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一定不会是弟弟。”年青的那个严厉地说:“你现在呆在这里吧;你用不着把每一件都拿走。弟弟一定死了。”

    中午,他们三个都走到厨房里去。老人说:“不能把他像一个畜类似的丢在院子里。”儿子们说:“我们不愿意他上桌子来吃饭。我们不喜欢他。——应该向站岗的报告。——他们能够问他一下。”“啊,你们这是干什么?他们昨天刚说过,这一套告密他们已经够了。”“这些话他们以前应该告诉那些纳粹。那样,说不定我们的弟弟现在还活着呢。”“我的意见是,宁愿多怀疑,不要少怀疑。”

    母亲几乎是偷偷地站起来的。她送给崔利西一盘汤。她迅速地跑到街上去,在这期间,他贪婪地吞下去。她走回来,向已经又站在焊炉旁边的儿子们说:“米勒家的儿子回来了。你们瞧,他也回来了。”儿子们严厉地说:“我们的小弟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死了的人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崔利西想:“这个老太婆成了年青人的负担。对这些事情有兴趣的美国人应该把她带到比亚斯基我们的合葬坟墓那里去,然后她的幻想才会消逝。”

    他跪在桶前,来检查新做成的东西的密度。他想:“但愿我现在是这两个青年中的一个。但愿现在这两个青年中的一个在这里跪在桶前。但愿现在他的屁股像我的一样撅在空中……”

    他听到背后皮靴的声音,稍微吃了一惊。大儿子站在他背后;腰弯得很低;忽然抓住他的头发。“您为什么把耳朵贴到后面去?”

    他很快地一跳就站起来。年幼的那个笑起来。崔利西因为害怕,看不见人一下子撞到他胸膛上。年长的那个于是跳向院门前去,但是崔利西已经踢了他一腿。他一直冲出去,像一只公牛一样一直跑下去,跑出去很远,转入公路,低着头,仿佛他要撞倒什么人似的。他听到背后有人喊,或者相信,自己听到有人在喊。步履声,呼喊声。他听到一辆汽车急驶过来。他折断丛树,跳到路旁边的坑里去。

    那汽车是爱本弗尔特雷德尔建筑公司的一辆载重汽车;上面装着砖,装运工人坐在司机旁边。两个工人坐在后面车上。崔利西拼命招手。“请带我一下,同志们。我在天黑以前要赶到爱本弗尔特。”“这是禁止的,”司机扭过头来喊。他立刻把车闸煞了一下。那两个坐在后面的小伙子很快地把崔利西拉到他们中间。“假如他在到了以后找到你,让他去禁止吧。”

    “多谢,同志们。”崔利西喘息定了,他擦干了脸和头发。他稍稍安定了,但无论如何总得解释一下。“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傻子哩。我在铁匠那里寄宿。很好的话。他忽然穷汉乍富挺腰凸肚起来。你们想,什么东西引起男孩中的一个发起野来?我耳朵上的橡皮膏。这还是他们最后在野战医院里给贴上的,我害了中耳炎。那个牲畜忽然注意到了,我们打了架;他把我赶出来。”坐在他左边的那个小伙子说:“噢,噢。”坐在他右边的那一个说:“嗯……”他们俩都是很好很结实的青年;他们叫汉斯和弗兰茨。汉斯说:“反正朋友的义气已经完蛋了。”弗兰茨说:“这对占领军很有好处,假如我们互相打架。”汉斯说:“那样他们就有借口来调解我们的争端。”弗兰茨说:“并且到处都把他们的鼻子伸进来。”

    崔利西什么也不说。他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一种绝望的感觉,一阵间歇热,震撼了他。“我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这可怜的穷光蛋?我在哪里能停留下呢?整个的混蛋世界现在都反对我。”他的衬衫给汗湿透了;在行驶中因为有风,他冷起来了。“这些先生们,”他接着想下去,“他们迅速地逃得连影都没有了。他们干脆让我来死;多少年来,他们用蜜抹我的嘴。崔利西这,崔利西那。只要有那么一个红色头子不招认,于是就说:把崔利西找来。只要有那么一个共产党员顽强不怕死,于是就说:崔利西总会把他干掉。忽然间,隔了一天的工夫,竟没有一个臭东西关心崔利西了。”

    “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弗兰茨问。崔利西脱口回答:“去干活。”汉斯问:“什么地方?”“到爱本弗尔特去盖房子。”“你有证件吗?”“万海暮县,爱伯村的。我最后在那里做过工。”

    两个人在崔利西背后互相注视。汉斯说:“假如在我们建筑的地方雇用一个人,人们就把他讲的话都记下来。”弗兰茨:“到他老家里去问。”崔利西不说话。思潮像蝇子一般在他的大而窄的脑袋里嗡嗡作声。这两个人从侧面看着他。汉斯说:“但是平常总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建筑的地方才能得到回答。”弗兰茨同意他的话:“特别是从远处来的。你大概不会是这地方的人吧?”“当然,我是撒克逊人。”他的衬衫已经由于出汗而硬起来,但不湿了。他又有了一点希望。“我们会把你带到建筑的地方去的,同志,你记住吧。”另一个说:“我们认识一个人,他会帮你的忙。”崔利西点头:“这就可以看出来,总还有朋友的义气。”

    汽车在驶出一个村庄的时候一下子停住了,他几乎摔下来。那两个人从左右把他扶住。他们喃喃地说:“千万别跳下去,这是人们所能做的最蠢的事。”站岗的兵只在司机座旁检查了一下行驶证。崔利西想:“为什么我的男子气概都拿不出来了呢?我心里老嘀嘀咕咕,真觉得别扭;我想显一显男子气概。”

    忽然那条河又在赤杨中间闪着光,这也使他非常厌恶。他以前相信,他离开家不知道已经多远了呢。这条河总是慢慢地流在他前面,弯曲得有点奸诈,闪光也闪得似乎不怀好意。城的残余从山上蔓延到河边,上面糊上了一片阳光,点缀了许多绿色。在建筑场上是一片忙乱和骚动,灰尘和喧哗使崔利西安静下来,因为这同“死”一点关系也没有。之后,他又看到“死”,蹲伏成一团,是一小块泥土,用一面小红旗子来逗他。但这只是对车辆的一个警告,他一抬起头来,唿的一声,死亡又高高在上了。样子变了。在架子的顶上,有条纹,杆子一般地细,上面有布满了星星的旗子。崔利西吃惊地看着,仿佛他还不知道,现在全国都被占领,没有逃跑的地方了。“喂,米勒,”他的同伴们喊。“喂,米勒。”他们同一个长个子商议,他的脖子长,胳臂长,头盖长。弗兰茨喊崔利西:“弄妥当了,你被雇用了。你同米勒一同去。”四个人互相观察了一会。那两个青年,俏皮而伶俐,米勒,那个长个子的建筑工头,崔利西,笨拙而抑郁。有那么一条说不出来的和衷共济的过去的带子无影无形地在这个挤满了人的建筑场上把这四个伙伴围绕起来。

    中午休息后,崔利西就上了工。他必须站着梯子上上下下地运一桶桶的石灰。他在围绕着已经修复了一半的一个工厂建筑的断壁颓垣的架子上喘气。——死亡的恐惧使他流出来的汗已经把他的衬衫弄硬了,新流出来的汗又把它弄软了。

    在第一天,因为害怕头晕,他不敢从上面向下看。谁谈话他也不注意。不久也就没有人再问他什么了,因为他喃喃地说些让人不了解的话。他终于在上面向四下里看了看,他几乎失望了,因为这高度给他浇了瓢冷水。这高度一点也不是高不可及的,而且看了也不让人头晕。几乎同平地差不多。在田地中间闪着蓝绿色光的静练般的河里,在耸临在城上的山里,他都隐藏不下,正如在图画上的墨斑和线条里隐藏不下一样。他先带有嫉妒羡慕的意味目送一群燕子;他也目送蝇子,之后,他忽然想到,这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他究竟要向哪里飞呢?——他沉默着活下来。他不同任何人来往。死的恐惧不久就消退了。渐渐地他只偶尔想到死亡,正如他在战争中想到死亡一样。它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也看个人运气。一个建筑架子不是老鼠洞,但他却开始觉得比以前安全了。

    在饮食部里他左右两面都为人扶掖住。于是他的心停止了跳动:“现在人家可把你逮住了。”但是他只是站在汉斯和弗兰茨中间,他俩笑着把他拖到他们桌子上去。“好不好,怎么样?”“你在这建筑的地方觉得怎么样?”他吃惊地用他的敏捷的小眼睛从一个看到另一个。其中一个——他现在才看到——是长脸,有一个钩子似的下颚;另一个的脸圆而宽,几乎没有下颚。弗兰茨只有眼睛露出笑意,他说:“你把你的同伴们忘掉了。”“你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汉斯微笑着说,眼睛冷漠而狭长,“假如我们俩也像这样把你忘掉的话?”他吹着口哨从窗子里看出去。崔利西转过头去。“你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问我这问题呢?这两个人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我有点问题呢?这个小伙子看的是什么呢?——是那场子里的起重机吗?它的铁胳臂是太高太长了。这个活结经过双重轮轴跑得太费时间了。”

    汉斯碰了他一下。“我们私下说:我们又把监工米勒贿赂了一下子。办公室里来了一个检查员。我们听说得正是时候。”弗兰茨说:“在坐车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向你说过了:人们要到所有住过的地方去了解情况。”“所有的?”“这当然要耽搁些时候。你是哪儿人?”“我究竟是哪儿人呢?”崔利西拼命地想。“我当时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来着?是释勒兹安人呢?是莱茵河人呢?是撒克逊人呢?”“不要慌,”汉斯说,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一切都办好了。米勒那家伙干脆把你从‘未处理’项下挪到‘已处理’项下来了。”

    崔利西一时失言说了句:“多谢,同志们。”他很笨拙地勉强蹲在两个灵活的瘦长的男孩子中间。“我为什么说谢谢呢?”崔利西想。“我为什么没说:我完全不在乎。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我们就常常用这种手段逮捕非法分子。譬如那个赤色的区委书记史特劳朴。”

    他找了一个借口走出来。他还注意到,那两个人挤在一块儿商量什么事情。

    他警惕起来。他站在贩卖部里,脸对着门。他一看到那两个人走到工地上,他就把脸转过来。人们三番两次地告诉他,有人在这里或那里等他。他就躲开那个地方。假如没有那两个以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人,他现在会完全安心来从事建筑工作。

    发工资的那一天的下午,他们忽然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前。他们一左一右挽住他的胳臂。三个人就在温暖的黄昏里在沙地上来回地走。他们说:“我们听说,你们的架子本星期就要拆掉了。”“内部的工作用不了多少时间了。”“有人说,工厂下月就要开工了。”“这些东西都是供给军队用的。美国人都是就地制造一切东西。”

    他们不说话了。因为崔利西一点都没有吃惊,弗兰茨就把自己的感想说出来:“把我们送到敌人的国家去服劳役,这还远远不能满足他们哩。”汉斯应和着说:“我们要在自己的国土上服劳役。”崔利西留心听着。他不知道,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叹了口气。“是的,”弗兰茨说,“你叹气了,但是那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应该尽早感觉到,他们想横行霸道为所欲为是不行的。”他这种倔强的劲头传染给了崔利西,他用同样的声调:“我们现在究竟要怎样做呢?”他们把他夹得更紧了;他们走得更快了;他们摇摆得更厉害了。“明天在第二层第四个窗子那里有人从里面给你一个信号。以后在第三楼第四个窗子那里在电线穿过的地方会有一条绳子伸出来;你要把这条绳子穿到电线中间去;这工作只用十五秒钟就可以做完了。晚上在这个时候有人在贩卖部等你。你在那里会听到第二天应该做的事情,明白了吗?”

    “明白了,”崔利西说。他们分了手,甚至走向三个方向。——按照老习惯崔利西很早就躺下。他把胳臂交叉地垫在头下面。他的心,他以前连它究竟藏在哪条肋骨中间都说不上来,在短促而剧烈地跳动着。“你闹嚷嚷的干什么呢?”他对他的心说。“你今天夜里还能够安然睡觉,你是一点罪过都没有的。”

    这两个男孩子鬼鬼祟祟搞什么恶作剧,他怎样才能够避免牵连到里面去呢?他们一定是筹划,想在占领军来接管工厂的那一天来玩些花样。今天居然还有这种事情。这样搞捞不到勋章,得不到报酬,也抓不到权力。他们也不是上面派下来的,他们再也没有什么权力命令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为什么他们单找到他头上来呢?——因为他们发觉了,他是被通缉的吗?就仿佛一个人受一个绞架的威胁还不够似的。

    是的,以前他也是敢作敢为,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的。他跟元首是共安乐共患难奋斗过来的。但是元首却死了。固然还有些人不相信这件事,但无论如何他再不会发号施令了,不管死掉或活着。他也不会再上当听那一套关于元首的胡说八道了。他们答应给他荣誉和光彩,让他分享他们的权力。他们用这一些东西把他从家里骗出来,从他的犁头和田地那里骗出来。他们简直不知答应了他一些什么东西——但结果怎样呢?通缉,恐惧和孤独。

    假如他听了这些傻孩子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更严重。假如他不听他们的话呢,那就是严重上加严重。他们就会在这里吓唬他,使他站不住脚。

    他明天不能上架子了。他在建筑工地上不能呆下去了。最好是夜里偷偷地溜走。他叹起气来。今天干了一天活儿,几个星期来逃来逃去,他疲倦得要死。

    但是虽然这疲倦烧透了他临死前最后的那一点生命力,他却能够像从万海暮逃出来一样地机伶、狡猾和顽强,他逃出了建筑工地周围布置的那一圈岗哨。早晨很早他已经带了他那小包在山里面东撞西撞地绕圈子了。

    傅尔波乘着那修理车沿着铁路修补路堤,现在又回到出发的地方来了,这地方叫瓦尔道,离蔡以森有三小时的路。傅尔波决定坐车到那村庄去,他想就地查一查,他要追究的事情有了结果没有。他失望地离开所有的衙门。那头野兽始终还没有缉获。

    自从他第一次来过之后,这村庄比以前漂亮干净多了。墙上新刷了白灰,屋顶上新铺了瓦,这比以前更显著地遮蔽了战争最后的创痕。傅尔波走到村长办公处。村长是一个滑稽的老年人,名字叫阿朴斯特,原来是一个能自给自足的中农,有一匹马五头牛。傅尔波的急躁他完全了解。他自己就在集中营里住过两年。从那里他到一个惩罚营里去。

    “老天爷是有眼睛的,”他说,“我现在又壮壮实实地回到家里来跟我的老婆和孩子在一起了。那坏家伙完蛋了。我向您发誓。我一点也没有反对希特勒的举动。顶多也不过有时候骂上一句,说一个不好的笑话。农民那特勒告了我的状,因为我的幸福比他多三倍。”他安慰傅尔波说,那个被通缉的家伙,崔利西,一定是伪造了证件躲起来了。但是追缉这家伙是责任,不久就会找到谁跟通缉书上描写的条件相符合。

    他们坐在一条崭新的凳子上,不久以前农民阿朴斯特亲手绕着一棵栗子树搭上了这条圆形的凳子,就在他房子前面村庄的广场上。是晚秋的天气,有点冷,说不定还会有阳光。——小学教员从那矮小的绿色的刚恢复不久的小学校里走过来,小学校也在广场上。他是一个瘦弱有病的人,眼睛是灰色的,很锐利。听了阿朴斯特的招呼他坐到栗子树下这两个人身旁来。

    “这位是工程师傅尔波,”阿朴斯特说,“就是认出崔利西的那个人,现在人们在搜寻他。这位是小学教员德哥莱夫。”傅尔波从这几句话里就知道,崔利西事件已经深入这个村庄。德哥莱夫瞪着眼看傅尔波。他眼里的闪光有点过于强烈,他几乎不停地咳嗽,这就表示他有肺病,这种病在过去就会打破他的饭碗的。阿朴斯特又加了一句,他说话的调子就跟人们在人名字上加上官职和头衔时的调子一样:“教员先生在撒克逊豪森集中营里呆过。”傅尔波说:“在过去小孩子们用‘万岁,万岁!’向一些人们致敬,现在您教他们看不起这些家伙恐怕很难吧。”德哥莱夫回答说:“为什么呢?我已经习惯了;我因为这个缘故才到撒克逊豪森集中营里去的。”他咳嗽,他微笑。阿朴斯特说:“傅尔波先生跑遍了各衙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无论如何总是找不到崔利西这家伙。”傅尔波说:“我要尽力把这个坏东西送上绞架。”他看到小学教员的明朗的眼光,他问小学教员:“您也要这样做吗?”他这样问,几乎自己都吃了一惊。

    德哥莱夫从这张坚毅的嘴里听到这问题吃了一惊,他回答了一句,在他的明朗的目光下傅尔波也吃了一惊:“当然,为的是让那边那些人好活下去。”他指了指那一些从学校里出来在广场上跑的孩子们,“特别是那边那一个。”一个小男孩拿了小学教员的皮包迟迟疑疑地向栗子树走来。他的谷粒一般金黄色的头发从头顶上一绺一绺地垂下来覆盖了他那圆头。他阴沉地打量这个坐在农民阿朴斯特和小学教员中间的生人。他很清晰地回想到这个人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情形。当时他已经感觉到这个人带来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威胁,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从那以后这威胁就围绕住他和他家里的人,像阴暗的影子。不管他还是多么小,他已经度过了他的青春。从前他被人尊敬赞美,村里没有一个人敢触犯他,他父亲显然是炙手可热的。现在却有一种流言,就仿佛他那逃走了的父亲有些不对头似的。国家仿佛是一个不可解不熟识的东西,就像风一样,可以这样吹,也可以那样吹;现在这风忽然冲着他吹起来了。那生人也同样阴沉地打量他,他局促不安地不敢再看他而把眼光转向年青教师的那张已经熟悉了的面孔上去。

    傅尔波说:“据说魔鬼是没有孩子的。”小学教员笑了笑,咳嗽起来。“我听到的不一样。我曾在一个童话里读到,有一次魔鬼奸污了一个女孩子。上天准许她生一个儿子,他只承受父亲的好的品质。”“难道魔鬼也有什么好品质吗?”“根据我的童话是有的。这个儿子格外聪明。”

    小学教员把皮包放到膝盖中间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男孩子,看了一会,这男孩子还是迟疑不决地等在那里。“好吧,你就回家吧。”

    下午的太阳透过光秃秃的长着树瘤的枝子闪着无力的金色的光。只有最后一片栗子树叶还是火焰似的耀眼地红。

    现在崔利西深藏在寂寞的已经为秋天所凋残的山地里。他有时候遇到一个荒僻的村庄。战争没有触到它,但它同样由于穷困和荒凉而趋于死亡。最初他吃得饱,因为他口袋里还有在最后发工资那一天领到的钱。这上面的农民们从来就不对一个迷了路的想回家的人觉得奇怪。有时候崔利西想:他能够在这上面永远飘流下去,没有人来打扰他,不休息,饿着肚子,但也没有人来麻烦他,像那个永恒的犹太人那样。他有时也帮着人割草,人家就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夜里他跟农人们坐在一块儿,灯熄得早,为的是节省煤油或蜡。他烦闷地想:为什么还活着呢?他想慕音乐,想慕前进的步伐,想慕号令。他不希望过那种在指头缝里溜掉的愁苦的日子,而希望能挺身起来反抗,一直到人们用脚把他踏碎,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喊而且哭,因为流血而胡言乱语,他不想再一举一动都要低首下心,像耙子下面的草一样。

    有一天他走到一个湖边上,他很吃惊在这样高的地方还有一个湖。他满意地倾听着对岸丁丁的伐木声、拉锯声和敲槌声。在这里终于又有了干活的声音,又有人在那里收拾那些企图抗拒的东西。

    他向着水坝走去,人们又把水坝装置起来了。在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他不能够立刻就检查起工作来,他自己先要低头。他想:“我不久就可以干到监工,像在万海暮的砂坑那里一样。”

    他鼓起勇气去见经理。他说自己是到福尔达去的,是否可以让他在这里干活干到周末。他把万海暮和爱本弗尔特的工作证拿出来给他看。——人们严密地注意他。他干活是没有可说的。他不是粗心汉;他不是怯懦者。需要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准时,勤勉,不多说话。

    工人们在用树干粗糙地搭成的棚子里一块儿吃饭睡觉,水坝盖成以后,这些树干跟其余的木料都要用筏子冲下山去。他们推敲来推敲去问崔利西,他到哪里去,他是从哪里来的,而崔利西保持镇定,对每个人都回答同样的话。

    晚上有人拉他去玩牌。他玩的时候全神贯注,仿佛犯一个错误天晓得就会带来说不定什么灾难。他那小而锐利的眼睛从一张面孔看到另一张面孔,这样,他从几乎是觉察不出来的许多迹象里就猜到谁手里缺什么牌。以后他的注意力减退了。他倾听着背后的谈话。“我们要从一个农院到一个农院,经过全山,从一个村庄到一个村庄。不久那些官厅就会来管了,搜查是他们的事情,不然的话,我们无论怎样做,他们都不能挑剔。”这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的声音,从这声音里可以知道,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他们的桌上静下来,虽然他们有时也随声附和地说上一两句。“最重要的是要先从我们自己开始。最好是每个人都要到我们工作人员面前来;他一定要源源本本地说明白,他过去十二年究竟在什么地方过的。他一定要回答我们所有的问题。”有人在很远的后面喊起来,崔利西才知道,原来那里也在听:“那么谁来问呢?”“当然是我们了。每一个机关,每一个工地,在全国都应该这样来一下。”“他们就会向我们学习的。不过我们这地方太有点偏僻了。”“那完全一样,”有什么人说,因为兴奋口吃起来,“最重要的是,人们在某一个地方开始了。在偏僻的地方也好,在不偏僻的地方也好。”

    年纪比较大的说:“在俄国他们这样做过,在二十五年以前,他们把这个叫做清洗。”大家忽然静默起来,就仿佛这个年纪大一点的人是太古时代的人,仿佛还没有任何人时已经有了他,远在洪水之前,在创造世界的时候。正如孩子们催促祖父似的,年纪比较轻的就催促他,由于兴奋,这个年青的说话有些嗫嚅:“请你好歹多谈一点吧。”

    整个晚上崔利西都感觉到轻松。忽然他的心又沉重起来。他觉得自己轻浮起来,飘动起来,现在他心头像坠上一块磨石,有人在他桌上大声叱骂:“红方块七,真见鬼,舒尔茨,留心哪!”

    崔利西傻笑起来,他非很快地转一下身不行。那个因提出这些建议而觉得很神气的说话的人一定是那个个子很矮而极结实的老人,他满嘴白胡子,蓝色的眼睛锐利有光。人们把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悬有唯一的一盏电灯的电线缠到窗把儿上去,这样一来光线就可以照到他们那些并在一起的桌子上去。光线和阴影使面孔变得歪歪扭扭,崔利西觉得可怕而鬼气森森。

    他绝望地把牌摔到桌子上:“红方块七。”他们狂笑起来:“好哇,好歹出来了!”他的小眼睛全神贯注地盯在牌上,他想:“我现在不能站起来就走,假如走,那就完全错了。汤也不能煮得多么热就多么热去吃。在这一群家伙想出什么主意之前,我早就到了山后了。在这些山后是什么地方呢?是法国占领区吗?我正想到那里去哩。那里当权的人是另一套,衙门和公所也是另一套。但是这一回我一定要慢慢地来,不动声色,不惊师动众。”

    第二天早晨他高兴起来。别人说:他活泼起来了。中午休息时他走去接近那个有胡子的年纪比较老的人,在夜里他是发言的领导人。他把他的一切不幸告诉了他:孩子们失踪了,房子炸坏了,老婆死了,他自己被监禁了许多年。在比亚斯基集中营里,他根据自己亲眼看到的把它描述得天花乱坠。这老头的尖锐的眼睛在白天里比较温和。“想找别人出主意,”崔利西想,“就要装乖孩子。”——这上面的工程还有多长的时间呢?倒过那些霉之后老是换来换去真够了。“从山谷里到水坝已经架了电线。架完了以后才修补大堤。”于是崔利西心满意足地想,他在这上面终究还是能呆下去的。他害怕什么呢?他让那些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给吓住了。他大概已经十分倒霉了。即使他们按照那个有胡子的老浑蛋的建议召开一个会,他也有办法玩弄这些胡说乱道的家伙。那个胡猜乱疑的老家伙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胡说乱道的家伙总是相信胡说乱道的。他要在大庭广众之间高声重复这些话。

    过了不久,有一天他正干着活,听到高声欢呼。他看到一队新工人沿着湖走来了。架电线的工作是从上面和下面同时开始的,现在在中间碰了头。现在大家一齐向山顶爬了。

    到处都是闹嚷嚷的,有往里搬的,有打招呼的,有新认识的。没有人注意到,崔利西又泄了气。他疑神疑鬼地在人丛里一个挨一个地去搜寻。他不久就把所有的面孔都看遍了。但是正当他晚上在木棚前面吸着烟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他不认识那张瘦削的、几乎是光光的、头发油腻腻地向后梳的面孔。“连你也不认识我了,我简直开心得要命,”那个新来的人说,“你在这里姓什么?我姓史泰哥瓦尔德。”

    “我?——舒尔茨,”崔利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史泰哥瓦尔德以前姓过那哥尔。他把自己的头发完全照相片上的希特勒那样分开,前额上有一绺头发。他已经把小胡子刮掉了,因为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用处了。“最好是,”史泰哥瓦尔德—那哥尔说,“我们俩永不相遇。把火递给我。”他用崔利西的纸烟点上了自己的烟,他俩的眼光碰在一起。崔利西·舒尔茨的尖锐刺人的眼光跟史泰哥瓦尔德—那哥尔的阴郁的模糊的眼光。

    崔利西站在黑暗中,倚着木棚的墙。湖在树林子里闪着微弱的光。风把雨点吹到他脸上。实在说,他那个老相识说得对,他们俩永不应该遇到一块儿。他们俩是同时到比亚斯基去当集中营里的看守的。他,崔利西,不久就害怕起来,那哥尔这家伙可能在他之前升为总看守。一直到最后崔利西无可置疑地证实了那哥尔的罪行,因为在当时归他们看守的那个老犹太人格林保暮几乎逃掉。格林保暮当时没有跑成功,他钻带刺的铁丝网钻得不够快,他们及时通上了电,于是这个逃跑者就被电死。

    崔利西揭露了他看守得不够认真的情况,那哥尔低声对他说:“我还会收拾你的。”

    那哥尔或者已经忘记了这威胁,因为他自己也受着威胁。但是他随时都能够想起来。在这里等未免太傻。

    崔利西根本没有回到木棚里去。他连夜逃跑。在他深入树林子,深到没有任何东西,不管是人或者是天气,能够加害他之前,雨把他淋了个透。他直往树丛里钻,像一只电死的牛。对他说最好就是夜里烂掉,明天就再没有人找到他了。他愿意像干叶子一样地烂掉,这种叶子不断地给土地增加肥料,不断地,无影无踪地而且平平和和地。“你长于土而归于土,”崔利西也这样想。他太疲倦了,他不能再摸索着往前走,雨穿透了树林他也不管。他太疲倦了,他不能再日日夜夜地往前爬,从一个庄院到另一个庄院,被人窥伺,被人搜捕。他是太疲倦了,他不能够摸过边境,也许是摸到法国占领区去吧,正如他有一次那样计划的。在那里也可能撞上一个也许想到同样的计划的那哥尔,也或许撞上一个汉斯,或者一个弗兰茨。

    他害起怕来,这怕的感觉并不均衡,而是一起一伏的像间歇热。他冷起来,他期待着。也许把一切都想得太过分了。他能够回到那个湖那里去,那哥尔不会说什么的。

    他不会什么也不说的,他又冷起来,他永不会原谅他的,他在比亚斯基集中营里由于他的缘故没有升为总看守。他,崔利西,从一个老鼠洞到一个老鼠洞活不下去的。

    一线淡白的天光穿过树枝,使他静下来。唯一的一个确确实实认得他出来的人就是这个那哥尔。另外一个就是幻想。他甚至不敢断定,那一次在他村庄里的那个人是否真认出他来。他姓什么来着?是的,现在他想起来了,枯尔特·傅尔波,木棚第十八号。他当时一定是受了骗了。傅尔波对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自己却慌张起来。也许没有什么人疑心崔利西。

    最好是干脆回家。当时这也是最好的办法。在村庄里没有人责备过他。他自己的老婆,那个可怜的家伙,规规矩矩地收容了他。他在家里可以活下去,没有人来伤害他,农民中的一个农民。

    猛烈的风把雨吹散。现在摆在眼前的回家的路固然艰巨;但是他却心安理得地上了路。连在万海暮后面的砂坑里人们都没有搜索过他,虽然当他在那里时,那里已经展开过一个大搜捕。他一定要回他的村庄去。第一次逃亡时他那锐敏的本能已经劝告过他:什么也赶不上回家好,什么也赶不上回家好。他在透湿的树林子里摸来摸去,最后摸到一片树木砍伐过的空地上去,从这空地上他走到一条长着草的林路上,路上面有运木头的车迹。他走到一个焦炭工人居住的地方去,他们在这山上干自己的活,就像吉卜赛人一样,不为战争与和平所扰。

    一个野头野脑的小女孩子把他带到最近的一个院子里去。在过去这些星期他从没再想到女人。在恐惧中什么东西也引诱不了他。这个未老先衰的小女孩子跟他在战争中弄到手的那些女孩子一样,都是野头野脑头发乱蓬蓬的。他脑筋里正在想着这事情,也许他的目光给了她警告。她从树林子里飞跑过来,一头撞到他身上,嘴里呜呜地叫着绕着他打转,在他抓住她之前,她已经从他的腿底下钻过去跑到树丛里去了,她从一个枝子跳到另一个枝子,正如一只狗熊追一只鸟一样他追她不上。他简直是目瞪口呆。那个孩子忽然从她爬上去的一个枝子上指着意外地出现的一个庄院的山墙。农民们无动于衷地在牲口旁边给他指了一个睡觉的地方。他们是冰冷而严峻的人们;借宿的人他们已经看过太多了……第二天 早晨他们把他赶到附近一个村庄去。他得受点委曲把腿挟在胳臂底下[15] 。他一个接一个地更换借宿的地方,时间飞快地过去;他自己害怕,说不定还有人从湖那里追了他来。到了自己村子里,他才觉得是得了救。他固然又是带着空口袋回来的;但他老婆会满意他那两只强壮的胳臂的。当初他回来时,她也曾喜欢过。至于他那些邻居们,那些农人们呢,对他也不会挑剔:他是一个回家来的人,一个老住户。

    所有他逃跑时经过的地方,他都绕道避开。一天下午他走到围绕着他村子的那条土丘上。他看不到谷里,因为山毛榉林子挡住他的视线。看到小河他得到了安慰,它仿佛对他说:“我立刻就告诉了你,你不许离开我的手。”他坐在两棵山毛榉中间的草里。跟他血肉相连的那种警惕性制止住他,不许他立刻就走下去。

    他仔细看那些公田。他自己的大儿子正在地里。他吹口哨,两次短两次长,这口哨是那男孩刻骨难忘的。

    那男孩子也立刻大吃一惊。他认出了那个在草里的人。他向着那两棵山毛榉走去,不太快,但是一直走过去。

    走到离开崔利西一公尺远的地方,他站住了;他的小脸白得像雪片;他的小拳头是握起来的。“喂,你,”崔利西说,“喊你妈一声,要她立刻到这里来。”这男孩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也是什么都不说。他转身就走。现在用不着崔利西再向他屁股上踢一脚了,因为他从那里跑了。

    那农妇十分钟之后就走上来了。她手里拿了一个小包。她把小包放在他与她之间的地上;她也不坐下。她疲倦而缓慢地说:“我给你带了一点吃的东西;所有剩下的钱也全带来了,虽然我们负了债。”

    崔利西说:“干吗?我现在回来了。你不赞成吗?”女人抬起胳臂来。她疲倦而单调地说:“快不要这样。我诚心请求你,走吧,崔利西!再不要回来了。为了你我们已经受够了苦,特别是这男孩子。你简直想不到,人们怎么用问题和审讯来挤兑我。幸而爱本弗尔特的工厂爆炸了。他们才放下了心,因为他们相信,你也被炸死了。这些时候他们都在搜捕你。这男孩子又看到你一次,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你还是走吧,能多快就多快。”

    崔利西冲出来:“你这可恶的东西!”

    她跟从前一样,只要他一抬手,她就屈服了。她耐着性子听崔利西恶毒的咒骂。

    她已经离开了,崔利西的嘴唇还动了半天。他用两手高高地抓住那两棵山毛榉的有杈子的树干伸直了身体。他摸索着走过去,从草里把那小包拿起来,系在腰带上。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土丘,向着他来的方向走去。他走到哪里算哪里,没有目的,没有打算。他走到河边,河水在午后的阳光里不住地闪着白光,潺潺地流着,把所有还活着的东西都吸引到自己这里。他沿着河岸钻过柳树丛走上去;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附了。对岸那个村庄的轮廓,柳树丛,在一块石头上的一个垂钓的人,这一切都蓦地清晰而明朗起来,晚上,当太阳斜下去斜得最厉害时,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仿佛就要落下去的太阳能照穿最遥远的角落一样。他嗓子里哽咽住。他想:“这才是开头哩。人们拆了我的台,立刻就心平气和了。”他使劲把鞋踩到土里去,由于秋天的缘故土有点粘。他在粘粘的泥泞里感到清爽,泥泞使他寸步难行。“不能干脆把它脱掉;这你们当然会满意的。”他现在觉得有人窥伺他,一点不放松,就在旁边。他突然转过头来,但是看到的不是一只警醒的眼睛,而一会是树上的节眼,一会是一片干枯了的树叶,黄昏的微光迷眩了他的眼睛。

    一条细弱的在黄昏的微光中闪着亮的细丝在他眼前的空中从河的这一岸横牵到那一岸去,这是渡船的铁索,船夫是用长竿子来撑这渡船的。渡客已经等在用浪纹铁片盖成的一间新棚子里。人们看到对面的两棵山毛榉。黄昏的微光从它们的缝里漏过来,这些缝跟水中倒影的裂口接连起来。崔利西看到那些在棚子里等候着的人们就发抖,他看到那些就要坐了渡船到岸的人们就发抖,他看到那船夫就发抖,说不定他认出他来,他看到渡客的倒影,看到船夫的倒影就发抖。

    他等在那一队拥挤在栈桥上的人们的后面。他想,这些人带着篮子,带着干活的家伙,有的牵着一条狗,有的牵着一只山羊,有的拿着一个木笼子,假如他们认出他来,他的生命就会缩短了。他的生命好像立刻就会缩短,这一次好像是再逃不脱,他觉得厌恶,他除了这以外什么也不想。他想到的不是死;死是在他的生命后面的。在他生命以外的东西他什么也不关心。

    在最后一瞬间,他低了头跳上了渡船。现在黑了,天上没星,夜显得阴沉,有下雨的样子。船夫把灯转过来。崔利西躲开。他害怕在灯光中颤抖闪动的面孔和阴影里面发现一个熟人的面孔。当渡船离岸时,在一瞬间他觉得轻松了一些。真想知道,在对岸还会遇到什么花样。说不定一拳打到嘴上,说不定挨耳光。只有在船上,在昏暗的河上他才感觉安定。

    连在船上也不安定。那个怀里抱着家禽笼子的老太婆活像他村子里橡树酒店掌柜的伯母。这个老太婆怎么竟敢带了她那些母鸡和雏鸡单单在这夜里出来坐船呢?像她这一号的人在对岸有什么事情呢?她应该呆在家里,用不着坐船坐车出门,她是应该高兴的。现在她透过笼子的格子斜视着崔利西的侧面。崔利西转身转得这样快,渡客们都不满意地叫起来了。船夫举起了长篙,把头转向崔利西,崔利西伏在凳子上,头向水里垂。这些人笑起来了。有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家伙有点不舒服,他要呕吐了。”

    崔利西欢迎这个解释。他任着自己的双膝向下滑,一直滑到船边上;他把身子向前弯,鼻子几乎触到河面了。鸡笼子挡住那个老太婆,她现在认不出他来了。他左顾右盼地向着黑暗的水里偷看,渡客的影子在水里一伸一缩,闪动的烛光交织在里面。只要船夫用长篙一点,渡船就靠着铁索向前滑过去,这一条从这岸引到那岸去的铁索也就吱吱地响着。又这样推动了两下子,就到了对岸的栈桥上。崔利西又怕起来,虽然他也渴望着把自己从这弯腰曲背的姿势中解救出来。这个矮小畸形的有着长而弯曲的猴子胳臂的侏儒,这个船夫要回转去吗?他那映在水里的长篙和驼背的影子飘到哪里,崔利西的眼睛就追到哪里。他在夜里要来回渡多少次呢?至少还要回去,因为在栈桥上工人和农人和牲口也拥挤在那里。他,崔利西,假如在这一岸被认出来,也同样陷入险境。那想回来的人也一定跟对岸那些村庄里发生的事情有关。

    他小心地转了下身子。那个可能是橡树酒店掌柜的伯母的女人已经离开了渡船。“她到这边来干什么呢,这臭女人?”崔利西想。他以为只要渡过这条河,它就能够把他跟过去切断,这种妄想幻灭了。他不敢仔细看那些在登岸时挤向渡船的面孔。他现在注意到,周围之所以黑暗并不因为是在夜里,而是因为就要下雨,因为从黑暗没有星的天空里总还有一条条朦朦胧胧的淡光在闪亮着。他松了一口气,凝视着至少有可能把他逮住的那个危险:橡树酒店掌柜的伯母,她正向岸上走,说不定就是到那个村子里去的,村子里那少许的灯火始终还坚留在烧砖的窑上,这一带的人从来就是以烧窑为生的。大多数的人都大踏步地走在她后面,想在落雨以前赶到家。但是已经太晚了,雨点已经玎玲玎玲地打在浪纹铁片上。因为渡船离了岸,许多人就骂着挤到棚子底下来。崔利西活了这么大年纪,他总会想到怎样在生活中使自己沾到好处,怎样逃避危险,现在连这些想头在他脑袋里都零零落落了。他从人们的怒骂声中听说,渡船现在渡最后一次了。船夫的帐幕就正搭在对岸上。崔利西不敢在雨中向那个有砖窑的村子前进。他在那里跟在这里一样不安全,在这里至少不至被淋湿。他蹲在棚子的一个角落里,把脸尽可能埋在双膝间。雨倾盆似的落,他感到痛,仿佛浪纹铁片就是他的皮肤,或者他的皮肤是浪纹铁片做成的。有一点钟的时间,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什么也不等待,他连雨停也不等待。雨一停他又能够前进了,但是到哪里去呢?最好是雨把浪纹铁片穿透,把他和所有在它下面的东西都穿透。他就会溶解了。别人再也逮 不住他了。这样他就从那个中间阶段里解脱出来了。那个讨厌的过渡[16] ,他愿意免掉这个过渡;因为那以后的事情,既然没有自己了,就很难想象,也不值得去想了。

    静下来;雨停了。很多人离开这棚子,也许是到村子里去过夜。另外一些人无家可归,什么样的宿所都行。崔利西从自己的双膝间看过去,看到敞开着的棚子前面的河上。崔利西旁边躺着一个人,裹在大衣里,头枕在肘上。他以为崔利西已经睡着了,当他看到他的目光时,他就跟他聊起天来:“缺了一堵墙,但是我们总算有一个屋顶。”崔利西说:“是的。”“地球上每一个地方,只要周围没有铁蒺藜,我都满意。”“是的。”“无论谁只要在集中营里关过都会了解的。现在我愿意在哪里醒来就在哪里醒来,在一个土洞里,在一只船上,在一个地窖里,每天早晨我一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是自由的。”正如那些渴望把肚子里的话往外吐一吐的人一样,他拼命对着黑暗说起来。“不管我还遭遇到什么,任何困苦,任何不幸,只要是在自由中遭遇到的,我都不在乎。这一点你能了解吗?”“是的。”“是的。现在可能还有一场剧烈的斗争,让它来吧,我反正自由了。你也在一个集中营里呆过吗?”“是的。”“你也呆过,在哪里呢?”崔利西说:“在比亚斯基。”“这真是巧极了,”另外那一个说,用双肘把头支起来,他的脸上仍然是黑糊糊的。“那么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哪一座棚子里呢?我自己就在那里呆了一年。”崔利西感觉到,自己的心向下坠了,他的胳臂像纸一样地软弱无力。他很快随便说出了一座棚子,尽量离自己那座棚子远,在这里那些被监禁的人可能遇不到他那棚子里的那些看守:“一百二十一号甲。”“我的天哪,我们几乎是紧邻了。一百二十五。你认识那个胖包兰德吗?那简直赛过一个畜类。”崔利西说:“不认识。”他早就不再想到包兰德了。现在他又想起了他。他也想起了当时包兰德为了服务成绩在一个“特别命令”中被嘉奖,在集合以后他简直嫉妒得要死。幸而夜终于真来到了。他把脸转向墙去。在他背后,那个生人还试了几次想聊下去,但是他没得到回答,他听到的只有打呼的声音。

    在他们背后躺着几个男人;他们在睡意朦胧中骂早秋,骂爱尔巴哈新成立的城市管理局,骂占领军带来的灾害,骂那船夫。刚才对世界的意见还不一致,睡着以后却像小孩子似的挤在一起。有一个人蹲在那里吸烟。崔利西疑神疑鬼地看着那一星火光。火光最后熄灭了。那个人大概仍然坐在那里。崔利西想:“他现在真睡了吗?为什么他不伸开腿呢?如果我现在就走,他会怎样呢?”因为在那个在比亚斯基集中营里呆过的人醒来而且在晨光中认出他的面孔来之前,他必须走开。

    “留下不好,”崔利西想,“走也不好。”为什么他没有蒸发掉,令人无从捉摸,腐烂掉,溶解掉呢?一只老鼠能够从铁板与木棚之间钻出去,一只甲虫更能了。但是他呢,他又宽,骨头架子又大,又结实。他注意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他真睡了吗?他是不是专在那里等崔利西站起来呢?在下雨以前他说不定就已经来到渡船上了吧?他是不是专为了崔利西才到这里来的呢?

    崔利西一下子跃过那些睡觉的人。他绕过棚子;跳上一个悬崖,钻到树丛里去,然后爬进一个介于两座土丘中间的坑里去;他仔细听了听,没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大约已经睡了。那些睡觉的人大约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已经逃跑了。

    这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反正是逃不掉了。他老婆不肯收留他,生人更不肯了。在对岸他的唯一的幸运就是,人们认为他已经死了。在这边有无数的新危险。他仿佛被吸引着似地又回到河边上,河水在死板滞钝的黑暗中黑呼呼地流着。这是他在本地和在地球上的唯一的希望。就他所能回想到的,它弯弯曲曲地缠住了他的生命,这一条迟缓不太宽的小河。不管他以后渡过多少河流,在莱茵河与伏尔加河之间,他总把它们跟这条小河来比。他现在最好就是消失。但是他一想到这个,他的整个身体就反映出里面每一条纤维都精力充沛要活下去。他的心跳起来。他嗅到的是强烈的秋的气息。他肩膀下面痒起来。他饿得要命。他忽然想到腰带上系的那一个小包,他用手去摸。这就好办了!找到一个住的地方就好了,哪怕只是暂时的呢,哪怕只让他填饱了肚皮呢。这固然也挽救不了他,但总可以推迟一点。他爬下悬崖,从泥里蹚过去,他现在害怕深陷到泥里去;但这只是秋天形成的泥沼。

    他躲开那个砖窑旁边的村庄;既然橡树酒店掌柜的伯母在那里,那里一定还有更多的义父和表兄弟。夜已经过去,夜是有始有终的,在平原后面再没有像从一个血斑里射出的阳光。他是怎样疲倦饥饿啊;他躲开那一条有巡逻和岗兵的直通爱尔巴哈的大街。

    很久以后他站在爱尔巴哈城边上。房子都被炸了或者破坏了;只有那座装饰着纹章的古老的城门还在。崔利西等着那个站岗的兵转过身去。他目不斜视地沿着一条街向前走,就仿佛有什么人会认出他来似的,如果他自己认出什么人来的话。已经有了指示街名的牌子。已经有了手写的广告:此处出租睡觉的地方。女主人在一间空而干净的屋子里指给他一个新的草铺。她说,那三个睡觉的小伙子上工去了。他扑咚一声跌到草铺上,她说:“请您把鞋脱下来。”

    他盘起腿来坐在那里。他解开小包,把面包塞满了嘴。有人敲门,他的心停止了跳动,嘴里塞满了面包。一个动作敏捷的小矮子溜进来,扣子洞里插着一枝洋 山楂的枝子。他把手举在空中:“万岁,崔利西,亲爱的舒尔茨。”[17] 崔利西痴呆呆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嘴里的东西已经嚼完了。

    “我看到你兴高采烈地走进我们这座优美古老的自由城爱尔巴哈,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了。”

    崔利西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从我们的砂坑溜掉的时候,我就想过:飞吧,鸟儿飞吧。想当初命运把我们捉弄到一块儿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在万海暮后面的公路上——这是一个什么混蛋家伙,我这样想。看吧,看我是否能摸到你的底。后来人们知道了你的详细情形,我一点也不奇怪。你知道,我天生的就是好奇。我妈妈就已经是一个好奇得可怕的 女人;我说的是夏娃,那老家伙。不然的话她决不会去咬那苹果。”[18]

    “滚你的蛋吧!”

    “立刻就滚。——我祝你夜里安眠。”

    崔利西忽然转过身来。“站住,弗莱塔,你留在爱尔巴哈这里吗?”

    “你难道反对吗?”“你千万别想告发我。”他的小眼睛像毒针似的刺人。弗莱塔甚至说了声“噢”。他把一只脚伸到门上的裂缝里去,“你这想法真不算坏。”

    崔利西用双肘撑起了身子。“你把门关上。”“不。——我根本不想跟你在一块儿谈什么知心话。而且顺便提醒你一句,旁边的女主人也在家里。你原来在哪里,你还放心大胆地坐在哪里吧。”

    他兴高采烈地上下打量崔利西,崔利西就站在他面前,满脸杀气在叹息着。他吹口哨。

    崔利西忽然抱起拳来。“亲爱的弗莱塔。你大概不会对不住你的老相识吧。我们是伙伴嘛。”

    “你说什么?——啊哈,这样子!无论如何,你现在躺下睡觉吧!”他的眼睛闪着光。“这一切我还都要再仔仔细细想一想,同时我就走下台阶。阿道尔夫·希特勒怎么说来着?请你们给我四分钟的时间!我再一次祝你夜里安眠。”

    他用鞋后跟转了转身,同时他用两个指头揉搓那一枚洋山楂枝子。屋门动了,然后是穿堂门。然后是大门。用那两只小而精确的眼睛,崔利西在他后面的虚空中凿穿了两个小洞。

    “这混蛋倒想得乖巧,他还让我等着他告发哩;让我坐立不安哩。他会觉得这挺有意思。是的,这也真有意思。但是我,我却不给他凑这个趣。”

    几小时之后回家来睡觉的那几个小伙子慌里慌张地去敲旁边女主人的门:“您在窗把儿上给我们挂上了一束漂亮的欢迎我们的花。悬挂在那里的大约就是那个新房客吧?”

    小学教员德哥莱夫在大清早从村长的房子里走出来。虽然冷,他在到学校去之前却要坐在光秃秃的栗子树下的凳子上。在房子里他抑压住听到这消息后的兴奋。现在他痛痛快快地咳嗽了一阵。他想:“我的情况有点严重;我顶多再能教二三年书了;我们都会轮到的。无论如何我总算走运,我终究又自由自在地活在地球上了,即使我再当上一天教员也好。”

    第一群小孩子从村子里的小巷子里走过来。小崔利西孤零零地一个人跟在后面,来得晚了一点。几个月以来的风言风语,无论是在外表上或是在内心里,都在他跟其他的小孩子之间划出了一定的距离。小学教员把他喊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的孩子。”他用灰色的猜疑的眼睛仔细看着教员。教员摸他的胳臂,他把胳臂抽回来;有人触到他,他受不了。“你爸爸死了,”德哥莱夫说,“在爱尔巴哈有人发现他死了。”

    这男孩子脸上有了笑容。他的眼睛闪出光来;他满脸高兴。德哥莱夫感到一阵惊愕,甚至憎恶。他抑制住他的感情冲动。在近几年来,这些令人吃惊的事情中,这个小孩子流露出的高兴是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最厉害的。他想说一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摸他那蓬松的短发。这男孩从他父亲那里除了耻辱与厌恶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父亲把他弄到世界上来,就不管他了。现在另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父亲,现在他自己要照顾他了。

    注释:

    [1] 见面问候语。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

    [2] 指英美军队,因为这故事的背景是英美占领区。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2

    [3] 希特勒的冲锋队(S.A.)穿的是褐色衬衣。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3

    [4] 指的是希特勒。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4

    [5] 意指表面上没有战争,实际上已进入战争状态。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5

    [6] 在希特勒法西斯党统治德国时代,过去见面问候的那些话,像“早安”、“日安”、“晚安”等都不许用了。人们见面,一举右手,喊一声:“希特勒万岁!”就算是问了安。间或有人不这样喊,但数目极少。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6

    [7] 根据耶稣教的神话,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人类都是上帝造出来的。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7

    [8] 原文是Vogel,是鸟的意思,有的地方也可以这样译。这里的用法是双关的,所以下面说“飞走”。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8

    [9] 纳粹党的党歌。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9

    [10] 原文是Niemand,可以译为“乌是公”。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0

    [11] 根据耶稣教神话,诺亚是亚当的十世孙。由于他的虔诚,上帝决定在人类于洪水中灭亡后由他来传宗接代。他和他的眷属乘船在洪水中逃生。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1

    [12] 都是首要法西斯战犯。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2

    [13] 弗莱塔(Freitag),意思是星期五。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3

    [14] 根据耶稣教的传说,耶稣是星期五被害的,因此耶稣教徒就把这一天看作是不幸的日子。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4

    [15] 德国俗语,意思是逃跑。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5

    [16] 指的是从生到死这个过渡阶段。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6

    [17] 以前在砂坑里他俩曾会过面,当时崔利西隐瞒了自己的姓,告诉他说自己姓舒尔茨。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7

    [18] 根据耶稣教的传说,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住在天堂乐园里。上帝不许他们咬树上结的苹果。夏娃为好奇心所驱使,终于咬了。于是就被贬至人间。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8

    沉重的时刻

    〔德〕托马斯·曼著

    [1] 从书桌旁,从他那小小的、摇摇晃晃的带抽屉的书柜旁站起来,他像一个绝望的人一般,垂着头,向对面屋角上的炉子那儿走去。炉子又长又细,像条柱子。他把手放在瓷砖上,但是砖已经完全凉了,因为早已过了中夜。他没有能够得到他追求的那一点幸福,就把背靠在壁炉上,咳嗽着,把睡衣的下摆拉在一起,从睡衣的胸前露出了褪色的绉花胸巾。他用力擤鼻子,想呼吸到一点空气;因为同往常一样,他又伤风了。

    这种伤风很特别而可怕,他始终没有完全治好它。他的眼皮发炎,鼻翼完全肿了。这种伤风压在他的头上,他的身上,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沉重而不愉快。几个星期以来,医生严禁他离开屋子,难道他现在感到没有劲儿,感到沉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天晓得,幽禁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一直感冒,而且胸部和下身抽搐,说不定这也是必然的。几个星期以来,真正是几个星期以来,耶那的天气坏得让人憎恨。人们的每条神经都感到阴沉、忧郁、清冷。十二月的寒风,在烟筒里呼啸,放荡而狂悖,听起来像灵魂在黑夜的草原里,在狂风暴雨中,在漂泊中呼吁。医生的这种幽禁并不好,对思想来说,对产生思想的血液的律动来说都是不好的。

    六角形的屋子里空荡、简陋、不舒服,天花板是刷白了的,烟草的雾气在上面飘荡着。糊着斜纹格子纸的墙上,挂着一幅装在椭圆镜框里的侧面像。屋里还有四五件细腿的桌椅。在书桌上,在稿纸前面,点了两支蜡烛,屋子里充满了蜡烛的光。红色的窗帘挂在窗框的上部,像旗子一样。窗帘只是对称地折在一起的棉布;但是它们是红的,看上去很温暖,鲜艳。他爱这窗帘,永远也不想离开它,因为它们把丰满、充沛、洋溢着生命力的东西带到他的寒伧得可笑的屋子里来了。

    他站在炉子旁边,向他的作品迅速而痛苦地瞥了一眼。他从它那里逃出来,这个负担,这个压迫,这个良心的痛苦,这个要喝干的海洋,这个可怕的任务,它是他的骄傲和不幸,他的天堂和地狱。这作品慢慢地进展,遇到困难,停住了——一次又一次!天气应该负责,他的感冒和疲倦也应该负责。难道他的作品也应该负责吗?或者这工作本身就是一个不幸的、注定要绝望的主意吧。

    他站起来,为了要使他与那稿子之间有一些距离。因为离稿子远一点常常使人能够概观全面,能够对材料有更广的视野,能够想出办法。是的,有这种情况,当人们离开斗争场所的时候,一种轻松的感觉能使人兴奋。而且这是一种天真无邪的兴奋,就仿佛人喝烧酒和浓烈的黑咖啡一样。——小杯子就在桌上。它能不能帮助他克服障碍呢?不,不,不可能!不但 是医生,另外一个人,一个地位更高的人也劝阻过他,这个人在魏玛[2] ,他带着渴慕的敌意爱着他。这个人是聪明的,他知道怎样生活,怎样创造;他不折磨自己;他对自己爱护备至。

    屋子里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扫过小巷的风声,以及打在窗子上的雨声。所有的人都熟睡了,房东和他的眷属,绿蒂和孩子们。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醒着,站在那冰凉的炉子旁边,痛苦地看着他的作品。病态的不满足,让他对自己的作品失掉了信心。——他那白色的脖子,从领带里长长地伸出来。在睡衣的下摆中间,可以看到他那向里弯曲的腿。他的红色的头发,从那高而娇嫩的前额向后梳,一缕一缕的盖着耳朵,显露出太阳穴上带有青筋纹理的鬓角。在高大而弯曲的、尖端苍白的鼻梁上面,比头发颜色还要浓的粗眉毛,几乎紧连在一起。这就使得洼进去的受了伤的眼睛,投出来的目光带着点悲哀的神气。他被迫张开薄薄的嘴唇用嘴呼吸。他那长着雀斑和因为在屋子里呆得过久而苍白的脸颊,肌肉松弛,还微微下陷。

    不,失败了,一切全没有了!军队应该表现出来!军队是一切的基础!能把军队带到人们的眼前来吗——伟大的艺术手法能不能让人们想象到它呢?而且英雄也不是英雄,他下贱而冷酷!结构是假的,语言也是假的,它是一堂干燥的、呆板的历史讲义,宽泛、单调,根本不能上演!

    好 ,完了。一次失败。一个没有成功的尝试。破产。他要写信给刻尔纳[3] 。那个善良的刻尔纳。他相信他。他像小孩子似的相信他的 天才。他会嘲讽、乞求、吵闹——这个朋友;他会提醒他想到卡洛斯[4] ,它也是从怀疑、困苦和变化中产生出来的,而终于经过了一切痛苦,证明自己是一件杰出的、一件可赞美的东西。但是那情形跟这不同。当时他还是一个用幸福的手去攫取东西而求得胜利的人。犹豫呢还是战斗?噢,是的,他以前病过,比现在病得厉害。他是一个贫乏的人,一个流浪汉,一个厌世者,一个被压迫的、几乎没有人同情的人。但是他年轻,他还非常年轻!每一次不管他的腰弯得多么低,他的精神是高扬的。在长时间的痛苦之后,跟着来的是信心坚定,内心里充满了愉快的时候。这种时候不再来了,很难再来了。有时候,在夜里,他忽然在一阵兴奋中看到,如果他能够永远享受这种恩惠的话,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兴致像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但是这样一夜之后,要付出一个星期之久阴沉、麻痹的代价。他疲倦了。他只有三十七岁,但是已经快到头了。他失掉了对将来的信心,这信心就是他痛苦中的明星。事情就是这样子,这是一种绝望的真理:他认为是患难和考验的,痛苦和空洞的年代,实际上却是丰富而有收获的年代;现在呢?因为已经获得了一点幸福,因为他已经从天不怕地不怕的放纵无羁中转入循规蹈矩,转入小市民的生活,有了工作,有了荣誉,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现在他松了劲儿。完蛋了,失败和失败——给他留下的就是这些。

    他叹息,用两手捂着眼睛,着了魔似的在房子里走着。他刚才想到的是那样可怕,他不能停留在刚才产生这些思想的地方。他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两只手交叉起来放在两膝中间,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地板。

    良心……他的良心喊得多响啊!他又犯了罪,在过去这些年,他对自己犯了罪,他对他脆弱的身体犯了罪。年轻的放纵无羁的生活,不眠的长夜,在充满了烟草的雾气的屋子里过日子,过分的饮酒,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用这种麻醉剂刺激自己的工作——这些如今都得到了报应!

    如果得到报应,他就要抗拒那些神们,因为这些神给了他罪过,又来加以惩罚。他应该怎样生活,他过去就这样生活过了。他没有时间变得聪明,没有时间来仔细考虑。在这里,在他胸膛上,在他呼吸、咳嗽、打哈欠的时候,永远在同一个地方,他感觉痛苦,这是一种魔鬼似的刺人的小警告。自从五年前他在艾福特得过流行性感冒,得过那种急性胸病以后,这种警告永没停止;——它要说些什么呢?实在说,它要说些什么他知道得非常清楚。不管医生怎样讲,他没有时间来顾惜自己,来讲仁义道德。他要做什么,就得立刻做,今天就做,迅速地做。仁义道德吗?但是为什么正是罪恶,正是对那些有害的、摧残身体的事情的偏爱,他看起来却比一切的聪明智慧和冷酷的循规蹈矩更合乎道德?道德不是良心的可卑的机谋,而是斗争和艰难,激情和痛苦。

    痛苦……这个字使他的胸襟变得多么开阔呵!他伸直了身体,把胳臂交叉起来,他的眼光在微带红色的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下面,透露出美丽的哀愁。他还不算不幸,还不算太不幸,只要还有可能给他的不幸一个骄傲而尊贵的名称。有一件事是必需的:要有勇气,把伟大美丽的名字给他的生命!不要把他的痛苦归咎于屋子里的空气和便秘!要有足够的健康,以便鼓舞起热情使自己的目光和感情超过身体上的限制!即使在别的地方是世故的,但是在这里要天真无邪!要相信,要能够相信痛苦……但是他的的确确相信痛苦,相信得这样深刻,这样诚恳,以至于在痛苦中发生的一切事情,根据这种信仰看去,既不是无用,也不坏。他将眼光投向稿子,把胳臂交叉起来,紧紧地压在胸部。才能——它本身不就是痛苦吗?如果说桌上的那个该死的作品使他痛苦,那不是应该这样而且几乎是一个好的征兆吗?他从来没有以自己的才能来炫耀,假若他炫耀的话,他的疑惑就真正开始了。只有生手和外行才炫耀,容易满足和无知的人才炫耀。这些人是不在才能的羁 绊和控制下生活的。因为才能,你们住在最下层的先生们和太太们呵[5] !才能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它不仅仅是一种本领。归根结蒂,它是一种需要。一种对理想的艰巨的探求,一种在痛苦中产生并提高它的能力的不满足。对最伟大的人,最不满足的人来说,他们的才能就是最严峻的鞭策。——不要抱怨!不要夸耀!要谦虚地忍耐地想到人们已经承担的一切!假如一个星期以内,连一天,一个小时都不能没有痛苦,那该怎么办?不要重视那些负担和成绩,那些要求、控诉和困苦,要蔑视它们——这就是使人伟大的关键!

    他站起来,拿来鼻烟盒,狠狠地闻了一下,然后背起手在屋子里急促地走起来,烛光在他带动的风中摇晃。——伟大!不平凡!征服世界和永垂不朽!一个永远不能为人所知的人的所有的幸福,同这个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呢?要出名;——要为全世界的人民所知道,所爱戴!你们胡说八道地谈到利己主义,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一个梦和这个要求的甜蜜!一切不平凡的东西,只要它忍受痛苦,都是自私自利的。它说:你们自己要看一看,你们这些没有使命的人,你们在世界上,生活得很愉快吧!荣誉心说: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伟大!

    他那大鼻子的鼻翼鼓起来了。眼睛里射出了威胁的光。他的右手深深地插进睡衣里,同时垂着的左手攥起了一个拳头。他的瘦削的腮上升起一阵红晕,一缕火焰从艺术家的自我中心的火中喷发出来。他那种对自我的狂热在他内心里不可消灭地燃烧着。他认识这种神秘的爱的陶醉。有时候他只需要看看他的手,就能够充满了兴奋的、温柔的感觉,他决心把他才能和艺术方面的武器完全为它施展出来。他可以这样做,这里面没有什么卑鄙的东西。因为比自高自大更强的是那种意识,意识到他要为一些更高的东西,不是为了报酬而只是由于必要,忘我地把自己消耗净尽,把自己牺牲。这就是他的野心:没有人可以比他更伟大,也没有人能为了这崇高的东西忍受更多的痛苦。

    没有人!——他站住了,用手捂着眼睛,上身稍微倾斜。他要躲开,他要逃避。但是他在心里已经感觉到这种不可避免的思想的刺激,就是想到另外那个人,那个光明的、满足于触觉的快乐和感官世界的实际 的神一般不自觉的人,那个在魏玛的人,他用一种渴望的敌意爱着他[6] 。同平常一样,他又陷入极大的不安中,又急躁,又热心,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活动,因为他想到,他要保卫他自己的品质和艺术家的人格,来反抗另外那个人。那个人真是伟大些吗?在哪点?为什么?假如他胜利的话,难道他是白白地耗尽心血吗?他的屈服会成为一个悲剧吗?他也许是一个神,而并不是一个英雄。但是做一个神容易,做一个英雄却很难!比较容易……另外那一个人比较容易!他用聪明的、幸福的手把认识和创造分开来,这可能就使得他愉快,没有痛苦而能生产。但是假如说,创造可以有神性的话,那么认识就是英雄精神,一个神和一个英雄合起来就是在认识中创造的那个人!

    向往困难的意志……人们想到了没有,一句话,一个严格的思想会让他忍受多大的限制?因为他终究是个 无知的、受过很少训练的、迟钝的、热衷的梦想者。写一封尤里乌斯[7] 的信比写最好的一幕戏都困难——而那不几乎因而就是较高的吗?从内在的创造力对题材、素材、表现的可能性的最初有节奏的冲动——一直到思想,到形象,到单个的字,到写成行:这是多大的斗争啊!多大的痛苦的过程啊!他的作品就是对形式、形象、界限、具体的憧憬,对那个人的明朗世界的憧憬,那个人直接用神一般的嘴,把明朗的事物都指名呼唤出来了。

    但是他仍然对那一个人怀着抗拒心:谁是一个像他一样的艺术家,像他一样的诗人呢?谁像他一样,从一无所有中,从自己的胸膛里创造呢:一首诗在从现象世界里面取得形象和外衣之前很久,不是作为音乐,作为存在的纯粹的原始形象,在他灵魂内产生出来的吗?历史、哲理、热情,只是手段和借口,是那些事物的 手段和借口,这些事物跟上面那些没有什么关系,而是产自奥尔菲斯[8] 的深处。字和概念只是他的艺术天才为了奏一首乐曲而弹的琴键,——人们知道这个吗?他们非常赞美他,这些好人,赞美他的弹奏琴键的思想力量。他最爱说的话,他最后的热情,他那用来号召人们走向灵魂的最高的堡垒的大钟,引诱了很多人。自由,——他对它的了解比那些欢呼的人们也多,也少。自由——这是什么意思呢?总不是在王侯的宝座前那么一点市民的光荣吧?有一个人用这个字所想到的一切你们都能梦到么?从什么地方得到自由呢?到底从什么地方呢?也许还是从人类的幸福,那丝的镣铐,温柔而美丽的债务那里吧。

    从幸福那里……他的嘴唇抽搐起来;就仿佛他的目光转向了内心。他慢慢用手捂住了脸。他走进隔壁的屋子里,淡蓝的灯光从挂灯上泻出来。花布帘子静静地遮盖着窗子。他站在床边,向枕头上那甜蜜的头弯下腰去……一缕黑发盘曲在腮上,腮上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孩子似的嘴唇在沉睡中张开来……我的妻!亲爱的!你追随我的渴望吗?你到我这儿来,变成我的幸福吗?你是我的幸福,安静吧!睡吧!现在不要把这甜蜜的长长的睫毛睁开来看我,这样大,这样黑,有时候就仿佛你要问我,要找我。上帝作证,我非常爱你。我只是有时候找不到我的情感,因为我常常由于痛苦而疲倦,由于同我自己授予自己的任务斗争而疲倦。为了我的使命,我不能够太多想到你,我不能够完全因你而幸福。

    他亲她,离开她那可爱的睡眠的温暖,向周围看了看,走回去了。钟声警告他,夜是多么深了,但同时也很慈祥地告诉他,沉重的时刻结束了。他轻松地呼吸了一下,他的嘴唇紧闭起来,他走过去拿起了笔,——不要胡思乱想,他是想得太深了,不应该胡思乱想,不要走向混乱,至少不要在那里停住,而是要从混乱中走向光明。这样他就可以找到形式。不要胡思乱想!要工作!划定界线,舍弃一些东西,创造一些东西,完成它!

    真的搞完了,这痛苦中产生的作品。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看吧,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从他的灵魂中,从音乐中,从概念中又有新的作品在露头,铿锵的、闪耀的形象在形成,这些形象的神圣的形式让人惊异地想起那无边无际的故乡,正如蚌壳是从海里捞出来的,海却在蚌壳里呼啸一样。

    原载《译文》1956年10月号

    注释:

    [1] 指的是德国大诗人席勒。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19

    [2] 指德国大诗人歌德。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20

    [3] 刻尔纳是席勒的好友。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21

    [4] 《唐·卡洛斯》是席勒的名剧之一。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22

    [5] 有钱的人家都住在楼房下层。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23

    [6] 指歌德。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24

    [7] 1786年,《泰丽雅》杂志曾发表席勒的《哲学书简》,书简的形式是两个朋友的通信:一个是尤里乌斯,即席勒本人;一个是拉法艾尔,即刻尔纳。这些书简反映了诗人醉心于康德哲学。最大的儿子在焊炉旁边坚定地说” - 图25

    [8] 奥尔菲斯是希腊神话中天才的歌手和竖琴圣手,他的音乐能感动禽兽和木石。

    家庭中的泰戈尔

    〔印度〕梅特丽娜·黛维夫人著

    译者序言

    先要对书名做一点解释。《家庭中的泰戈尔》,根据英文原名,直译应作《炉火旁的泰戈尔》。二者实际上是一个意思。我们平常认识泰戈尔,一般都是通过他的著作。这些著作真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但是,不管他写每一部作品时所抱的态度怎样,他总是难免有意为文。书中的泰戈尔不完全是真实的,甚至有点做作。即使有人有短暂的机会能亲眼看到泰戈尔,看到的也只能是峨冠博带、威仪俨然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或者“仙人”(ṛṣi)。这是不是泰戈尔?当然是的;但这只是他的一面。他还有另外一面,这就是家庭中的泰戈尔。他处在家人中间,随随便便,不摆架子,一颦一笑,一 喜一怒,自然率真,本色天成。这才是真实的泰戈尔。我们感谢黛维[1] 夫人在她这一本书里给我们描绘了一个真实的泰戈尔。黛维夫人是一个有心人。

    在所有的古今外国作家中,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恐怕是最为中国人民所熟悉的一个作家。从五四运动后期起,我们就开始翻译他的作品。诗歌、戏剧、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演讲、回忆录等等,都大量地翻译了过来。一直到解放后,这股劲头并没有减弱,出版了《泰戈尔作品集》十卷,就是具体的证明。泰戈尔一生热爱中国,关心中国人民的命运。他的作品对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起了比较明显的作用,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一直到最近,他的作品还在影响着我们的青年,推动他们投身于印度古代文化的研究。对于这样一个泰戈尔,我们中国人民应该有一个深刻的实事求是的了解。黛维夫人的这一本书能帮助我们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应该诚挚地感谢她,她是一个有心人。

    据我所知道的,古今中外所有的比较重要的作家,能像泰戈尔这样有这一种福气的人,真如凤毛麟角。除了泰戈尔以外,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德国的大诗人歌德——爱克曼留下了一部《歌德谈话录》。爱好歌德作品的人无不喜欢这一部书,非常感激这一部书。它把歌德的另一方面,通过作品看不到的一个方面,介绍给我们。歌德的许多充满了机智的想法都通过这一部书透露给我们。我们也都说,爱克曼是一个有心人。

    但是,我认为,爱克曼却无法同黛维夫人相比。他不能算是一个文学家。他的记录,不管是多么详尽、亲切、细致、生动,却不能说是文学作品。而黛维夫人正相反。她家学渊源,父亲是举世闻名的印度哲学史家达斯古普塔教授。她从小受到父亲的熏陶,精通古典梵文文学和孟加拉文学。从很小就开始写诗,出过几本诗集。在印度,特别是在孟加拉,广有名声。她虽然不是泰戈尔的亲属,但是他们两家过从极密,亲如一家。她从孩提一直到婚后长期亲接泰翁謦欬,泰翁把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在诗人逝世前的三年中,从1938年起,他到喜马拉雅山脚下蒙铺她的家中度假共有四次。1940年是第四次,也就是最后的一次。再过一年,诗人离开了人世。他的声音笑容人们再也听不到看不见了。可是这些东西却被黛维夫人完完整整地、栩栩如生地记录在这一本书中。在黛维夫人笔下,满头白发、银须飘拂的诗人,原来是一个十分富于幽默感、经常说说笑话、开个玩笑、十分有人情味的老人。他关心周围所有的人,关心自己的祖国的前途,关心中国的抗战;他热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为她们甘心做最卑微不足道的事情。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决不是一个遁世的仙人,而是一个富于感情的有血有肉的人。萦绕他头上的那一圈圣光消逝了,并无损于他的伟大。他同我们中国人民之间的距离反而更近了,我们的关系更密切了。这一切我们都要感谢黛维夫人。

    1978年,我第三次访问印度,在加尔各答第一次见到了黛维夫人。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泰戈尔。第二天,我离开了加尔各答,到圣地尼克坦去访问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这是我的第二次访问,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到这里来过。我清晰地回忆起当年我住在泰戈尔生前居住过的北楼的情景。在古旧高大的屋子里睡过一夜觉以后,我黎明即起,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到楼外。在一个小小的池塘中,一朵红色的睡莲赫然冲出了水面,衬托着东天的霞光,幻出了神异的光辉。我的心一震,我眼前好像出现了什么奇迹,我潜心凝虑,在那里站了半天。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在招待所里睡了一夜觉以后,又是黎明即起,去寻找那一个小池塘。结果是杳无踪影。我在惘然之余,深深地感觉到,世界到处都在变化,这里当然也不会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也有不变的东西,这就是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真挚的友情。这友情在黛维夫人身上也具体地体现了出来。在印度是这样,到了中国仍然是这样。我同她在印度会过面以后,前年她到中国来访问。她邀我到她下榻的北京饭店长谈了半天。临别时,她送给我了一本书,这本书原来用孟加拉文写成,后来又由她自己译成了英文,这就是《家庭中的泰戈尔》。她问我,愿意不愿意译成汉文。我从小就读泰戈尔的作品,应该说也受了他的影响。(解放后又写过几篇论泰戈尔与中国的关系和他的短篇小说的文章。)对泰戈尔的兴趣和尊敬始终未衰。可是黛维夫人这一本书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相信,出自黛维夫人笔下的这一本书一定会是好的。我立刻满口答应把它译成汉文。回来后立刻在众多会议的夹缝里着手翻译起来。原书文字很美,仿佛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本色天成,宛如行云流水,一点也不露惨淡经营的痕迹。古人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黛维夫人算是做到了。翻译这样的书,不是辛苦,而是享受。我很快就译完了第一章。

    有一次,偶然遇到了顾子欣同志,他也收到了黛维夫人送给他的这同一本书,而且他也有意翻译。子欣是诗人,他在各方面的修养都很深厚,我所深知;如果他翻译的话,译文一定会是第一流的。我立刻就告诉他,我已经译了一章;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停下不译,其余三章由他翻译,出版时就算是我们两人合译。我认为,这是一个很美妙的想法,他也立即同意。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大概子欣实在太忙了,他没有能把其余的三章翻译出来。今年夏天,黛维夫人又来华访问。我在印度朋友沈纳兰先生家里见到了她。一见面,她就问,她那一本书我们翻译得怎样了。我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她。老太太的面色立刻严肃起来,气呼呼地说道:“难道非等到我死了以后你们翻译的书才出版吗?”老太太之所以渴望看到自己这一本书的汉译本,我猜想,倒不一定是完全为了自己;首先是为了泰戈尔,其次是为了中印友谊。她大概觉得,自己的作品,特别是关于泰戈尔的作品,被译成中文,对她自己,对中印友谊,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我们当时虽然没能谈得很深;但是,她的心情,我认为,我是能够了解的。

    可惜的是,子欣同志依然很忙,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指望他能在短期内将全书译完,似乎是不可能的了。我于是毅然下定决心,并且征得了子欣的同意,在八个月以内独自把剩下的三章译完,以满足黛维夫人的愿望。是不是我自己就不忙,有这个闲情逸致来翻译呢?也不是的。我自己也很忙,而且在译完《罗摩衍那》,看到厚厚的八大卷全部出齐以后,我在松了一口气之余,暗暗立下决心:以后不再搞翻译了。自己已年逾古稀,历年来积存下来的稿子和资料比盈尺还要多,脑子里的研究题目也有一大堆。现在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把这些稿子加以整理,把资料加以排比,把想研究的题目尽可能地弄个水落石出。翻译之事实在难以再考虑了。

    然而现在却出现了这样一个新的情况。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我只有放弃原来立下的决心,再从事一下翻译工作了。我于是立即动手,把旧的译稿翻了出来,挤出一切可以挤的时间,先把第一章的译稿重新审查了一遍,然后着手翻译其余的几章。此时,适值我有杭州、烟台之行。在杭州时,招待所的楼道里每天放彩色电视都放到很晚,声量之大,全楼震动。我当然无法安眠;但是第二天我照样黎明即起,潜思凝虑,翻译《家庭中的泰戈尔》。到了烟台,住在一所豪华的宾馆里,条件比杭州有天渊之别。推窗就能够看到大海。我每天起床后,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海上停泊的万吨巨轮上却是灯火辉煌,灿如列星。此外则海天茫茫,引我遐思。此时此刻,我简直是如鱼得水,心情怡悦,翻译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等我回到北京来时,初译稿已经完成了。同翻译《罗摩衍那》一样,这一次翻译也带给了我极大的愉快。但是这两种愉快又多少有所不同。对于《罗摩衍那》,我只是喜爱它的文辞和内容。对于《家庭中的泰戈尔》,则还有一点个人的成分在内。我十三岁时曾在济南看到过泰戈尔。到了高中阶段,又开始读他的作品,也曾模仿他的体裁写过一些小诗。到了中年,对他进行过一些研究,写过论他的诗歌和短篇小说的文章,写过《泰戈尔与中国》的长文。我同泰戈尔的关系,可以说是六十年来没有间断,而今到了垂暮之年,又有幸翻译有关他的书。我此时的心情是,怀旧与念新并举,回顾与瞻望齐行,难道是一句套话“感慨万端”所能完全表达得出来的吗?我想,如果黛维夫人知道了这一件事,她也会会心一笑吧!

    黛维夫人虽然已经有点老态龙钟,自己认为已经很老了。但是,实际上她还小我三岁。两国的具体情况不同,对年龄的看法也不一样。我远远还没有感到自己在学术上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已经算是老人,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我现在就以一个中国老人的身份,向云天万里之外的一个印度老人致敬,为她祝福,希望她长命百岁,再多为中印友好做些工作。中印友谊的道路,悠久而漫长。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1984年12月25日写毕

    附记:

    译文很大一部分是在外地开会时写成的,因而颇为零乱。李铮同志费了很大的力量抄写全书,核对文字。刘建同志协助我翻译了一些孟加拉文的书名和其他名字。谨记于此,以志心感。

    1985年3月26日

    [1] 黛维:原为孟加拉文中对女性的尊称,作者误译作姓氏。

    书中提到的人物

    阿鲁
    萨奇檀难陀·罗易
    诗人的个人随从
    阿米亚
    阿米亚·查克拉瓦尔提博士
    诗人长期的秘书
    安得鲁斯
    牧师C.F.安得鲁斯
    阿尼尔巴布
    阿尼尔·古马尔·占陀
    诗人的秘书
    包尔温
    苏塔甘陀·罗易·周特里
    诗人私人秘书
    班那马里 诗人的老仆
    巴尔陀
    德威真德罗那特·泰戈尔
    诗人的长兄
    保玛
    波罗提磨·泰戈尔夫人
    诗人的儿媳
    那同·保谭
    周提尔因德罗那特·泰戈尔夫人
    诗人哥哥的夫人
    比哈里拉尔
    诗人比哈里拉尔·查克拉瓦尔提
    季特里陀 女作者的妹妹
    周图保
    牟里那丽尼·黛维
    诗人的夫人
    大夫
    曼摩罕·森博士
    女作者的丈夫
    德维布
    德维盆德罗那特·泰戈尔
    诗人之侄
    第一勋爵
    阿尼尔·古马尔·占陀
    冈古里
    S.N.冈古里博士
    奎宁厂职员
    男主人
    曼摩罕·森博士
    周提巴布
    周提波拉加什·丝尔迦博士
    奎宁厂职员
    周提因陀罗纳特
    周提因德罗那特·泰戈尔
    诗人的哥哥
    堪奴 诗人的男僮
    枯古
    摩度丝里·森
    女作者的女儿
    罗肯·波里特
    罗肯德罗那特·波里特
    诗人的朋友
    大天 诗人的仆人
    曼摩罕
    曼摩罕·森博士
    玛西
    苏布拉塔·黛维
    女作者的姨母
    美兹达
    萨提因德罗那特·泰戈尔
    诗人的兄弟
    米斯徒
    摩度丝里·森
    米徒亚
    摩度丝里·森
    密特拉
    梅特丽耶·黛维
    母亲
    喜马尼·达斯·古普塔夫人
    女作者之母
    蒙帕必
    梅特丽耶·黛维
    女作者
    我的侄子
    阿巴尼因德罗那特·泰戈尔
    诗人之侄
    南陀巴布
    南陀拉尔·鲍斯
    圣地尼克坦的艺术家
    南地尼
    南地尼·黛维
    诗人的孙女
    南地·弗里吉斯
    阿尼尔·古马尔·占陀和
    苏塔甘陀·罗易·周特里
    尼尔拉坦巴布
    尼尔拉檀·丝尔迦博士
    印度权威医学家
    尼维底塔
    尼为地塔护士
    牛津大学学生
    阿尼尔·古马尔·占陀
    土豆
    萨奇檀难陀·罗易
    普罗散塔
    普罗散塔Ch.摩哈拉奴比斯
    普普
    南地尼·黛维
    罗摩难陀巴布
    罗摩难陀·查特吉
    《现代评论》主编
    罗提之母
    摩里那里尼·黛维
    罗提达
    拉亭德罗那特·泰戈尔
    诗人的儿子
    罗亭斯坦因
    威廉·罗亭斯坦因
    萨提亚
    萨提亚普拉沙德·冈古里
    苏季特罗·黛维
    季特里陀·黛维
    女作者的姊妹
    苏塔甘陀
    苏塔甘陀·罗易·周里特
    苏弥特罗
    梅特丽耶·黛维
    苏伦
    苏伦德罗那特·泰戈尔
    诗人之侄
    苏伦·卡尔
    苏伦德罗那特·卡
    圣地尼克坦艺术家
    乌玛查兰 诗人老仆
    辩喜
    斯瓦米·辩喜
    叶茨
    诗人W.B.耶茨
    你的父亲
    苏伦德罗那特·达斯·古普塔
    女作者之父
    前进集团
    政治团体

    引 言

    许多人都会感激梅特丽耶·黛维夫人,她亲切地用生动的文字描绘了一个伟大人物在他的朋友们中间的家常生活,最初用孟加拉文写成,现在又译成英文。罗宾德罗那特曾四次在她那蒙铺的家中做客,这使她训练成一种习惯,能回忆并且逐字逐句地记录下诗人同她和其他人偶然的谈话。这种记录是忠实的、可靠的;我们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他那声音的抑扬顿挫,看到他那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眨眼。这种印象在孟加拉文中特别生动;在翻译时,有些东西不可避免地会丢失掉,特别是在那些罗宾德罗那特评论自己的歌曲和诗的篇章里。大家都知道,笑话是无法翻译的!但是,尽管有这些困难,诗人在英文译本里也“活了起来”,那些不懂孟加拉文的读者会感激的。

    “栩栩如生”是永不消逝的印象。难道生命的强度、深度和广度不是评价人类伟大的一个尺度吗?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罗宾德罗那特在兴高采烈地开玩笑时显得异常地栩栩如生。我们也看到他深切地、敏感地关心着别人,不但对他们的外在需要敏感,而且对他们的荣誉心和自尊感也敏感。我们已经从他的著作中了解到的东西,又从个人的角度上了解到了,我们了解到他对一切千变万化的美和生命最后秘密的响应的深广和细致。我们这样同诗人接触以后,回到他的著作时理解得就会更加深刻。

    1960年9月30日

    玛尔周理·赛克斯

    蒙 铺

    我在开始写本书以前,我想讲一讲蒙铺,这一出伟大人生戏剧中的那几幕就是在那里演出的。

    1934年6月,我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我站在加尔各答寓所中面对墙上挂的一幅印度地图,寻找蒙铺,这里是宏伟的喜马拉雅山的一个小角落,我的新家就要安排在那里。我看到大吉岭、噶伦堡、锡金,但是地图上却没有蒙铺。“我注定要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地方呀!”我狼狈地自己思忖。

    过了几天,在6月24日,我们的车在浓密的森林中,古老的大树下拐来拐去,最后出现在一座小巧的、有游廊的平房前面。我是在污浊的加尔各答的嘈杂声中长大的,我的新居这样美丽又阒静,我真有点吃惊。在我面前,有一个山坡在对着我微笑,光线与阴影在上面涂上了斑纹,成嘟噜的金鸡纳树的叶子在上面闪着红光。金鸡纳树是一种含有奎宁的灌木,它在印度是治疗致命的疟疾的最伟大的助手。这一个辽远的角落的全部居民都是金鸡纳树种植园和工厂里的工人。在居民的林中居住地之间长着原始的森林,在那里面,懒惰的蟒蛇睡在干枯了的树叶子铺上,间或有一只约七百二十磅重的狗熊从林中钻出,来到村中小径上,送掉性命。数不清的人行小路把蒙铺同没有居民的林中空地联结起来,一条狭窄弯曲的汽车路通向外面的世界。没有电报局,因此一封电报并不会受到特殊的待遇——它常常同平常的信装在一个袋子里送到,这袋子是由一匹驼背的小马从山脚下火车站驮上来的。现代生活沸腾的波涛永远不会高到能污染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的程度。

    第二年夏天,我邀请师天[1] 罗宾德罗那特到我的新居来。他答应来,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来成。从那以后,我每年夏天都提出我的邀请,他总是答应的,但是每一年总是由于这事那事阻拦住他,一直到1938年,他第一次上来做我们尊敬的客人,圣化了我们的家。从那以后,他连续在三个假日里来到这里,这个遥远的、小小的蒙铺一下子出了名,在报纸上占据了显著的地位。

    1940年,当师天第四次来访的时候,他在那里庆祝了他的诞辰。他坐在工人们中间,与他们同乐。在我们的一生中,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那以前,我们就像是帝国主义机器上的一些渺小的齿轮,它滚上前去,把别人的生命碾碎,毫不在乎。我们受到教导,一个绅士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同工人群众的关系应该怎样,好来维持住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那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否则就会乱了套!今天,我想到那些为了保住一个“尊敬的老爷”种姓而产生的微小的繁文缛节就觉得好笑。不许任何“苦力”看到我们用手指头抓饭吃,如果一个仆人头上没有缠着头巾而来伺候我们,那是无法想象的。这样就在我们周围筑起了一座人工的墙,它把我们同群众的生活分开来,使得我们对他们那奔腾澎湃的知觉与感情漠然无知。

    1940年,当师天在蒙铺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地方,怎样为他庆祝诞辰。但是他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说,除非他看到人民,否则他就没有真正看到那个地方。如果不被人类的生活所触碰,自然的美是不完全的。他说,他愿意按一按生命的脉搏,它跳动在那些卑微的、人们不了解的山中居民的沉默的心中。在金鸡纳树种植园的历史上,工人被请到一个官员的平房中去共同庆祝一个节日,坐在一起,吃在一起,这恐怕还是第一次。从那以后,每年他的生日就用同样的形式在那座房子里来庆祝,许多其他的节日也如法炮制。在那一天,他点上了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许多人的心,照亮了许多带有偏见的心灵中的黑暗角落。

    经过了八年坚韧不拔的努力,我的丈夫M.森博士,成功地在这同一座小房子里建立了一个劳动幸福中心,诗人亲身参加圣化这个机构,诗人在这里写作、画画、唱歌、休息,同他的朋友们同乐。这是一个微小的回忆,但是在某一种意义上说它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它是为了纪念近代最伟大的诗人的第一次冒险的尝试。

    “啊!除了天空以外谁能托住你呢?”

    露珠这样叫喊——

    “啊,太阳,我能梦到你,

    但是我不能伺候你。

    我没把握住你的力量。

    我那微小的生命只是一滴泪珠,

    如果没有你的话。”

    “我让世界发光

    用我那亮光的彩辉。

    可是我可能被托住

    被一个小小的露珠,

    我爱它。”

    太阳这样回答——

    “微小中的微小者,我愿意充实你的存在,

    让你那微小的生命开花

    开成一抹微笑。”

    前 言

    这一本书不仅仅是一个回忆录;它记载着一点东西,这一点东西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他逝世前的三年,师天有几次在我们家中住过短短的时间。这些意想不到的幸运带来的那些明朗而愉快的日子,于今就成了我生命的中枢。它们帮助我医治他那死亡带来的创伤。时间在流逝,天天有成百件小事情和不相连贯的思想;但是只要有一点空隙,我的心就会回到那个最深处,那里储藏着无价的珍宝。在写本书的时候,我不仅仅是重述事实,我正走回一个快乐的源泉那里,这个源泉的生命洪流永远不会为死亡所挫败。

    诗人的伟大和天才表现在他那有创造性的心灵的多方面的成就上。在他的歌曲和诗中,人们受到他那宏伟无比的人格的触摸。但是他在每天的谈话中和日常生活中那种温柔的美和甜蜜,在无关重要的时刻中表现了出来,却都已失掉了。这些是既不能够捕捉也无法保存的。正如人们在解剖身躯的各部分时无法寻到生命那样,在事件和逐字逐句谈话的记录中,生命的感动力就丢掉了。不管我们怎样频繁地去探索传记的细节,它永远不会再现一个活人。人格和环境的整体性逝去了,一个微笑的温暖与温柔,一首半唱出来的歌子颤抖的乐调,在阳光中闪着红光的树顶,特别是它那无比甜蜜的声音的活生生的感动力都逝去了;如果没有这一些,那几句能够写入日记的话只能是蹩脚的残缺不全的东西;发了疯似的努力去保留住它们,也都是徒劳无益的。但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的心黏着在一些它或许应该放弃的东西上。“向前汹涌着的浪花的前进势头被后退的浪花叫了回来。”因此我总是喜欢把他同我和其他人的日常谈话记录下来。他知道我这样做,他将微笑着深情地说:为什么为了给记忆建筑这样多的神龛而消磨生命呢?这是徒劳无益的。你不知道,生命是在死亡的神坛上永恒的牺牲品吗?

    不可否认,一切都将为那祭火的火焰所吞噬,这太正确了!那永远跳动的快乐,那永恒青春的虚幻的微笑,那围绕着地上火焰的超自然的光辉,它们消逝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当火焰在垂熄的灯中低低地闪烁的时候,谁努力去从黑暗的攫捉中把它拯救出来呢,一百次地高呼——我不让你走——”

    也有这种危险,这种记录珍贵的回忆的努力,可能撕裂那个保护温柔感情的帷幕,把个人生活暴露给那些吹毛求疵的眼睛的搜索着的视线。但是他那些谈话,宛如一条说笑话和唱歌的流动的小河,改变了日常生活的呆板平庸。他的谈话,甚至对儿童和仆人的谈话,也都有惊人的魅力。在他谴责和忿怒的话中也都闪耀着善意的妙语,这种妙语把那些话从必要性的范围拉出来,拉到美的世界中。他说什么,什么就变成了文学,他那有节奏韵律的艺术。因此我们也不放过这样的话。

    在他同我们同住的几个月中,我们的生命为他的光临所照亮,我们理解了我们最大的幸福。一时一刻我们也丢不起。当我们沐浴在从他那生命的丰富源泉中流出来的快乐的洪流中时,我们认识到,有多少快乐是能够感受的。如果他没有来到我们生命的中心,散发着这样无边无际的快乐,我们永不能了解到,我们自己竟然能感受这样无法计量的快乐。他处在洋溢于我家中的充沛的笑声中心,但是我心须承认,他的伴侣在其中也有一份。那些节日般的日子我们什么也不能丢掉。那忠诚的老仆班那马里和那干杂活小孩堪奴,通过了回忆的无声道路,也走入我那经验的深处。

    第 一 章

    我们收到了噶伦堡来的电报——“我刚刚到。很希望见到你们。”

    过去有一些时候,我们渴望邀请诗人来同我们住在一起,但是鼓不起勇气。我们家庭的设备简陋。当我们提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抗议说:“不,不,这种山上的平房一般说都很舒适;但是问题在于,我自己的机器不行了,想走动走动,越来越困难了。”

    这是在拜萨克[2] 月的25日,在他生日的那一天,全印广播电台给他安排了一个节目,从噶伦堡通过电话广播一个讲话。我们三个人早晨到了那里。他看到我妹妹季特里陀同我在一起,他对她说:“你们是从哪里聚集在一起的呀?”然后又对我丈夫说:“大夫,你是一个有福的人,一个抓在手里,另一个备用!我们从来没这样走运过!”

    下午,我听到低声谈话的声音,我走进客厅,看到季特里陀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脚旁,拿着他的诗选《散查依塔》(Sanchayita )。

    “可是,你是怎么找到我们俩的?我们呆在这里,想安安静静地讨论一下文学问题——他们叫做‘朗诵’(neceetotow ),你知道,”他故意学着普通孟加拉人把这个字念错的读法;以后,随意浏览了几页,他忽然念起一首诗来,随时作着注解——

    “如果你想灌满你的水壶,

    那么来吧,啊来呀!到我的心池里来……”

    “这里谈的是不同水平的爱情,它那许多深阱。如果你想从上面舀上点来,那做得到,……如果你想把壶灌满,这也做得到。如果你只想碰一碰……想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你的壶飘在水面上,……好吧,这也行,……如果你想深入下去,想在我内心的流水里沐浴,这也不坏,但是,如果你想死,想舍弃自己,啊,那么,你就往里跳吧!……那么,坐在岸上,水壶飘在你身旁,那就不行 了,你必须跳,跳入深处。这里谈的是爱情的不同的形态和样子。”[3]

    这以后,他对我们读了他的新作,一首叫做《生日》的诗,是准备下半天广播的。其中有一句短语“温柔的珊瑚花”。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推敲。

    “我应该说温柔呢,还是说苗条?”

    “你是问我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有什么害处吗?”

    “但是,如果我回答,那就傲慢得可怕了。”

    信件来了——有一大捆——许多月刊的诞辰专号、报纸、献给他的诗,等等。

    “你为什么不写一首关于我的诗呢?”他故意挑逗我,“恐怕,你不像从前那样关心我了——我已经注意了一些时候了。现在,来吧,这里有一支笔和一些纸,你为什么不坐 下来,就在这里写一首诗呢——来吧——‘啊,罗宾德罗、伽宾德罗[4] !’——我的名字对诗人们很顺手,用不着再捕捉韵律——罗宾德罗、伽宾德罗一下子就来了。”

    噶伦堡的人们带着花环和鲜花走来了——鲜花成堆成堆地来到。季特里陀和南地尼用鲜花装饰他的床铺。

    “来呀,爷爷,看我们把你的房间收拾得怎样。”

    “看起来多么难受!”他装出叹息的样子。“满床的花[5] ,可是没有人分享了!”

    晚上我们要离开他的时候,季特里陀的眼镜找不到了。所有的人把角角落落都搜索到了。班那马里建议说:“你看过父亲的口袋了吗?”

    “你们听这个人说些什么!如果我偷,我会偷一点值得偷的东西——我难道要撬一个眼镜盒!你想我同你的趣味一样吗?”

    第二天,自然是眼镜突然出现在蒙铺,还有一封信。班那马里的怀疑是完全正确的,眼镜始终呆在诗人的口袋里。他误认为这是他自己的眼镜,丢在他那长袍子的巨大的洞里了。由于班那马里的永恒的功劳,他在那无底的深洞里重新找到了它。从那以后,不管丢了什么东西,我们都要说:“你到父亲的口袋里去找过了吗?”

    在森林的正中心,有一所宽大的空房子。这里是原始的喜马拉雅森林,阳光无法使苔藓枯萎,这些苔藓像花环一样软绵绵地从古老的树上垂了下来。我们决定,诗人一来,我们就都走上来住在那所房子里。我们常住的房子同村子里叫做苏里尔的那座平房比较起来要小。苏里尔比这里大概还要再高一千英尺。我们开始准备带着我们的行李一脚高一脚低地爬上陡峭的山。我们的劲头大极了。于是来了消息——灾难来了——他同平常一样改变了计划!

    我们的厨子常把名字弄乱,他听到说“罗宾老爷在Budhbar (星期三)到”,却在脑袋里弄成了“布图老爷在Rabibar (星期天)到”。

    “蒂蒂,”他问我说,“这一个布图老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呀?”诗人来到以后,我们告诉他这个笑话,大家都大笑了一场。“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我们说,“这个星期三,这个布图老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说实话,我们完全不清楚,这个罗宾老爷子,这个星期天是什么样的人!”

    过了几天,我们收到诗人的一张表白性的小条,告诉我们他终于下定决心来的日子。我们立刻到了噶伦堡。罗提达说:“现在把事情都安排好。昨天你们送来水果篮子时,父亲说:‘我们不能再拖延不去了。梅特丽耶已经开始把她为我们准备的所有的东西都送过来——那不行!’”

    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埋头写作,坐在一张大椅子上,他的腿上盖着一条白色的围巾。

    “你们可来了!你们是来拦住我不让我走呢,还是想像苏波陀罗[6] 那样把我拐走?你瞧着吧,我不会乖乖地等着被绑架,我会自己走的。”

    当他要到苏里尔房子去的那一天,从一大早就不停地下着雨。在蒙铺只要一开始下雨,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预示着恶兆的暗云上交织着电光,忽起忽伏。我们满腹疑团,等在那里,不知像这样的天气,他会不会来。大约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听到他的车子到了。在那时候,我是这样地焦急,我开头想,车子里没有人——他招手致意,我都没有看到。他还没下车,就说起话来。

    “唉!这是怎么搞的!你们的车夫偏要去碰一位大老爷——一个英国人,他要当场把他抓起来。我费了好大劲才劝老爷让他走掉,但他几乎是难以幸免!一开头就这样!我们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我看看别人,他们的面色神秘难测。我紧张起来,我想,大概真是出了什么事。

    “就算了吧!”诗人的声调变了,“你经受了考验。如果我说什么你都相信,那么我就必须永远说实话,那么谈话还有什么风趣呢?”

    他坐在走廊上的椅子里歇了一会,看着外面的群山。

    “我旅行得很舒服。你们这片森林真是妙极了——树都这样又高又直,脸都朝向光亮,黑黑的影子,下面这一片黑暗——这才真正是一片森林!”

    我们想用一个病人坐的椅子把他抬上山去。他根本不听我们的话,自己步行上了台阶:“你为什么这样担心呢?这是给国王们的宫殿!”

    走进了一楼自己的房间,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把双脚高高地摆在窗台上。黄昏来了。山和林子的轮廓逐渐模糊。住在房檐下的燕子都回家来了,大声地呢喃不已。远山的坡上亮起了一点两点灯火。在里面,在来临的黑暗中,东西都暗淡下来。他坐在那里,注视着黑云密布的天空——

    “你胜利了,梅特丽耶!你坚持你的主意,因为你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地方的。他们想先来这里,看看这个地方怎么样。我说,用不着,我来到以后,自己会看的。”

    我心里涌起无比的喜悦,我抑制了一下,说:“你到我家来了。”

    他轻轻地敲着我的头:“我为什么不来呢?我来了,我到你家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厨房里忙活,季特里陀跑了进来:“姐姐,诗人送来了三个安那,给他写的信贴邮票。我不想收他的,但是他说:‘你去把钱送给你姐姐!’我怎么办呢?”

    “把它拴在我的沙丽的角上。”

    她照着我的话办了,不太情愿。我走到他屋子里,看到了诗人正潜心写着《孟加拉语引论》这本书。我把我沙丽角上打紧的结给他看,我说:“看啊!三个安那的纯净收入!”

    “你把这钱抓牢了,是吗?好!你那妹妹,像她那样一个可怜的单纯的孩子,拒不接受。她说:‘不,不,你为什么要出邮费呢?我们都会付的。’我告诉她:‘你去把钱交给你姐姐,她知道钱的价值。你用不着管一个家,你怎么会知道一个安那值多少钱呢?把这钱拿到一个适当的地 方去;你会发现,她会毫不迟疑地收下它。’就是这么一回事。保玛[7] 给了我八个安那——三个安那已经花掉,我剩下五个了。我要节省着花。”他拿了一个雕花的盛笔的盒子,寻找那剩下的五个安那。

    “你应当送给我你的一支笔。”我说。

    他严肃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把椅子转动了一下,看着站在身后的班那马里,严肃地对他说:“我们来的是个什么地方呀?你最好赶快打起行李,否则我们就剩不下什么东西带回家去了。”

    班那马里嘻嘻地笑着出去了。

    他总是把那几个安那放在那盛笔的盒子里,这是他微小的资源,假装怀疑我会打这些钱的主意。

    这以前不久,他从保勒普尔到加尔各答去,他的随从在另一个车厢里。在布德万,他叫了一杯柠檬水,当火车就要出站的时候,他向口袋里摸钱付款。他搜了一个口袋又一个口袋,却找不到什么钱。侍者把饮料拿给他,看到他那窘相,走了。从那以后,他总是带八个安那在身边,虽然他会争论说,什么钱都不带更方便一些。

    “你瞧,如果要什么东西,你假装在这个那个口袋里寻找钱币,那么,你的旅伴,特别是如果她像你一样好心,会立刻说:‘别着急,别着急,我来付钱。’用不着说,人们就不着急了,但是他可以装出没有办法的可怜的样子,甚至可以说:‘不,不,为什么麻烦你呢?为什么你真……’这样人们就能够舒舒服服地把事情办好。”

    那一天,他送给我一支皮里堪笔。还有一张赠送证书,是写在一片纸上的:

    苏里尔,大吉岭
    通过这些赠品,谨布告周知:我,诗人 罗宾德罗那特,出身于著名的泰戈尔家族,今天,在吉祥的斋斯塔月[8] ,在阴历这个月的第十天,在黑暗的半月内,在这一天的上午英国时间九点,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和选择,将一支皮里堪笔赠给梅特丽耶·黛维夫人,她有权享用它,连同她的后裔,儿子们和孙子们。如果她为了回报我赠给我她那些没有坏的笔中任何一支,我宣布,我将毫不迟疑地接受。我公开承认这件事对我永远有效。
    见证者:
    月亮
    太阳
    罗宾德罗那特·泰戈尔
    9.斋斯塔月 1344年[9]

    “公公道道的交易!我必须毫不含糊地声明,我不反对接受你赠给我的笔,如果你有意赠给我一支的话。但是想看一眼我的证人,却不容易——太阳神总是隐藏在你们这些云层后面。”

    “你说得真妙极了!月亮和太阳属于你,而云彩则属于我!什么时候下雨,你就责备我,是不是?”

    “哎呀!但是我必须责备什么人[10] 。如果我不找什么人去吵嘴,我怎样消磨时光呢?”

    在苏里尔,他经常在早晨五点钟喝茶,然后写他的书——《孟加拉语引论》——也写回信,总是亲笔写,在他的写字台旁边,有一个窗户,窗外是一棵高大的南洋杉棕榈树,横着长的大枝子远远地向四周伸展出去,就像伸出去的胳臂。就在它下面,有一丛山茶花,正开出白色的花朵。诗人管它们叫“蜡花”。多少次我看到他停笔不写,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着那一棵大树的阴影。早晨十点吃午饭,坐在圈椅里休息,读一本梵英字典。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又回到写字台前,坐在那里写呀写呀,有时一直写到黄昏。我常向他建议,他应该用一块写字板,坐在安乐椅上写字,这样可以减少疲乏,他总是不同意。

    “如果我不坐在桌旁写字,”他会说,“我就会失掉灵感。写东西不是一件坐在安乐椅上懒洋洋打着盹儿就可以干的活。它是一种锻炼,不是一种休息。”

    在蒙铺,邮件一般是在下午三点钟才到。听他高声读自己的信和报刊,是一种享受。他很少把报纸完全照读——他只是浏览一下标题,对每个标题做一些出人意料的评论。有一次一位妇人写道:

    “我听说,你住在梅特丽耶那里;她这样走运,我很高兴。”——当他读到这一句话时,他瞅着我,脸上流露出顽皮的神气,说道:“这意思就是说:‘我非常妒忌她的幸运!’”

    谈到一些来拜访他的朋友。他们写信建议,他们不住在我们家里,而住在别人家里。诗人同往常一样高声朗读这一封信,读到这个不讨人欢喜的建议时,他迟疑起来。我有点生气:“好嘛,让他们走吧。他们为什么就要到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里来呢?”

    “完全正确!他们为什么来呢?他们是‘为皇家服务的’,不像我这样是微不足道的人,你只要稍稍一暗示,我们就立刻跑了过来,对那些明白得多的暗示,我们反而拒绝挪动!”

    他桌子上摆着一个铜铃,是在庙里用的那一种。只要铃一响,我们就知道他叫人了。一天早晨,听到铃声,我们一齐跑上楼去。他笑了:“你们大概有点重听。我摇这个铜铃已经很久了。你瞧——这是我写给你父亲的一封信。是的,当然是用诗体。他昨天写给我一首诗,这种挑战勾引起我这诗人的骄傲。如果他这样一个哲学家能用诗写信,我这个诗人怎么能用散文写回信呢?——

    朋友,
    在永恒疑问的神坛前面,
    永恒的沉默不说话呆在那里。
    当心灵受到碰触时,
    它那谦虚的王冠获得最高荣誉。
    一次一次地,在门限旁,我站在那里,
    心里高兴,已经说了很多。
    可是,我知道,琵琶没有弹奏
    最后的乐调——歌中之歌。”

    他把全诗念了一遍,又重复着念,一章一章地念,有时停下来解释几句。

    “永远不会比这个更多,你自己可以试试看。

    有时候把自己的土门打开,
    大地把潜藏的房间暴露出来,
    看上一眼外边的世界,
    在人类心灵的深处,
    关闭在一个永生的器皿中。
    从那里那个蛊惑的泉水
    把诅咒投到树上,
    无形的形式变成了叶子。

    但是我看到的那一点点对我已经够了。如果我不知道那些理论或者那些解释,那没有什么!我的心响应了它的召唤,那就够了。

    生命响应它的召唤,
    迸发出惊异的乐声,
    乐声不了解自己的含义。
    我被抢劫走,
    远在尘土飞扬的监狱之外
    被我自己的歌声抢劫。
    我想呼号,我已经看到,
    我已经看到,
    但是我的乐调失败了
    我的声音哽咽了。
    我把自己的幸福告诉谁呢?
    触摸到无法触摸的东西时我的狂喜。”

    接着他停了一会儿,向窗外瞧着远远的天际,又接着说下去:

    “正是由于那个触摸,美才闪出光耀,把一切丑恶的东西驱散。因此我就写道:

    我受过苦难,
    被贫困所吞食,
    在那些平庸的日日夜夜里。
    我看到人们用毒药毒害人们,
    可是我的耳朵从来没有闭上
    把一切不协调的声音淹没掉
    涨满出来的和谐
    在充满灰尘的暴风的咆哮声中
    我听到和平的不朽的声音。”

    他又抬起头不再看稿子。

    “可是对于那个问题没有答复,而在永恒的问题面前一切答复都沉默着。那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的。”他接着又念下去:

    谁能说,他知道能够知道的东西?
    被对于未知事物的爱所引诱
    即使我们已经获得一切,
    我们仍然追求不可获得的东西。
    可是心在跳舞,
    在无法估量的快乐中——
    同跳舞着的宇宙的韵律合拍。
    在那个韵律中我获得解放,
    我要通过死亡的道路躲开死亡。

    他把诗念完,用同样的兴致说下去:“可是我决不因为我不知道而感到苦恼。我对于这个生命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它是有限度的,但又是无限度的。”

    现在,当我描写那一天的情况时,我又回忆起另一件与这首诗有联系的事情。在1940年9月,诗人在噶伦堡生了病,被送到了加尔各答。受过一个月的痛苦以后,有一天,他稍微好了一点,他让我朗诵一首诗。我就念了这一首。我生动地回忆到,当他隔了这样久的时间又听到诗歌的韵律时,他的脸立刻亮了起来。他让我再三朗诵这几句诗:

    在那个韵律中我获得解放,
    我要通过死亡的道路躲开死亡。

    其他人都离开了。我坐在地板上他的脚下,沉默无语地倾听着。他接下去说:“对于这些问题有什么答复吗?——我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当大限来临时,谁能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大限?谁又能知道,过去是否就永远过去了?在我们以前的东西,在我们以后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不存在,只有这个片段的现在是真实的——所谓真实是指的我们的感官能够感觉到。但是,那些感官无法感知的东西,也可能是真实的。对我来说,过去是过去了,没有留下痕迹;但是谁能知道,它真正是过去了呢?未来我不知道;但是它也是存在着的。我给你举一个例子。比方说我正旅行走过开伯尔山口,在任何时候,我只能看到我站的这块地方;但是我走过的道路是存在的。我要走的道路也是存在的。在时间方面,同样的来来往往,在空间上也一样,至少有些人是这样说的——好吧!我自己呢,我不知道,我对它什么都不知道……每个人都信任自己的幻想。既然是这样了,我还是去洗澡,让这种麻烦事情结束吧!”

    晚上,他常常静静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椅背是倾斜的。脚上盖着一条围巾。一盏大煤油灯常常是点在外面的门后面。他坐在严肃的沉默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日光逐渐消失,我坐在他脚旁,一种深沉寂静的魔力压住了我。

    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他有点烦躁不安起来。他发了愁。他随从中的两个 人——他有时管他们叫监护人,有时候叫保镖,或者叫南迪和弗伦吉[11] ——从苏雷尔到蒙铺去了,离开这里有两英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还没有回来。苏雷尔地处森林中心,他们可能在路上遇上狗熊而碰到危险。因此我们都有点为那两个没有带武器的青年人担起心来。我们派人去迎他们,打着灯笼、火把,拿着匕首和竹棍。夜渐深,他们和那两位未归的旅人都不回来。诗人非常忧虑。

    “我对你说过,我的这个南迪和弗伦吉,一点动人的地方也没有,他们简直就是苦难的化身。”

    “不,不。他们怎么会成了苦难的化身了呢,这样你还能听到从餐桌上传来的欢笑的声音吗?”

    “那就更糟糕。如果他们在黑暗中在这些山路上丢掉的话,就没有人再逗我们欢乐了。”

    结果是,在深夜时,他们回来了。苏塔甘陀用脚尖走路,走进来时,面有愧色。

    “你是怎么搞的?我们真担心呀。”诗人怒气冲冲地说。

    “当你听到,”苏塔甘陀说,“我们的遭遇的时候,看到我们居然能平安地回转来,你们只能会非常高兴。回家来的半路上,火把灭了。丛莽中四周漆黑,路又是这样窄,除了彼此的白色衬衫闪着微光外,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手拉手地摸索着前进,用伞来去探路。有一次滑了一下,我们几乎掉到山涧里去。不管怎么样,伞救了我们,但是它在重压下折断了。我们能活着讲这件事,简直是一个奇迹。”

    诗人非常恼怒,他似乎在倾听,现在他面色严肃地问道:“那是谁的伞呀?”

    “森博士的。”

    “好极了!注意你回去时要送他一把伞。”

    那些浪子离开以后,我笑起来。

    “如果你相信这一套的一个字,那你就是一个傻瓜,”诗人说,“他们在那下面聊闲天儿,因此才回来晚了。现在他们胡诌了一个惊险的故事,想让我们同情他们——黑暗到彼此看不见,一边是山谷,一边是一只狗熊。当这故事传到圣地尼克坦时,会惹起多大的震动,你简直无法想象……四只狗熊从四面逼上来,在漆黑的夜里,除了它们那白牙闪着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一切的中间,站着我们那两个英雄……手里拿着森博士的伞。”

    好多天,那一把折断了的伞就成了笑柄。第二天早晨,下着倾盆大雨。泥泞的路很滑。森博士乘车下去到办公室去。诗人说:“阿尼尔,把伞递给司机,如果车滑下来,它可以撑住!”

    一天午饭后,他还没有回到他的写字台前,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休息,我坐下同他闲聊。他的兴致非常好,谈到过去的事情。我们的苏里尔房子中没有电灯。仆人们在天黑时总是送盏大油灯进来,他喜欢这些灯。这让他回想到儿童时代。

    “这同当年一模一样。可是我们从没有用过这讨厌的煤油灯。晚上仆人们总是送照明(Sej Bati )来。”

    “照明?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见过?”

    “你瞧,我怎么能见过呢?”

    “哦,我想,你完全是属于电气时代的。你同电一样摩登。是不是?我来到世界上快八十年了。在这期间,很多人开始他们的旅行,又终结旅行。我现在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谁来了,什 么时候来的,特别在今天。我有资格问问你——‘你记得那同·保谭[12] 吗?’时间改变得这样厉害,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内。变革来得这样缓慢,使我们感觉不到它们的来临。但是,当我回头看时,我觉得,过去的日子简直没有留下什么。生命所有的装备都已改变,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都变了。从前有一种东西叫做轿子,阔人常常有自己的精心装饰的轿子。没有挂着布帷的轿子,妇女们能活动吗?这些东西从我们的加尔各答城跑到哪儿去了?我想,你连轿子见都没有见过?”

    “我为什么没有见过呢?现在还有嘛。”

    “哦,是这样!你在加尔各答街上没有看见过吗?好吧,好吧,你且确切地告诉我,你是多么摩登。我回想不起来,”——诗人沉思了——“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是的,你常常跟你父亲来……啊?那是在……”

    “啊,没有关系。计算这个干嘛呀!你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好吧,让它去吧。妇女总不喜欢讨论年龄,是吗?在那时候,没有自来水。挑水夫把水挑到家里来。在地下室一间黑屋子,把恒河水储存起来,供饮用。我回忆起那些水罐子——非常大,是土制的。在那间潮湿阴暗的屋子里,鬼怪隐藏着。……真的,他们就那样干……看到那些鬼影,许多丫头号叫着晕厥过去。你简直难以想象,在那时候,人与人的关系是多么单纯,没有人由于地位不同而被敬而远之。今天,人们,特别是那些重要人物是这样警卫森严,想接近他们是不可能的。我看到过我的哥哥们——谁都能接近他们。任何普通人——客人或者陌生人,不管他们多么不值得尊重——门总是为他们敞开着的——他们带着包包进来,几天之内,他们就成了家庭成员,变成兄弟或叔、舅或堂兄弟。今天能有这种事情吗?在这种单纯中有点非常甜蜜的东西。能够这样容易地与人为伍,这不是一件小事。你们这些人自高自大——这是一件好事吗?你们需要的不知道有多少东西——电灯、电扇,椅子、桌子,还有一百件其他的东西。对于简朴自然的生活来说,这一切都是巨大的障碍。这些东西还在不断地积累起来——这些不需要的、无用的生活用品。我不喜欢这件事。这就是为什么我给自己盖了一间土房子,我愿意吃像煮得膨胀起来的米饭这样简单的食品来过日子,过一种轻松自然的生活。可是永远做不到。在这时代,人们不干这样的事。最初在圣地尼克坦完全不是这样子。也许现在这些日子待客人甚至更慷慨了,我不敢说。当时那些安排都是非常简单的,但是客人们却受到出自内心的欢迎——我的儿子沙密往往亲自给他们搬行李。我决不让自己的孩子们想到自己是阔人——实际上,他们也不阔;我穷下来了。在自然生活的单纯中,人们的心更容易联在一起——这是件大事。这种想法现在没有了,不是吗?不,不,它不起作用了。但是我却没有出路——我喜欢什么东西和不喜欢什么东西,永远也不能改变这个时代的精神,因此我就沉默。不过我还是迫切希望,我个人生活的那些微小的要求能够用简单的东西来满足。让我像开始时那样简单地过下去吧。”

    “请你告诉我你结婚的故事。”

    “没有什么故事可谈。当我的嫂嫂们唠唠叨叨地谈这件事的时候,我说:‘你们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对于这个题目没有概念。’于是她们到哲索尔去了。我没有去。我 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结婚。’——我真的就在朱罗散可[13] 结了婚。”

    “怎么!你连到哲索尔当新女婿都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我没有自尊心吗?”

    “多么可怕的一个个人主义者!”

    “可能是这样。但是她并不像你这样摩登……她来了。你知道吗,有一回谈到我要娶一个外省的女子。她家里很有钱——大地主。她是七十万卢比遗产的继承人。我们中少数几个人去同这女孩子会面。来了两个年青的妇女,同我们坐在一起,一个非常朴素。她坐在那里不说话,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另一个却是又活泼又漂亮,伶俐得要命——她机敏地窜来窜去,英文说得很漂亮,弹钢琴,谈音乐艺术。我对自己说,没有问题也用不着慎重考虑——只要把她弄到手就行!接着进来的是这一家之主,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非常时髦。他介绍这两个妇女——他转向那位美人儿,说:‘这是我老婆。’——他转向那个沉默腼腆的说:‘这是我的女儿!’我们这一群里乱了起来,沉默着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请那些可尊敬的人们来加以嘲弄,是多么可笑呢?自然,我现在有时候后悔。也许终究并不那样坏。不管新娘怎样,如果有那七十万卢比,我也许用不着为国际大学这样发愁了!但是我听说,那个女孩仅仅结婚两年就成了寡妇,因此大概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因为,你知道,如果自己的老婆守了寡,他想再活下去那就十分困难了。”

    两个英印混血的男孩子来拜访我们——他们渴望听诗人朗诵诗。我们围着他坐在地板上。他开始朗诵《新月集》里的诗:

    母亲,如果你是天空而我是
    占婆树……

    我们着了迷似的坐在那里,他那音乐似的声音把我迷住了。也许是看到那两个孩子的专心一志的面色鼓舞了他,也许是他自己的声音鼓舞了自己,在那寂静的森林中,在已经逝去的黄昏的余照中,他不停地读呀读呀。他读完了全部《吉檀迦利》,我回忆起我们最喜欢的一首诗的译文——《吝啬人》。我第一次听到用英文朗诵这些诗,我注意到:这首诗的语言在意义方面能够表现出多么大的差异。虽然这个翻译基本上是直译的,英文译文感动我的情况同孟加拉原文完全不同。国王问乞丐:“你有什么东西给我呢?”……“我慢慢地拿出了那极少的粮食粒送给你!”我不知道,如果我碰到我的国王,我将怎么办。我会成为一个吝啬鬼吗?朗诵最后一首诗是——

    在向你的一次致敬中……

    一盏很亮的灯放在他椅子背后的架子上。它把一束白色的光流投到他的书上,投到他那银白柔软如丝的头发上。人们的眼睛对这样的美是永远看不够的,语言无力来描绘这情景。室外,黑暗降临到树上,屋子里大部分是黑暗的——只有在中间,我们看到一个伟人那一张照亮了的面孔,周围罩着一团白色的圣光,我们听到他那和谐的声音。朗诵结束时,我们坐在那儿,沉默不语,呆了很长的时间。在我们心中,在一种无声的韵律中,回响着最后一行诗——“在向你的一次致敬中……让我所有的歌……流向一个沉默的海洋,在向你的一次致敬中。”那一刹那,我那真实的感情我不能再召回来到我心中,我们的心灵是无能为力的,不知感恩的,人生的幸福是这样轻易地就逝去——所有这一切都应该不能忘掉的,我们却冷漠无情地都忘掉了。客人走掉以后,诗人就谈起创作《吉檀迦利》时的情况来。他那时住在圣地尼克坦的老招待所中。在阳台上,早晨和黄昏,他就专心一致地写这些诗。

    “当我第一次着手译为英文时,我从没想到它能够读得下去。许多人暗示说是安德鲁斯替我干的。可怜的安德鲁斯感到抱歉而且羞耻。当叶茨安排请一些名人在罗亭斯坦因家中会见时,我无法告诉你,我是感到多么为难。叶茨不听我的话。他是很大胆的。一群光辉灿烂的伟人们来到了。我朗诵《吉檀迦利》。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走掉——既无批评,也无赞扬,既无有利于我的话,也无鼓励我的意见。我羞得红了脸,感到受了污辱,我真希望大地能够裂开个缝把我吞进去。我为什么听了叶茨的话呢?我怎么能写英文呢?我学习过吗?我后悔得不得了。我抬不起头来。第二天,信就开始来了,像潮涌一般,充满了热情。每个人都写了信。我于是才认识到,那一天晚上他们被感动得不敢说话了。英国人是很有涵养的,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不可能立刻就表示自己的感情。这是多么让人吃惊的事啊,完全出乎意外,实在没有想到。朋友叶茨高兴了。”

    诗人兴致一来,常常采用各种办法吃素。他那时候不吃肉。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回他在帕德玛河上的一只船上,他听到拍翅膀的声音和哀鸣声,他走出去一看,看到厨师正挥舞着一把刀子追赶一只小鸡。看到这情景,他烦恼了。很有一段时间,他吃素。

    “你愿意吃点这个吗?”

    “是什么东西?”

    “脑子。”

    “你听她说啊!这近乎污辱!你怎么能想到,我需要 它呢?我写得还不够好吗?难道世界诗人(Viswa -kavi )[14] 的天才衰竭了吗?好吧,我最好吃一点,因为你表示出怀疑……可是……小心点,保玛会怎样想呢?她会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告诉,告诉你吃点肉,你总是不听,可是那个女孩子一说,你就像一个好男孩子一样……就像是一个听话的徒弟……像一个……’”

    “不会,保玛决不会说那样的话。知道你吃了脑子,她只会高兴得不得了。”

    “你已经夸耀过几本关于心理学的书,那是真的,但是这方面的知识你好像一点都没得到。”

    “好吧,难道每个人的心理都一样吗?”

    “你是对的,他们不一样。保玛很大方——她特别喜欢你,她对她这个上了年纪的婴儿更是有无量的爱。这就是为什么在我这样的年纪却碰到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我正变成一个小孩——总想找妈妈。什么时候她一离开,我就感到无依无靠。只要她一来,吃饭时坐在桌旁,轻轻地说——‘尝一点这个’,只要一听这话,我就感到舒服。从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在身体和心灵方面,我是完全自由的。——我们是没有人管的孩子,仆人们把我们带大。我们从来没有机会由于过分的溺爱而骄纵。我们习惯于冷漠。我从来没有让妇女给扇扇子,像大多数孟加拉绅士那样!但是近来我的这个母亲正把我变成一个婴儿。”

    在孟加拉,没有电的地方,就用芭蕉扇。在夏天,妇女身边总是带着扇子,用一种习惯的方式扇,并不是对着自己扇,而是对着她们亲爱的人——丈夫、孩子,或公公、婆婆等。诗人不干这种不尊重妇女的事,许多男人让妇女给自己扇扇子。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谈到各种各样的小问题,自由诗这个题目也谈到了。当时这是一个经常讨论的题目。孟加拉文的诗歌虽然早已从陈腐的韵律中解放了出来,解放者就是诗人自己,当代的自由诗现在正摆脱押韵的办法,也摆脱特殊的诗歌语言。多半是用纯洁的散文写成的,这种解放了的 孟加拉文诗正确的译名是“散文诗”(Gadya -kavita )[15]

    “我能大胆地说几句话吗?”

    “完全可以……说吧,太太。你什么时候因为害怕而沉默呢,我从来还没有注意到那种吉祥的事情哩!”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我不喜欢这些散文诗。”

    “最简单的理由就是,你还不习惯看这些东西。”

    “可能。问题仍然在于,为什么我不习惯。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我就不读。说实话,我相当喜欢其中一些首——但是它不能同真正的诗相比,我说的诗就是押尾韵,人们能够一再朗读,夜夜诵读,连灵魂都感到愉快,这些诗能把人从生活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在散文诗里我从来没有尝到这样的狂欢的味道。”

    苏塔甘陀插嘴说——

    “我也这样想。”

    “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诗人说,“那些日子你自己也努力写散文诗嘛!你知道,这个家伙天赋很高,哪一边方便,他就依附哪一边。”

    “不,先生。”苏塔甘陀抗议说,“我从来没有想写散文诗,我兄弟干过那种事。”

    “事实是,你对那廉价的韵律爱得要命。”

    “你怎么能说它是廉价的呢?”我抗议说,“用巴拉加韵写成的诗。难道它使诗歌降低了身价?”

    巴拉加韵最光辉的诗——《图画》——浮现在我的心中,我开始轻轻地朗诵起来:

    你仅只是一张图画,画在画布上吗?
    那些遥远的星云,拥挤在太空中,
    那些行星,那些星星和太阳,日夜流转
    从光明中走向黑暗的历程。
    你不真是像它们吗?
    啊!你是一张图画,仅仅是一张图画……

    “这些诗行押了韵,有什么坏处呢?谁能设想,这种韵脚降低了意义或思想的深度!可是,那也是真的,如果韵律的音乐不存在,它就不会这样深深地进入我们心中或者这样容易记忆。”

    “你大大地错了,”《图画》这首诗的作者微笑了,他显然对自己作品中的音乐感到高兴,“散文诗与押韵的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就像拿散文同诗来比。不能这样做。你喜欢《随笔》Lipika[16] 吗?”

    “非常喜欢。”我回答说。

    “你瞧,你是多么矛盾呀!你为什么喜欢Lipika ,它就是纯粹不搀假的散文诗。唯一的区别就是句子像散文那样排列。”

    “我能背诵《小路》和《云使》,但是我却不能背诵一首你的散文诗。这就是我那感情的证据。但是,我为什么这样感觉,我没本领去分析!”

    “我明白,你可能没有法子捉住拍子。”

    “可能是。我回忆起你朗诵你自己的诗——《只是一个女孩》——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读一首散文诗,我那时是喜欢的。”

    “好吧,我今天晚上朗诵几首,试着让你喜欢它们。”

    刚一天黑,我们把大灯放在椅子后面,我妹妹和我把书找出来,殷切地等候着朗诵。诗人翻看了许多页,问道——

    “我从哪里念起呢?”

    “我们还要等一会,还要有人来。”

    “如果别人也像你这样积极,他们会跑着来的,像小鹿一般。我们开始吧。”

    人们终于都到了。他朗诵了整部《绿色的家乡》。夜渐渐暗下来。蝉声的交响乐在林中高扬了起来。他吃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我忘记了女主人的职责。语言抑扬顿挫得令人惊奇。诗意的崇高宏伟,冲击着活泼有力的散文的表面,激动了我们的情绪。我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我们感情之强烈。但青春的莽撞劲头不小——我用挑衅的口气说:“当然,只要你朗读,我们就喜欢它。但是你却不是随时都能找到的呀!”

    他微笑了:“你真不可救药!你发誓要胜利,即使是已经失败了。”

    苏塔甘陀 巴布经常参加餐桌上的闲谈。有一次他拿着一张报走进来:“师天![17] 昨天报纸上有一个滑稽故事。你想起我们的老S.B.吗?他老婆不久以前死了,他几乎立刻就安排娶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这消息泄露了出去——他邻居的男孩子们把他整得够呛。”

    我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那个人的狼狈相。诗人不说话,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他终于尖锐地说话了——

    “你们太不公平了。他有什么过错呢?”

    “没有过错?他已经老了,他老婆前一天才死……”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这件事才更有必要。当一个老婆变成了一件毕生离不开的东西时,没有她,人们就无依无靠,特别是在老年。”

    “是的,但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年轻的东西……”

    “说不定那个年轻的东西一点也不反对,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些都是个人的事情,外面的人不应该判断或批评。由于这些事情而辱骂一个人,是不对的。”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围坐在餐桌旁。窗外,成行的黑而高的树挺立在黑暗中,像是巨大的幽灵。忽然有两只大蛾子从敞开的窗子里飞闯进来,冲着灯光扑了过去。这两只虫子绕着灯光飞,然后落在那个人身上,他比灯光本身还要亮。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蛾子。我们高兴得鼓起掌来:“你瞧,你昨天关于再婚发的议论,引起我们的怀疑。现在,在今天,虽然我们这里人很多,——蝴蝶却落在你身上——再也无可怀疑了。”(据说,蝴蝶落到谁身上,谁就要结婚。)

    “真的?你认为我没有希望了?你拿我的年龄来暗示,真正可恶得可怕。不要这样,这会伤人的。我还没有老得一切希望都没有了。”

    “那么好吧,你一定下决心,我要登一个广告。”

    “登吧。你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第二天这新闻就会用大字标题登出来,求婚的建议从国内到国外,大量涌进来。问题是:选中谁,拒绝谁——但是我不会让你来选择的!我有一个预感,结果是不会令人满意,你好像不赞成这个想法!”

    “我为什么不呢?蝴蝶落在你身上,你要结婚——我什么都丢不掉,只是你不会收到你期望得到的那样多的求婚信。”

    “嗬!又暗示我的年龄;苏塔甘陀,来帮我的忙吧,我受到侮辱!好吧,我只希望,有很多女孩子欣赏能力比你强!”

    诗人有时候在向妇女讲话时,开玩笑使用一些精雕细琢的梵文形容词,正如在古代印度那样。

    “哎呀,分开头发的太太,你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跑出跑进呢?请不要这样吧。你的仆人是干嘛的呀?他们的脚都要生锈了。你到处忙乱,还不如坐在那张凳子上,用你那温柔甜蜜的声音说话,”他开玩笑似的唱了起来:

    哦!声音温柔甜蜜的人呀,
    温柔地对我耳语吧。
    可爱的朋友,不要把你那秘密的思想隐藏起来
    ——告诉我,只告诉我,秘密地告诉我你那秘密
    的思想!——

    诗人计划只在我们这里住三天,但是这一次十六天过去了。真正的大雨倾盆而下。云彩的阴影日夜使我们周围的树林暗淡无光。整个的山麓和地平线,平常总是被突出来的悬崖峭壁切上许多缺口,现在完全隐没在云雾后面。我担心——他现在是否想要离开。他一整天都在忙碌地写着。这一本书快写完了。

    “班那马里,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老爷,我非常喜欢。此外,这里还有从我家乡来的人哩。”

    “你怎么能在这里找到你那县里来的人呢?”

    “为什么,孩子的阿姨!在她的村子和我的村子之间只隔着一个村子。”

    班那马里走出去以后,诗人咯咯地笑起来,感到非常有趣。

    “这家伙是一个行家!不然怎么能成为我的仆人。他们之间只隔一个村子!”

    黎明时分,我走进他的屋子,他说:

    “哦,我的女主人!我能在你这井井有条的家中捣一下乱吗?”

    “当然,你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把我安排在那一间房子里呢?”

    “那很容易。可是告诉我为什么?你住的屋子要好一点——你从这里可以看到各方面的风光。”

    “是这样。但是那一间屋子是向东的——这样早晨的太阳能够进入你的屋中。我需要黎明时分的第一线阳光——这是绝对的需要。你在圣地尼克坦 见到过我,黎明前就起来。我如何等候我那可爱的朋友,我的同名者[18] ,它走上天空,用流动的光把我来洗浴。我不知道我们这同名的关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我崇拜光线——我是一个太阳崇拜者。”

    今天我回忆起黎明时分他那宁静镇定的身影,坐在那里,双手紧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太阳从山顶上转出来,阳光洒上他那种完完全全的沉默,他的眼睛看着什么不知名的幻影,在能见到的视野之外。那些有福气看到他这样的人们,一定能认识到,他离开眼前这种渺小的联系是多么遥远又遥远。可是,过了一会,他就同我的小孩枯古唱起摇篮曲来。虽然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严肃认真地写着什么,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那种单纯和蔼的态度和说点笑话的脾气决不会受到压抑。他那种高贵无比的人格永远不会脱离周围的生活。他对所有的人都亲近,却高出于一切人之上,这是他的伟大的又一个证明。

    这样就决定了换屋子。

    “梅特丽耶·黛维,”阿尼尔巴布说,“这些朕兆并不好。”

    “为什么?”

    “换屋子说不定就成了换地方的前奏曲。”

    “请不要这样讲。”

    “不要怕,我不讲。这只是一个警告。”

    同一天下午,我必须到山下蒙铺的房子里去,我就告诉诗人——我要离开几个小时。

    “季特里陀会留在这里。如果你需要什么,请告诉她。”

    “我什么都不需要。出去吧,不要担心。小小的分离不会有什么害处,正相反,可能有些好处。”

    “好哇,这接近侮辱了。”

    “啊,亲爱的!我养成一个说真话的习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下午回来时已经很晚。我走上楼梯,听到他粗暴地对季特里陀说着话——

    “多么可耻——这样的怠慢——丢下自己的客人不管,这样四处闲逛。送几个苹果来就够了吗?——我不想吃,拿走!”

    季特里陀拼命保持镇定,转身对着我,庄严地说道——

    “他真生气了。”

    “好。有时候生点气好。”

    诗人笑了起来:

    “好吧,你进步了。用不着对我开的每个玩笑都加上脚注,说它不过是开玩笑。在从前,我这样一说,你大概就会哭起来了。你回想一下在圣地尼克坦的那一天,正当……”

    “啊,不要再谈这些古老的历史了,我求求你。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问你。我想撮合一个婚姻。你知道有一个合格的男孩子吗?”

    “你瞧,我那可爱的分开头发的太太,我只知道一个人,我确信他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但是在你看起来,他已经老了一点,因此他不会干。”

    “来,我那荷花眼睛的主妇,如果你真是一个女主妇的话,你不应该干这种事。”

    “我干了什么呀?”

    “你正在毁坏你们那辆车子。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中,每天它上下山两趟去接送大夫。”

    “如果车子要开动的话,那真没有什么害处。车子就是要跑的嘛。”

    “是的,但要有一个限度。你真正的家在下面,只要有一点小事,车子就跑下去。昨天夜里我需要特哩法拉(三种药用果子),车子立刻就跑起来。我很难过。这真是不对的,此外,大夫也非常不方便。上上下下他大概也感到困难,连吃饭和休息都受到干扰。”

    “根本没有什么困难。你不要老想这些事情。”

    “我不该想吗?如果你多向这一方面想一想的话,根本用不着我想些什么。”

    我下了楼,对其余的人说:

    “‘长官’为车子担起心来。大夫感到不方便,他也感到很不安。”

    大夫非常尴尬,拼命催我说——

    “请你先向他解释,就说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我能说的都说了,他替你担心,你应该自己去劝说他!”

    大夫真碰到困难:“我能对他说什么呢?这算是什么问题呢!”

    苏塔甘陀来了,他是我们困难中的救星——

    “我陪你去,大夫,我当你的翻译。”

    说了很多劝说的话,诗人违反自己的意愿,答应不搬家了。

    “在那一所房子里根本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没有看出来,同大房子比起来,我更爱小房子。”

    “我那把头发分开的美人,抄一抄,要用更快的速度抄!”

    “你什么时候写的这首诗呀?”

    “刚才写好。看一看那一本《政治家报》送给我的书——《神奇的印度》。我正在看里面的拉其普坦图片。它同从前那个拉其普坦一样吗?它现在活在一种死亡的重担之下。如果它完全被毁坏了的话,那要好得多。有时候死亡就是幸福。

    什么样的一个忘我的幻影,
    它为什么建成一个空虚的光辉
    在愚蠢的基础之上?”

    诗人停下来加以解释:“这确实是嘲笑自己过去的光辉,所以我说:

    啊,拉其普坦,你为什么没接受
    你那完全毁灭的命运?
    你为什么不进入最后的天堂
    完全毁灭的天堂?
    现在人群的眼睛没有光辉
    随时弄得你肮脏不堪
    用他们那嘲笑的窥视。”

    “啊,家中的太太呀!主妇呀,我们家庭的女主人呀,你认为我是一个巨大的、史前的野兽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你为什么问呢!”

    “那么,你为什么会想到,你下边那所房子容不下我呢?你看一看这所瓶肚子似的屋子——为什么要这么大的空间:四分之一就可以容得下我了。你们好像都认为,除非房子大,一个人的伟大就证明不出来。我喜欢小屋子,它们使我感到亲切。最重要的还是,那是你们自己的家。你们在那里亲手开辟花园。你要把我带到你们的真正的家里去。那会好得多。此外,阿尼尔说,蒙铺的房子看上去很漂亮。”

    “但是,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怎么办呢?”

    “不,不,它一定会合适的,如果你们这些人离我近一点,决没有什么问题——那会更好的。有时候我能听到你们的哀泣。”

    “你想想看!我们哀泣什么呢?”

    “啊,都是一码事,这样或者那样——哀泣,叫嚷,强求,你们私下干的那一些事——不,不,不要被吓住,你知道我耳朵的情况。”

    “要我们准备搬家吗?”

    “当然,越快越好。”

    “但是,如果你感到不方便,我可不负责。”

    “没有人逼你承担责任。”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

    “搬家真是麻烦……”

    既然我们同意了他的建议,他满意了,高兴起来,诗人也许想到这件事的另一个方面,他自己沉思起来:“旅行真正的麻烦在于收拾东西——无穷无尽的混乱,特别是你收集了这样多无用的东西。你把它们储存起来,堆积起来,所有这一切人生中多余的累赘。一个人真正需要多么少的一点东西啊!我们来到山里面,只是想住上一个半月,但是保玛带来的东西肯定可以用上一年。我们一出发,我永远用不着的衣服也参加到商队里来——‘假如用得着的话!’——总是有一个很大的‘假如’——而我们的班那马里却说——‘怎么去挑选呢?我们丢下什么东西,父亲准要它。’他们说,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脾气——我专要那些没有的东西。”

    6月6日,我们搬到下面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来。诗人忙着写了一整天。我们的人马已经走了,车回来接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我看到他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好。

    “我已经准备好很久了,请把帽子递给我——那一顶黑帽子。”

    虽然现在一代的孟加拉人不戴帽子什么的,一百年以前,他们却戴帽子,至少有钱的人是这样的。诗人总是注意服装要整齐这种仪节。

    阿尼尔巴布正往手提皮包里装纸,把没用的撕掉。我忽然注意到纸片上有诗人的手迹。

    “你干嘛呀?”

    “你要这些碎纸片干嘛?”阿尼尔巴布吃惊地问。

    “问得多么可笑!这是师天的手迹。”

    “你们为什么闹不团结呀?”诗人幽默地问。

    “他把有你的手迹的纸片丢掉。我想保存起来。”

    “那些纸片太多了,他们不想像你一样搞一个吝啬鬼的仓库。供应过多,价格就下降,这是市场规律。你没有学过经济学,只学过《愚蠢启蒙》,因此你就成了一个小傻瓜。”(《愚蠢启蒙》是一部梵文文法的名字——意思是“教育愚蠢者”。Mugdha这个字在梵文中意思可以是傻瓜,但是孟加拉文中只有“被妖术所蛊惑”这个意思。自然,在这里诗人暗示的是梵文的原意。但是大概在二者之间没有多少区别,因为只有傻瓜才有运气感到中了妖术!)

    通过密林,我们的车子盘旋而下。天快黑了,暗淡的光从树叶子中流下来,构成了光和阴影的图案。高而直的树耸然挺立,仰望青天,好像无休无止地渴望得到光。在急拐弯时,车子摇动,坐在里面的人也跟着歪歪斜斜。只要他那飘动着的长袍的边碰着我的沙丽,他就调皮地笑着说:“请你原谅,夫人!”

    “我一定要把你的森林画下来,太神奇了。”诗人说。

    “师天,这是一个平行四边形的林子!”阿尼尔巴布说。

    把云和雾弥漫的地方抛在身后,我们走下了一千英尺。忽然间在拐角处蒙铺向我们浮现过来——屋顶、烟囱顶,在斜阳中闪闪发光。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他光彩焕发:“过了很长的时间,我又遇到我的朋友。没有光我不能生活。我需要光。‘光!更多的光!’”

    “这是一所美妙的房子——你还迟疑什么呢?这座山的斜坡多么美啊!——就好像是从天空的怀抱里流出来了一股绿流。我喜欢前面的草地,我愿意靠近大地生活。既然我的活动正逐渐迟缓,我愿意用眼睛看大地来满足我那无穷无尽的愿望。让我们走一走吧,我想了解你这座房子的布局。这间玻璃房子是我的书房吗?好极了。这绝对是最好的。我将要坐在这把椅子上,朝阳透过玻璃流了进来。透过那棵大树——森林之王——的叶子,晨光流了进来,流成一百道光流。”

    诗人带着儿童的真挚说了下去:“凌晨沐浴在阳光中,多么可爱啊!……奇妙极了!……这里的浴室比上面房子中的要好得多。啊,你就住在隔壁一间里——这方便得多。假若我在夜里昏倒,我在死去之前会很快告诉你的。(他指的是一年前他在病中碰到的一件事,当时他坐在椅子上,突然昏迷过去。)我的随从在哪里?在另一边吗?好,他们希望离开我,他们喜欢抽烟,吵吵闹闹,不高兴同我做邻居。”

    “我们把你的饭摆在阳台上吗?”

    “为什么?在这里什么东西都近在手边。我要到合适的地方去……班那马里,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老爷,这里确实比另一个地方方便——只说一件事,这里没有水蛭。”

    “我因此才到这里来的。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班那马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有时候逗他取乐。”诗人说,指着班那马里。“他喜欢这样——一个不懂笑话的仆人,对我没有用,我觉得要憋死——窒息。”

    正吃着饭的时候,他又问:“班那马里,你的饭食怎么样?”

    “好得很,老爷,姐姐给我牛奶喝。”

    “喝奶!她为什么这样干?她最好用牛奶擦你。你喝了牛奶,我看你脸上也没有什么改进。”

    顺便说一句,班那马里的脸漆黑,真是没有一点改进,即使我拼命用牛奶洗他也没有用!

    一天晚上,暴风雨骤至,那些大树跳起了湿婆的破坏舞。我走进他的书房去关窗子,我看到诗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外面疯狂的动荡。

    “请你递给我一支笔好吗?”他说。

    第二天早晨,铃响了,同平常一样,我们跑到他屋子里去。他朗诵了一首新诗——《急躁的女子》:

    永恒急躁者的渴望
    跑过了地平线上遥远的道路
    展开了她那暴风雨的旗帜
    在疯狂的云车上。
    她走上前去破门
    在门上一敲再敲
    她反复地嚎叫——“我要,我要”
    冲向不可见的东西!

    “这不是贝求恩学校梳着辫子的急躁的女孩子。我还要给傻瓜们解释这一点吗?前一天晚上,我看到暴风骤雨的狂暴的、破坏的一面,我觉得,在宇宙的本性中有一个永恒的急躁者在活动——一个三心二意者。她没有束缚。她瞧不起美好行为的那些仪节。她是不屈不挠的:

    她不要圣经宝典。
    她什么都不怕。
    她在感情上不是脆弱的
    她诅咒自己主人的命令——
    一个反抗的叛逆者。

    她是一个叛逆者。”他接着读下去:

    她不尊重仙人的苦行
    她打碎和尚的誓言,
    在她戒指上和铃铛上那种叮当的乐声
    并不柔和。
    她不是柔婉的女郎,走路腼腆胆怯,
    只同自己的面纱分享灯光。

    诗人停下来做点解释:“大自然有一种真实性,赤裸裸,毫不羞耻。她是一个流浪者,驮着沉重的、创造的苦痛。她从无限中跑着出来,她来——

    她那无耻的饥饿闪烁着火花
    她的眼睛不知羞耻
    狂暴的飓风经常
    吹掉她的面纱!”

    有人谈到X先生来拜访我们的事。他虽然是一个著名的音乐内行,他的社会和艺术趣味却有完全相矛盾的名声。于是整个这件事就成为一个激烈争论的中心。同时,这位先生送给了我们一些他自己歌曲的唱片,好在他就要大驾光临之前教育我们认识他的天才。我们坐在客厅里,诗人说:“请放一放唱片。让我听一听……你觉得这个唱片怎么样?”

    “它们可能是很好的。我懂什么音乐呢?但是说老实话,我不喜欢它们——这样多矫揉造作的技巧或者声音的竞技,我受不了。此外,这些歌曲的古怪的歌词让我难受,当心灵想投入旋律的深渊时,这些空话干扰了它的魅力。这些歌曲简直是从你的许多诗行和歌曲中抄袭来的。我 真是看不出什么道理来。你那三卷Gitabitan (《歌集》)[19] 可以弄到的——那也就够了。”

    “我同你的感觉差不多,我也不欣赏这些歌曲。歌曲应该说出点什么来。不管多简单——应该让音乐表达出一点什么启示,它能深入生命深处……”

    他忽然停住,唱了起来:

    啊!我在幸福中吐气,我吐气,
    谁在笛子上呼唤我?
    我想我应该呆在家里,
    我不该出去——但是告诉我,我要干什么
    笛子在外面歌唱。
    我听到亭子中吹奏笛子,
    在阎牟那河岸边上
    乐声在晚风中飘荡。
    啊!我应当走去告诉你,
    你的笛子已经吹入我的生命……
    它确实已经吹入我的生命……

    从那以后,我曾经多次听到他唱这个歌,但是我回忆最多的还是那一天的情景。他穿着一件深黑的长袍,坐在我的客厅里,倾听着唱片。我注视着他,我感到一阵颤抖!多么奇怪呀!他就是同一个罗宾德罗那特,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一个遥远的世界里的人物,我们从孩提时期就梦到他——梦到他有朝一日能来到这里,坐在我们那一张熟悉到厌恶的程度的椅子上,把双脚放在那一张天天碰到的地毯上——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可能的呢!有多少次在静夜里听到他唱歌或朗诵自己的诗,我想到—— “啊,我要告诉你,你的笛子已经吹入我的心中,它已经吹入我的生命。”

    “请你再唱一首歌。”季特里陀说。

    啊,我的乞丐,你使我变成了乞丐,
    你还再要什么呢?
    啊,我的和尚,你沿街乞讨
    唱着一首凄凉的歌。
    我的生命,我的财产,我的新的青春都躺在
    你的手中——
    乞丐,啊!我的乞丐——
    如果你还想多要,也多给我一点——
    我将用同物相报。

    “所有这些早期的我能记忆起来的歌曲——它们都如此单纯。这些歌曲之美就在它们音乐的单纯中——那些日子我写的歌,第二天我就把音乐忘掉——我告诉枯古(圣地尼克坦学校的一个女歌手)让她立刻学习。如果她第二天来,它们就在这期间被改变了。”

    那一夜我们坐到很晚。他轻柔地喃喃唱着:“啊,幸福,我吐气,我吐气——我现在嗓子还行吗?有一个时候,在每次集会上,人们总是要问——‘罗宾老爷的歌曲——罗宾老爷的歌曲’。上帝以前赠给的所有的东西,他又要收回,把我的声音也收回去了。那时候你在哪里呀?现在听我这破嗓子唱歌有什么好处呀?”

    有一次,阳光闪烁。透过流散的棉絮般的云彩,一抹耀眼的蔚蓝向外窥视。他说:“这简直完全像是春天!完全同样喃喃的春风——过早的春天美极了。”

    下午,他递给了我一张纸:“拿着。你老是打盹儿,我注意到了。我在这里留下一首关于蒙铺的诗——‘现在我把它作为一个礼物献给你’— —我献给你Tubhyam ahaṃ sampradade。”[20]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跑进来了,诗人朗诵这首诗:

    浓郁的面纱一离开蒙铺
    在青山上就出现了一个多彩的国土[21]

    诗人从纸上看上去,笑着说:“这不是东孟加拉铁路沿线的朗格普尔——我对傻瓜们还需要解释一下这个吗?

    一个古老的术士从古至今变着戏法——
    他没有负担,他不担心
    在我能够回头看到的范围内,
    我看到云彩和阳光在玩着捉迷藏。
    许多国王来了,许多死去了,
    许多英雄战斗,诗人写作——
    许多脑袋被割裂于文明人与野蛮人之间,
    许多匕首插于新旧之间。”

    诗人停住了,指着窗前的一棵巨大的棕榈树,它不知疲倦地看守着前面的斜坡,他接着念下去:

    那一棵树永远像一个大孩子
    注视着太阳的升降。

    他又指着群山,接下去念道——

    这倾斜的群山,粗壮而赤裸,
    黄昏在山上数着念珠祷告,
    下面可以看到提斯他河,
    像一团蜜一般
    在残酷者的梦中。
    有一次在拜萨克月中的一个夏日里
    罗宾·塔枯尔老爹[22] 来到这里,
    那只是前几天的事情,
    在牵拉风扇的旧世界中。
    今天他七十八岁了,
    但那是什么呢?
    只是在“七”字背上的一个小点。

    他又看到那些无边无际的树,又朗诵起来:

    但是它们永远是年轻的,
    过了好几百年!
    人类的时限是多么短啊!
    但是那又是多么大的一个奇迹,
    在窄窄的限度内
    他筑起了心的宇宙——
    织在啜泣与微笑中,
    有得又有失,
    有美又有丑,
    有苦又有甜,
    在许多节日的家中,
    在修饰美丽的集会中,
    在许多敲骨吸髓的快乐中,
    在许多言语达到的范围之外的认识中,
    它进入沉思之庙
    而且沉默不语。

    “但是如此勤奋地建筑起来的东西一旦就可以破碎。”

    最后,有一天,桎梏打碎了,
    一个未知的命运那看不见的束缚
    被超越过去。
    一旦会碎裂吗
    这线条和颜色的世界?
    眼睛会失掉视觉
    看不到花花世界吗?
    如果造物主规定了它自己的消逝——
    他只是在偷自己的钱。
    如果不时弄空自己的碗
    他不感到痛苦。
    那么如果我也空了那意味着什么呢?
    完全了结了的人不可能忧愁。
    我们从生命中获得的东西无法估价
    我们在死亡中损失的永不能同它相比。
    罗宾·塔枯尔老爹的剧快演完了。
    即使那样,这里还会留有
    一个完整的今天,一个永远有活力的现在,
    在这山的斜坡上,
    在蔚蓝的林中,
    无目的的游戏还会继续下去——
    一个没完没了的遮蔽与暴露的游戏。

    在山的斜坡上,云彩和阳光的游戏仍在继续。青山的青色没有暗淡,没有人格的大自然用一幅笑脸观察着,她不知道,她已经失掉了追求者。但是,我们愿意相信,完全的结束还没有来到。满了的碗还没有弄空。“我们得到的无法估价——我们失掉的永远不能同它相比。”

    “这里是一封罗摩难陀老爷[23] 的信,你拿着!”

    信里写道:“报纸上透露,你曾去视察金鸡纳园!梅特丽耶一定会对自己发笑。她知道,她不苦。”

    “你知道你不苦吗?你完全可以肯定吗?”

    “知道那个,与我无关。”

    “你让我进退维谷!你为什么问得这样清楚呢?‘你不要问问题,别人就不会对你说谎!’”

    忽然得到消息,有一些官员要来噶伦堡会见诗人,有什么同国际大学有关的紧急事务要商谈。诗人必须回去了。定于6月9日启程。这样出人意外地快,我没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