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不是研究学问的唯一手段

    ——《新日知录》之九

    无论是进行自然科学的研究工作,还是进行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工作,以分析手段为突破口,都是必要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

    摆在自然科学工作者面前的是实实在在真正存在的物质的东西。数学现在也归入自然科学,但是数学家眼前摆的不是物质的东西,他们具有的是蕴藏在脑海里的抽象数字。这问题应另当别论,不能与自然科学混为一谈。自然生成物,露在外面的是它的表面形象,构成的结构规律则是蕴藏在内部的。必须先用分析的手段,打开缺口,才能进入内部。

    摆在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面前的东西比较复杂。有古书、古代文献资料、后代的文献资料,以及当前的资料,还有当前社会上各种活动和制度。在考古学者面前,一定会有自然生成物;但是这些东西的用处不在物质本身,而在它们所代表的时间意义。所有的这些东西,最初摆在你面前的时候,只不过是浑然一璞。不采用分析的手段,难得进入其中。

    上面说的这一些话,其目的是想说明,分析的方法是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但是,我必须在这里补充一句:在分析的主导中,小的综合也会随时出现的。

    对于分析与综合这两种思维模式或工作研究方式,大多数学者都耳熟能详,用不着过多的解释。但是,我自己对这个问题却多年来形成了一套看法。我认为,分析与综合是人类最基本的思维模式,用常用的词句来解释,一个是“一分为二”,一个是“合二而一”。我还认为,世界上东西方文明最基本的差异也在这两点上:西方的基本的思维模式是分析,而东方则是综合。这是就其大者而言的,天底下没有纯粹的分析,也没有纯粹的综合,二者总是并行进行,但有主次之别。

    以上说的都是空话,只说空话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想说几句实话,而实话的例子可以说俯拾皆是。我现在正在看有关美学的书,我就讲一讲美学吧。

    美的现象或美的概念,人类在蒙昧的远古就已有了。连一些动物都是有的。动物总是雄性的美,而人则相反,女子美过男子。这问题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什么是美,也就是美的本质是什么?东西两方的哲人两千多年以来始终是有分歧的。杨辛、甘霖的《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页55)写道:“中国美学史上对美的本质探讨,有其独特性,与西方美学史有很大的不同。西方美学史在探讨美的本质时,直接与世界观联系起来;中国则是很朴素的,与世界观联系不是那么直接、紧密。”我对这一段话的理解是,世界观离不开基本的思维模式,西方的世界观是分析的。早期的西方哲人并不是没有看到“美是难的”。但是,他们的积习难移——还不如说本性难移——一碰到美,就分析起来。从古希腊起,每个哲学家都拿出自己独特的招数来分析美,我在下面根据《美学原理》稍作介绍。柏拉图自然离不开他那一套美的理式。亚里士多德反对之。他认为美在事物本身之中,主要是在事物的“秩序、匀称与明确”的形式方面。达·芬奇认为美并不是什么神意的体现,而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是可以用感官认识到的事物的性质。到了18世纪,鲍姆嘉通认为感性认识没有一门科学去研究,他建议成立一门新的学科,定名为“感觉学”,以后一般称之为“美学”。从此西方的重要的哲学家几乎都在自己的哲学思想体系中加入美学思想。康德的美学是建立在先验论的唯心主义基础上的,他认为美只能是主观的。荷迦兹说:“美正是现在所探讨的主题。我所指的原则就是:适宜、变化、一致、单纯、错杂和量;——所有这一切彼此矫正,彼此偶然也约束、共同合作而产生了美。”黑格尔在哲学上是客观唯心主义者,他认为绝对精神是世界的本质,他提出了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狄德罗提出“美是关系”。他说:“就哲学观点来说,一切能在我们心里引起对关系的知觉的,就是美的。”博克继承了英国经验主义的传统,他承认美的客观性,肯定美是物体的某些属性。车尔尼雪夫斯基主张“美是生活”。他说:“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只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普列汉诺夫不完全同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说法,但是他说:“我们的作者(指车氏)的学位论文毕竟是非常严肃的和卓越的著作。”

    上面讲的只是对西方两千多年来一些重要哲学家的对美的看法,极其粗略。此外还有成百上千的人谈论美的问题,我没有这个能力来一一介绍了。

    写到这里,我自己先笑了起来:我眼前有一头大象,巍然站在那里,身边围了一群盲人,各自伸出了自己的尊贵的哲学手指和手掌,在大象身上戳了一下或胡噜了一把,便拿出了分析的刀子,自诩得到了大象的真像,个个举起了一面小旗,上面写着一个“美”字,最终就形成了一门新学问,叫做“美学”。这门新学问的研究对象的本质没有说清楚,我看永远也不会说清楚的。它像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又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至于美的表现形式,也不比它的本质更容易抓住。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科学家。但是根据我自己在生活中的体验,美的问题比学者们书中所讲到的要复杂千百倍。人躯体上的眼、耳、鼻、舌、身都能感受到美。而且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男女之别、老幼之别、阶级之别、地区之别、民族之别、宗教之别、时代之别、文化水平之别、职业之别,等等,等等。这些当然都影响了对美的理解和美感享受。此外还要加上偏见。记得我曾在什么书中读到,一位国王的爱姬只有一只眼,而在他眼中,世界上的人都多了一只眼。在非洲一些民族中,爱美的现象古怪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而且,美感在一个社会群体中,甚至在一个人身上,也是变动不居的。说时兴喇叭裤,则一夜之间,全城都喇叭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能立刻消失。在这样的情况下而侈谈美和美感,不亦难乎!

    西方也有聪明人,德国伟大诗人歌德就是一个。他说:“我对美学家们不免要笑,笑他们自讨苦吃,想通过一些抽象名词,把我们叫做美的那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化成一种概念。”这话说得多么精彩啊!一直到今天,二百来年以后了,还能活生生地适用于东西方;我认为,特别适用于中国。

    我现在想从西方转向中国,论题的重点仍然是关于分析的问题。我想谈两个问题:一个是继续谈美学,一个是谈“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

    先谈第一个问题。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也谈美、美感等的问题,但谈的与西方迥异其趣。请参阅《美学原理》页35—56,兹不赘。

    近世以来,西方美学传入中国,好之者治之者颇不乏人。到了最近几十年,美学已浸浸乎成为显学。许多大学纷纷设讲座,创办研究所。专著论文,连篇累牍。但是,论点分歧,莫衷一是,于是纷呶喧争,各自是其是而非其非,谁也无法说服谁。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美是一个能感觉得到却触摸不到的东西。“美这个东西你不问本来好像是清楚的,你问我,我倒觉得茫然了。”于是西方群哲盲目围摸大象的那一幅漫画似的幻象,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中国有一句“青出于蓝”的古话,常常真能搔到痒处。歌德所说的“通过一些抽象名词”,到了今天,到了中国,从数目上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从抽象程度上,也不知增加了多少度数。我读了个别中国美学家的文章,其中抽象名词成堆成摞,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对于我这一个缺少哲学思考能力的人来说,简直感到玄之又玄,众妙无门。可是我想问一句:这些分析者自己能明白他们分析出来的名词吗?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这问题与美学无关,而讲的是分析。这就是“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的问题。

    “一分为二”这个命题是谁提出来的,大家都知道。提命题是学术问题,谁都有权利。不应该命题一提出就等于注册专利,这种专利同平常不一样,抄袭是允许的,但不能反对,谁不同意,谁就犯了弥天大罪。那一位年高德劭的马列主义哲学家提出了一个“合二而一”的主张,迎头一大棒就打了过去:修正主义。一个蕴涵着东方综合思维的学术命题竟也蒙此“殊荣”,这只能说是天大的怪事。学术到了这种地步,岂不大可哀哉!其实中国当时已经没了什么学术,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一呼万应,而口是心非。其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参加了半辈子政治运动,曾被别人戴上过修正主义的帽子,自己也曾给别人戴过。什么叫修正主义,最初无师自通,似乎一看就明白。后来越想越糊涂,如堕入五里雾中了。改革开放以来,修正主义毕,而经济腾飞始。目前在全世界经济相对萧条中,中华一花独秀,而且前程似锦,连我这九旬老汉也手舞足蹈了。

    “一分为二”这个命题,大概是受到了原子分裂的影响,是专门指物质的东西的,因此同物质是否能够永远分裂这个问题相联系。关于这个问题有两派意见,一肯定,一否定。二者也都是学术问题,可以讨论的。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的是,“一分为二”的提出者竟然引用了庄子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说法,来为自己的命题护航。稍稍思考一下,就能够分辨出,“一分为二”的基础是物理概念,而庄子的说法是一个数学概念,二者泾渭分明,焉能混淆!这一位也许自命为哲学家的人,竟连这一点都没弄明白,真让我感到悲哀!光舞大棒是打不出哲学来的!被请去讨论的几位知名的科学家也都没有提出异议。这更令我吃惊。眼前物质永远可分论已经遇到了夸克封闭这一只拦路虎,将来究竟如何,还没有人敢说。

    在上面,我从西方的分析手段写到西方美学的形成;又从西方讲到中国的“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的问题。我的想法是,西方的分析手段在科技方面以及其他方面创造出辉煌的成绩,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前进;但同时也产生了许多问题和弊端,能给人类前途带来灾害。东方(中国)的综合手段也给人类创造了许多福利;但也有它的偏颇之处。今后的动向应该是把二者结合起来,互济互补;这样一来,人类发展的前途,人类文明的走向,就能够出现许多灿烂的光点,人类就能够大踏步地向前迈进。这就是我的信念。

    2002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