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别的什么都不行!但是所有这一些优异的故事都不能帮助你把你那好客的观念改变一丝一毫。每一件事都是干巴巴的!西班牙酒在哪里呢,闪光的勃艮第葡萄酒又在哪里?你却只有南瓜汁!没有关系。正如我正在说的那样,说我没有见过孟加拉农村,不是实话。我非常真切地看到了农村生活,我看到了它的忧愁与快乐。当我住在帕德玛河上的船中时,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看,我就坐在那里看。你还记得我的一篇短篇小说中的穆林玛(Mrinmayi)吗?也许你对我的短篇小说记不那么清楚。”

    “真奇怪!你说‘不记得’是什么意思呀?你自己都忘记了,上一次我们已经发现了……现在请告诉我,谁的朱古玛雅(Jogomaya)呢?”

    “朱古玛雅?等一等……让我想一想,你去哪里弄到朱古玛雅呀?他是摩诃玛雅……”

    “哦,不是,不是拉吉布(Rajib)的摩诃玛雅,而是《生与死》那个故事中的朱古玛雅。”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你知道我是怎样想到它的吗?很久以前,在我们加尔各答老房子中,我记不确切是在什么时候了……但是那时候周图保还在 那里……有一次,突然来了许多客人,于是我睡觉的床就安排到外院[73] 里去了,我在内院里呆得很晚,然后我走到那指定的地方去睡觉,钟敲了两下。穿过庭院,我来到走廓上,站在那里。房子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沉睡了。有光,有黑暗,有长长的阴影,夜已经深了,真正的夜。我站了一会儿,接着一个想法浮上我的心头,而且控制了我——好像‘这个我’并不是刚才的那个‘自我’……好像在过去的自我和现在的自我之间有一个裂缝。我想,如果我现在踮着脚尖走回去,叫醒了周图保,告诉她,‘看呀,这个我不是我,不是你的丈夫’,那将会怎么样呢?——”

    “你那样干了吗?”

    “谢天谢地,我没有干!她能冷静吗?她会吓得大吵大叫!……好了,我没有那样干——我去睡觉了。但是,就在那一夜,这个故事就在我心里酝酿成熟;有人到处游荡,失神落魄,困惑不解,而她自己却像别人那样感觉,她不是她……但是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我记不清楚这些故事了。如果你不反对,晚上我可以把这些故事一篇一篇地朗读;如果你忍受不住了,请暗示一下,你用不着费力多说话,只暗示一下就行了!”

    “玛西从来到的那一天就说,她喜欢听你朗诵《齐德拉》(Chitrangada ),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怕麻烦你。”

    “朗诵自己的作品,谁会感到麻烦呢?此外,你真觉得朗诵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吗?Chitrangada 并不那样坏,有一天我们一定能朗诵……”

    那一天晚上,他朗诵了一篇短篇小说,名字叫Samapti ——意思就是《结束》。诗人的很多短篇小说都是他在帕德玛河中船上写成的。当时,他管理他家里的地产,他在东孟加拉农村中走来走去,主要是住在一条属于他家的船上。这条船穿过乡村,在东孟加拉美妙的河中荡来荡去。在河岸上,人们沐浴,汲水,把自己的船装满了货物;渔夫撒网,妇女洗涤铜器;在这之外,农民耕地,牲畜吃草,从茅草棚中传出了生活的声音,越过水面,触碰到诗人的灵魂深处。他常常坐在船上,从远处观察。但是更多的是他会见他那些淳朴的佃户,关系非常密切,他们心里怀着敬意来到他这里;他们带着所有的忧愁和喜悦来到他这里。同这些个人的接触一起,东孟加拉美妙的自然风光,翠绿得像祖母绿一样,被旭日和落日的霞光所渲染,给诗人提供了营养,把他同农村生活永远绑在一起。《结束》这个故事他记得非常清楚。他说:“我从船上看到妇女来到沐浴的台阶上——有的屁股上背着孩子,有的带着一堆器皿,有的带着大水罐。有一个小女孩子,年龄大概有十或十一岁,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常常在腰里兜着一个孩子走了来。每个人都从岸上观察我,我在船上——但是她的态度不同。她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有时候用胳膊肘轻推孩子——‘看那边!’她说,用手指头指着我。我很欣赏这件有趣的事。她有一种自然的天真活泼,在像她那样岁数的孟加拉女孩子身上很少见到这情况,她们都发育过早,腼腼腆腆。接着我看到她变成了新娘,到她公公家里去住……这条船就拴在那一个台阶旁。啊,她哭得多么痛呀!我能听到年纪大一点的妇女彼此谈话——‘她是一个这样好玩的不知休息的小孩子——在公公家里她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呀?’我感到一阵剧痛……他们是囚禁一头行步如飞的小鹿,我想。当我写这篇故事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她。从帕德玛河上的舟中,我看到孟加拉农村的一幅活的图画,还很少有人看到过……现在,告诉我,要我朗诵什么。”说完了话,他把书投给我们,投到地板上——“好吧,让我朗诵鬼的故事吧。”

    “《私人教师》?”

    “是的,那是一个真实的鬼的故事。”

    屋里的每个人交换了一下眼光。能够听到一个真实的鬼的故事,并不是一件小事。

    “你不会害怕吗,会不会?有一次我们出去吃请回家——罗肯·波里特和我自己。罗肯的出租马车在等他,但我是一个穷人,因此我雇了一辆四轮敞篷马车。已经过了午夜。我坐在马车里打盹儿,过了一会,我发现我们不是沿着乞提普尔路(Chitpore)走。我不断地问车夫,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不答复。那是一个可怕的经历。忽然似乎有什么人坐在我身旁了。我能感觉到他那温暖的呼吸……我身旁的空隙不再空了,而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填补进来。接着‘它’突然动弹起来,变换了地方,挪过来,坐在前面;它那两只眼睛好像刺透了黑暗,毫不畏缩地盯着我。那一个没有形体的东西,没有形体的瞪视,车夫的沉默,他拒绝说话,再加上这一辆车绕着红路(Red Road)在一条车辙上转了又转——你能很好地了解我的困境!我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到家的,但是第二天早晨我问别人,听说几天以前据说有一个人雇这同一辆四轮敞篷马车,绕着红路走了很久,最后车夫不耐烦了,跳下车来:‘请付钱,巴布!’他说,他大吃一惊,应该付钱的人不见了。”

    故事讲完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满腹疑团看着他。能从像他这样精神境界的人物那里听到一个鬼怪故事,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他说话的声音一直是严肃的,没有人不相信的,但是我过去有过经验。因此我说:“是的,我知道。很久以 前了,在圣地尼克坦,我有过考验。在北楼(Uttarayan)[74] 里面没有任何人,吃完饭后,你告诉我了这个故事——有很多夸张之辞,说得津津有味。我完全相信了。唯一的让人发愁的一点是,那一夜我必须孤零零一个人睡在那空荡荡的底层楼中。第二天早晨,在早餐桌上,另外还有几个人,我提出了鬼怪故事这个题目,你立刻就说:‘你还真认为那是一件真事吗?但是那是一个真正的故事——意思真正是一个故事。’”

    “真的吗?我做过这件事吗?那么这一次我算是失败了。一个人说笑话不能说两次。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连忙抢着相信。库奇·比哈尔的女王常常逼我讲故事——‘罗宾巴布,给我讲个故事!’我必须给她制造奇谈。”

    有一天,我们已经准备好《短篇小说集》(Galpa Guccha ),他说:“你自己应该决定今天究竟要朗诵哪一个故事……”

    大天走进来,宣告:“搬运夫被蝎子螫了。”

    诗人焦急得真可怕,他说:“快去,拿我的密尔顿(Milton)来。”

    他常常把一种抗菌剂放在手边,叫做“密尔顿”。

    我们用了许多药,我们又回来。我们看到他坐在那里,他的药筐子就在旁边,他正在请教那一本书《组织医学》,看到我们,他说:“拿走这药丸子,每隔十分钟给他吃一次。”

    我们照办了。虽然我们发现,一只小小的蝎子不会打倒一个廓尔喀人的儿子,但他仍然感到痛苦。

    我们走回来,带着《短篇小说集》坐在那里。但是我们能够看到诗人思想集中有点难。他开始朗诵一篇叫做Prayaschitta 或者《赎罪》的小说,但是突然停住了。

    “不,这不行。请去看一看,他的疼痛是否正在减轻,否则我就要找别的药了。”

    阿鲁巴布正站在门旁,急切想听故事;他说:“啊,痛就要减轻的。”

    诗人生气了。

    “你们这些人毛病就出在这里!我们不应该去了解一下吗?我们能静静地坐在这里,连劳驾问一问都不干吗?”

    我们常常有机会碰到他天性中那种温柔、充满感情的一面。伟人们一般都有自己的伟大工作,伟大思想,连他们最亲近的人的痛苦都容易忽视。可是我们的诗人对任何痛苦从来不漠然置之。一想到有人受苦——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都不能忍受。如果有人病了,他会把所有其他的工作都丢开,去查书,找适当的药,甚至在用药以后,他也不会平静——他会整天继续查阅书籍,仔细观察一切症象。因此,在那一天,他没有朗诵。我在这里讲另外一件事,大概也不算离题。有一天,我正在玻璃屋中靠他坐着,邮件来了。我收到一封信,告诉我,我的一个近亲病得厉害。我发愁了。诗人注意到了,问道:“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告诉了他。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知道,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人们忽视了她的情况。我们的妇女常常有这种情况——她们接连不断地看护别人,可是,当她们自己病了时,却没有人认为应该关心她们。我没法告诉你,我对这种事是多么愤慨——它确实使我智穷力尽……”

    于是乎书又出来了——《组织医学》、《医药原料》(The Materia Medica )。一个他仅仅稍微认识的人在外地得了病,这个消息比他那一天的最紧急的工作都更重要。他让我写信把处方告诉她,在这之前,他不得安宁。

    他对受苦的人类充满了同情,并不是因为他想实行博爱主义,也不是因为他想自我克制,要对别人做好事,要内心高贵,而是因为他天性如此,毫不勉强,有如本能。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我从前被蝎子螫过,”他说,“因此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是的,我把你被蝎子螫的故事告诉了很多人。每个人听了以后都很吃惊。”

    “我也是这样。从那以后,再没有碰到过那样的事。”

    “请告诉我这个故事。”玛西请求他。

    有一回诗人睡在加尔各答家中底层的屋子里。这间屋子平常没有人住,城里居住拥挤的地区底层屋子都是这样。半夜里,一阵刺痛把他惊醒,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只巨大的蟹蝎所螫。那痛是极难忍受的——正如俗语说的“被蝎子螫的痛苦”。但是在那样的深夜里到哪里去找药呢?谁去找呢?整个房子里都熟睡了,而诗人又决不会因为自己痛而去打扰别人睡觉。这样一来,他就必须忍受这剧痛,任何药都找不到。当剧痛实在无法忍受时,他潜心澄虑集中想一点“谁给蝎子螫了”。他沉思:“这条腿是谁的呀?这脚趾是谁的呀?那是我吗?谁是这一位有一具身躯的罗宾德罗那特呀?我自己同那具因剧痛而抖动的身躯不是一个人。”他专心一志集中这样想,想方设法把他自己从目前的环境中解脱出来——也就是说,从灵魂所处的器皿中解脱出来。当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个两重性的时候——也就是躺在那里的有形体的人不是他自己,他突然觉得一个锁链被切断了。就正在这一刹那剧痛停止了。他同自己的痛苦隔离开来。他突然感觉到他没有痛苦了。第二天,只留下蝎子螫的痕迹,此外这次受伤任何痕迹也没有留下。诗人告诉我,他再也没有像这样的经历了——虽然他曾努力尝试过几次。一个人能够制服心理痛苦,一个人能不顾身体痛苦,但不仅是忍受这痛苦,而是用意志的力量去消灭一切痛苦的感觉,这是一个奇怪的经历,以后没有再出现过。他经常说:“那不朽的、无敌的灵魂必须同日常生活的阴沉的气氛分开——不能让灵魂被击败或者被转瞬即逝的、渺小的快乐与痛苦所干扰。让我内心里那个更大的我永存!”

    “请给我点工作干。”

    “是的,我就给你。但是你职责所在的那个领域距离我的领域的边界是这样远……不然的话,你有很多空闲,令人痛苦的空闲,如果你能参加到我的工作里来,我会非常高兴的。我死以后,只要你有空,到那边去,找点事干;但是现在别来——因为这样你是为我而来,而不是为了工作,这样就不好!在我们国家,女子不知道怎样恰当地去工作。在现在的日子里,女子中的大多数在完成了家务以后,手中还有很多时间,她们的大多数受过一定的教育,但是她们的心却完全不活动!如果这个国家一半力量不像这样被窒息,那有多好呀。你可以说,她们没有得到适当的活动领域,这样每一个个人就被禁锢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为了自己的发展,创造自己的活动范围并不容易。但是我必须说,即便她们得到这个机会,她们也不走上前去利用这个机会。在圣地尼克坦有足够的太太,但是有多少人工作呢?可是,我没有给她们开辟一个巨大的活动领域吗?得到这种机会,是一件小事情吗?但是只有保玛参加了我的工作,她没有超然物外。即使她体弱多病,她承担了艰巨的任务。我对此是这样地高兴。这不仅对她自己是一个收获——得到一个更宽阔的生命范围,一个更大的工作领域,增加了自重。否则,用闲谈消磨时间——‘我亲爱的……这个和我亲爱的……那个’——妇女们没感到这是耻辱吗?”

    “我看,灯点上了 ……今天我们要读什么呢?昨天我朗诵了Prayaschitta[75] ,我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主人公呢?”

    “ 虽然如此,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只能把真实的东西描绘下来,连蚁垤[76] 也不能做得更好。”[77]

    “实在的,真是这样吗?但是,我亲爱的,没有这些男人,你过不了日子,你能吗?你能把这些诗人嫌的生物完全从你的生活中赶走吗?我们男人没有这样狂妄——我们有吗,大夫?你们那个佛教徒雕塑匠同我们一起到了噶伦堡,开始雕刻一个木头佛像。他忽然说道:‘我在这里干不了活,来来往往的女人一刻不停,只要她们的目光一落到上面,我的木头就断裂。’我听到这一个虔诚木匠这样说,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立刻对他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同他不能共事了。因为没有这些目光,生命就会停止活动。我们能够很容易承认——我们从来不是这样自视过高,说什么我们不需要你们!但是你们却总是摆架子,好像整个男公民都是无用的、讨厌的东西。我们男人,当我们作画时,我们给你们画像,当我们写作时,我们写你们……你们要记住,我们写的总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毫不迟疑地丢开你们那些坏品质,不断地堆积好品质。但是,当你们作画时,你们画我们吗?你们不断地画自己……你们为什么这样自高自大呢?好吧,给我点东西读一读,吵嘴没用……”

    “那是什么书呀?看上去像是《歌集》(Gitabitan )。”

    翻看了几页,他说:“这个版本过时了……充满了错误。请把笔递给我。”

    接着他改了些排印的错误,他开始哼着:

    开,开门,
    不要让我等在外面。

    这是蒙铺的一个黑暗孤寂之夜。我们中的几个人围坐在他的脚下……像往常一样,只有一盏灯照在他背后,灯光围绕着他的形象幻出一团圣光,这样高贵地刻在黑暗的画布上。我今天回忆起那一夜来,好像回忆一个梦。他那美妙的身躯是一个最适合的容器,能容纳一颗无与伦比和高贵的心。但是难道他的美只限于他那面貌的完美,他那鼻子的弧线,或者他那脸的轮廓,或者他那炯炯的双眼吗?——仅限于在一具结构完美的身躯上、他那面容的美丽或者他那柔滑、丝一般的皮肤吗?不是的。它超越了身体,表示出一点在它之外的东西,因为他的兄弟和他家庭许多成员面貌都同他相似。此外,在兄弟、姐妹中,他是最黑的。他常常说:“我是妈妈的黑孩子。”

    在那些蒙铺的夜晚里,当他坐在那里在灯下朗诵时,灯光流在他那丝般的头发上,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幅画——一幅带着生命的新鲜活力的新鲜画,但又是辽阔遥远得像一幅图片。那种无法表达的形体美也有它自己的使命。

    同一天晚上,他唱了十四或十五首歌;有一些我至今仍然能记得起来!当我们坐在逐渐深沉的黑暗中时,在音乐的幻术般魅力支配下,歌声不断在我们的心中回响——

    如果我知道什么使我痛苦
    我会告诉你的。
    他让我叫唤,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为什么伸出我那热切的双臂?
    我白白地追随着谁呀?
    如果我所有的东西都已卖出,
    我没有得到价钱。

    这些歌曲都是从前的,不常常唱。他用一个歌曲的海洋使全国泛滥。他的音乐把人的心召唤到深处,歌词以及歌曲的使命也帮助我们进入那个深不可测的情况中,忧愁一旦为音乐所搅动就转变为仙露,而幸福则被强烈地感觉到,强烈到几乎成了痛苦。他重复了一行诗:“亲爱的人在哪里,他从我的痛苦中诞生……他正填充着我的世界,但是他从来没有达到填满我的生命的程度……”

    所有的心弦都在那种音乐中颤动,其激烈程度是难以表达的……

    当我回来帮他上床的时候,我看到他读《歌集》。

    “我想,我应该送给你一本新版的书,这一本充满了错印的字句。不……我不再同你谈这个了……你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听一支歌曲,你就哭……你没有机会听好音乐,这是真的……我必须承认,这地方非常寂寞,对你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有点太寂寞了。好吧,你可以做一件事——找一个人帮你照看枯古,而且也能唱歌。”

    “看你想的!我不是一个公主,雇一个人当我的伙伴。”

    “不,不,那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学唱歌呢?音乐是一个伟大的伙伴。一天一天地一个人来消磨这些夜晚,肯定是非常苦恼的。我们把这件事弄得更坏了,我们一走,你会更感到寂寞的。”

    “你说这个干嘛呀?我们不能期望你永远留在这里,但是我们得到的这一点,我们能充分认识其价值……为了这不多的几天,我们是多么感激呀。”

    “好吧,这也不一定就是这样非常不可能。我这一生仅余的那几天的一大半,我可以同你们这些人在这里度过。人生的道路没有撒满鲜花。如果不能尽如所愿,一个人也不要抱怨……能得到多少,就应该感到快乐。这是对人的考验。但是,我们希望能看到我们爱的那些人的道路上的困难都扫除掉。”

    “你为什么老让你的镯子响,丁零,丁零……丁零,丁零……这样骗人……啊,亲爱的,把你那金罐子灌满了水,回家去吧……为什么老响……啊,为什么老让你的镯子响……丁零,丁零……丁零,丁零……”接着,他不唱了,说道:“什么样的哀求啊!哎呀,我当时多么蠢,否则,我怎么能写出像这样的东西?如果在现在,我就会写——如果你来,这很好,但是,如果你不来,就请你把金水罐子留下——它对国际大学会有用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走——如果你这样做了,也没有多大关系——但是那一个金水罐子对我们来说却是不可缺少的 ……”接着他微笑着问道——“在《刹那集》(Kshanikā )[78] 中有像这样的一首诗吗?”

    “哪一首?‘如果一个人偶尔失掉了,我可以得到四个来安慰我。’”

    “是的,是的,一首非常现实主义的诗。Kshanikā 中的诗没有引起多少注意。但是,那些诗是好的……那是一本我喜爱的书。”

    “你有一次问过我——‘如果你被允许只保留一本我的书的话,你要选择哪一本呢?’我说:‘你选择哪一本呢?我只是感兴趣,想知道这一件事。’……你回答说——‘可能是Kshanikā ’……但是我肯定不同意……”

    “不,不全是这样。但是,在那些日子,Kshanikā 的诗是非常有本色的。在那时候,我们国家文学欣赏水平标准不是高的。人们不想接受这样的诗体——

    打开我内心的门
    所有的虔诚思想都拴在里面……
    决不,我今天决不说出真理。

    轻而易举地接受而且欣赏这些诗,是不可能的。让读者在心里有所准备,需要时间。我们的时代为清教主义所迷惑。这是一种病。比如说,几天以前你能够非常自然地要我唱那一支歌——‘你为什么不在暗夜稍逝前把我叫醒……’而我能够很自然地来唱它;在那些日子里,这能做得到吗?人们会认为这是可怕地庸俗的。因此,我想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改变到何等程度了啊。”

    “为什么?那首歌中有什么庸俗的地方呀?”

    “啊,亲爱的,它不庸俗吗?”他幽默地从这同一首歌曲中引了两行天真无邪的诗——“小鸟呢喃,告诉说黑夜已经逝去……妻子走去把罐子灌满水——这是可怕地不道德!”

    自然,诗人把引起清教徒愤怒的那些诗行省掉了,这首歌的歌词是:“你为什么不在暗夜消逝前把我叫醒,时间晚了,我脸上发红……小鸟呢喃,告诉说黑夜已经逝去,新娘走去把罐子灌满了水……我怎样把我那乱蓬蓬的头发遮盖起来去干活?”

    “人们能说的事情你现在不想相信。那一首关于一个佛教托钵僧故事[79] 的诗《故事诗与叙事诗》(Katha O Kahini ),你记得吗?那个女乞丐把自己仅有的衣服脱下来,丢到小路上?……啊,你把这些诗行读一读,我的字典,否则你这次真正被打败了。”

    “你不能在这一首‘Katha O Kahini ’的诗上打败我。自然你可能在散文诗上打败我。”接着我就朗诵这些诗行——“她设法躲在树林子里脱下了自己仅有的衣服,伸出胳膊,把衣服丢在小路的地上!”

    “是的,”诗人说,“当那首诗在杂志刊出以后,G—告诉我——‘罗宾巴布,写这首诗适当吗?年轻的男孩子会读你的诗的,而你擅自写这样的东西,什么——她把自己仅有的衣服脱掉……读这种猥亵的话对男孩子来说好吗?’现在,我对他能说什么呢?我只谴责自己的命运……‘呸,’我对自己说,‘我为谁而写作呀?’现在,正如你知道的,我们的G—是一个颇为突出的、有学问的人——如果连他都说这样的话——如果对他也必须解释诗中那一个词儿‘仅有的一件衣服’,那么为什么还干写点东西的这种无用的事呢?谁能理解呢?但是,日子变了,今天人们的观点正常了,健康了。你现在能够这样自由自在地欣赏文学表现的那一种美,我亲爱的夫人,你应该为此而感谢我……其中有我的一份功劳!”

    “密特拉(朋友),今天一早晨我为什么看不到你呀。昨天,你拿走了我的笔记本去抄什么,但是我离了它不能写。我已经等了半天了。”

    “非常对不起!我这一阵子都在厨房里。为什么堪奴不来叫我呢?”

    “我没有让他去叫。我的脾气不是这样,你知道。我只接受自然而然地来的东西,没有更多的要求。你知道《刹那集》中的一首诗——‘我得到什么,拿什么,能到哪里去,才到哪里去,我什么东西都不遗漏,朋友,我什么东西都不遗漏……但是我不拼搏去攫取任何东西,我不攫取’——这是我的生活的哲学……所有那些不费力气地、轻而易举地来的东西我都要;我不想丢弃任何东西,遗漏任何东西——但是不用力气,不去抢。”

    “对于这一点疏忽你为什么骂得这么厉害呢?”

    “不,不,我指的不是你,我只是借这个机会说说而已。关于你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如果我叫你的话,你会是非常高兴的,但是我告诉你真话,打搅别人,不是我的天性。虽然现在我逐渐虚弱下来了,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了,我变得像个小孩子。我有理或无理地麻烦你够多了。但是,我年轻的时候,我活动能力还强的时候,我决不麻烦任何人;吵吵闹闹:‘喂,去拿这个,或者去拿那个,递给我一支笔,拿一点水来’——这从来不是我的习惯。在我一生中我得到的够多了,但是我从不想去攫取什么东西……我不丢弃任何东西,我的朋友,我不放弃任何东西,但是我不用力去抢什么东西,我不攫取任何东西。”

    “我床旁的灯熄灭时,我随着早晨的小鸟醒来了。我坐在开着的窗子前,松散的头发上有一个新鲜的花环。年轻的旅行者沿着大路走了过来,在晨光的玫瑰色的雾中,一串珍珠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阳光射到他的王冠上。他停在我的门前,要求野合,我不能说——‘她是我,年轻的旅行者,她是我。’”

    “这是同一个讲得而实失的故事。欲望的强烈的迫促让一个人感觉到他被剥夺了。在我们眼前的,在我们手边的,我们视而不见,但是,当我们走得很远时,然后我们从这远处回头看,我们感觉到——它就在这里!对我来说,这首诗的含义就是一声热切的呼喊——‘她在哪里?’因为正是这个有点像《点金石》。”

    《点金石》或者《哲学家的石头》是诗人早年写的一首诗的名字——一个疯子寻找点金石。他沿着波涛汹涌的海岸走,把每一块小卵石都捡起来。他用石头碰自己的铜护身符,看看它是否变为黄金,然后又失望地把它丢掉。他走呀走呀,从日出走到日落,直至成为一个习惯;他捡起一块一块的卵石,用习惯的动作碰护身符,连看都不看,又把石头扔掉。最后有一天一个乡村顽童问他:“爷爷,你从什么地方弄到一个金护身符呢?”这样这个疲倦的疯子才知道,他曾经找到了点金石,但是又把它丢掉了——他不知道,所求之物什么时候在他手中。

    蒙铺的夜晚,当我们坐在那里,为古老森林的原始寂静所包围,夜间的微风吹拂着我们时,我们都肯定,在人生海洋的岸边上有点金石,但是我们不知道怎样把它们捡起来。

    那一天晚上,从《醉花集》(Mohua )里选出了很多诗来朗诵,他朗诵的每一首诗我们总都觉得新鲜,就好像它突然从这书的书页上活了起来。我们从前已经读过许多遍的小说和诗歌,为他那声音的魔力所转变而显得新鲜……好像它们是新的创作,更充实,更全面。我记得起他朗诵《饥石》的情景。小说中那个疯狂的托钵僧带着他那受折磨的心泼辣活泼地站在我们眼前。那种激情,那种表现的气势,是不能够钉在纸上的。诗人,作曲家,画家,也是伟大的演员。

    他那巨大天才的灿烂的光辉让我们沉睡的感觉惊诧不置。但是我们中没有人能成为容纳那种光辉的合适的器皿。那是非常不幸的,我们这时代最好的天才,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之一,降生在一群在智慧理解方面非常平庸的人中间。因此他身上的许多东西丢掉了。表现在文学、艺术、音乐和诗歌中的他身上的那一部分正在走向不朽,但是他那活的一方面,闪耀在思想、语言和其他一百种同别人的接触中的一方面,他那生活的艺术却为时间的擦磨所污染。

    他正唱一首歌——

    我正带着我的一切等候着,
    希望全部毁灭。
    我正等候着他,
    他来让我变成赤贫,
    一个不能被看到的,
    但他却能看到一切,
    他从后面爱着,不为人所见,
    我的心为一个深沉者的
    秘密的爱所浸渍。

    这是我最喜爱的歌曲之一。诗人常常说:“我不想再唱它了。我发现你为它所迷惑!”

    他一会儿停下来了,眼睛里闪着笑意,看着玛西说:“玛西,我今晚唱了这样多歌,得到什么报酬呢?古时候,诗人唱歌时,公主们摘下自己的项链,丢下来。那样的日子逝去了。现在诗人一个人唱,而其他的人却都沉默不语!”

    “你的公主们在哪里呀?”我抢着回答,“这只是一个穷人住的微不足道的小茅棚。我们有什么东西可以奉献呢?”

    但是玛西对诗人说:“你为什么听她的辩解呢?你看这里,她戴着一串十分完美的项链。她为什么不奉献呀?”

    “啊,是的,”诗人装出严肃的样子说道,“当然,那里有项链。如果一个人真正心甘情愿的话,他不能相赠吗?你要记住那一个女乞丐,她把自己仅有的衣服送给了托钵僧!”

    “送给你什么东西要困难得多,”我回答说,然后取下了项链,递给了他,“好吧,你拿着吧。”

    “你这样说话,我怎么能拿呢?”他伸出手来,把项链拿在面前仔细看了看,“这是什么宝石呀?叫什么名字?祖母绿?这些呢?金刚石?”接着他从他那有名的歌曲中哼了一段——“Hashi kanna, Hira Panna, doley bhaley”——笑声和眼泪,金刚石和祖母绿,像命运一般摇摆——好与坏一齐合着拍子颤抖!

    “你知道,在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我戴过首饰——一个戒指——那同·保谭送给我的。当我在迦齐浦尔(Gazipur)恒河中沐浴时,它从我的手指头上滑了下来。啊,我那个难受劲……现在请接过你的项链吧。”他把项链送还给我,他说,“你要仔细看一看,我没有拿你的任何金刚石或祖母绿。”

    “拿吧,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馈赠呢?”

    “是的,真是的,只有这件事还在等着我哩,我穷到卖你的珠宝!”

    与此有关,两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我又记了起来。在同一年的12月,我所有的珠宝都被盗了——物质的传家宝,三代节省下来的。被盗后,我接着到圣地尼克坦去见诗人。我一走进他的屋子,他生着气说:“啊!——你现在还这样愉快地到处旅行,在丢了所有的东西以后——你这充满了智慧的人!”

    “首饰是我的一切的一切吗?”

    “不要再作诗了……你们是一伙傻子!怎么能发生这种事情呢?除非是在一个教授家里?”

    “好吧!我父亲有什么错处呢?这一些珠宝从来不放在家中,是我拿到家中来的。”

    “那么这是你的灵机妙想?除了你以外,谁还能干这样的事呢?——你这禀赋独厚的人!”

    “现在请你听一点有趣的事情。所有我们的珠宝都完了,连一小块金子也没有留在家里。但是我在蒙铺送给你的那个项链却保留下来了。它没有被偷。”

    “那怎么可能呀?是小偷们知道它是属于我的之后送回来的吗?”

    “不,不,不是这样。那项链是唯一的留在我公公那里的珠宝。”

    “真让人吃惊!”

    “是的,真是这样。但是我确实很高兴。”

    “现在,你看,你对馈赠为什么这样吝啬小气呢?如果你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我的话,这些东西都会保留住了。”

    “很可能。别的东西都被偷走,只有这个项链留了下来。我们想到你在《吉檀迦利》中的一首诗——《吝啬者》——‘我送给乞丐的东西,国王用黄金偿还’——接着 我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我想,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呀?”[80]

    “密特拉,你知道吗?有一次我从阿尔莫拉回家,我的钱包和其中所有的钱和车票都被偷掉。我那生病的女儿同我在一起,我碰到了极大的不方便。我觉得非常难受,我对自己说:‘我是这样苦恼,因为我觉得,我是被人骗了。但是让我把东西送给那拿走的人吧,让我把它当作馈赠吧……’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暂时摆脱了苦恼。在你来到以前,我正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你哩。”

    正在这时候,有人把普普[81] 的首饰(嫁妆)拿进来——一堆眩目的金子放在铜盘子里。诗人转过脸去,生着气说:“为什么把这些东西拿到这可怜的女孩子的眼前来呢?”

    首饰拿走以后,我对他说:“我非常生你的气。你想,只因我丢了自己的首饰看到普普的珠宝就不高兴吗?”

    “是的,这非常自然的嘛。”

    “一点也不。所有流传的那一些关于妇女依恋珠宝的故事都是可怕的夸大。首饰有价值,在艺术和经济方面都是如此,此外,它们还作为传家宝而有价值。当然,每一个妇女都不想丢掉它们,但是,既然已经丢掉了,那又有什么呢?”

    “密特拉,那么你对你的损失不怎么在意呀?我听到真是高兴。我的孩子,希望你能不辜负真正的忧愁和真正的幸福。”

    在两座高山之间的巨大的山峡里有一条瀑布。有一条狭窄的路通过树林子向上通向瀑布。有时候在早晨,我们房子的热心的马夫和妇女骑马沿着这一条小路走。有一次玛西碰到了一件意外的事。阿鲁巴布对此兴致勃勃,他走来绘形绘色地对诗人讲这件不幸的事。我端茶进来,诗人说:“我正在听阿鲁讲玛西骑马的故事。玛西几乎坠下悬崖,心神完全错乱了,以后她的女婿(大夫)连哄加骗安慰她。阿鲁的描绘是这样使人毛骨悚然,我得到灵感写了一首诗:

    玛西骑得飞快,她跳上了马背;
    掉下马来,一瘸一拐,心里后悔。
    她女婿看到了,心里难过,
    加心加意把她柔嫩的双脚来擦摩。”

    就这样,诗人说下去,成了一首长诗。我没有记录下来,它就丢失了。

    “但是你们山上这种小马,”他说,“它们不能同正规的马来比。你骑过阿拉伯马吗?那才是真正的马哩。那同·保谭常常骑这种马,沿着乞提普尔路(在加尔各答一个拥挤的地方)走,我的哥哥陪着她。你能想象在那些日子里那是一件多么大胆的行为吗?不仅这些马是大牲畜,更大的事情却是,一个家庭妇女,一个女人,能出来骑马!但是,她毫不在乎。是的,她真是有无与伦比的品质——她是无与伦比的……现在你来了,来,母亲的妹妹,来呀。你的四肢还完整吗?我正着手写一部史诗,名字叫《骑马插曲》。正如诗句从蚁垤内心深处涌现出来,诗歌也从罗宾德罗那特的心中流出,灵感来自阿鲁对你骑马的描绘——有如天上恒河流下,有如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波浪淹没海岸,有如……”

    “诗在哪里,我必须听一听。”

    “我还能记得起吗?你为什么不在我灵感来时来呢?问问你的外甥女。她把每件事情都记录下来,但是这一首诗她却忘了!怎么办呢?从我的文学的天空中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坠下来了——从我那不朽的……”

    “不再提她了!”玛西发火了,“她自私得可怕,嫉妒……当然,她忘记记录下来,因为这是关于我的诗,如果是关于她的话,这诗此刻已经到了Prabasi 杂志那里。”

    “你听,玛西,”诗人低声耳语,带着有点搞阴谋的气氛,“你使用的那一些形容词,好吧,我有性质差不多相同的看法;但是我什么都不说,我一个字都不说,我害怕。我从哪里得到你那样勇往无前的勇气呢?如果我是这样勇敢的话,我早就同你一起跳上了马背了!”

    “人们说,当你在《家庭与世界》上画散德尔普(Sandwip)的特征时,你心里想的是B—,这是真的吗?”

    “人们这样说吗?为什么?B—能像Sandwip那样漂亮吗?我亲爱的,当《家庭与世界》在报纸上出现时,掀起了一场多么大的轩然大波呀……一位太太写道:‘这简直是荒谬,决不允许这样子’……”

    “不允许什么呢?”

    “一个孟加拉女子从不允许那样感觉(意思是,她不能爱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否则,全国就要从它那禁欲的顶峰坠入十八层地狱中去!孟加拉女人!印度教女人!好吧,所有的女人首先是女人……说女人第一和首先是人,她有可能纵欲或者堕落,能感觉到人类所有的善或恶 的激情——这些人都不承认这一点。这是一个贞女(Satees)[82] 的国家,它不是一个真理(Satya)的国家。我想,现代的态度是怎样改变的,变得自然多了。好吧,在那个我们开 始生活的时代里,把任何观念灌入人们的脑袋是一个什么样的任务呀[83] !‘傻子诗人的粗制滥造的东西,值得一个卢比。’”(诗人在这里引用了一首毁谤的诗。这些诗当时向他袭来。诗人是宣扬一大堆新思想、新概念、伦理价值和表现的先驱者,远远走在他那个时代的前面, 他成了许多恶意中伤的牺牲品。)“你不知道,什么样的诽谤的毒液[84] 泼到我身上来呀!为什么有这样多此一举的攻击呀?你一定听说过,我是一个暴虐的柴明达尔(地主)。但是没有再比这更大的谎言了。我同我的佃户之间的关系从来不缺少感情。在我的柴明达尔工作开始时,我一次就减免了我的佃户十万卢比的田赋……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地产是共同所有的)。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穆斯林佃户,一个粗壮、黑皮肤的家伙;他有一个时候是一群强盗集团的头子。啊,他是如何地爱我呀!有时候他带一伙邻近的地主的佃户来,让他们排成一行,他们没有办法,因为怕他,只好照办,他们站在我面前;他笑嘻嘻地说道:‘我把他们带来了,让他们看一看我的主人。’然后转过身去,对他们说:‘你们见过这样的脸吗,像明月一样漂亮?’我们的穆斯林佃户同印度教佃户一样多,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从穆斯林佃户那里受到良好的待遇,从印度教佃户那里并不总是能够受到。在那些教派感情可怕的日子里,我记起了那一些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抱怨他们。当我第一次到那里去的时候,我发现座位的安排是非常要不得的。有巨大的pharas(一种宽大的布床单,供蹲坐之用);我发现pharas只是为婆罗门或高级的印度教徒而铺上的。而穆斯林,即使他们出自上等阶级,也只能站在那里,或者在坐以前把pharas卷起来。我说,我决不允许这样做,每个人都应该坐在pharas上。啊,大吵大嚷,人们说,婆罗门不肯坐。我说,好吧,不肯就不肯吧。但是我不能让这可耻的安排继续下去,而且如果什么人因此而丢掉种姓,让他们超然物外,挽救自己的纯洁性吧。在那些乌七八糟敌对和仇恨的日子里,我不能不记起这件事情来。不要忘记,我们也有责任。那些弱小无助的人只好忍气吞声忍受这种侮辱,但是产生的创伤把痛苦的根深深地扎下去,无声无息地埋起来……接着就突然出现了崩溃,以后悲悼也没有用了。

    我常常记起表现我那些佃户们好心肠的一件事。我正坐着轿子穿过一块田地……在中午阳光的炽热中,农民们正在田地里干活。我坐在轿子里,大概是正在写作Kshanika 中的几首诗。忽然间,一个农民从田地里飞快地跑了过来,做出了许多姿势,让我的轿子停住。我说:‘你想要什么?’他用普通的‘你’(tu)字,回答说:‘等一会儿……’‘我怎么能等呢?’我说,‘我赶火车会晚到的。’但是他却不听……重复说:‘你且等一会儿……’我只好等了……他沿着弯弯曲曲的稻田埂上的窄狭的小路跑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拿着一个卢比,放在靠近我的脚的地上。我说:‘我用这个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让我白等呢?’他说:‘我不应该给你吗?如果我们不给的话,你吃什么呢?’那一种极单纯又真实的话多么甜蜜啊。甚至今天我还能记得起来:‘如果我们不给的话,你吃什么呢?’”

    “几天以前,你要求给你点工作。我劝你研究《摩诃婆罗多》……那是一个海洋。一方面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有无限的孩子气——《薄伽梵歌》与神话故事同时并存。今天,如果故事不真实,人们就不高兴,至少应该有某种程度的可能性。因此连故事也要戴上真实的面具……但是在古时候人们并不这样大惊小怪。好吧,故事就是故事,在它们里面,真实的与不真实的,可能的与不可能的,都混在一起。不然的话,你且想一想,蛇同和尚讨论宗教和经典!请把我的笔记本拿给我,我给你我的笔记看。我现在不可能把这件工作做完了……费的时间很长……你按照我告诉你的办法干下去……有一件事情你要记在心里,《摩诃婆罗多》的故事完完全全是寓言式的。它有一个主题,这就是黑天(Krishna),黑天是男主人公。五个兄弟娶了一个女人,黑公主(Krishnā)——它的含义只不过是黑天崇拜……不然的话,五个兄弟怎么能娶一个女子呢?那些接受Krishnā的人,他们是Krishna的门徒。战斗不是为了国土,而是为了Krishna——它是一场意见之战。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可能在战场上或者在俱卢之野喋喋不休地说出了一百码长的《薄伽梵歌》。那毫无意义。你把这一些从我的日记中抄出来,要记住,《摩诃婆罗多》最深刻的意义,它的最根本的教义和使命,并不存在于仙人的说教中,也不存在于坚战的唯心主义中,而存在于《运行篇》(Mahā -prasthān )的最后一幕中,这样一场破坏性强的战争,所有的杀戮与搏斗,不是为了贪婪……它并不以可恨的追求私利而终结。欲望,只有消灭,才能满足。东西只有放弃,才能积聚,这就是这一部大史诗要指出的主要使命。”

    我想在这里引用1940年第七次九月(pous)节[85] 诗人讲话中的几句话。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他是怎样以今天那些残酷流血战争为背景来看《摩诃婆罗多》的战争的。

    “根据西方的文艺批评,史诗必须以战争为基础。在《摩诃婆罗多》的叙述部分中,对战争的描绘占垄断的地位,但是它的真正意义并不在战争。般度人在从血海中收复了自己失去了的财富以后那种狂烈的快乐,在故事达到顶点时,并没有加以描绘。它接下去描绘,在把那些夺来的财富留在俱卢之野的焚尸灰堆中以后,胜利了的般度人沿着最高的舍弃的道路走上去,走向和平之域——这是这一部史诗最高使命,这个指示是为一切时代一切人的。植根于贪婪的欲望必须用祭祀去清除。”

    我现在回忆起来,当他每天手中拿着报纸,从广播中听到战争消息时,他是多么忧愁难过。他把一生贡献给人类团结的事业。他曾尝试着把人类不同的思想和文化熔于一炉。他向全世界宣扬一种爱与快乐的教训——但爱与快乐,甚至人道主义在什么地方呢?当全世界发了疯,心灵被扭曲了的民族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中拼命掐住对方的脖子时,我们看到,他是怎样难过啊。战争在遥远的地方进行,对我们来说,战争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战争故事;但是,他是所有的人的朋友,他使陌生人变成了兄弟,对他来说,所有人的痛苦都是非常真实的,就在眼前的。他常常这样难过,我真想不把新闻告诉他。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写了这一首歌:《全世界由于仇恨而发疯》,他祈祷永恒的道德的出现。

    啊和平的,啊自由的,
    啊永远扩大的慈悲,
    把这个世界的污点涂掉吧。

    带着同样刺痛的心,他又在忧郁的讽刺中写道:

    请听一听广播中
    短而粗的长连鬓胡子的家伙[86] 那威胁的嚎叫声,在不同的国家中,
    在城市和乡村中,
    割脖子的狂宴正在进行。
    广播呻吟了,谁知道谁胜利,
    机关枪正在粉碎文明的所有的法典规程。

    他受到人类罪恶历史的、极大的刺痛,在他永远离开之前。

    如果有客人要来,他总是忧心忡忡。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谁要住在什么地方呢?首先,他总是急切要让出自己的房间。

    “我一再告诉你,我宁愿要小房间。”

    “可能是这样。但是如果你离开这一间搬到小房间里去,住在这间屋里的那个人觉得舒服吗?”

    “那是真的。那么把眼镜递给我,然后去休息一会儿。整天价吵吵闹闹,每一件事都本末倒置,乱七八糟!今天没有朗诵故事,明天也不会朗诵。”

    “为什么不呢?明天肯定要朗诵的。”

    “不可能。N—要来了……他们不管这一套。每个人都有你那样的耐性吗?”

    “那自然是正确的!必须听你朗诵自己的作品,不是一件小的麻烦!很多人同情我们这种坏运气!”

    第二天,从一大早,他就担心怎样为要来的客人做好安排,他急不可待地问,他什么时候到,同时又不断地同我们开玩笑。

    “你正在完全怠慢着你的老客人,积极热心地迎接新客人——今天你没有干抄写的工作吗?”

    “为什么没有?我正在抄哩。”

    “哪里?让我看看……现在,你正干什么呀?你急切地从窗子里向外看什么呀?”

    “我看到远处有一辆车。”

    “真的吗?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接着他从胜天(Joydev)那里引了一行梵文诗,描绘拉塔正在等候她的情人黑天——

    “‘Chala Sakhi kunjam satimira punjam’[87]

    ‘那么让我们走吧,亲爱的,到那个为绿叶遮暗了的亭子里去吧’……现在,把那愚蠢的抄写工作丢开吧。”

    “不是,车子走过去了。”

    “是吗?……哎呀!啊,我的朋友,我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我那亲爱的人儿经过我的天井到别人那里去同另外什么人幽会去了!我看,你的困境正像胜天的《罗底迦》(Radhika )——‘如果一只小鸟摇动了,一片叶子落下来了,她吃惊了,想到是你来了。’”

    “现在,请你停住吧……把这些对所有的人都开的玩笑停住。”

    “可是,亲爱的,我不知道,谁真正是那个人……如果你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就不再对所有的人都开玩笑了……谁在那里?啊,是大夫!好哇,你来的这个时候真不凑巧呀!她正想告诉我非常秘密的事哩,这件事在你跟前永远是不能说的……别人可以听,但你不行!一个家庭难道就这样什么原因也没有仅仅由于我的懒散而破裂吗?”

    大夫离开诗人威严的气氛,行动完全不同,在他跟前的时候,却窘得不知所措。因此,他想设法逃跑。

    “但是,他们已经到了。”

    “啊,天哪!他们来了?那么,我必须变成一个绅士,穿上一件jubba……不再谈胜天的诗了。爱国主义精神必须唤起。”

    他在这里度假时,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做《最后的话》。他的工作量之大使我们吃惊。他早晨五点钟来到阳台上,吃过早饭,听广播新闻,听到六点钟。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写回信,来的信天天堆成一堆,他写呀写呀。除了一个半小时的沐浴和吃饭外,他一直写下去,直到黄昏。在晚上,他离开写字台,走出来,坐在他那大椅子里。在阳台上在黑暗中呆一会儿。吃过晚饭,他开始给我们朗诵。对我们来说,那是难得的乐事。能够听他朗诵是我们巨大的幸运。我们有时候仍然害怕他会疲倦。但是他却不听,有时候,他自己建议朗诵,说:“今天没灯吗?”

    写完了小说《最后的话》他说:“我这几天写的小说同《短篇小说集》不一样——这些故事描写心理太多了。Galpaguccha的故事是围绕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展开的——但是我现在写的同那个不一样……现在,我奇怪,我怎么能想出那些细节来,怎么能那样写。”

    小说《最后的话》(Sesh -katha )写完以后,他 对我们朗读,而且在毗迦亚达沙弥(Bijayādashami)[88] 节那一天,他把手稿赠给了我。

    玛西走进来说:“这是什么举动呀?在同一所房子里有两个人,可是你……”

    “确实是有两个人,但是这一天还没有过完呀。你为什么不再等一会儿,看看发生什么事情呢。”

    诗人邀请了一些人来欢度毗迦亚(Bijayā)。宴会完了以后,已经相当晚了。我走到他屋里,看到他正全神贯注地画一张画。

    “现在,现在,请上床睡觉吧。”

    “不,不行……我给玛西画完像之前,睡不着觉。”

    玛西异常地窘,飞跑进来:“现在放下吧。现在不要再画了,我收回我说过的话。”

    “你能把你的话收回,玛西,但是我却不能收回我的话。在你的话和我的话之间,就有那么一点区别吗?”

    “啊,把头发分开的人呀,新花开放了,你就是春天。现在你看……我正给你的便笺簿画一幅装饰画,在这下面写上:‘啊,把头发分开的人呀,新花开了,你就是春天’,——看上去怎么样呀?”

    “啊,不必在意,让我们结束昨天的讨论吧。”

    “现在,你听,好朋友(Sumitra)!昨天的辩论永远也结束不了。除非你自己再把那个题目彻底想上一想。有一些东西,在一个人心中扫除掉长期形成的偏见的影响之前,在用纯粹推理帮助清除思想的隐晦之前,只靠辩论是不能理解的。在我们国家,人们总是像祭祀用的牲畜一样被捆绑在旧习惯势力的柱子上,要想解脱出来是困难的。但是,除非心灵从偏见的奴役下解脱出来,心灵就不能从正确的观点上来看生活,或者真正了解人性。一个人的生命同别人的生命一起挺立或者倒下——由于缺少一个人,另外一个人的生命会变得完全空虚——你承认这种想法吗?谁告诉过你,忧愁和居丧会毁坏一个人的生命?仅有的那一些为苦难所毁坏的人们,是那一些无可奈何地屈服于自己的忧愁并以此自傲的人。使居丧的情况成为一个苦难的源源不断的来源,在生命的某一点上把自己活埋起来,这种情况在我们国家就是人们所说的Satee,人们想用鲜花和名香把昙花一现的记忆保留下来,因此人们就必须避开光明而愉快的世界,但是确凿地说,这样做有什么高贵之处呢?我猜想,你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牺牲,但是为什么而牺牲呢?一个牺牲只有在为了生命的缘故而奉献时才是高贵的。在生命中使死亡的黑暗加深,无可奈何地屈服于生命的痛苦和不幸——其中没有雅致,没有美丽,在某一点上破坏人的生命,使之在其中终结,这不是上帝的意志。正如笛子在竹子的狭窄的约束中,在竹筒的限制中,吹出乐声,生命的音乐必须在不幸的束缚中奏出……世界之路并没有铺满鲜花,每一步都有荆棘。但是你必须走过那条荆棘的路,愉快,微笑;这是对人的考验,你必须把忧愁转变为有所得,把辛酸转变为甜蜜。在人生中痛苦是迫切需要的,因为只有在忧愁的烈焰中,一个人才能认识自己的更内在的自我,这个自我是永恒的。此外,看一看今天的世界,一个多么可怕的冲突正在肆虐逞威……面对那个无法忍受的苦恼的祭焰,你个人的感觉不是变得没有意义了吗?我要求那些同我有感情联系的人要能制服感情冲动(sādhanā),我希望你能割断自我的枷锁,使自己高出于自我的思想……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坐着想了半天……我甚至想把你叫回来,再向你进一步解释,但是我不敢;你可以认为,我想用那些老生常谈的巨砾来砸碎你的感情,或者我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你……干任何这样的事我都憎恨。每一个人有自己的意见,自己的爱好和厌恶,这些都应该有充分的自由。利用年龄的特点来强加于人,我痛恨这种想法——这就是我没有把你叫回来的原因。”

    “你为什么来了就那样坐在地板上呀?人们也许会想,我不知道怎样对一位太太表示敬意。你们都是进步的摩登妇女,你们不应该谦虚!昨天C—太太送给我了她的论文——她在里面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来赞美她自己的女性。‘母性’和‘父性’——但是那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呢?那不是一个伟大的成就,是吗?我们并不到处游荡高歌赞美‘父性’的光荣,我们干了吗?一个女子真正的任务是让自己为人所爱,她应当在这里来重新创造自己。但是,虽然当你们写作时,你们大叫大喊什么‘母性’,而完全使可怜的‘父性’处于窘境,男人从不干那些女人干的伤害别人的事。少数妇女看到别人幸福而高兴,她们尝试着把整个世界限制在自己的小圈子内,她们甚至把男人拖到一个较低的水平上。”

    “好哇!那么男人就从来不彼此妒忌和仇恨呀?为什么这样打仗和杀人?谁负责呀?”

    “这有一点不同。有妒忌,但是因为生活的圈子大一点,在它的表现方面没有那么肮脏。”

    “你曾看到没有女人搅到里面而两个男人打架的吗?”

    “Dārayati Vedayate Bhatrin[89] ——分裂并且拆散兄弟们。”

    “确实如此。她们被束缚在自己的领域里,这领域很狭窄。这样,即使她们受过教育,她们也得不到广阔的视野。但是,在我们国内,自然有一些男人,他们在自己心中实际上是女人——尤有甚者,他们是小孩子……吵叫得多厉害呀——‘母亲,母亲’——就好像全国是一个在母亲怀中的婴儿。使一个男人真正成为一个男人,女人的帮助是绝对必要的。但是,我看,在男人负责一个更重大的工作的地方,只有独立超群的精神而没有欲望,一旦有女人掺和进来,任何事情都会垮台。”

    “我能够看出来,你终究要参加拒绝‘女人和金子’(梵行者Brahmachāris使用的典型的名词)的教派。”

    “蒙帕必[90] ,静一静!静一静!我讲的是女人,你为什么把她同金子联在一起呀?我看,你是人们所说的一个阵营里的敌人。永远别,永远别再提这个问题了。一个人没有女人还勉强可以对付,但是没有金子,国际大学会成为什么样子呢?……读到那些进步的摩登妇女所写的文章,我真正感到有趣——她们设想,没有男人,她们也无所谓——多么狂妄!男人的奴隶,母亲的权利……都是词藻,词藻!现在,现在,谁让别人成为奴隶呀?你让自己成为奴隶,而且沾沾自喜;这并不是奴役。我承认,妇女在我们国家里得不到广阔的工作领域,但是你们在自己的爱情和慈爱的光荣中真超越了自己的命运。拿你自己的情况来举一个例子。你夜里睡不好,只是为了来看我睡得如何香甜。你为什么找这个不必要的麻烦呀?即使我夜里睡不着,为什么全家都要为此而醒着呢?这真正是你们女人,你们知道这种举动的逻辑。可是你却责备可怜的男人。这就是我常常怀疑你们居心的缘故。就好像是,你做事情总是想给我惹点麻烦。你把我的果子汁端在手中站在那里干嘛呀?我不表示感谢之意,但是写呀,写呀,写个不停,好像你端着果子汁站在那里真正是我应该享受的。之后,在我方便的时候,我大发慈悲,骂你一通。‘啊,打扰了!’我要咆哮,再后,我表示出更大的慈悲,喝果子汁,这使得你非常感激。现在,告诉我,这种事情为什么应该发生?你能轻而易举地告诉我,‘你去调制自己的果子汁,喝下去,我没有时间当你的奴隶,而且我还可以写一篇文章,论“当前的政治局势”。’但是,你也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你昨天挑起了一场什么样的辩论呀!你甚至把我争取到你们一边去。我努力同你结成一伙,因此我也变得反苏亲英了。”

    “你说什么?我亲英吗?……你是在给我一个坏名声,最终要我在高尚的社交场合中丢脸。”

    “你不是全心全意拥护英国吗?啊,多么令 人宽慰呀!……我每时每刻都在盼望你会写一首诗,赞美持伞人的伞[91] 。”

    有一次在圣地尼克坦,一个摩登夫人来拜访诗人,一场一边倒的关于进步思想的辩论展开了。她的听者绝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最后她说道:“看哪,我同你的意见不一致。看护和伺候确实是妇女天性的一个方面。并不是男人们用空洞的赞美的话去愚弄她们这样干。一个人愿意被服侍,这是真的,但是因为他们也喜欢服侍人,他们把自己奉献上。”

    有一场长篇辩论,我现在记不全了。第二天,当我去坐在他脚下的时候,他故意装得非常困窘——“现在,现在,”他说,“你又坐在地板上。如果R—看到了,我会丢面子。我看,昨天的长篇辩论并没有能一丝一毫改进你那自我敬重的感觉。”

    在这时候,跋陀罗·黛维夫人(Bhadra Devi)端进来了一玻璃杯青椰子奶汁。

    “那是什么东西呀!绿椰子?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我有多少麻烦呀。好吧,告诉我,你为什么拿这个来?你能轻而易举地对我说:‘请听着,我不愿再当你的奴隶。那边有一棵椰子树,如果你想喝点什么,去,你自己爬上树去……’现在,如果R—看到你把饮料拿给我,她会说什么呢?”

    “你现在怎么样啊?”

    “你让我喝的酸制酵母粥给我力量之大令人吃惊。我心里老是说:Mar, mar(杀呀,杀呀)。我觉得好像是被征从军了。”

    “你看到罗提达的画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他那花卉画是好的。他专门画花卉。玛西也拿给我她的一幅画看——一束兰花、画得很好。”

    “现在,在这所房子里,有一股绘画热……每一个人都坐在什么旮旯里拿着颜色和画笔!”

    “真的吗?只有我们的大夫和阿鲁是在艺术家王国之间的两个缓冲国家。玛西和罗提是艺术家,我们今天要签订一个非艺术家协定,我今天要画这样一幅画,没有人会怀疑它是非艺术家画的。在这幅画上我们签定我们的协定……那是什么,玛西?你刚从禅定中出来吗?你禅定得不过火吗?”

    接着他唱起来——“我亲爱的朋友,他怎么能够忘掉这样的爱,这样的希望,这样的心的憔悴?满月之夜没有在它的天空中微笑吗?笛子没有在那个地方吹奏吗?……”

    接着他停住不唱了,用唱歌的声调,用kirtan[92] 的体裁给玛西使了一个伙伴式的眼色:“我就这样告诉你,啊我亲爱的朋友,告诉你一个人,他能忘记这样巨大的爱,不要再请求他了。而是……”接着他又从没有唱完的歌中选了一段唱起来:“我不想说话,我对自己的忧愁保持沉默,我要在沉默中忍受痛苦……啊,我亲爱的朋友,这样的爱,这样的希望……”

    接着他突然停住,装出激烈的样子,说:“但是,为什么担忧呢?有什么原因值得这样忧愁呢?在世界上没有别人了吗?”

    “啊,你为什么老是愚弄我呢?”玛西气冲冲地说,“老是嘲笑我?别干那种事了,唱个歌吧。”

    “我要唱什么呢?”

    他唱了一首他最喜欢的老歌:

    我在梦中记起了那甜蜜的面孔,
    醒着也一样,
    你可能知道或者不知道,
    在我心中笛声响了,
    因为你在那里。

    他接着唱下去,同样的几行他唱了好多遍。想写关于那天晚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徒劳的,因为我在我的书页上抓不住那些乐调。以后我问他:“听好的音乐为什么心这样充满了渴望呢?”

    “你瞧你这问题!”他说着,笑了一笑,“心太多了!那些心里总是渴望什么的人们问的算个什么问题!”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又说:“音乐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它是遥远的王国,而且是在不同的水平上……我们不总是生活在那里。音乐把我们从小世界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我们注定了要在这里生活,摇摆在我们的渺小的欢乐与痛苦中;音乐把我们带出这个圈子,到更高的领域里去,到一个不同的世界里去。我们日常生活的环境,同我们在那个领域中的、在艺术的王国中的经验完全不同。我们在心中感觉到无法表达的触动,但是我们并不属于那个世界,因此就产生了这种无法解释的忧愁。音乐把我们的心灵向上猛推到一个领域中去,在这里我们的心没有立足之地,孤立无援地不稳定地悬挂在那里,准备着坠回原来在下面的平面上。正如大海中的浪涛泛滥到岸边上来,只呆一会儿,又退回到自己疆界的约束范围之内,同样我们的心灵也冲破限制它的束缚,在音乐中飘动……但是它到了一个岸边,在这里它无法立定脚跟,不得不再退回到自己的那较低的水平上来。心灵无法适应这种暂时进入美的世界的情况,因此,它享受到的快乐就同痛苦合铸在一起。”

    “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滑稽故事。有一回,一个英国人,一个种植园主,来到这里,一个非常结实的家伙,高个儿,宽肩膀,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餐,收音机里六弦琴(Sitar)奏起了非常优美的音乐。那位绅士根本不听音乐,继续胡说八道。我非常生气。我对自己说,不管他多么结实,他连这种高贵的音乐都不听,他归根结底是一个凡人!于是我问他——

    ‘你听到这种音乐的时候,你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感到区别吗?’

    他非常吃惊。

    ‘区别?什么样的区别呀?’

    我比他更吃惊,我回答说:‘你没感觉到你内心里有点什么奇异的东西吗?比方说,像哭泣?’

    他甚至更吃惊起来,他惊诧地说:‘哭泣?你的神经一定出了很大的问题。为什么,过去十五年来,我从没有哭泣过!’”

    诗人笑了。

    “他说到点子上了。他的神经一定出了很大的问题,不然的话,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的心为什么憔悴,我眼里为什么流满了泪,无法理解的泪?’”

    他又低声把这首他最喜爱的歌哼下去,作为对我的回答。

    这一回,在他留在蒙铺的最后几天内,他对我们朗诵Chira Kumar Sabh ā(《单身汉会议》)——一出喜剧——其中每一首诗他都高声歌唱。当他记不起这歌曲的音乐时,他在一些地方给歌曲谱上音乐。这一出戏非常滑稽。因此,每天晚上都腾起了阵阵的笑声,掺杂着抑扬顿挫的幽默的歌声。可是,在他能朗诵完那一出剧本以前,他必须离开蒙铺了。甚至一直到最后一分钟,车子在门外等候着的时候,他仍然高声朗诵……但是时间短了,书读不完了。他用一根针记下了页数,把书合起来。

    “把这本书放在什么地方,下一次我把它读完。短篇小说都读完了——不,我想,《两姐妹》还没有读,那也是一篇短篇小说。你记得吗?”

    “我记得,可是我并不很喜欢那一本书,有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对我没有吸引力。”

    “为什么?啊,我亲爱的理想主义者!你哪一个特殊的理想受到伤害了?好吧,今天没有时间了——下一次,我要朗读那一本书让你哭叫。来,玛西,来;听听你外甥女说些什么。她是一个多么硬心肠的人呀!在离别的一天,一个人应该说几句甜蜜的话,即使这些话不真实。可是她却脱口而出说:‘我不喜欢你的作品。我喜欢X—先生的作品远远超过你的。这是什么风格,这是什么高尚的伦理品质,读那些作品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好忠告,一个人怎样改进性格……’”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来着?”

    “用不着等多久,你就会说的。”

    这是黑暗的夜晚,我们一起下去到加尔各答去。在上车的时候,他说:“大夫,不要忘记在草地上盖那一座木头棚子。我一听说盖完了,我就会来。”

    夜渐深,我们的车子绕着弯子驶上狭窄的小路,经过浓密黑暗的森林。影子隐隐呈现在小路上,月光从云彩缝里渗了下来,溅在小路上,形成了斑纹。

    “在这样的黑夜,你们不应该在这些路上行走,”他用力说,“这只是在引诱命运。”

    到了西里古里,我们把他的东西安排在他那小车厢里,坐在那里,听很多人谈话,他们来来往往。如果有人把走来看他的那些人的谈话和随之而来的不同类型的会话,以及他收到的不同类型的信件和他对这些信件的反应收集起来的话,那将会是一种在人类心理学的一个方面的有趣的研究工作。它也能充分表露他那豁达大度的脾气,充满阳光,热心肠,也表露他对人类的了解。不管多么没有价值,他耐着性子来对待一切。但是谁能够收集这样多呢?谁会努力去从生命的洪流中用筛子取水呢?此外,谁能想象,今天就这样在手边的一切,明天会变得那样遥远呢?

    他安详地坐在火车里,我们忙着安排行李,一位绅士冲了进来。他似乎很急。这位绅士是一个著名的作家。诗人看着他,对他那紧急的样子感到吃惊,好像在问:“是吗?下一步怎样?”这个人说话,甚至更要急迫:“看啊,火车快开了;我必须去吃饭。”

    诗人用静静的声调回答说,眼睛一眨:“当然,当然,饭是必须吃的,人们什么时候也不能耽误那件重要的事情。”

    这位绅士,同他走进来一样,以可怕的速度走了。诗人笑了起来,对我们说:“他大概是想,在他吃饭以前,必须得到我的批准。”

    早晨一大早,我从我们车厢走到他的车厢里去。因为火车在许多站上都停车,其他车上的人突然看到了他,都从车子里伸出头来,又惊又喜,他们急切想看到这位受尊敬受爱戴的孟加拉诗人。

    他正在谈论他的童年的日子:“我在许多国家旅行过,碰到各种各样的人,许多人进入我的生活,又离开了,带给我很多快乐;但是我对什么东西的回忆也不如对第三层楼阳台屋顶那样清楚,我的生活从那里开始。好像是任何东西也没有像它那样留给我如此深的印记。特别是在现在,我的时间飞快地逝去,在遥远的那一头的那些日子更变得明朗了。我的心离开我周围的一切,又回到了那个生命中心去。当我写作时,我的思想萦绕着那个地方。在《韵律和图画》这一本书中,我写的每一件事都是关于我的童年时期的。我相信,今天人们不可能有像存在于我们兄弟们之间的那种关系——特别是我的周提哥哥,他经常对我表示出很大的忍让,好像我同他地位相等。我回想起,他常常弹钢琴,我就在那地方谱曲子。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同早年那些日子联系在一起了。从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没有任何事情在我记忆里这样栩栩如生。我嫂子最喜欢养鸟。她弄到了一只中国黑鸟(Shyāmā)——一个男人经常用蚱蜢和压碎了的鹰嘴鱼来喂它。我永远不同意把可怜的小鸟关在笼子里,但是她却不听我的呼吁,说:‘不要鲁莽。’”

    诗人后来把这些事情都写在《我的童年》和《韵律和图画》这些书中以及许多诗歌里面了。

    我哥哥坐在房顶上
    小提琴歪在肩膀上。
    他练习音乐,让韵律
    同黄昏的星合拍。
    我来找我的嫂嫂[93]
    把英文课丢开。
    她的脸被围在
    她那沙丽的红色的边缘中。

    听到他这样栩栩如生地谈自己童年时期的回忆,我有点吃惊。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在23岁左右之前结束的生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紧的程度超过他生活中比较长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他有不同的经历,尝尽了快乐与忧愁。我记不清我有多少次听他谈那些快乐的日子,此时他的生活在他哥哥周提和嫂子慈爱的关怀下像花一般美好。与此有关,我想从他发表在《旅人》杂志上的写给伽格底什·瞻陀罗·博斯(Jagadish Chandra Bose)爵士的妻子一封信中引用几句:“你要做一件事情;你要完全停止给我荣誉、尊敬等等。如果你对我有感情,那就够了;这会让我想到我年轻时的日子。我童年时有一个嫂嫂——我是她那慈爱的乞求者……丢失她以后,时间对我来说是越来越快,我逐渐老了,被荣誉和尊敬弄得疲惫不堪。”

    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是这样真实的经验,以致他坚决相信,这种特殊的关系是甜蜜的。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丈夫:“你有一个嫂子吗?如果一个人没有嫂子,他就缺少了生命的最主要的礼物之一。”

    一种慈爱,仅仅只不过持续了几年,竟在他的生命中扎下了这样深的根,而且继续使他的幻想甜蜜,而且成为源泉,成为许多诗歌灵感的来源,一想到这个,我就吃惊。它原来曾闪耀出什么样的光辉呀!也或许是,诗人的心灵用自己的光辉创造自己的世界,而外在的东西只不过是偶然的事件,这些东西只是刺激它来显露自己而已。但是,人们不得不向一个人致敬,她能够对一个像他那样的伟大天才的崇高而卓越的心灵产生这样深刻而持久的影响。她一定是一个光辉的人。因此我们经常对她涌起尊敬与惊诧 ,好像是一个问号。她是什么样的人呀?“你是诗人心中的诗人。”[94]

    火车到了斯尔达(Sealdah)站。过去他抵达此处的时间都是不公开的。但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被人们觉察到了。因此,火车站上万头攒动。他一旦被搀扶着走出火车,坐在他的轮椅上,他就被汹涌的人群遮蔽住,各个阶级和社会阶层的人都有——他们都聚集在他的周围,把车子推向前去远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站在后面,向前看去,距离越拉越长,我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激情。这就是罗宾德罗那特,这个人在世界的心中开放得像一朵荷花,人们所努力追求的东西的化身。他属于一切人,因此他不能被任何个人所独占。可是在很多时候他又是多么亲切。仅仅在几分钟以前他还在家庭中像是一个朋友;现在,我不能再这样亲切地想到他了。在一瞬间,他走了,远远离开了我们,我就在这个距离中参加到我的同胞中去,献上我的敬礼。

    1984年11月24日译毕

    第 四 章

    1940年4月21日,诗人第四次来到了蒙铺。欢度新年是同庆祝诗人的生日合并举行的,过了新年以后,我接到苏塔甘陀巴布一封信,说他们已经做好旅行的准备。在约定的那一天,我们到了西里古里——我提心吊胆——不知道他是否又改变了主意。听到远处火车汽笛的鸣声,我们把他的轿子准备好。我们看到苏塔甘陀巴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愉快地招手。过了一会儿,我们走进他的车厢——座位上堆满了大包小包,装生物化学药品的瓶子、纸片、许多零碎东西。当我着手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说:“你真走运,这里没有电报局。我感觉到,又想改变主意了——下起雨来了,我这样想——‘为什么找这个麻烦?我在什么地方,就呆在这里吧。’”

    人们用椅子把他抬过铁道。正在上车,他说:“我这一回把阿米亚带来了。我相信,阿米亚不会让你破费很多钱。”(阿米亚巴布吃得异常少。)

    我们的车子开向前去,在路上要等候后边跟上来的人们。他们来晚了,我有点着急,他骂道:“你着什么急?我们并没有丢掉。大惊小怪干嘛呢?你永远要冷静——要出的事,总会出的。”

    车子顺利地走了一会儿,停在路上的一片塌方前面。夏季,在这些多山地区,雨水把巨砾从山坡上冲下来,把汽车走的路破坏,路给石头和泥浆阻塞。一长串车子停在这里,不敢冲过去。这正是一个拐弯的地方。走在我们前面的一辆车子正想冲过,机器猛烈开动,轮子转了起来,但是只溅起了淤泥。我决定,诗人的车子决不能冒这个险。我们大伙儿连忙从车上跳下来,议论开了这个问题。我们带来了一把软椅,有人出主意让诗人坐在上面过去。但这也很难,不过最困难的事情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主意最好,在这点上,意见不能统一。这一场剧烈的骚动延长了一个小时。在这一片骚动中,诗人安静地坐在车子里,不闻不问;他连一次都没有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他去干预与他无关的事情,毫无用处,他让别人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整整一个小时,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烦不躁,连我们今天能不能到家他都不问。我讲这些意外的小事情,因为我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小。所有这一切渺小的有代表性的情节都透露出他那天性中的一个方面,它是单纯的,同时又是崇高的。在一切吵闹喧哗中保持完全的沉着冷静,是他的性格中的主要特点。不管意见多么分歧,车子终于越过了那一段遭到破坏的路。机器发了疯似的嗡嗡响着,车子猛地一跳,从一条车辙里走过来。苏塔甘陀巴布说:“这算不了什么,他在保勒普尔路上已经习惯车子跳动了。”

    我们都走过塌方的地方。我走到车跟前时,我看到他对自己微笑。

    “哎呀!你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功绩呀!这一片骚动——你被逼得走投无路。我 一直静静地旁观,我对自己说——‘在这些莲花手中没有劲吗?’”[95]

    “当然,我心烦意乱,这算一套什么!”

    “为什么,有什么值得心烦意乱的?我知道,什么事也不会出,也不能出。你认为车子会翻掉,我会从车里掉出来吗?好吧,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是可能的。我不会暴死;过去这样的机会我错过的次数太多了。比如,那一天在贝尔果利亚(Belghoria),我的脚在浴室里走滑了……我摔得那个厉害呀!但是什么事都没有……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脆弱。”

    “啊,蒙帕必,过来解决一个问题。我有一块肥皂,一块非常好的肥皂……我决定,从现在开始用这一个特别牌号的肥皂,但是他们(指他的仆从们)经过了许多考虑决定,我不能这样做,因此他们没有带来……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是怎样想的。”

    堪奴和班那马里提出了强烈的抗议,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不在场的阿鲁巴布身上。

    “真的,我好久以来就注意到这件事了,我们之间意见有分歧……实际上这已经成为正规的事情了。我说,他们从来不把我需要的东西带来;而他们却说,只要有什么东西没有带来,我一定就要那件东西。现在,请告诉我怎样解破这个谜。”

    “现在我立刻就能解破。我给你一块比那块更好的肥皂。”

    “真的吗?它能改善我的面容吗?我在这里从你那里得到多么多的安慰啊!你知道我的命运,我花了半辈子去搜求失掉的财宝!你可能给我一块肥皂,但是在那一捆东西里面有很多书。有波数波底(Pashupati)博士一本书的手稿。我答应他,在假期里把它读完,如果把手稿丢了,我会惭愧,我的随从不会惭愧。人们倚靠着我,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多么孤独无靠。在班那马里的照顾下,事情都非常顺利,忽然阿鲁迅猛扑向那一捆东西,把它弄走,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诗人很恼怒,拿起一张纸,很快地给阿鲁写了一封信,骂了他一顿。他把信递给我:“立刻就送走。”

    我知道,他不一会儿就会改变主意,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如果他生什么人的气,写一些严厉的东西,几个钟头以后,他改变了主意,立刻就道歉,毫不迟疑。我们都感到吃惊,他立刻就向无足轻重的人赔不是。到了晚上,他问我:“那封信送走了吗?”

    “没有,今天送不走。”

    “这更好了。为什么骂他呢?他只不过是阿鲁,除了阿鲁之外,什么都不是……如果人们想责备什么人,最好责备自己。”

    他写了一首散文诗;晚上,他朗诵起来,接着就引起了一场关于现代诗歌的讨论。

    “你现在不知道,”他说,“这首《爱退位者》的诗原来是什么样子,描写得很真实。如果那一部分保留下来的话,你就会知道,你们的现代诗人并不是这种体裁的发明者。它描绘了一个穷职员的生活,他那渺小而平庸的生活的较好一部分是在老板——那位老爷的无尽无休的怒斥声中度过的。但是在他家里,他受到爱戴,他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在这里,世界围绕着他转。在受到爱戴的那一个领域里,他至高无上,统治一切,像一个大皇帝。在这首诗的第一部分,我描绘了一个小职员的微不足道的生活,全是些小事,他那充满了爱戴的生活就从这个背景里放射出光芒。我现在想,描绘是好的,但是罗肯(Loken)讨厌它,用轻蔑的口气说到它,我只好把它砍掉。”

    他把早晨写好的诗朗诵给我们听。他说:“我们的童年时代就是这样。”他开始念起来:

    一个高贵家族的孩子——
    家庭被倾倒在一个模子里,擦亮打磨。
    那里没有不平的东西,
    没有什么引起突然的惊愕——
    日子一连串地过下去
    像是家畜
    一只一只锁在一起。
    马利克(Mallick)的房子里响起了钟声,
    我的那一杯牛奶从内室里端出来。
    我已达到憎恶牛奶的年龄,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
    非常循规蹈矩的教师准时来到
    钟敲了七点。
    我害怕单调平庸,
    我念第一部书,
    黑色的书皮已经松掉。
    我每天都听到同样的对我的才能的评论。
    评论变得难以忘掉,
    对它又拍又打。
    九点了。
    矮而黑的哥文陀(Govinda)带我们去沐浴,把一块
    脏手巾搭在肩上。
    九点半钟每天吃的食品重复出现:
    我不想吃东西。
    残酷的钟声敲了十下。
    卖芒果小贩的叫声
    从远处传来。
    卖家具的小贩来了,
    他的钟声叮当响。
    邻居的姐姐
    正编织一件毛围巾。
    她低下头,
    她那湿头发垂在背上,
    在命运的溺爱中欢畅。
    屋顶上枯苏木(Kusum)和何利(Hari)
    从容地弹着七弦琴。
    但是一匹老马拉着我乘的车到天天
    充军的地方去。
    在路上,伴随着我的焦急的
    是讲台上老师那无情的形象。
    油灯点在书房里,
    光焰像是惩罚的手指,数不清的清规戒律;
    第二天的课程也要做完。
    夜晚用一个粗结子
    把一天的平淡的习惯同第二天捆在一起。
    念着念着我打起盹来,
    从打盹中
    我蓦地醒转来。
    有一小段闲暇的时光
    在我上床以前。
    我仔细谛听、谛听……
    故事没有个完,
    王子正越过辽阔的河流。
    于是有一天笛声响了,
    干地灌满了水,
    新娘子来到室内,
    她那青春的美妙洋溢着,
    她那黑而光滑[96] 的手上,有细金镯子,
    一系列渐渐消失的日子的沾满了黑色的墙
    被什么魔术打开了。
    于是出现了
    一个陌生地方来的优雅的公主。
    夜晚颤抖着隐约出现于陌生的光线中。
    我逍遥漫步,不敢走近;
    那里有不可想象的东西
    而这里却有被忽略了的东西。
    夜深了,
    更夫喊叫了,
    裂破了的蚊帐悬挂在绳子上
    而在其中的那个世界
    却涂染上了朱砂色,
    上面有红色的新娘衣裳的阴影。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他坐在那里,拿着一个黑笔记本,沉浸于其中,重复读那一首诗,改了又改。

    “你看,我仍然忙这首诗,一首散文诗往往就像这样——因为它没有固定的模子,人们必须改了又改,必须考虑为什么,哪一个字合适或不合适。如果这是一首有韵的诗的话,难道我还能在上面花上三天时间吗?我不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为什么哪一个字不合适,可是这个也有韵律。”

    接着他就解释为什么一些行必须改动。

    “这一行,”他说,“我说姐姐是在命运的溺爱中欢畅,我想,这含义不清楚。她正在织一件围巾,用不着到学校去,没有老师为她而来,她用不着着慌——我常常把这件事同我的命运相比。我必须到学校去——这是一件多么索然寡味的事情啊!有时候我立刻就坐着同一辆车转回来。如果学校的大门正在关着,我转回身,告诉车夫说——‘学校关门了。’他从来不问什么问题,虽然他心里是明明白白的。我常常看到妹妹逍遥闲逛,带着一条摇摇晃晃的辫子——她用不着去上学——她没有这一份烦恼——有时候我后悔,没有生为女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悲剧呀,我幸运,造物主没有听我的祈祷。”

    “怎么,生为一个女人有什么害处呢?”

    “一个人走了大运生为一个男人,他还渴望成为女人吗?一辈子无尽无休地砍槟榔吗?好吧,今天你用不着受学校生活的折磨了。”

    “今天大家愿意上学……安排了好多游戏,很少惩罚……人们努力让孩子们喜爱他们的学校。”

    “是的,甚至在男孩子的学校里,事情也变了。我们一入学校,就要排成队,高喊——‘闪烁吧,闪 烁吧!小小的星星。’我们往往放开了嗓子高喊,‘孪生的小星啊’[97] 。在早晨谁也不知道星星在哪里,连这一行的意思也没有谁知道……只是喊 呀,喊呀……多么蠢呀!接着我们就被推到潘迪特(Pundit)[98] 屋里去。我一看到他的脸,我立刻就从口袋里拿出干芒果膏……不管怎样,这总会使他高兴的。”

    “你常常从你母亲那里得到芒果膏。”

    “啊不!难道我一请求她就会给我吗?她会问我很多问题的:‘你为什么要这个呀!你给谁呀?’我是偷来的。萨提亚常常弯下腰,我爬到他背上,把罐子拿下来。有了膏,潘迪特的脾气就会好,接着他就会问:‘我听说,在你们家里,人们调制非常美妙的吃槟榔叶子的香料。’于是我就要给他搜集香料,那也是偷来的——不管怎样必须使他高兴。”

    班那马里把早餐送进来。诗人仍然谈论他小时候上学时的故事。刻板的生活方式和规律性,以及死死的学校时间,再加上枯燥的课程,在他那幼小的诗的心灵中像是一种负担。他不但不喜欢清规戒律的桎梏,也不喜欢与同他同年龄的平庸的男孩子为伍。他们的兴趣、教育、行动同他那文雅的性格不投合。他说:“绝大多数男孩子们爱好的话题是这样肮脏,这样龌龊,我同他们呆不在一起。我觉得难受。在过去,有一次,我到一个学院里去听课。我兴致勃勃地走去,但是我的头发比平常稍长了一点,我的声音柔软——我一进门,男孩子就说——‘哎呀!我们的歌妓来了。’我立刻发现,我受不了这个,同这些人为伍我受不了,因此我走了,没有再回去……好吧,不必担心,我们还是谈诗吧。现在你看,这一行是——‘她那青春的美妙洋溢着’,我改成了‘柔滑的新鲜青春的身体’……”

    “但是为什么呢?原来的很好嘛。”

    “好吧,就让它留下吧,但是我想到‘柔滑’这个字,我回忆起看到一条金链子在脖子的裸露部分闪光,柔滑又黑红(Shyama)!”

    “Shyama这个字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呢?在孟加拉文里同梵文不一样。”

    “在孟加拉文里,一个Shyama面孔就像普通的孟加拉姑娘那样的面孔。”

    “但是在梵文里……”

    “不,在梵文里不一样,在那里Shyama的意思是像溶化了的金子那样的面容。好了,既然你款待我吃这样好的饭,我在谈到你时最好用梵文的意思,它不真实,也没有关系!”

    他正在读叫《缤纷集》(Chitra )的那一部诗集,下一版他要写一篇序言。他读着《缤纷集》,想起了写这部书的日子。我能够感觉到,他正在徜徉于那些逝去的日子的回忆中。我倾耳聆听,他对阿米亚巴布说话,后者手里拿着一本诗人新出版的诗集《新生者》(Naba Jatak )。

    “有时候,一本书中的不同的诗好像是不联贯的、孤立的,但是可能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潜伏在众多歧异之下,只有人们想去找它,才能发现它。有一天我读《缤纷集》,我才看到这个真理。

    那些认为这些诗是幻想的或带哲学味的人们,犯了一个大错误。它们是我的实际经验。这些诗出自一个深沉的认识,好像有什么人以我为中心创造一个世界。在所有我的忧愁和欢笑中,在我的工作和游戏中,一个创造的活动成形了。我真好像是一个游戏者手中的工具,他正从它的弦中发展出一个音乐的世界。我观看我自己,不是作为一个我(ego)来看,而是客观地看。我正被他所制作,那种制作的活动,那种创造,是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品。于是我问了再问——‘你满足了吗?’这就是我对我的生命之神提出的问题。

    ‘你想在我身上创造的东西,已经完成了吗?’

    ‘你想奏的音乐奏出了没有?’

    ‘你对你自己的作品满意吗?’

    ‘在我的生命中你的一切努力都满足了吗?’

    这不是修辞学,这是一种真实而深沉的感情——‘啊,我生命之主!你满意了吗?’可是我怎样去解释那种感受呢?

    我用同样的方式回忆了《鸦阵》(Balaka )[99]

    在阿拉哈巴德一座房子的顶上,我坐着沉思——漫长的夜正在流逝——时间向前流呀,流呀,像是一条河;在我头顶上星星跨过天空,从一边走向另一边。我坐在那里好像感觉到这种流逝,感觉到运动的力量,永不停息流逝向前的时间的运动。在诗中,我无法表达我内心里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直接的经验,无法付诸文字。我尝试了许多方式,把它同河里的水流相比,同一条奔流不息的河相比。一些杂物像泡沫似的淤积在打漩的水流上。可是我能够表达我在那一夜所感受到的经验的深度吗?那些读这首诗而对它进行分析的人可能知道它的韵律、比喻、内在的哲学等等,但是只靠这些还不能了解这一首诗——从读者自己心中应该添加另外一点什么东西进去。只有在他心中有点能响应这种激情的东西,他才能感受它。为了对一首诗得到正确的看法,人们需要一种正确的眼光。阿米亚,你知道,那些教授们的思想被束缚在一些固定的概念上,他们想把一切东西都倒入一个模子中,是他们破坏了一首诗。另一方面,我发现一些不懂世故的人了解诗要好得多。他们单纯地说:‘我喜欢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可能不了解含义,我却深知它给我的快乐。’它触动了心弦——现在,你看呀!我们正谈文学,她却端进了咖啡!”

    他端起了牛奶杯,说:“我说,我今天喝咖啡时要多喝点牛奶,现在你看,他送来多么少一点牛奶呀……我看班那马里正替你省钱……”

    班那马里跑出去,带了一些牛奶回来,说:“吃一块饼干吧。”

    “为什么,如果我不吃而喝牛奶,你反对吗?”

    “不,不,你喝你的牛奶,也吃一块饼干,我不喜欢你只喝牛奶。”

    “我看,你不喜欢它,可是碰巧我偏喜欢它。”

    “……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要烦躁。是的,我要给你画像。但是当他们看这像时,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你的像……他可能看上去像是苏塔甘陀!”

    他忙着画,男主人走了进来。

    “现在你看呀,大夫,你的太太多么吝啬……我要一支钢笔[100] 来画画,她知道这会把笔弄坏,于是她赶 快把她自己的拿掉,把我的笔递给我——‘把敌人引向别的人。’”[101]

    大夫连忙把自己的笔递过去。

    “我根本不是小气,”我抗议说,“你用我那细钢笔尖根本画不了。”

    新笔也不好使。于是我又说:“你把笔拿偏了,拿正一点,笔划就会更有劲一点。”我说着,把他手中拿的笔转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做了一个可笑的鬼脸,说道:“啊,亲爱的,我拿笔已经有七十五年了,难道还要你教我怎样拿笔吗?现在还有改善的希望吗?这一辈子是不是太晚了呢?”

    我们都大声笑起来。我说:“当我把你手中的笔转动的时候,我实在没有想到其中的意义。这确实是值得向新闻界透露一下的。”

    他大笑了一阵。

    “是的,是的,你放开嗓子宣布吧:‘听呀:啊,全世界的居民们,我正在干一件事——我正教罗宾德罗那特怎样使用笔哩。’”

    晚上我到他屋里去,他正对玛西说话。他手里拿着一束淡黄色的兰花,坐在那里:“你觉得这花怎么样?”

    “漂亮得让人吃惊。”

    “确实如此,它的美丽中有点神奇的东西。造物主为了自己高兴创造了它,对自己的工作满意。在人类心中也有一种强烈的创造美的愿望。他日日夜夜雕石刻,不知疲倦地在劳动,他创造了许多纪念物——没有人知道,人们如何能够创造这样的杰作,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出现这种不知疲倦的劳动,这种不可遏止的创造美的愿望呢?你见过空那拉克(Konarak)庙吗?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成就呀!不用任何机器他们是怎样完成的呢?盖这座庙用了什么样的梦想不到的劳力啊!世界的造物主也加心加意地带着无限的忍耐力尝试着去创造,让自己的手工制品漂亮起来——而在他成功之前他需要几个世代的忍耐力。想一想史前的那些原始时期的动物,它们多么难看呀。在原始世界上,在生命时期开始以前,多么乱嘈嘈呀!何等的动乱,何等的拼搏!大山、大海、陆地和火大声叫嚷!接着动物一个一个地出现了,又一个一个地被淘汰了——‘不,不’,他说,‘那一个不是它应该有的样子,这一个也不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你可以叫它自然,或者叫他上帝,在那里努力拼搏想建造什么东西……当他对自己创造的东西不满意时,他用自己的手把它抹掉——就这样,不断地尝试着失败着。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经过了世世代代的苦修才使得这一束花开放!”

    他用他那外形完美的手指举起了兰花,一缕幽香从花中散出。

    我说:“你在《夜曲集》(Turali )中写道:‘通过原始的搏斗,大山升起来了,但是通过百万年的梦第一朵花才开放!’”

    一天晚上,一些朋友来拜访我们,苏塔甘陀巴布招待他们,同他们谈了一会儿,以后我们都走进诗人的房间。

    “好啊,我听你们闲聊已经很久了,可能是我们的苏塔萨姆特拉[102] 款待了你们。”

    “是的,先生,他表演了他的角色。”

    “表演,他表演吗?什么角色?”

    大胆的苏塔甘陀走上前去,重复了他的表演,他模仿两位著名的学者,他们怎样解释难懂的章节,他们怎样唱歌。

    诗人稍微笑了笑。

    “你最近怎么样呀?”客人之一问道。

    “我想,我非常好……我一来到这里,就不发烧了。……我仍然感觉到,到目前为止,我还不那么样‘热情洋溢’!”

    “我们可以同你在一起呆一会儿吗?”

    “当然,请吧。它伤害不了我。我喜欢会见人们。我这一辈子看了多少各种各样的人物呀,虽然我现在有点离开得远了。在来到我跟前以前,人们有许多篱笆要越过。”他说着的时候,他指着苏塔甘陀。“在我们那时候情况不一样。人人都能来,门向一切人开放,有些人甚至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我记得有一天,我是《实践》(Sadnana )杂志的编辑,我正坐在一楼一间屋里,靠在一张矮桌子上,忙着写东西;一个生人走进屋子,毫不迟疑地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拿起报纸,全神贯注地看起来了!我能干什么呢,我的脾气太好了,没有说什么话,我只是继续工作。过了一会,生人看了看自己的表,放下报纸,说:‘好吧,晚了,但同你在一起既很有趣,又很开心。’

    我仍然沉默不语;我大概正在心里想解开一个问题的谜——他怎么会觉得同我在一起开心呢,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呀!以后他用英文说:‘你有槟榔吗?’

    我更迷惑了; 我必须把它译成孟加拉文,我问道:‘槟榔?你的意思Supari[103] ?我们可能有,我给你弄点。’

    于是他说:‘看呀,我想把我的老婆放在你家里,同你在一起。她非常不愿意来,但是她非常有必要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

    最后,我大胆地说:‘有什么必要做这样多的劝说呢?违反她的意愿硬逼她到这里来,我不认为是正当的。’

    ‘不,不,’这个人强烈地抗议,‘她到这里来是绝对必要的。’

    过了一会儿,‘槟榔’先生走了,但是在很长时间内,一想到我必须陪伴他的老婆,我就心烦意乱,提心吊胆。我害怕‘槟榔’先生的老婆,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我以前有过经验。有一次,我们雇了一个寡妇侍候罗提的母亲。我们那时候住在船上,我的侄子B—同我们在一起。许多人常常跑来看我们,甚至到船上来,而那个女人就成了惹事精。她害怕男人。‘哎呀,有一个男人。那里谁来了?……哎呀,有一个男人的影子……’这事情多么讨厌呀!我劝她要有点理性。‘你看,’我说,‘我们没有权力让所有的男人从世界上消失!’可是有一个男人她认为是一个例外,那就是B—。可是 B—却极端讨厌她。她是来侍候罗提的母亲的,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干活。如果有人让她做点事,她说:‘我来不是来干活的,我是来改变我的处境的。’而 我们这些人都太好,我们不知道怎样弄走她。接着我们到了朱罗散可[104] 。她非常怕鬼,B—说:‘现在我们要把她弄走了!’

    她住在二楼,B—和其他的人故意吵闹,有时候戴上面具站在黑影里。哎呀,那个女人常常大吵大嚷。她说:‘这一定是一座凶宅。’我们回答说:‘可能是,可是我们不能为此而丢掉祖宅。’结果她走了。”

    “真是高招!”我大声说,“你为什么不干脆辞退她呢?”

    “我先前告诉过你,我们都是脾气好得可怕的人!”

    这让我想起一件下一年,1941年发生的事。诗人正病在圣地尼克坦。我们正坐在俯瞰全园的阳台上。这是制坦罗月的最后一天,是新年除夕。所有的人都到庙里去做晚祷去了。房子里非常清静。夏日的和风从寂寞的黑暗里渗出,诗人疲倦地躺在他的扶手椅里。忽然从什么地方一个有点高的瘦瘦的人爬到我们身后,仿佛是从黑暗的树丛里来的一个鬼。诗人做了一个无力的手势,好像要问他是什么人,生人对我用英文说话,告诉我他想在这里呆一会儿。师天无忧无虑地病着;他用他那低弱的声音说:“问他是否可以明天早晨来更好一些,其他的人都在。为什么站在暗影里?我病得这个样子……我正在休息一会儿……”他停住了,疲倦得难以忍受。但是那个人却顽固地站在那里,甚至当我把诗人的话解释给他听以后,仍然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一句话不说,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我们沉默不语呆了一个小时,他也一样,但是这非常让人讨厌,因为诗人病着,需要照顾。他非常不喜欢做任何比如吃药等等的公开表演。生人终于对我像瓢泼大雨似的提出了一大堆问题——请开灯;请他亲手签名;请他讲话等等。我对他那种纠缠不休沉默着,置之不顾,又过了一个小时,他走了。这个人一走,诗人举起了疲倦的手,表现出如释重负的姿势,说:“好吧,比槟榔先生还要坏的家伙。”

    “请告诉你那‘主格’把收音机打开……让我们听一听又沉了多少船,用孟加拉语播新闻的播音员播得很好,不是吗?他翻译得很漂亮。他在当地播音吗?……现在,现在,你弄那几个旋钮为什么这样急躁呀?……你会像阿鲁一样把它弄坏的……你找几个干这一行的人来。”

    阿米亚巴布走进来。阿米亚巴布对西方世界了解得很清楚,陪着诗人旅行过,他总有一堆西方战事的消息。

    “来,阿米亚有什么新闻?西方就要灭亡了。他们正在残酷地互相残杀,简直像吃人肉。你还记得起那些国家,那些含笑的面孔吗?丹麦,你妻子的故乡 ,前几天完蛋了……多么美丽的一个国家呀!我回忆到那次火炬游行[105] 狂欢了一整夜,可是,他们知道我是谁呢?他们对我了解得多么少呀……我能给他们的又是多么少呀。我的作品只有片段地译了过去——只是些片段——他们就是通过这些东西来了解我……这才多么一点点呀!可是,他们对我表示了多么真挚的尊敬。有时候,一想到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简直吃惊。我记得,在巴伐利亚,在一家饭馆子里,在一间大厅里,当我走进去时,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欢迎我。我真是无限吃惊。我是一个外国人——他们知道我是谁呢?我永远也不能理解,他们究竟看我是什么人。”

    同这个有联系的,我想讲另外一个故事。几天以后,诗人从蒙铺到噶伦堡去。我们也都陪他去了,因为他的健康不是太好。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达到最残酷的阶段,每个人都围在收音机旁听消息,人们反复地看报纸,细微末节都不忽略,热烈地评论着。因为正有一位名叫包桑尼克小姐的法国妇女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听从法国来的消息更是特别细致。这时正是巴黎陷落或者宣布为不设防城市的时候。诗人在自己屋子里,疲倦地歪在一堆枕头上。屋角上那一盏遮蔽起来的灯向下面放出柔和的光,屋子其余的地方都是黑暗的。他病了。我们忽然听到门外步履声沙沙作响。包桑尼克小姐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师天’,轻轻地走进屋中。她 双膝跪在地上,低声说:“师天,今天巴黎广播电台播出了《邮局》[106] ,现在!”

    他在床上坐了起来。

    “今天!他们今天广播了吗?”

    他沉默着坐在那里,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只有他的脚习惯地动着,透露出他内心的激动。过了一会儿,他又向后靠在枕头上,说道:“上一次战 争在俄国也是这样。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演出我的剧本《暗室之王》[107] ,在那些受苦最深的日子里。”

    他长久沉默着。然后又对自己说:“这确实是一个报酬!”

    他在外国受到的那一些十分慷慨的、帝王般的欢迎的历史,没有准确地记录下来。那些没有任何机会读他的作品的人,受到他那像磁石一般有吸引力的个性和天才的直接感召,也都着起迷来。在德国,他被人抬着,走过鲜花铺地的街道。在他以前,没有哪一个印度人曾获得这样的光荣。我从我的一位匈牙利朋友那里听说,诗人访问他们的国家时,人们是这样为他那天才的深度和广度所压服,他们觉得去采访他是不适当的——他们只是列队站在街道两旁,等上几个小时,看一看他。

    一个诗人是爱的寻求者——我们的诗人在国内外大量地从社会各阶层人民那里接受爱。人们妒忌他,心里充满了嫉妒之火,他们不时诽谤他,想方设法中伤他,但仍然爱他。虽然很多人不能够理解他的使命,但是他们却在自己心中让他占据所有的人给英雄和伟人保留的位置。

    早晨,我看到他按照平常的习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缕光线倾斜着流到他的脚旁。 他像以前多次对我说话那样说道:“在黎明时分,当我那天上的朋友[108] 用他的光流沐浴着我的时候,我想从我自己中走出,我们心中有两个‘我’,两个人:一个永远无尽无休地为贪婪、不满、苦恼、忧愁、快乐以及其他一百种情绪所摆弄;另外一个是更伟大的‘我’,他高出那一切,能自制;自我完善——可是那个更大的自我隐藏起来了。我把它描写为一个人的两部分——一部分是个人的自我,另一部分是宇宙的自我——只有在这个宇宙的方面,他才与无限合为一体。我开始我的旅途,想脱离开我自身中的这个小我,否则被小小的忧愁与快乐所污染,为一百件不同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所缠绕,这个不可摧毁的、永恒的自我就会被覆盖起来——这是一件可怕的损失……如果一个人能够真实而坚定地挺立在自我的较大的一面中,他就能够无畏。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我感到不安,我就认识到我的苦行还不够。因此,每天我坐在早晨的阳光中,我尝试着脱离开那较小的‘我’。我不能为自己创造任何上帝并且向他祈祷。我只是尝试着从我自己中解脱出来……那对我就是真正的解脱。我们必须不断地为此奋斗,否则我们的日子就会为渺小的事情所玷污。留给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还有吗?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要让我心中的那个大‘我’比那个小我大,这就是我的礼拜。”

    我常常听他谈到他的《实践》杂志的这个方面——为了实现什么而苦行。虽然我可能没有充分理解它的含义和意义——可是当我看到一切不管是多么痛苦的磨难在他心中都变了质;他是用什么样的沉着冷静在对付那不可避免的事,而且尝试着从中发现善的东西;在严酷的丧失亲人的情况下他是怎样能出色地控制自己的激情;当我看到他对他那仇敌中最卑鄙的家伙伸出友谊之手,立刻忘掉他们那些胡作非为,在心中为最无价值的人保留一个地位,只有在此时,我才认清了这是他那个大“我”的业绩!

    “为什么,蒙帕必,你为什么这样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你来宣告什么——吃饭还是新闻?”

    “你应该吃饭了。”

    “哦,那么是吃饭的新闻。可是还有一个比那更重要的新闻——我刚写了一首诗。如果你现在能用你那漂亮的字体,用像珍珠一样的字母,一点不错地给我抄出来,那么今天就能把它送给《旅人》杂志。但是,你听着,不要把我的阿谀奉承当作绝对真理,我现在倾吐这一切目的都在榨取你的劳动!这就是你的问题之所在。说奉承话人们不能过于大方,你立刻就会把它当作福音真理。”

    “你以为我仍然相信你那一套奉承话吗?我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好!你现在变得更适宜于在我的跟前了。你要拒绝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好吧,好吧,让我现在抄你的诗吧……”

    他高声朗读他的诗,然后注视着我说:“念得是否有点生硬?你跟得上吗?”

    “对我说有一点困难——请再稍加解释。”

    “不,不,那不行,”他用加重的口气说,眼睛仍然盯住他那笔记本上的那些页数,“让我再读一遍,我自己感到,意义还表达得不够清楚。我可以给你解释,但是我还要对多少人解释呢……不,不,要改一改。”

    “可你为什么要改呢?如果我跟不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怀疑,意义是否清楚。诗的含义是,我们升、沉在永恒的时间的巨涛中像一瞬间的水泡一样。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呢?伟大的无限,世界的动力,好像是时时刻刻把自己连结起来,形成小小的圈子。但是所有的这些想法都是这样抽象,把它们具体化成字,非常困难。不管我是怎样去尝试,总是不能成功。好吧,你先走吧,我还要同它搏斗。”

    下午我又去了,我看 到诗已经改得很厉害,名字叫“Prathama Praiti”[109] 。这是从《奥义书》(Kena Upanishad )借来的一个词儿,意思是“第一次冲力”。“生命的第一次冲力是从哪里来的呢?”《奥义书》的圣人这样问道:

    宛如水上的一串泡沫
    被时间的激流捉住
    这一个幻觉是用光明和黑暗所造。
    无形的有形了。
    我不知道自己身内的自我
    是否已从永远流逝的水流中升起,
    突然间,梦想不到
    在一个看不到的开端中,
    生命的一个小圈子形成了,
    宇宙的自我通过它向外窥视。
    我不知道,谁在开这个玩笑。
    无边无际的时间与瞬间游戏,
    用所有的新创造合成一个对死亡的怠慢。
    时间的鼓被火光敲响。
    蒙住自己的面孔像新娘一般。
    流逝着的瞬间走来了
    装饰着泡沫的珍宝
    就坐在创造中间。

    “现在清楚了吗?你懂了吗?”

    “是的,我懂了。但是如果我不懂就关系重大吗?”

    “那么谁的理解有关系呢?我还没有能够发现评论一首诗的标准是什么。我是为你写的,你欣赏文学。但是诗人和艺术家的命运并不那样简单,他们对那些不了解艺术的人们也要适应。在其他所有的领域内,哲学、数学、语法或科学,外行人没有权利说话,但是文学却不同,就好像是,把文学倒在大街上,每个人都可以品头论足,好像是用不着受什么教育就能了解它。任何人都有权发表意见,绘画也一样。那些没有学会去看画的人们,他们的眼睛看不懂画,他们也厚颜无耻地表示了强烈的意见。在其他的每一个领域内,一个初学者进门必须低着头,但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把头抬得高高的,每一个人成了一个法官,他的意见受到重视。我把自己的生命送给这件工作,但是每一个街上的人都可以说话,有胆量说:‘好吧,罗宾巴布描绘这个不像,或者在罗宾巴布的作品中这样,那样。’”

    “《胜利女神》杂志要我请你写点什么。可怜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如果我提出要求,结果将适得其反!”

    “夫人,没有良心的化身!是你应该说这种话吗?我应你的邀请一而再再而三地爬山越岭!不谈那个吧,请你读一首诗——它是一个泰戈尔后的诗歌的样品——或者泰戈尔下的诗歌的样品。”

    “请你原谅我,我没有那样大的学问读那些诗。”

    “不,不,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好吧,我奋斗了十分钟……我莫名其妙地能够幻想出每一行诗分开来的含义,但是只有诗人或者他的创造主能知道,一行同另一行是怎样连接在一起的!如果你做这件事,我一定用我的钢笔盒连同其中的五个安那和所有的东西来酬谢你!”

    我看了看作者的名字——一个著名的现代诗人。

    “你从前不是吹捧过他的诗吗?”

    “我怎么办呢?A—说他的诗好,我想,它必定是好的。”

    “你是怎样同我辩论的呀!这就是你的问题——当时在你跟前的人不管说什么……”

    “夫人,敌人阵营里对你发出了同样的毁谤性的攻击!”

    “但是对我你的态度是不同的,非常不同,如果我请求你对他垂青写点什么,你一定是做正相反的事。”

    “现在,现在,你今天着了魔似的抱着那个固定不移的念头不放。我今天黎明时首先看到的是谁的脸呀?一定是那个可怜的班那马里的脸。”

    然后他喊玛西:“玛西,你在哪里呀?……我正在想你想得[110] 厉害,来,帮我们解决争端吧!”

    那天早晨他不舒服……我看到他疲倦地沉睡在扶手椅里。我说:“我不赞成一件事。”

    “什么事?虽然我不急切想知道,我经常注意到,只要我赞成的,你都不赞成!那末,请说出来吧!”

    “夜里没有人在你跟前,那不好。”

    “你且想一想……我确切说了什么话。但是我认为,那是最好的。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东西都不需要。即使有什么人在那里,我也决不叫醒他;另一方面,我行动要非常小心,不干扰他睡觉。”

    “你为什么反对找人帮帮忙呢?”

    “那不是我的天性。你们这些人喜欢伺候我,我让你们伺候,我高兴。但是,强迫仆人去干活,只因我付他们工钱,我憎恶这种举动;此外,夜里人们要睡觉,如果一个人睡不着,让别人也醒着,你不认为这是自私吗?”

    虽然他的健康和力量渐渐下降,他的手臂腿脚也不结实了,他不愿意让人服侍,他也不愿老说这里痛那里痛身子不舒服……如果会干扰仆人睡眠,他会用脚尖走路走过室内。这种习惯在我们国家是绝无仅有的;在这里,男人,家庭之主,是别人的如此沉重的负担。全家都围着他们转这他绝对不能忍受。因此当他逐渐要依靠别人的时候,他心里很痛苦。他感谢一切服侍他的人,虽然能够为他做一点事是一种极大的荣幸,所有的有这个荣幸的人永远会把这个好运气保留在记忆中——他永远不认为这是他应享受的权益。他全心欣赏随之而来的感情,他用十倍的感情来报答——“一个永远不让人施恩无报的人,一个决不有恩不报的人。”

    我在这里插叙一个插曲,不会成为节外生枝吧。在1941年,诗人从噶伦堡被送到加尔各答,他病着,失去知觉,朱罗散可房子里挤满了人。

    罗提达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们:“医生们命令我们找一个受过训练的英国护士;护理工作一定让受过训练的人来做。要强迫他吃流质——你干不了。”

    于是来了一个穿制服的外国护士。

    他一整天昏迷不醒。半夜,他醒了过来。我靠着他的床坐在一个矮凳子上。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护士,她那白色的衣服闪闪发光,在一盏遮起来的灯前弯腰读温度表——她背对着我们。诗人在他的头边做了一个手势,模仿护士的帽子,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帽子?”他低声说,意思是那个戴帽子的人是谁呀!

    “护士。”

    他那疲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样大惊小怪干嘛?哦,我看,一个大人物病了,因此一切事都必须一本正经地来办。都是形式!好吧,我不管那些形式。”他沉默了一会。屋子里半明不暗。在黑暗的笼罩下,忙碌的小胡同沉寂下来,墙上挂着“大圣人”——诗人的父亲,一张大像——他那尖锐的目光向前注视,看着时代的戏剧;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桌钟,有规律的钟声把像衬托了出来,——滴答,滴答,滴答。

    诗人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们过度疲劳吗?”

    “不,不,不是那样,反正我们总要呆在这里,但是我们干那个活干不利落。”

    “那么你干坏一点也可以嘛。”

    “可是你拒绝我们给你水喝,你不听我们的话。”

    “如果我不从你手里喝水,难道要从不可接触者手里喝吗?”他说笑话时,面上露出一丝惨笑,“现在的情况是,我必须忍受这些无尽无休的刺痛,为什么还要弄这些麻烦?请把你的老板叫来。”

    苏伦·卡尔负责管理病房中的一切安排。诗人对他的抗辩成功了,决定明天早晨让护士离开。知道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他又开始想到另一方面——怕护士受到挫伤。早晨,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恳求:“请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现在几乎完全好了,因此我不需要护理,况且他们都在这里——他们会失业了。”——他指了指我们,“他们也要有点事干,否则他们就会惹事生非。”

    “你今天怎么样呀?”

    “很抱歉,我还活着。现在,你那‘主格’把消息告诉了我。那一些疯狂地互相残杀的国家对我并不陌生——我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妙、快乐的日子。我一想到那些微笑的面孔,欢迎和祝贺,我的心就痛。为什么这样横暴?为什么?同人类这种苦难比较起来,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都似乎是微不足道了。可是,不管我感受多么深,我的心是多么痛,我没有能力举起一个手指头来帮助任何人。我们这种默默的受苦完全没有用处吗?谁知道?一方面,人们手执利刃,心中充满残酷仇恨的火焰;另一方面,深重的苦恼积累起来了,同情和痛苦都占显著的地位——我们的这一些情感没有价值了吗?那么我们要这些情感干嘛呢?如果我们幻想出一个无所不包的世界魂——他一只手破坏,另一只手创造生命;他把自己的创造品抹掉,为了改正错误!他不是全能的,因为,那样的话,他就能创造出一个‘完美’来;可是,正如我们从原始时代起所看到的那样,这种抹掉的活动一直在进行,尝试着把好的改成更好的,把更好的改成最好的……过去时代的那些动物被否定了,它们不适应造物主在自己心中沉思着的理想。人类的道德方面的努力也是如此。人类历史经常改变。改变中就有痛苦。今天早晨我想到《奥义书》中的那一颂:‘他坐在那里苦行——他实行严酷苦行,创造了一切存在的东西。’在这个创造的巨大活动中也有巨大的痛苦,但是甚至比这些更巨大的是善的理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永远不会想到那个理想——我们永远不会感觉到——

    如果你不给予爱
    在心中
    为什么你让早晨的天空
    充满了歌,这样的歌声——”

    苏塔甘陀巴布端着早餐的咖啡进来了。

    “你听,甘露之海(Sudha Samudra)[111] ,请你把B—的文章处理一下……我无法告诉你,当我看到别人为我写传时我怎样感觉。谁对我的生活知道些什么呢?我是怎样度过了这样漫长的一生呢?我想过什么呢,我感觉到什么呢,什么痛苦,什么快乐,什么光怪陆离的经验,我是怎样在虚无飘渺的路上向四面八方旅行呢?有些人只看过我几眼。有些人看得多一点,但是他们没有看到的我那一部分要大得多。因此,当某一些人突然写‘作为人的罗宾德罗那特’或者‘罗宾德罗那特的人格’或者一些类似的东西,我不喜欢。谁了解罗宾德罗那特这个人呢?你们看到他多么少一点呀!”

    “你为什么自己不写呢?”

    “不,那不行,那不行。只要那只是一幅图画,我能写多少,就写了多少;可是真正的生活一开始,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我要一再回忆那些经历,这是很痛苦的……至于日记,我从来不会写。在每一点情感中都有一点隐秘的东西,不能够在市场上告昭天下。”

    “为什么不呢?一定会有这样做的方法。如果事情的记录保留下来了,以后人们可以来写这些事情。”

    “但是死亡怎样呢?有死亡——它从来不事前宣布就来了,一来,人们就了解你一生的历史,你从来不会希望他们这样去做的。”

    “可是你的同胞们总是热切希望知道你的生平。你应当留一个机会让后代知道它。”

    “正是这样,亲爱的,正是这样。就好像是我的生命被倾倒在大街上,任何人都有权利把它捡起来!对伟大的惩罚!在这一生中这种事就不能断绝了吗?好吧,惩罚正在进行着——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发表演说,给这个国内所有的新生者都取上名字,别人结婚写颂诗——在这一切之上还需要一部自传?虽然你正在做的事情还不那么坏;你把我的谈话编织成一个花环,把谈话记录下来……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许多东西已经在外国丢失了,我在那里有机会同伟大的知识分子谈话。没有人做任何记录。他们给我的荣誉,他们对我的欢迎——这些东西都没有留下历史。如果你早来的话,你会是很有用的……但是你却让这些吉祥的时刻白白漂过了,你来得不是时候。”

    “所有你那些颂扬的话都不真实,亲爱的!能期望有什么东西永垂不朽吗?我不敢说。在我的著作中有许多是昙花一现的。所有的那些将被修整掉的,都丢掉了,如果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的话,永恒的时间会接受它的。我收集起来了一个大负担——这样一个负担能继续下去吗?现在又插进来了另外一个干扰的因素——我们的大师又着了魔似的想保存历史——他们发掘出来了一些埋藏着的著作,我不知道是从哪一座坟里。当我读这些著作时,我羞得要死;我愿意说,那不是我的作品,而是你们的;但这不行,你一旦把墨水涂在印刷的铅字上,这个污点永远去不掉。历史!文学为什么需要历史呢?它把自己的价值保藏在自己里面。你难道要拔掉一棵树来了解一朵花吗?造物主也把自己的创造品抹掉一些,来纠正他自己工艺方面的错误。他冷酷无情地丢掉许多还没有完成的作品。今天这样的人类,只是在许多试验之后才产生出来的。我年纪很小就着手写作,其中有许多脆弱和柔软的东西——有一些简直是垃圾——我想把它们丢掉。我想把我愿意整理掉的那些部分弄掉,来雕凿出那个形象来。你不让我这样干吗?作画时,你难道不用橡皮吗?一种能擦掉字迹的东西?我的保卫者是无情的——他们要历史。这是教授们的想法!要走的东西会走的;不管你是否坐在那里保卫它,它仍然要走,肯定要走。”

    “啊,把头发分开的亲爱的姑娘!我听说,玛西总是在病着——是我的药不灵,还是她不肯吃?”

    苏塔甘陀巴布说:“她的习惯是非常没有常性。”

    “是这样吗?她在哪儿?我要去劝劝她。”

    “不,不,用不着你。她自己能够来的。”

    玛西来了。

    “你瞧,母亲的妹妹,这好吗?我听说,你没有常性。”

    “反正都一样,不管吃药不吃药——反正都一样,不管人们是否有常性。”

    “你听听这话!现在我们正试验某一种新药:如果你怕麻烦,不愿遵守规则,你就对不起大夫——你不吗?此外,你的外甥女焦急到怀疑我的地步。我把这本书给她的……我为她买来了药——她不看书,也不碰这些药。我留下的药原封不动——这样的毫无感情……”

    “那么,我为什么要吃药呢?我从来不病。”

    “我羡慕你!从前有个时期我也有困难——我常常把自己的鞋子和衣服浸湿想让自己生病;但是我的健康是那么非凡地好——好到不遵守我的命令的程度!”

    米斯徒跳跃着跑了进来,跳到他的怀里。

    “爷爷,唱点什么,你知道那一支歌吗?”

    “哪一支?米徒亚?”

    “‘开,开开这扇门’和‘今天是我们的假日’。”

    “我想,我从前会过,让我试试看,能不能回忆起来。”

    他唱了这两支歌。米斯徒坐在那儿仔细听。

    “我从来没有碰到一个她这样年龄的小女孩能这样喜欢听唱歌的。在这里没有机会教她音乐……但是无论如何要教她……要给她解渴,否则就非常对她不起。你们在里面忙活的时候,她来到我跟前。有时候她说:‘爷爷,巧克力。’有时候说:‘唱歌。’两者对她是同样地珍贵。这不是一件小事情!”

    “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吃卡图(chatu)[112] 呢?卡图是一种好食品,如果掺合得合适,很 好吃。我从前曾是一个著名卡图掺合者。我在默支达(mejda)[113] 家吃饭时,常常把卡图掺上果子酱。”

    “卡图掺上果子酱?”

    “为什么不行呢?非常好吃的食品。你为什么不弄点卡图?”

    可是在蒙铺弄不到卡图,这里的常用食品是老玉米和大米。于是我们就把油炸的大米砸碎,做成了一种大米卡图。我们想,这也许能行。拿出来了果子酱,也拿来了金色的糖浆、姜精,牛奶、香蕉和奶油——碗里面盛满了卡图,把这些东西倒在上面。他就开始用一只叉子掺合起,掺合了半小时。

    “为什么不加一点你最喜欢吃的大蒜,或者捣碎的葱汁呢?”

    “你愚弄我吗?先尝一尝。”

    晚上,所有的人都聚在起居室里,把调制好的食品端了出来,用碟子分开,我们开始吃起来——我们大家都在一起,我不走运,我正坐在他的对面。这个位置很尴尬,他直瞪着眼看我……

    “你觉得怎么样?”

    说真话,不很好吃,但是我仅仅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很好——我们每天都可以吃。”

    可是我回答时那一点迟疑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母亲的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让我直率地说吗?”

    “当然。”

    “难道很好吗?”

    “你瞧,你的外甥女跟你想的完全一样;可是出于女子的通常的狡猾,她想方设法抑制住自己,我观察得很清楚,她把这东西一放到嘴里,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可是她却高声说,它好得很!越难吃,她越赞美——‘让我们多吃点。’这就是女子甜言蜜语骗人的把戏,这就是所谓……”

    “好了,好了!如果因为说它好而受到这样多的谴责和诟骂,我想说它坏会好一点。”

    “我亲爱的,这是因为你的卡图不好,否则除了好之外,没有别的可能。在默支达家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渴望吃到我掺合的卡图,而他们并不比你们不摩登!好吧,我明天必须再试一试,一定要让玛西说好。当我掺合卡图时,她竟然狂妄到说:‘难道这很好吗?’——世界诗人连这个也要忍受吗?”

    “为什么要世界诗人操心呢?你什么东西都丢不了。你并不以掺合卡图而著名呀。”

    “但是我过去曾以此而著名过,这个必须证明给玛西看。”

    因此我们尝试着去掺合像样的卡图,我们砸碎了一些炸过的大麦。看上去很漂亮。晚上,屋子里别的人都出去遛弯去了,他说:“让我们来掺合卡图……”

    于是所有的工具都又拿来了。桌子上的所有的东西都和生面混在一起。

    “你现在尝一尝。”

    我觉得这卡图完全不像平常的卡图——就是说,磨得不够细——砂粒还硌牙。诗人自己也尝了尝,然后笑着说:“没关系,我们会给玛西找点麻烦。昨天她认为,用那些批评的话刺伤了我。今天她决不能再说卡图不好的话。你瞧着吧,不管砂粒怎么硌她的牙,她一定会总是说:‘好极了。’”

    过了一会儿,诗人吃饭的时候,玛西走进屋来——她晚上遛弯回来了。

    “母亲的妹妹,你到哪儿去了呀?我合好了卡图,正等着你哩。”

    “是吗?卡图在哪里?”

    “那边,上面盖着一个盘子。”

    玛西把盘子揭开,热切地盛了满满一调羹,送进嘴里,不管怎样,她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了,连气都没有换就大声说:“好极了,这实在是好极了!比昨天的好多了。”

    我们放声大笑起来。玛西的手不知所措,调羹从手中掉下来!

    “母亲的妹妹呀!昨天你的行动违反了女子的本性,今天你做对了。在这些事情上,真实与虚妄价值是相等的——但是非常可贵的是你不想伤害别人。”

    吠舍佉月的25日——诗人的生日——快到了。他那一天呆在我们家里,这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可是,这是一个乡村,居民几乎全是不识字的山民。我们伤透了脑筋来研究怎样把这一天庆祝得像个样子。最后,我们决定,要邀请工人们——都是不识字的山民——我们庆祝的做法应该同他们过的节一样。阿米亚巴布说:“我知道,他会高兴的。同那些有高度文化修养的人们庆祝得已经够多了,同这些淳朴的人们一起庆祝会有可爱之处。”

    诗人热切地等待着庆祝会。对于新鲜的经历,诗人 是永远不会太老的。早晨十点钟的光景,他穿上了黑色的Jubba[114] 和黑色的鞋,坐在阳台上。我开玩笑说,我不懂他为什么穿上丧服——可是他说,那是他最好的衣服。村庄里的一位显要的老人,一个佛教徒,蹲在他面前,点上香,唱了一首对佛陀的颂歌。诗人从《奥义书》中选读了一段作为答复,这位佛教徒当然是不懂得的。下午,诗人写了三首诗,诗的题目都叫做《生日》(Janmadin )。在一首诗中,他讲到这个佛教徒。晚上,人们川流不息地涌进来——都是穷困的山民,我们的邻居。吹起了笛子(Sanai),当诗人坐在椅子上被推进来时,每个人都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穿着黄色衣服,戴着花环,涂着檀香膏,看上去像天人一般。椅子被慢慢地推着,沿着园中散步的小径走上去,山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向他鞠躬,把花献给他。西藏人不献花环,而献上哈达(献给高级喇嘛的长布条)。到了最后,他几乎被成堆的花遮蔽起来了,以后人们扶着他坐在栗子树下,不丹人开始跳激烈的魔鬼舞。成百的人成排地坐在那里——用叶子做成的盘子盛饭给他们吃。诗人对我说:“你自己去伺候他们吃饭。”

    仪式结束以后,他说:“你感觉怎样?累吗?”

    “我为什么累呢?”

    “你不该累吗?天没亮,你就忙活起来了——现在去睡上一个好觉。”

    “我们从来没有敢幻想,今天你会同我们在一起。”

    “这叫做缺少幻想力。”

    第二天,我们都围着他坐下。他要朗读前一天写的诗。但是苏塔甘陀巴布走进来要告诉他不幸的消息,他要告诉诗人他最喜欢的侄子的死讯。

    “请听这些诗——这里是一首对蒙铺的回忆——

    当我进入了八十高龄,
    我吃惊地看到
    沉寂的光泽之流流出来了,
    从百万星星的火光中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
    向不同的方向涌进
    无边无际的虚空。
    在无限的太空的
    凝结起来的黑暗里,
    我蓦地站起来——
    像是从创造的无限的
    祭火中飞出一星火花。
    我来到那个世界上,
    在那里,一代跟着一代,
    原始的生命从大海的子宫中长出
    在无生命的东西的巨大的膝盖上,
    用不同的形式向外分杈,
    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故事。
    在扩散开的有阴影的光线中
    不完整的存在(existence)的
    光线,
    动物世界在昏迷中呆了许多世代,
    好像是等什么人。
    在数不清的日日夜夜的循环后,
    人类缓慢地出现
    在生命的战场上。
    新灯正在点着
    一盏接一盏,
    这些字有了新的含义,
    人看到前面的卓越的未来
    在无前例的光中。
    在大地的舞台上
    意识一幕一幕地揭开,
    我是演员之一,
    我装扮成演员来到了,
    最使我惊奇的
    是我也插了一手
    在揭幕的工作中。
    这是太阳的大地,
    灵魂的死后的住处,
    它绕着太阳旋转,
    通过天空、光线和空气围绕着自己。
    洋溢着深沉的决心,
    一条神秘的链子把它捆上,
    八十年前我来到,
    几年之后我要离开。”
    他又朗诵了两首诗,最后一首说:
    下午,山民来了,
    被邀来参加诞辰宴乐。
    一个接一个他们献给我花束
    带着自己的祝贺。
    什么时候大地接受这个恩赐
    当她一代接一代地坐在
    她那火焰似的苦行的石座——
    这些鲜花的奉献
    来欢迎人类的出现?
    那一件礼物,那献给人类的美的敬礼
    今天献给了我。
    这是我的生日的圆满实现,
    在这一天星星遮蔽了辽阔的天空,
    在日月星辰的财富中,
    难道这无与伦比的光荣
    在别处出现过?

    过了一会,朗诵完了,苏塔甘陀说:“有不幸的消息。”

    “不幸的消息?什么不幸的消息?苏伦[115] 的情况恶化了吗?”

    “他去世了。昨天得到的消息,在人群中我没有告诉你。”

    “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不能够抬起我的头来。”

    我们留他一个人呆在那里。他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我们从后面观察他,他沉默着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整天他不说话,虽然他照常做自己的工作。晚上,他写了一首诗,叫做《死亡》。他把诗递给我,说:“把这一首同那几首生日诗一起送给杂志。”

    他正坐在走廊上,在黑暗中,我感觉到他十分痛苦,他耐心地忍受着,他终于说了话:“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人。一个这样伟大,这样善良的人,最好的人中的一个人,人们对他视而不见,他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只有那些了解他的人才知道,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是多么不容易。”

    有一天我们谈到安得鲁斯先生。他是几天前去世的。苏塔甘陀巴布写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刊登在一本杂志上。诗人把那本杂志递给我,用充满了回忆之情的声音说:“你读一读。他写得很好——一个人的像活脱脱地画出来了……我读着的时候,我回忆起,他怎样在早晨到我这里来,把我当作‘师天’来拥抱!他有一种多么纯净的令人吃惊的爱啊!他为我们做了多少事情,无止无休的劳动,绝对地忘我,不问报酬——所有他做的事,他一点也没有骄矜之意,——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可是,在最初,我们中间还有一些人怀疑他居心不良,说了一些关于他的很粗暴的话。当他听到一些这样的话的时候,他在圣地尼克坦的田地里徘徊,眼睛里溢满了眼泪。”

    说着话的时候,诗人的声音哽咽了,他沉默了,坐在那里,眼睛越过草地望过去——

    “我回忆了再回忆,他那沾满 了尘土的衣服上洒满了圣地尼克坦的红土,他那多提(dhoti)[116] 松滑下来,他向前走着的时候是怎样笨手笨脚地把它抓起来——这个托钵僧。”

    “母亲的妹妹送给我一盒铅笔——这不是一件无私的礼物——有一个附加的条件——我必须画一幅画。”

    “如果你必须做的话,你就必须做——但不是现在;不要在晚上画,你要到外面来。”

    “我要告诉玛西,你给好作品挡路。开开那扇窗子。我要画那一棵大树。我给你画像,才得到东西吃。”

    “那是因为它们哪一张也不像我。”

    “因为我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们才不像你。绘画多么有趣呀,如果人们看到你的画像而想不到阿鲁的话。”

    “那么我长得像阿鲁巴布吗?我是这样吗?”

    “不,不,还没有那样糟糕,即使我应该犹犹豫豫地说出那样的话,把你的长相同阿鲁的或苏塔甘陀的来相比,这有点太过份了。”

    他着手在一张大纸上速写那一棵巨大的栗子树。我坐那里给他削他那有色的铅笔。他常常过分用劲地来摩擦那铅笔,几分钟就用秃了。

    “无用的女孩子!你不知道怎样削铅笔吗?……快,快,递给我另一个颜色的笔。”

    “什么颜色?”

    “哎呀!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我告诉你,你还有什么用呀?”

    速写仍在进行,来了几个客人,他们问:“你明天走吗?”

    “过几天我还要再回来——罗提还有别人来到了噶伦堡。我去看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你再回到这里来吗?”

    “是的,最多七八天。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这里,连我的衣服也在内。请你们留神那些东西——她会在这期间都卖掉的!”

    画完了画,他写上了玛西的名字,递给了她。他又问我:“你不嫉妒吧?”

    “换一个人的话,我一定嫉妒。我不嫉妒玛西。”

    “如果女子不觉得嫉妒的话,事情就不正常。”

    “好了,好了,我们都非常坏,满肚子嫉妒与仇恨。”

    “过来,过来,你为什么不了解,嫉妒是好的!我画画,分给周围的人,而你并不头痛,这对我能是这样非常好的消息吗?”

    “我正炮制散步的药丸子,夫人,散步的药丸子!你不懂吗?所有的东西,在压缩的形式下,都作为丸子而存在。这样,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动动我的腿,这样来做散步的勾当。当你在你那厨房的王国中忙于统治的时候,我走了大约三四英里,坐在椅子里——这就叫做‘散步的药丸子’。好吧,让它去吧,我有点事情要告诉你:

    多么久呀,啊,蒙帕必,
    你还要在
    悬崖上蹦蹦跳跳,
    把平原的田地留下
    一双形象,对对成双像是
    诗歌和散文。
    在金鸡纳的绿色中
    你们俩憩息
    在寂寥的大山中,
    像是一出赡葡(champu)[117] 剧,
    你把那个叫做蒙铺吗?

    因此我告诉你,最好的事情是同我们一起到噶伦堡去。我还要问一下你的主持。否则保玛就会说:‘如果他们永远不来,你也就不能走了。’——我们也有点自尊心,我们没有吗?她是家中的主妇,我们都是她的下属。如果她下这样一道命令,我就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中午一辆车子准时而来,接他到噶伦堡去。可是他从早晨起已经准备好了。

    “好吧,好吧,你们一定要去,但是何必这样匆忙,”我们生气了,“如果你离开我竟是这样高兴,为了礼貌,你至少也应该努力掩饰一下呀。”

    “啊,我尊贵的夫人,我努力掩饰了,但是没有用,这是我的乐趣……你到哪儿去……静静地坐下……”

    接着他哼了一首歌。

    你为何把他拉住
    他必须走……

    “你为什么这样忧愁?一个要走的人…… 前些日子,我告诉你妈妈,正如阿毗曼尼优(Abhimanyu)[118] 在战场上只学会了冲入方阵,但却不知道怎样出来,这样在蒙铺也只有一条路——进来的路,如果碰巧没有电报来救你,就不会有出去的路。”

    “谁拦阻你来着?”

    “真的,我走了,对你减轻了负担……你的开支会少得多。”

    他从另外一首诗里哼了一句:

    于是诗歌结束了。结束之歌
    让我飞走吧,
    你忘记今夜,当昏夜死亡时。

    “你不必唱得这样无情无义。”玛西这样使着性子说。

    “这是无情无义吗?是你虐待你自己。你为什么痛苦呢?这是规律——走了,来了。你应当忍受这不可避免的事情。时候一到,人就要离开……那个人还能做什么呢?那件事不是对她自己残酷吗?那确实不对。‘现在到了时间,镣铐要割断了。’”

    男主人走进来——

    “他们正在传播为你的生日特制的节目。”我们把他的椅子拖到收音机旁边——S—正朗读一篇论诗人作品的文章,文章里塞满了引文。

    诗人听了一会,说道:“我注意到孟加拉语今天是怎样改变的……有一批作家总起来说,他们是好的……但是这个人的文章一半多是引用我的原文,几乎是泰戈尔老爷自己写的。”

    车子到了——东西事前已经送走,但是诗人却被拖住了,从圣地尼克坦来的谭教授和一个中国艺术家来看望他。这一伙人走的时候,天已向晚。上面天空里辉耀着像燃烧的浓黄土那样的颜色——远处的雪线从里面取得了火。我们都坐在走廊里——不说话——完全像是被遗弃了一样。我回忆起那一首歌——“你忘记今夜,当昏夜死亡时。”我们一生中的这样一件事能够忘记得了吗?可是,真让人吃惊,我们是多么容易忍受我们的这种痛苦的损失,因为他永远不会再来到我们生活中,散发着祝福和快乐了。没有了他,生活照常在它那平常的轨道上运行;有了他,同他在一起,生活在它那沉闷的轨道上跳舞,像山泉一样地愉快。没有见过他的人,永远不能了解这一点。我知道,随着时光的推移,我们也将不会回忆得像现在这样好了。可是我们生命中的那些日子,那些曾因他在场而充满了阳光般的光辉的日子,却永远为我们贮存了财宝,维持我们的生命。我记得他对一位少女解释他那首叫做“图画”的诗。他说:“有一次在阿拉哈巴德,在萨提亚家里,我在许多旧纸中忽然发现了这幅画,多么奇怪呀!我想:‘仅仅在几天以前,一个这样真实,对我们无限珍贵的人——今天那个人到哪里去了呢?站在我们生命之外——多么遥远啊!我们的生命跑上前去——可是她在那里停住了!在多么稀少的情况下人们还回忆起她来啊!’”

    “可是,”他从诗里面引了一句,“我忘记了你吗?”

    “是的,我忘记了,”他又解释,“那种遗忘是什么呢?因为,你深深地存在于我的心中,我用不着在外面回忆你。难道我们还会回忆起我们有眼睛而再三对自己说‘我们有眼睛,我们有眼睛’吗?可是,只因有眼睛,我们才能看。同样,我可能不会总是回忆到‘你们存在,你们存在’,但是因为你们存在于我生活的根柢处,因为你们曾经闯入我的生活中,我的世界就充满了快乐,我的生命充满了醍醐。”

    我忘记了你吗?
    你曾经坐在
    我生命的根柢处。
    我这样忘记了。
    漫不经心地漫步,我们没有忘记
    路旁的花朵吗?
    我们不是忘记了星星吗?
    可是它们用甜蜜填满了生命的气息,
    它们用音乐填满了遗忘的空虚。

    1984年9月30日译完

    注释:

    [1] 梵文是Gurudeva,是印度人对泰戈尔的尊称。原作者在下面对这个称呼还有注。——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

    [2] 印度阴历的第二个月,在公历的4月、5月之间。——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

    [3] 上面谈到的这一首诗名叫“Hrideiya Jumune”,也就是《心中的阎牟那河》。罗陀和克里希那的爱情故事是放在阎牟那河岸上的。“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

    [4] Kabindra,“诗王”。“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

    [5] 在孟加拉文中,“满床的花”有一个特殊的含意——结婚之夜。“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

    [6] 在史诗《摩诃婆罗多》里,苏波陀罗是黑天的妹妹。当她同阿周那私奔时,她自己赶车。“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

    [7] 儿媳妇。“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

    [8] 相当于公历5月中—6月中。——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

    [9] 此处为孟历。“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

    [10] 原书此句有问号,疑误。——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

    [11] 两个服侍大天的小鬼,大天是破坏神,印度教三大神中的第三位。“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

    [12] 诗人的嫂嫂,诗人最敬重她,她死于1885年。而我生于1914,我不可能有任何机会碰到她。“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2

    [13] Jorasanko,诗人在加尔各答的老家。“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3

    [14] 在孟加拉,诗人被称做Viswakavi,意思是世界诗人;Viswa——宇宙,Kavi——诗人。“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4

    [15] Gadya意思是散文,Kavita意思是诗。“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5

    [16] Lipika 是诗人的一部随笔集,是用柔和而流畅的散文写成的。它写的是一些滑稽可笑、尖酸刻薄的插曲,洋溢着冷嘲和诙谐的情绪。“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6

    [17] Gurudev意思是导师,原来是他那学校的学生这样称呼他——从那以后,因为甘地也这样称呼他,全国就都这样称呼他了。“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7

    [18] 诗人的名字是Rabindranath。孟加拉文rabi就是梵文ravi,意思是“太阳”。——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8

    [19] Gitabitan,原意是诗亭——诗人的一部完整的歌曲集,有将近二千首。“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9

    [20] 这三个字是梵文,意思是“我奉献给你”。——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0

    [21] Rangpur,彩色绚烂的国土。“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1

    [22] 罗宾是罗宾德罗那特的缩写;塔枯尔(Thakur)就是泰戈尔(Tagore)。“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2

    [23] 两个著名的杂志的主编:《旅人》(Prabasi )和《现代评论》(Modern Review )。“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3

    [24] 引自诗篇——《图画》。“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4

    [25] 诗人给苏塔甘陀巴布起了一个耶稣教名Baldwin包尔温,因为他秃(bald)得像一个鸡蛋。“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5

    [26] 电报把road这个字,错拼为read,因而产生了误解。——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6

    [27] Pujas在结婚或祭祀的前几天内向象鼻神致祭的活动。——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7

    [28] Meghadūta, Uttarameghaḥ正确的梵文应该是dehali datta puṣpaiḥ,罗刹的老婆用门口地上放着的花朵的数目来计算丈夫的归期。——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8

    [29] nap,一种牌戏。——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29

    [30] 梵文或孟加拉文文法中的主格是主语,它控制谓语,它是行动者,也就是行动的主人(kartā)。“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0

    [31] 此时正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疯狂侵入中国的时期,诗人对中国人民的同情溢于言表。——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1

    [32]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二,冬季的第三个月,旧历十二月十六日至元月十五日。——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2

    [33] 原文第一个字母是大写,指造物主。——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3

    [34] 第一个字母也是大写。——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4

    [35] 意思是他的妻子,在家庭中她是最年轻的——choto是小,bau是妻子,卖掉女人的首饰被认为是极端无耻的行为,因为女人是受男人保护的。“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5

    [36] 意思是:他超越了不可知的死亡而达到可知的不朽。梵文的V在孟加拉变为b。——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6

    [37] 四指马鲅。——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7

    [38] 笛子乐队。“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8

    [39] 拉丁文sanctum sanctorum,意思指私室。——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39

    [40] 在成人教育规划认真提出之前,诗人通过一个特别委员会研究了这个问题。loka意思是群众,sikshā意思是教育。他用孟加拉文写了许多书。讨论了不同的问题。“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0

    [41] 罗宾德罗那特·泰戈尔的缩写。“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1

    [42] Bāul,一个宗教派别,主张上帝就是爱情,到处像游方僧似的游行,唱着虔诚的歌。对于这些歌曲我们的诗人评价很高。“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2

    [43] ārye,古代印度对妇女的一种称呼,意思是雅利安妇女。“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3

    [44] 指的是他昏迷过去的那一次病。“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4

    [45] abidita,梵文应作avidita,在孟加拉v>b。——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5

    [46] 原文alliteration,意思是头韵。但这里显然不是头韵。——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6

    [47] 《刹那集》,一本诗集,意思是“昙花一现的”。“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7

    [48] 意思是他的一个来自东孟加拉的秘书。“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8

    [49] 这是一个双关语;在孟加拉文中,“ma”是母亲,mati意思可能是“母亲”,但也可能是“土地”。“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49

    [50] 1919年在旁遮普省阿姆利则发生了英国将军下令向群众开枪的惨案,打死四百多人,伤一千多人。泰戈尔极端忿怒,立即写信给当时的总督,提出抗议,并声明放弃英王所赐爵士称号。——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0

    [51] 和尚禅定时坐在鹿皮上。“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1

    [52] 迦梨陀娑著作之一,用梵文写成,约在公元600—700年,意思是“王子的诞生”。“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2

    [53] 完全照原书的拉丁文拼写方法,与通行的拼写法不同,不够细致。——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3

    [54] Rati的悲悼——《战神出世》中的一章,爱神之妻Rati哀悼她那被大天烧成灰的丈夫。“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4

    [55] 意思是甘露。——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5

    [56] 照原书抄下,同标准的转写法不完全相同。——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6

    [57] 职业厨师,受到训练能煮制洋餐和本地饭。“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7

    [58] 一种孟加拉的蔬菜食品,加上苦东西。“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8

    [59] Janti,一种特制的切槟榔的剪子。“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59

    [60] 一个伟大民族主义运动领袖。“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0

    [61] 《奥义书》中的一行。“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1

    [62] 在过一些宗教节日的时候,把糖果献给神灵,然后丢在地上。“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2

    [63] 这个字表示消极抵抗,与印度独立斗争有联系。“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3

    [64] 原文用thou,似指上帝。——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4

    [65] 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5

    [66] 他用了一个梵文专门名词的短语,一个修辞手段,来表示有偏见的或者教条主义的著作——Pakshapāta dusta。“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6

    [67] 一种本地药。“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7

    [68] 班舍·钱德拉的著名诗歌《向母亲致敬》(Bande mataram )中的一行。“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8

    [69] 意思是再娶一个老婆。——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69

    [70] Shvasa,梵文“姐妹”。“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0

    [71] 一个梵文短语,意思是本能的自然才能。“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1

    [72] Tola,印度金银重量单位,等于0.4114盎司。——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2

    [73] 在每一个有地位的家庭中,宅院分成两部分。“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3

    [74] 诗人在圣地尼克坦的住处。“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4

    [75] Prayaschitta,意思是“赎罪”。是一篇短篇小说。其中男主人公一向被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个溺爱子女的母亲所纵容姑息。他偷了岳母的首饰,到了英国。那可怜的亲爱的妻子自己承担了罪名,在赤贫中度日,为丈夫在英国求学筹款。最后,在她的强烈请求下,她父亲安排了一个集会,迎接逃走过的有天才的女婿,他那英国老婆出现在会场上。“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5

    [76] 蚁垤是史诗《罗摩衍那》的作者。——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6

    [77] 指的是罗摩,他虽然是一个理想的人物,但背弃悉多,受到谴责。“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7

    [78] Kshanikā ,诗集名。意思为“昙花一现的”,其风格是半庄半谐。“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8

    [79] 这首诗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佛教托钵僧的——是佛陀的亲传弟子。一天早晨,他走过舍卫国的大街在行乞。他高声歌唱,赞美佛陀,他正为佛陀而行乞。国王从王宫内把珍宝丢在他走的路上,但是他不去捡。阔商人和他们的老婆开开窗子,把馈赠和金子像雨水般地往外投掷,有的取下了项圈,有的取下了发饰。但是这个托钵僧仍然拒绝这些馈赠,高声说道:“佛陀,人中最伟大的人,来到了这个城中,住在你们中间,只把你们最好的馈赠品送给他吧。”他走过许多大路,走过撒满了宝石的小路,最后到了城边,一个穷女乞丐躺在地上……她也听到托钵僧的叫喊,于是跪在他脚下,又躲进林中想法把她身上唯一的一件衣服脱下来,伸出胳膊,把衣服丢在小路的地上。托钵僧殷切地把衣服举在头顶上,举起双臂宣布,尽自己所有献了出来的女子是光荣的。“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79

    [80] 这里讲的这一首诗描绘了一个人的困境。他出去行乞,遇到了国王坐着金车走近了他。他看到眼前即将得到的财宝,非常高兴。但是哎呀,国王伸出手来问乞丐说:“你有什么东西给我呢?”这个乞丐惶恐了,从自己的袋子里找出了少量的谷粒,送给国王。但是回家以后,他发现谷粒已变成了金子。“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0

    [81] 诗人的孙女。“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1

    [82] 诗人在这里用的是一个双关语,Satee意思是贞女,同这个国家所有可敬的妇女的传统有关连。它从Satya这个字演变而来,意思是真理。Satee这个字真正意义是真实。——羡林注:这个解释不正确。“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2

    [83] 意思是十分困难。——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3

    [84] 原文作proud,两个版本都这样。——羡林注:此字应作poured。“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4

    [85] 孟加拉的第九个月,相当于公历的十二月中至一月中。——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5

    [86] 原文是Stumpy-Whiskers,含义不十分清楚。Whiskers有“美国政府法律执行官员”的意思。——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6

    [87] 胜天写的一行诗。他写有关拉塔和黑天浪漫史的抒情诗。——羡林注:转写完全按照黛维的原文。“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7

    [88] 庆祝普迦(Puja)节的最后一日。——羡林注:Puja,难近母大祭节。“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8

    [89] 一条语法规律,提供了dārā这个字的基本意思,它的意思是妻子——Dārayati意思是分裂,Dārā意思是分裂者——分裂兄弟们。“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89

    [90] Mungpabi,古代印度一种称呼人的方式,提到一个人所从来的地名。在这里意思是蒙铺的女儿。“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0

    [91] 张伯伦,带着他那不离手的伞。“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1

    [92] 一种民歌,有些散文句子也用唱腔来唱,以加强上下文的联系。“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2

    [93] Boudidi,嫂嫂,意思是哥哥的老婆。——羡林注:原注如此。“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3

    [94] 诗歌《图画》中的一行。“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4

    [95] 引自一首诗。“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5

    [96] Shyama,在孟加拉文里,意思是黑而光滑的面容,在梵文里是像溶化了的金子一样的面容。“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6

    [97] 这里原文是twin twin litel star。显然模仿孟加拉小孩读错了英文发音。——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7

    [98] Pundit,过去印度称呼学者的词儿,意思是“智者”。这里显然指的是老师。——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8

    [99] Balaka是一群排成行列共同飞行的乌鸦——叫做Balaka 的诗集有一首诗叫《河流》,描绘时间的流逝。“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99

    [100] 诗人有时候用钢笔素描。“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0

    [101] 一句俗语。“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1

    [102] 即苏塔甘陀。“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2

    [103] 槟榔。——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3

    [104] 泰戈尔的祖宅。“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4

    [105] 诗人在丹麦时,大学的学生为了对他表示敬意,举行火炬游行。“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5

    [106] 泰戈尔的戏剧。——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6

    [107] 泰戈尔的戏剧。——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7

    [108] 指太阳。——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8

    [109] 根据刘健同志的意见,Praiti可能是Prairi的误写。——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09

    [110] 原文是doctoring,字典解释都不适合。有人说,它的意思是“说教,教训”,但用在此处,显然不行。因此我只好姑妄译之。——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0

    [111] 苏塔甘陀名字中有苏塔(Sudha)一字,诗人故意用他的名字开一个玩笑。——羡林注“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1

    [112] 油煎的绿豆或大麦制成的面粉。印度穷人的食品。“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2

    [113] mejda——萨提因德罗那特(Satyendranath),诗人的二哥。他是印度第一个民法专家。“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3

    [114] 穆斯林男人穿的一种长袍。“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4

    [115] 诗人喜欢的一个侄子。“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5

    [116] 男人披的东西——一条长布。“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6

    [117] 梵文抒情诗的一种形式,一部分用诗写,一部分用散文。“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7

    [118] 《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插曲中的人物。“啊真的!只能是西班牙的 - 图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