托上满山遍野火焰似的杜鹃花,这是多么奇丽的景色啊!它对我会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
然而我仍然决心不游黄山,原因要到我的感情深处去找。上一次游黄山时,有小泓在我身边。这孩子是我亲眼看他长大起来的。他性格内向,文静腼腆,我们之间很有些类似之处,因此我就很喜欢他。那一次黄山之游,他紧紧地跟随着我。其他几个同他年龄差不多或者稍大一点的男孩子结成一伙,跳跃爬行,充分发挥了他们浑身用不完的青春活力。小泓却始终跟我在一起,爬到艰险处,用手扶我一下。他对黄山那些取名稀奇古怪的名胜记得惊人地清楚;我说错了,他就给我更正。在走向北海去的路上,有很长一段路,我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原始大森林里,只有我们两人。林中静悄悄的,听自己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此情此景,终生难忘。回到温泉以后,有一天晚上,我和小泓坐在深谷边上的石栏杆上。这里人来人往,并不安静。然而由于灯光不太亮,看人只像一个个的影子,气氛因此显得幽静而神秘。“巫山秋夜萤火飞”,现在还正在夏天,也许因为山中清凉,我们头顶上已有萤火虫在飞翔,熠熠地闪着光;有时候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只。深涧中水声潺潺,远处半山上流出了微弱的灯光。我仿佛是已经进入一个童话世界。此情此景,更是终生难忘了。
可是现在怎样了呢?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稻香楼中。不管从别人口里听到的黄山景色是多么奇丽,多么动人,我仍然是游兴索然:我身边缺少一个小泓。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能代替小泓吗?不,不能。红似火的杜鹃花能代替小泓吗?不,不能。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小泓是无法代替的。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在黄山山中,瀑布声里,杜鹃花下,去吞寂寞的果实。这就是我不再游黄山的原因。
我同小泓游黄山时的一些情景,在当时,是异常平淡的,甚至连觉得平淡这种感觉都没有。然而,时隔数年,情况大变。现在我才知道,那样平淡的情景,在我一生中,也许仅仅只有一次。时过境迁,人们决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去;过去的时光也决不会再重现人们眼前。人的一生,不管寿限多么长,大概都是如此的吧。
我这种感觉,古往今来,除了麻木不仁的人以外,大概人人都有,写入诗文的也不少。我自知它并不新鲜,可是我现在仍要把它写下来,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不过如雪泥鸿爪,让它在自己回忆里留点痕迹而已。同时我也想借此提醒自己,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是多么平淡无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不要轻易放过。当然,珍惜决不能把时光挽留住。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只是,要有意识地、认真地、严肃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将来回忆时不至于像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要让大事小事都在自己的记忆里打下深刻的烙印,如此而已。
今天上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参观了几年前经过合肥时就想去参观的包公祠。对于这位铁面无私的包公,我一向是非常景仰的。但是,我这一次参观的收获却不在包公和包公祠本身,而在大殿前院子里摆的那几盆杜鹃花。我不是听人说,黄山现在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吗?在我内心深处,我不是非常渴望看一看黄山的杜鹃花吗?既然不想再去黄山,那渴望也就愈加激烈起来。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几盆——不知是否是从黄山移植来的?——杜鹃花,赫然怒放在我的眼前。它平息了我心里的那一股渴望,我仿佛在心灵中畅游了一次黄山。
今天下午,由于一个更加偶然的机会,我搬出了自己住的房间,无处可去,就来到湖边上我经常散步的地方,坐在石凳子上,把时间打发过去,好等晚上到车站去上车。“难得浮生半日闲”,我近来常有这样的感叹。不意这半日间竟于无意中得之,岂不快哉!我被迫坐在这幽静的湖边上,抬头看白鹭和画眉在树林中穿飞;耳中听到画眉嘹亮的鸣声;低头看到白鹭在湖上飞翔捕鱼;再低头就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蚂蚁在草丛中爬来爬去,匆匆忙忙地交头接耳,好像在张罗什么事情。偶尔一回头看,绿草丛中,红红地一闪,我拨开草叶,一颗颗草莓就出现在我眼前。我吃过草莓,但是像在《茵梦湖》中那样寻找野生草莓,我却没有干过。现在又于无意中得之,我只好再说一遍:“岂不快哉!”了。在兴奋之余,我拿出信纸,开始写这一篇文章,树木和竹子的影子在信纸上摇曳不定,我顾而乐之,心头漾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又喜悦的感情。这地方,我今天早晨来过一趟,意思是同这里的湖水、树木、翠竹、红花告别。焉知今天下午竟又会来到这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人世变幻,真难逆测啊!
从我上面写的这些东西来看,我的思绪是非常杂乱的。但是,不管多么杂乱,小泓的面影总在我眼前晃动。这个孩子在那遥远的异域的一个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两年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看前途如花似锦,不像我们老人这样容易怀念过去的事。我觉得,这现象是正常的。我们老年人应该时时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年轻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拦路虎,而应该为他们铺路搭桥,不管是否是自己的孩子,都应该一视同仁。于必要时,我们应该让他们踏在我们身上大跨步向前走去。我们的希望在于将来,我们的希望在孩子身上,这是丝毫无可怀疑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感情上的原因,事实上的原因,都不能改变我们的做法。
可是,我自己确实没有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的感情还这样脆弱,我还这样多愁善感。记得宋朝一个词人有两句词:“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他阶前点滴到天明。”我离开这个境界还远得很哩,再继续努力修养吧!
别了,稻香楼!有朝一日,我还希望看到你。
1983年5月10日写于合肥稻香楼
1985年1月13日抄于北京燕园
兰 州 颂
来到兰州,只有短短的几天。然而我却感到,我已经经历了平生两大喜事。第一件就是来到兰州这件事实本身。久仰兰州大名,知道甘肃是我国文化宝库之一。敦煌的大名久已蜚声国际,用不着再细加叙述。至于另一个宝库拉卜楞寺,则国内国际知者甚少,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实际上那里收藏的大量藏文文献,不但是我们的国宝,而且是世界之宝。我希望,甘肃的同志们关心拉卜楞寺的建设与文物保护,使拉卜楞寺同敦煌一样放射出辉煌的光芒。
第二件就是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成立与全国第一次敦煌学术讨论会的胜利召开。敦煌吐鲁番再加上古代藏文文献的研究,已经成为当今世界上的显学。几十年来,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确有成绩,但是同我们国家的地位比较起来,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全国各地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学者都有热切的愿望,要求组织起来,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团结协作,振兴中华。这个愿望现在在中宣部、教育部、文化部以及全国有关学者、有关单位,特别是甘肃省党政领导、兰州大学领导的大力支持下,终于实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多位学者简直可以说是群情振奋,几乎人人都欢欣鼓舞,同声赞扬,认为完成了一件国内学术界的大事。我相信,这样的心情一定会化成极大的力量,我国的敦煌吐鲁番的研究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取得巨大的成功,为我们祖国争取更大的光荣。
最后,我还想谈一点我对兰州的印象。研究心理学的人都知道,一个人如果久处一地,对本地许多情况容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初到一地的人,反而心明眼亮,会看到本地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作为一个初到兰州来的人,对兰州所见虽然还不够多,然而印象是新鲜的,又是深刻的。那天下午参观了甘肃省博物馆,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许多艺术珍品望之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参观者同声称赞,认为是中国第一,应该大大宣扬。晚上又看了甘肃省艺术学校的敦煌舞(女子)基本训练课汇报。我虽然在欧洲看了十年芭蕾舞,又多次在印度看到印度各派舞蹈,然而却依然是个“舞盲”。尽管如此,艺校的汇报表演却给了我极大的艺术享受,使我感到敦煌壁画的发展与应用有无限广阔的前途,心情十分兴奋。总之,我对兰州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兰州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一个十分有文化的城市。我们从前有一句古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改动一下:“上有乐园,下有皋兰”。我想同志们也会同意的吧。
1983年9月8日
富春江边 瑶琳仙境
几年以前,我写过一篇散文:《富春江上》,抒发我在富春江上乘船畅游时的一些感受。我在最后说:吴均《与宋元思书》中讲到“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可是我们只到了富阳就转回杭州,把奇山异水都丢在后面了,这真是天大的憾事。“然而,这一件憾事也自有它的绝妙之处,妙在含蓄。”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其中有自我欺骗的味道。我自己也知道,重游富春江的机会相当渺茫了。但是我又确实爱上了这一条神奇的澄江,依恋之情,溢满心头。因此故作含蓄语,不过聊以自慰而已。
然而事竟有出人意料者,仅仅隔了三年,我现在又来到了杭州,来到富春江边了。遗憾的是,也许庆幸的是,我这次不是乘船,而是乘车,不是仅仅到了富阳,而是直抵桐庐,真正到了吴均描绘的天下独绝的山水的终点,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这个人间仙境终于亲身来到了。遗憾的是,也许庆幸的是,我这一次看到的不是吴均描绘的景色,而是它的背后,也许连吴均都没有看到过的背后。
我就在这个背后乘车走了“一百许里”。
车子过了六和塔,钱塘江波平浪静,晴光满江,微风不起,浮天潋滟,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亮了上下四方,背后衬托着几点黛螺似的越山,显得姣丽肃穆。这一片江水在车旁一晃而过,此后就一直再没有见到钱塘江和富春江。蜿蜒的群山把她们隔住了。车子经过的地方,山青水绿,平畴如画。朝阳在山上的松林顶上涂上了一条条的阴影;向阳处,金光闪耀;背阴处,浓绿深黑。阳光就跳跃在这明暗相间的阴影上。外国崇拜太阳的信徒们看到这样的阳光不知道作何感想。我这个喜爱但不崇拜太阳的俗人,看到这样的情景,脑筋蓦地一闪,天启真仿佛临到我的心头,我的灵魂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与阳光融而为一了。
这是我眼前看到的实实在在的情景,这一幅迷人的图景是我在陆路上汽车中吸入眼底的。但是,不管这一幅图景是多么迷人,我的心并没有被它完全拴住,而是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我背诵着吴均的文章: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
我的眼睛仿佛得到了天眼通的神力,穿透了巍峨的高山,看到富春江上。我的耳朵仿佛得到了天耳通的神力,听到富春江上。缥碧的江水,流在我眼前。竞上的寒树,绿在我眼前。泠泠的泉水,响在我耳边。嘤嘤的好鸟,唱在我耳边。中间混合上猿猴的哀鸣,寒蝉的啭声,汇成了钧天大乐;再衬上青山绿水,辉耀震荡着整个宇宙。我自己现在仿佛不是坐在车上,而是坐在船上;我仿佛化成了另外一个自我了。昔者庄子化为蝴蝶,不知谁化为谁。我现在化出了第二个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坐在车上的是我呢,还是坐在船上的是我?在到达瑶琳仙境之前,我已经化入太虚幻境了。
但是,现实毕竟是现实,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毕竟真切。车子在飞驶,眼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变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放翁诗中描绘的大概也就是同这一带相似的地方的景色。区别只在于,他当时漫游,不外是步行、骑驴或者坐轿,速度都是很慢的。眼前风物的变化,节奏也慢。一片树林,一个山坡,一块草地,一方池塘,看上半天,也换不了镜头。今天我们乘的是汽车,风驰电掣,转瞬数里,眼前的景色瞬息万变。马路旁的稻田,稻田边上高视阔步的水牛,远处山麓下的白色小楼,田地里劳动的农民,小镇子里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都像风车一般,还没等看清楚,已经飞也似的向后退去,什么东西都是转眼就变。小河中白云青山的倒影,紧紧地拼命似的跟着我们的汽车跑。一转弯,小河一消失,白云青山的倒影立刻也就杳无踪影,只有倒影的残痕还留在我们的脑海中。此景此情,陆放翁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今人幸福胜古人,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了。
眼前的幸福确实带给我了极大的愉快。但是我刚才自己制造的那一个太虚幻境无论如何也不想从我眼前离开。分成两半的那一个我始终也没有完全合拢起来。一半留在眼前的车上,一半钻透高山,飞到富春江畔。后一半似乎比前一半还有更大的自由,还更活跃。它完全不受眼前现实的束缚,甚至不受吴均的束缚,它海阔天空,任意驰骋,任意发挥,任意创造。它创造的富春江比现实的要美,比吴均的富春江也要美,而且要美妙到不知多少倍。这里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王国,一个真正的太虚幻境……
“瑶琳仙境到了!”
“我们到了太虚幻境了!”
同车的人高声喧嚷起来,我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一般,那两个我终于合成了一个。我探头车外,许多小店铺标着瑶琳仙境的名字,旅游的汽车排成了长龙,中外游人成团成堆——瑶琳仙境果然到了。
我随着众多的游人挤进洞中。这一个洞穴确实很大,按照天然长成的样子,分为六个“厅”,各厅自成格局,但又有路可通。洞中大小石室,无法统计;亿万年点滴形成的钟乳石,五颜六色,纷烂夺目。有的像玉石,有的像玛瑙,有的像金刚,有的像翡翠。样式更是千姿百态。珠帘玉幕,瑶台灵山,连云飞瀑,高峰崇巘,丛莽竹林,层楼叠阁,说不尽的奇迹,数不清的异相。低头忽然发现下有深沟。邈邃宽敞,正在戒惧惶恐,以为是下临无地;突然水光一闪,原来是洞中小溪,深不逾尺,不禁会心一笑。女解说员正在起劲地讲解。她口若悬河,眉飞色舞,绘形绘色,极尽幻想之能事。其实只要我们自己肯动脑筋,给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让它无拘无束地自由飞翔,对着眼前那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我们能够起上成百上千的诡奇美妙的名字。你给它起上什么名字,它肯定就像什么。如果有人幻想力比你更强,给它换上一个名字,你仔细端详,必然是越看越像。最后让你眼花缭乱,幻想也疲于奔命,好像在这个洞中宇宙间万事万物,包括古人和神仙在内,无所不有;而一转瞬间又是什么都无所有,自己也陷入迷离的梦中了。这种经验我平生已经有过几次:一次是在黄山山上,一次是在桂林洞中、漓江岸边。现在是第三次了。如果有人问我:你对瑶琳仙境总的印象如何?我会坦率地回答:有点失望,有点不满足。我本来期望,这里能给我一点新东西,高出于桂林诸洞的东西。但是实际上没有,两者是差不多的。也许是我们伟大祖国这样神妙的地方太多了,把我们都惯坏了,把我们的眼眶子都惯得太高了,以致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其实,宇宙奇迹达到瑶琳仙境这样的程度,算是已经到了顶,再想要更高的、更神妙的东西,只有到阆苑天宫里去找了。
走出了瑶琳仙境,我们立刻就走上了归途。此时太阳已经越过了中天,渐渐向西方倾斜。青山绿水另有一番景象。西斜的太阳把暗淡下来的光辉洒上碧林,洒上山麓,不像早晨那样金光闪闪,却仍然保留着充沛的活力,把村落、小溪、稻田、池塘,清清楚楚地端在我们眼前。可惜现在节令早了一些,林中的树叶子还没有变红。不然的话,如果现在是层林尽染的季节,“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那样令人神往的景象我就可以亲身领略了。
同往常一样,在归途上,兴会难免有点阑珊。我现在确已有点倦意,懒得再像早晨那样兴会淋漓地仔细欣赏车窗外的自然景色了。
但是,我的眼睛一闪,一个人的影子蓦地又浮现了出来。早晨来的时候,这个影子已经浮现出来过。我们的车子刚刚驶过六和塔下,一看到明镜般的钱塘江,这影子就在波光水影中冉冉地浮现起来。从那时开始,它一直跟着我们的车子飞驰,时大时小,时近时远,时停时走,时隐时显;飘浮在青山顶上,逍遥在绿水岸边;恰似白云,宛若轻烟;瞻之在后,忽焉在前;充塞宇宙之内,弥漫天地之间。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影子呀!车子驶在小溪的边上,绿树白云,倒影水中。这影子也在水中出现。到了小溪尽头,一切倒影杳然消逝。但是这个影子却仿佛从水中一跃而出,仍然跟着车子飞奔,而且一直陪着我进入瑶琳仙境,充塞了整个石洞。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仙境,走上了归途,正当意兴阑珊时,青山绿水已经对我不再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它却又突然浮现出来。时而微笑,时而点头,时而颦眉,时而闭目,在我心中激起了剧烈地波动,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扉,我想呼喊,我想招手,我想把它牢牢地抓住。但是,定睛看时,却只见山清水秀。我明白了,只有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才能产生这样的面影。它是天地的精英,山川灵气之所钟。想用赤手空拳把它抓住,那只是痴心妄想。我要把它保留在我灵魂深处,我相信,它也会乐意呆在那里的。我想到这里,心旷神怡。抬眼再看,那面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宛似一条神龙。它就这样陪着我,在暮色朦胧中,到了万家灯火的杭州。
1984年12月9日写完
深圳掠影
对我来说,深圳并不陌生。我在过去三十几年内,出国去来经过这里至少已有五六次之多了。1951年秋天第一次经过这里,只觉得这是一个破烂简陋的小车站。让我忆念难忘的只有一个罗湖桥。因为从国外归来,过了罗湖桥,就算是走进了祖国的怀抱。我曾几次在这里激动得流下眼泪,恨不能跪在地上吻一下祖国的土地。以后几次经过这里,每次都有一点变化。1978年最后一次走过,只觉得车站贵宾室相当富丽堂皇。至于镇内,则所见不多了,不敢臆猜。总之,深圳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个星期前,我因为开一个会,又来到了深圳。这是唯一的一次不是因出国而到这里来的。我们从广州乘汽车来到这里,本来是想到蛇口附近的深圳大学去的,可是因为迷了路,车子一直开进了市内。只见到处高楼林立,凌云摩天,而正在建筑的高楼则更是比比皆是。柏油马路,四通八达。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这是我所久已熟识的深圳吗?我有点怀疑起来。但是明确的事实是,这就是深圳。我熟悉的深圳已经大大地变了样子了。
仅就我们借住的深圳大学来说,新鲜事物就说也说不尽的。在这个学校里,流行全国的根深蒂固的铁饭碗已经被打个粉碎。系、处领导对校长签合同,为期两年,到期视工作成绩,合则续聘,不合则炒鱿鱼(卷铺盖也),教职员对系、处领导签合同,为期也是两年,到期照上述规定办理。被炒了鱿鱼的另外自谋出路。没有什么客气,没有什么面子。铁饭碗一打破,则人人精神抖擞,不敢懈怠。至于工人,则全校几乎完全没有,所有的服务工作,食堂服务,打扫卫生,会场和教室清扫管理,无一不是用勤工俭学的办法,由学生来承担,学校根据情况,付与报酬。学生还自办书店,自办小卖部,甚至自办银行,自任经理。内地大学一些独生子女的娇气,在这里一扫而光。连骄气也无立锥之地了。这不但提高了工作效率,还教育了青年学生。那种不爱护公物,随便乱丢脏东西,不知稼穑之艰难,张口吃饭,伸手穿衣的公子小姐根本绝迹。这要比空口进行政治伦理教育,效果要好得多。提高效率,教育青年,真可谓一举两得了。
我也曾到著名的沙头角去参观过一次。汽车从深圳开出。现在时令在北方虽然已是在严冬,但是在这里却沿途树木蓊郁,繁花似锦,使我们这些从冰天雪地的北国来的人大为诧异。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青山联绵。马路的右边沿着山麓架上了长城似的铁丝网。网的那面就是香港。汽车在山路上弯曲盘旋而下。下到海边的时候,就到了沙头角。这是一个极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叫做中英街。从里面走出去,街的右边属于香港,左边属于中国,虽然都是中国领土,但是在英国占领下,街中心实际上成了国界。街宽不过几米,长不到百米,谁也不知道这一条国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两边全是商店,鳞次栉比,一个紧挨着一个,货物塞得满满的,抬头一看,只见到处都是货物,汇成了一个货物的海洋。街上的人也挤得满满的,几乎都是来买东西的。拥拥挤挤,吵吵嚷嚷,一派繁荣兴盛的气象。我感兴趣的不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而是这一个十分奇怪、十分有趣的地方。街中间在中国大陆一面长着一棵老树,看样子年岁可能已有几百年了,它歪着身子,头顶歪到香港一面去,国境线大概就在它身上穿过。它大概亲自经历了英国殖民主义者霸占香港那样艰苦的岁月,它也将会经历香港回归祖国那样普天同庆的日子。树而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到了那时,整个身子都能处在中国领土之内,它大概也会由衷地高兴吧!
此外,我还参观了蛇口特区、西丽湖度假村、银湖度假村、深圳湖游乐园、香密湖度假村,以及全国最高建筑五十三层的国商大厦,印象虽然扑朔迷离,但是用一个“新”字可以概括。
我每天晚上打开窗子,面对着在黑暗弥漫下的茫茫的大海,看到远处一串珍珠似的灯光——这是中国大陆同香港的边界,心潮起伏,思绪万端。我想的最多的是人们的思想必须赶上形势的发展。人的思想最容易保守。许多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观念、想法,往往被认为是真理准绳,正确无误,甚至神圣不可侵犯,用不着改变,也改变不了。然而我们伟大祖国和世界的情况却是日新月异。大家都承认,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知识更新的周期越来越缩短,每隔几年,知识就必须更新,否则就会落后。现在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被英国统治了许多年的香港经过中英两国长期谈判,确定了归还日期,英国的首相不远万里亲自来到北京签字,这难道不是新鲜事物中最新鲜的事物吗?就拿眼前的珍珠串似的灯光来说,1997年以后,它还能像现在这样闪闪发光吗?一个很简单明了的道理摆在我们眼前:我们必须改变旧观念、旧想法,接受新概念、新想法。深圳掠影给我的教训也就这一点,而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最有意义的一点。
1984年12月23日
星光的海洋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是星光的瀚海,是星光的大洋;是星光的密林,是星光的丛莽;有红,有绿;有白,有黄;有大,有小;有弱,有强;有明,有暗;有高,有低;有远,有近;有疏,有密;有的成堆,有的成行;有的排成一线,有的组成一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光辉灿烂,绵延数十里;汪洋浩瀚,好像充塞了天地。有时候,这星光的海洋似乎已经达到了黑暗的边缘;我满以为,在此之外,已是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了。然而,只要一转瞬,再往上一看,依然是一片星光。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是夏夜的星空从天上落到地上来了吗?是哪一个神话世界里的神灯从虚无缥缈的高天上飘到人间来了吗?我有点迷惑,有点恍惚,有点好奇,有点糊涂。我注意探讨,仔细研究,猛然发现,这些都不是,都不是。这根本不是星光,而是绵延不断的灯光。
我抬头向上看,在这一片我原来误认为是星光的灯光上面,亮晶晶地一大片,大大小小的一群在那里眨着眼睛,那才是真正的星光。我低头向下看,看到星光和灯光在水面上的倒影,金光闪闪,像一条条的金蛇。原来就在我脚下,在我伫立的一个小小的山头的下面几十米深的黑暗处,从左边流来了嘉陵江,从右边流来了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长江。江声低咽,金波摇影。我现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间;不是在人间别的地方,而是在嘉陵江和长江汇流处的重庆。嘉陵江上通四川辽阔的地区,长江下达更辽阔的地区,一直通到大海。我正站在祖国的大地上,我眼前是重庆,是重庆的夜晚。眼前的一片星光是这座山城高高低低的山坡上的群灯。
在白天里,我曾在这一座山城里蜂房般的鳞次栉比的房屋的迷宫中漫游。我曾出出进进于大小商店之中,看点什么,买点什么。我也曾在大街上滚滚的人流中漫步,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只是作为一个外地人,一个旁观者看看而已。我看玻璃窗里陈列的五光十色的商品;我看街旁菜摊上摆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蔬菜。我间或也能看到一些少数民族的妇女穿着花团锦簇颜色鲜艳的服装,头上和手上戴着的首饰闪闪发出银白色的光芒。我顾而乐之,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瞻仰的一些革命圣地,比如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等等。特别是红岩,更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我怀着十分虔敬的心情在这个革命圣地里走上走下,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瞻望。我的步履很轻很轻,我几乎屏止住了呼吸。我一向景仰的那一些革命前辈仿佛还住在这里。我不敢放肆,我怕打扰了他们的清神。在院子里,虽然现在时令已是冬天,但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菊花却傲然凌霜怒放,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骨气。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丛开着红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蔓藤,红得像火焰,像朝霞,耀眼惊心。就在这红色花朵的旁边矗立着一棵高大的黄桷树。在那黑云压城特务横行的日子里,在这棵大树的向外面的一侧是阴间。过了这棵树是红岩的主楼,就是阳间。因此,人民群众把这棵大树称做阴阳树。今天我来到了这棵树下,看到它枝干突兀腾跃,矫健挺拔,尖顶直刺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把我的心情也带向高处。站在树下,我久久不想离去。今天我们全国人民都住在阳间,阴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心头之兴奋可以想见了。也许是由于兴奋过度,我没有注意树上是否有灯。即使有的话,我也决不会把灯光误认为星光。
眼前白天已经转入暗夜,我登上了长江和嘉陵江汇流处的三角洲头。白天看到的那一些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高楼、低舍,我都看不到了,都没入一片迷茫的黑暗中。我眼前看到的只有万家灯火,高高低低,前后左右,汇成了一片星光的海洋。
我当然不知道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等等都在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那里现在是否都亮起了红灯。但是,我确信,在这一片灯光的海洋中,有几盏灯就是挂在那里的。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每一个窗口都会有闪亮的红灯让灯光流出,汇入这浩渺的灯光的海洋里。其中那最明亮、最高大的一盏一定是挂在阴阳树上。在它辉耀的光线的照耀下,我仿佛看到了大树下那些傲霜怒放的菊花,小红灯笼似的累累垂垂的花朵,衬托着碧绿的叶子,散发出无穷的活力。当年在这一座黑暗弥天的山城里,那些向往光明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们,一定是望眼欲穿地望着阴阳树上的这一盏明灯而欢欣鼓舞。这明灯给他们以信心,给他们以勇气,给他们以方向,给他们以安身立命之地。他们终于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地冲出黑暗,奔向光明。我那时虽然不在重庆,但是,我确信,一定是有这样一盏灯的,而这灯又必然是异常明亮,异常光辉灿烂的。
今天,弥天的黑暗已经永远消失了,光明降临到大地上。我来到了重庆,缅怀往事,心潮腾涌。我很后悔,为什么当年竟没能够来到这里,看一看红岩、曾家岩、周公馆和桂园等地,献上我的一瓣心香?现在,我站在两江汇流处的三角洲山头上,面对山城的万家灯火,五十年的往事一下子逗上心头。回首前尘,唯余感慨;瞻望未来,意气风发。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幻想之中。一转瞬间,眼前的万家灯火又突然变成了星光。这星光把我带到天上去,带到那片能抒发畅想曲的碧落中去。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1981年草稿
1984年12月13日修改于深圳
1985年1月15日抄于燕园
黎明前的北京
前后加起来,我在北京已经住了四十多年,算是一个老北京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北京的妙处,我应该说是了解的;其他老北京当然也了解。但是有一点,我相信绝大多数的老北京并不了解,这就是黎明时分以前的北京。
多少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晨四点在黎明以前起床工作。我不出去跑步或散步,而是一下床就干活儿。因此我对黎明前的北京的了解是在屋子里感觉到的。我从前在什么报上读过一篇文章,讲黎明时分天安门广场上的清洁工人。那情景必然是非常动人的,可惜我从未能见到,只是心向往之而已。
四十年前,我住在城里在明朝曾经是特务机关的东厂里面。几座深深的大院子,在最里面三个院子里只住着我一个人。朋友们都说这地方阴森可怕,晚上很少有人敢来找我,我则怡然自得。每当夏夜,我起床以后,立刻就闻到院子里那些高大的马缨花树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这些香气破窗而入,我于此时神清气爽,乐不可支,连手中那一支笨拙的笔也仿佛生了花。
几年以后,我搬到西郊来住,照例四点起床,坐在窗前工作。白天透过窗子能够看到北京展览馆那金光闪闪的高塔的尖顶,此时当然看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仍然在那里挺然耸入天空,仿佛想带给人以希望,以上进的劲头。我仍然是乐不可支,心也仿佛飞上了高空。
过了十年,我又搬了家。这新居既没有马缨花,也看不到金色的塔顶。但是门前却有一片清碧的荷塘。刚搬来的几年,池塘里还有荷花。夏天早晨四点已经算是黎明时分。在薄暗中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接天莲叶,而荷花的香气也幽然袭来,我顾而乐之,大有超出马缨花和金色塔顶之上的意味了。
难道我欣赏黎明前的北京仅仅由于上述的原因吗?不是的。三十几年以来,我成了一个“开会迷”。说老实话,积三十年之经验,我真有点怕开会了。在白天,一整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到开会的通知。说一句过火的话,我简直是提心吊胆,心里不得安宁。即使不开会,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总摆脱不掉。只有在黎明以前,根据我的经验,没有哪里会来找你开会的。因此,我起床往桌子旁边一坐,仿佛有什么近似条件反射的东西立刻就起了作用,我心里安安静静,一下子进入角色,拿起笔来,“文思”(如果也算是文思的话)如泉水喷涌,记忆力也像刚磨过的刀子,锐不可当。此时,我真是乐不可支,如果给我机会的话,我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因此,我爱北京,特别爱黎明前的北京。
1985年2月11日
同声相求
——参加印度蚁垤国际诗歌节有感
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
——《诗经·小雅·伐木》
二月末的新德里,虽然今年气温偏高,到处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在印度人心目中,正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正在此时,两个国际性的盛会在这里召开,其中之一就是蚁垤国际诗歌节。
顾名思义,这个会的唯一内容是诗歌。来自全世界二十八个国家的六七十名代表,聚集一堂,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相向朗诵自己的诗作。这样命名、有这样多国家参加的大会据说是空前的。印度总统和副总统,以及各国使节都亲临参加,其重要性可以想见。
参加大会的人,肤色不同,语言各异,政治信念也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这就是,大家都是诗人。就算都是诗人吧,大家对诗歌的理解,对诗歌的作用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但也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印度总统在给印度与世界文学国际讨论会的祝词中所表达的信念:保卫世界和平,促进彼此的了解。
我从来不是诗人,但是我从来就喜欢诗歌,中国的和外国的我都喜欢。给自己脸上涂点金,就称做“门外诗人”吧。我自己是以“门外诗人”的资格来参加这一个国际诗歌节的。“门外诗人”毕竟不是诗人,我最初对这些诗人的做法有点感到奇怪:他们不把自己关在庄严典雅的会议厅里,行礼如仪,点名发言,循规蹈矩,彬彬有礼;而是走出大厅,在尼赫鲁总理故居的大花园里碧绿的草地上搭起了凉棚,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朗诵诗篇。我一走进凉棚,就为这自然环境所感染,内心的境界似乎提高了一步,更接近诗人,对诗人的做法深表同意了。
但是,就是这样,诗人们还认为同大自然接近不够。主其事者援引诗翁泰戈尔的做法,建议走出凉棚,干脆坐在大树下,草地上。大家立即同意,在极其宽敞的大草地选了一个合适的地点。在离开这里不远的一块草坪里,点燃着一团长明的圣火,大概是为了纪念已故总理尼赫鲁的。太阳在蔚蓝的天空里发出光辉,大树和棕榈树的阴影落在我们身上,暮春的风从百花丛中吹出,带着芬芳的香气,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大鸟和小鸟在树枝上歌唱、跳跃。在下面,各国的男女诗人引吭朗诵,声音回荡在绿树丛中,百花枝头。小鸟呢喃的鸣声与诗人高亢的诵诗声上下唱和,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借用一个也许是不太恰当的词儿,大有天人合一之概了。
一说到鸟,我就难免有一些感慨。现在在北京,有些鸟几乎已经成为稀有动物。就拿北京大学来说吧,此地极饶林泉之胜,过去鸟是非常多的。可是近几年来,一方面由于污染,一方面由于滥杀滥捕,连最常见的、有的甚至惹人厌烦的麻雀都少见了,稀有的鸟更不用说了。在印度,情况却正相反。由于宗教信仰,印度人民不杀生,鸟类自然包括在内。连顽皮孩子也不会捕捉、杀害任何一只鸟。在几千年的长时期中,鸟类已经同人类有了默契,知道人类不会伤害自己,因而不存戒心。新德里空气污染也是严重的。当我住在迦腻色迦旅馆十二层楼上时,开窗一望,烟尘滚滚。但是,老鹰和鸽子等却在烟尘中自在飞翔,宛如飞翔在云中一般。每天我一开窗子,鸽子就会成双成对地飞进屋中,傲然坦然,旁若无人。它们躲在沙发下面,咕咕地叫个不停,大概是在谈情说爱吧。诗人们朗诵诗的尼赫鲁故居的大花园当然更成了鸟的天堂。此时,鸟儿们似乎心领神会,知道是诗人们诵诗,歌唱得更加起劲。诗人们也似乎心领神会,兴会无前。我自己身处其间,似乎进一步受到感染,虽非诗人,胸中却诗意盎然,更接近一个诗人了。
大家都知道,在古今中外的诗歌中,鸟儿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我们甚至可以说,离开鸟儿,有些诗就写不出。中国旧诗词里有许多与鸟有关的名句,例如:“鸟鸣山更幽”、“众鸟高飞尽”、“时鸣春涧中”、“处处闻啼鸟”、“兴阑啼鸟尽”等等。有的诗词说出了某一种具体的鸟,例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等。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诗歌真是同鸟结下了不解的缘分。缺了鸟,有些诗人就缺了灵感。我因此大发杞忧。鸟儿们在现在中国的处境如果任其发展下去,至少有一些鸟会陷入绝种的危险。到那时候,我们的诗歌会受到威胁,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胡思乱想,其他国家的诗人未必会有这样的想法。据我的观察,诗人们尽管语言多么不同,诗歌的内容多么不同,政治信念多么不同;但是他们的感情是融洽的,相处是欢乐的。他们通过诗歌求其友声,同声相求。即使难免有一些细微的不协调,但是在保卫世界和平、增强相互了解这个巨大的友声面前,大家目标一致,信念相同,共同的语言越来越多了。
我再说一句,我不是诗人,参加这样的诗歌节,只能说是滥竽充数。主人一再邀请我朗诵诗歌,我都婉谢。但是,我自己感觉到,在新德里这样有八节长春之草、四时不谢之花的地方,又有世界各地的诗人,在诗歌友声的熏陶下,我心中的诗意日益高涨,如果这个国际诗歌节能延长到半年一年,我自己难道不也会变成一个诗人吗?我在探讨这个问题。
1985年3月18日
一座精美绝伦的汉白玉雕像
——一个幻影
我迷惘,我吃惊,我瞪大了眼睛,我徒唤奈何……
一座精美绝伦的汉白玉雕像横陈在我眼前,颜色洁白如玉,比玉更洁白;线条柔婉如垂柳,比垂柳更柔婉。
这是真的吗?不可能,不可能。“此像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现真形?”但它确实是真的。我看得见,摸得着。一看到它,我眼睛里就闪起白光;一触到它,我手指头就感到滑腻,一缕奇妙的感觉直颤动到我灵魂深处。
我迷惘,我吃惊,我瞪大了眼睛,我徒唤奈何……
我曾看到过举世闻名的古希腊维纳斯雕像,美矣,善矣,无以复加矣。然而比起我眼前的这一座精美绝伦的汉白玉雕像来,却黯然失色,干瘪难言。我曾见过北京团城的白玉佛,颜色差堪相比;但是那线条却死板僵硬,令人不快。我曾见过这,我曾见过那,唯独眼前的这一座汉白玉雕像以前却从未见过;然而它却远远地超越我过去一切所见,也将超越我未来一切所未见。
应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我说不出,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配得上放置它。我听到说百花山,多么美的地名啊!但是百花山配不上它。我听到说青城山,多么幽静美妙的地方啊!但是青城山配不上它。我听到说五岳,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山啊!但是五岳配不上它。我听到说西子湖,多么奇丽的湖光山色啊!但是西子湖配不上它。我听到说这,我听到说那,哪一个也不行,哪一个也配不上它。
不是说西天佛祖有个莲花座吗?我觉得,只有佛祖的莲花座能配得上这一座精美绝伦的汉白玉雕像。不是说古代希腊群神聚会在奥林匹克山顶上吗?我觉得,只有奥林匹克山配得上这一座精美绝伦的汉白玉雕像。
然而这一座雕像却就横陈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它。我不敢多看,这样会亵渎了它。我不敢多去触摸,这样也会亵渎了它。我想把它吸入我的眼睛,雕刻在我的灵魂深处。然而,我不能,我不能啊!
我幸福,然而我不知所措……
我迷惘,我吃惊,我瞪大了眼睛,我徒唤奈何……
1985年8月17日之翌晨
登蓬莱阁
去年,也是在现在这样的深秋时分,我曾来登过一次蓬莱阁。当时颇想写点什么;只是由于印象不深,自己也仿佛没有进入“角色”,遂致因循拖延,终于什么也没有写。现在我又来登蓬莱阁了,印象当然比去年深刻得多,自己也好像进入了“角色”,看来非写点什么不行了。
蓬莱阁是非常出名的地方,也可以说是“蓬莱大名垂宇宙”吧。我在来到这里以前,大概是受蓬莱三山传说的影响,总幻想这里应该是仙山缥缈,白云缭绕,仙人宫阙隐现云中,是洞天福地,蓬莱仙境,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应该像《西游记》描绘镇元大仙的万寿山那样: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此。
然而,眼前看到的却不是这种情况。只不过是一些人间的建筑,错综地排列在一个小山头上。我颇有一些失望之感了。
既然是在人间,当然只能看到人间的建筑。从这个标准来看,蓬莱阁的建筑还是挺不错的:碧瓦红墙,崇楼峻阁,掩映于绿树丛中。这情景也许同我们凡人更接近,比缥缈的仙境更令人赏心悦目。一进入嵌着“丹崖仙境”四个大字的山门,就算是进入了仙境。所谓“丹崖”,指的是此地多红石,现在还有四大块红石耸立在一个院子里面。这几块石头不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而是与大地紧紧地连在一起,原来是大地的一部分,其名贵也许就在这里吧。
进入天后宫的那一层院子,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天后的塑像和她那两间精致的绣房中的床铺,而是那一株古老的唐槐。这一棵树据说是铁拐李种下的,它在这仙境里生活了已经一千多年了,虽然还没有“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但是老态龙钟,却又枝叶葱茏,浑身仙风道骨,颇有一点非凡的气概了。我想,一看到这样一棵古树,谁也会引起一些遐思:它目睹过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风流人物的兴亡,多少度沧海桑田,多少次人事变幻,到现在依然青春永葆,枝干挺秀。如果树也有感想的话,难道它不应该大大地感喟一番吗?我自己却真是感慨系之,大有流连徘徊不忍离去之意了。
回头登上台阶,就是天后宫正殿。正中塑着天后的像,俨然端坐在上面。天后是海神。此地近海,渔民天天同海打交道;大海是神秘难测的,它有波平浪静的一面,但也有波涛汹涌的一面。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渔民葬身波涛之中。他们迫不得已,只好乞灵于神道,于是就出现了天后。我们南海一带都祭祀天后。在这个端庄美丽的女神后边,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血泪悲剧啊!在我上面提到的左右两间绣房中,床上的被褥都非常光鲜美丽。据说,天后有一个习惯:她轮流在两间屋子里睡觉。为什么这样?其中定有道理。但这是神仙们的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打听为妙,还是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到了最后一层院子,才真正到了蓬莱阁。阁并不高,只有两层。过去有诗人咏道:“登上蓬莱阁,伸手把天摸”,显然是有点夸张。但是,一登上二楼,举目北望,海天渺茫,自己也仿佛凌虚御空,相信伸手就能摸到天,觉得这两句诗决非夸张了。谁到这里都会想到蓬莱三山的传说,也会想到刻在一个院子里两边房墙上的四句话:
登上蓬莱阁
人间第一楼
云山千里目
海岛四时秋
现在不正是这样子吗?我自己也真感觉到,三山就在眼前,自己身上竟飘飘有些仙气了。
多少年来就传说,八仙过海正是从这里出发的。阁上有八仙的画像,各自手中拿着法宝,各显神通,越过大海。八仙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吕洞宾。提起此仙,大大有名。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关于他的神话传说。据说,吕洞宾并不姓吕。有一天,他同妻子到山洞里去逃难,这两口子住在洞中,相敬如宾,于是他就姓了吕,而名洞宾。这个故事很有趣,但也很离奇,颇难置信。可是,我觉得,这同天后的床铺一样,是神仙们的私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谈为妙,且去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眼前景色是美丽而有趣的。我们在楼上欣赏窗外的景色。楼中间围着桌子摆了许多把古色古香的椅子,正中一把太师椅,据说是吕洞宾坐过的;谁要坐上,谁就长生不老。我们中吕叔湘先生年高德劭,又适姓吕,于是就被大家推举坐上这一把太师椅,大家哄然大笑。我们虔心祷祝吕先生真能长生不老!
在这楼上,人人看八仙,人人说八仙,人人听八仙,人人不信八仙,八仙确实是太渺茫无稽了。但是,从这里能看到海市蜃楼却是真实的。我从前从许多书上,从许多人的嘴里读到、听到过海市的情景,心向往之久矣。只是海市极难看到。宋朝的大文学家苏轼,曾在登州做过五天的知府。他写过一首诗,叫做《登州海市》,还有一篇短短的序言,我现在抄一下: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 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 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 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 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 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 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 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 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 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 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 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 相与变灭随东风
在这里,苏东坡自己说,祷祝成功,海市出现。但是,给我们导游的那个小姑娘却说,苏轼大概没有看到海市;因为他呆的时间很短,而且是岁暮天寒之际。究竟相信谁的话呢?我有点怀疑,苏轼是故弄玄虚,英雄欺人。他可能是受了韩愈祝祷衡山的影响:“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他的遭遇同韩文公差不多,他们俩都认为自己是“正直”的。韩文公能祝祷成功(实际上也未必),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于是就写了这样一首诗,写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到一般。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怀疑。又焉知苏轼的祝祷不会适与天变偶合、海市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呢?我实在说不清楚。古人的事情今人实在难以判断啊!反正登州人民并不关心这一切,尽管苏轼只在这里呆了五天,他们还是在蓬莱阁上给他立庙塑像,把他的书法刻在石头上,以垂永久。苏轼在天有灵,当然会感到快慰吧。
我们游遍了蓬莱阁,抚今追昔,幻想迷离。八仙的传说,渺矣,茫矣。海市蜃楼又急切不能看到,我心里感到无名的空虚。在我内心的深处,我还是执着地希望,在蓬莱阁附近的某一个海中真有那么一个蓬莱三山。谁都知道,在大自然中确实没有三山的地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宁愿给蓬莱三山留下一个位置。“山在虚无缥缈间”,就让这三山同海市蜃楼一样,在虚无缥缈间永远存在下去吧,至少在我的心中。
1985年10月26日写完
海上世界
眼前是一片弥漫天际的黑暗,只是在这里、那里有大小不同的灯火,一点点,一束束,一簇簇,在黑暗中闪着光。有的灯火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在水面上摇曳,动荡。在眼睛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黑暗更加浓缩起来。可是在浓缩的黑暗的边缘下面,却有一串长达几十里的灯光组成的珍珠项链,颗颗珍珠,熠熠发光,从左到右,伸展出去,仿佛无头无尾。
我是在什么地方呢?是天上?是人间?是海上?是陆地?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我也没有去细想。
难道我是在印度的孟买吗?七八年以前,我曾在这个城市里呆过几天。我曾有几次在夜间乘车出游,沿着孟买海湾弧形的岸边兜风。我看到了举世闻名的、孟买人引以自傲的“公主项链”,是一长串电灯,沿着海岸,形成弧形,远远望去,光芒四射,真仿佛是有什么神灵从九天之上把这样一串硕大无比的珍珠项链丢到这个大地上,丢到了孟买,形成了这样一个宇宙奇观。
孟买是世界名城,一方面有近代大都市的一些特点,颇有点像中国的上海;另一方面又保留了印度的一些古旧风习。在摩天高楼之间,在一棵什么古树的下面,往往站着一座神像,赤身露体,呲牙咧嘴,红色的鲜血似的东西洒满了他(她)的全身,脖子上也不缺少鲜花制成的花环。我们异乡人看了只能瞠目结舌。在有名的印度门旁边,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边上,成群的鸽子在喧闹、嬉戏、搏斗、争食,小孩子迈着还走不全的步子把玉米粒递到小鸽子嘴里。我们异乡人顾而乐之……
我完全沉浸在对孟买的回忆中。猛一转念,我清醒过来了:我眼前不是在印度的孟买,而是在祖国的大地上,是在南天的深圳。我正凭栏站在一艘几万吨级的巨轮的甲板上。下面在很深的地方,是黝黑的海水。偶尔流过来一线灯光,还隐约可以看到流动着的海水的波纹。这情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我确实是站在一艘船上。
提起此船,大大地有名。据说它原来是法国已故总统戴高乐的豪华游轮。不知道怎么一来,转到我们中国人民手中。它曾作为中日友好之船,飘洋过海,到过日本,为加强中日人民的友谊做出过贡献。又不知道怎么一来,它现在被固定在蛇口的岸边,成了一个豪华的旅馆,不再飘动,岿然立定。船上数不清有多少房间。我没有到过阿房宫;我相信,那一座宫殿也决不会同这个“海上世界”相同。但是,当我第一次游览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我时时想到唐杜牧的《阿房宫赋》,“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等等的句子,难道不能移来描绘这个千门万户的豪华巨轮吗?这里还有一些东西是阿房宫里决不会有的,比如说船上游泳池养着的那两只巨大的海龟,就是非常有趣的东西,我每次看到它们在水里游动,辄涉遐想。
我现在就住在这样一座巨大的迷宫里。每天晚上,在深圳大学开完会吃过晚饭以后,就乘车返回这里,站在甲板上,一个人默默地欣赏着迷蒙的夜色,往往站上很长的时间。最让我留连不忍离去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一串灯光形成的珍珠项链。对它我简直是百看不厌。它能引起我的种种幻想:深山大泽,通衢闹市,天上地下,海阔天空。我的幻想仿佛插上了翅膀,到处飞翔,无所不往,无阻无碍,圆融自在。
我也努力在黑暗中辨认白天到过的地方。在右边的某一个山影的后面,大概就是深圳大学吧。我现在当然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但是,我内心深处的那一双眼睛却仿佛看到了深大的校园。现在在北国正是凄清萧瑟的初冬季节,这里依然还是盛夏。在炎阳下,各种颜色的鲜花迎风怒放,开得五色缤纷,花团锦簇。这里也像小说中的仙山一样,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年轻的大学生们也像是一朵朵的鲜花。在鲜花丛中走来走去,怡然自得,仿佛要同鲜花比美。女学生的高跟鞋击地作响,男学生的牛仔裤别具一格。不管是男是女,都是高视阔步,一副主宰宇宙的神气。他们心目中的宇宙大概就像眼前的鲜花一样绚丽多彩吧。他们是我们的未来,他们是我们的希望,他们是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主将。我真是从心里面喜欢这一些男女大孩子们。我的眼前一闪,这些男女大孩子身上都仿佛发出了光芒,同眼前的珍珠项链争光夺彩,不,他们简直就形成了这一长串的珍珠项链了。
我立刻又联想到了在深圳大学的一个大厅里举行的比较文学讨论会。参加讨论会的有许多国外著名的学者,也有国内著名的学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看来中年青年人占绝大多数。红颜白发,相映成趣。会议开得活泼、热烈,大家皆大欢喜。比较文学在中国是一门新兴学科。这一批中年青年人英姿勃发,精神抖擞,可以说是极一时之选。我们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这一门学科的光辉前景。我的眼前又一闪,这一批中青年身上也仿佛发出了光芒,闪灼辉耀,灿如列星。他们也在同我眼前的这一串珍珠项链争光夺彩了。
我就这样站在这艘巨轮的甲板上,在黑暗中浮想联翩,有时候简直是想入非非。我眼前的这一串珍珠项链突然亮了起来,海上世界这一艘豪华的庞然大物仿佛开动了机器,驶离了岸边,驶向那一串珍珠项链;在黑暗的海上,在迷蒙的夜空下,载着我们的希望,载着我们的未来,它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海上世界了。
1985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