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令人想不到身处闹市之中。高大的芒果树,局促在大树下的棕榈树,还有其他的开红花、开黄花的不知名的树,好像是都松了一口气,伸开了肥大的或者细小的叶子,尽情地享受夜风的清凉。它们也毫不吝惜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仿佛充塞了黑暗的夜空。中午将近摄氏五十度的炎热似乎还给它们留有余悸,趁这个好时候赶快松散一下吧,这样就能积聚更多的精力,明天再同炎阳搏斗。

    马里的中午也确实够呛。炎阳像是一个大火轮,高悬中天,把炎热洒下大地,洒在一切山之巅,一切树之丛,一切屋顶上,一切街道上,整个大地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火炉。在这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树木。它们站得最高,热流首先浇在它们头上。但是,它们挺直腰板,精神抖擞,连那些娇弱的花朵也都显出坚毅刚强的样子。就这样,这些树和花联合起来,把炎炎的阳光挡在上面,下面布上了片片的浓荫,供人们享受。

    巴马科的人民显出了同树和花一样的风格,他们也在那里同炎阳搏斗。不管天气多么热,活动从不停止。商店都不关门,卖各种杂货的小摊仍然摆在芒果树荫中。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穿着宽袍大袖的人们照样骑在机器脚踏车上,来回飞驰,热风把他们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像是灌满了风的布帆。到处洋溢着一片生机、一团活力。

    我是第一次来到马里,我不知道以前的情况怎样;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新精神,一种鼓舞人心振奋斗志的新精神。只有觉醒的、战斗的、先进的人民才能有这种精神。我曾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参加了在体育场举行的非洲青年大会。在那里我不但看到了马里的青年,而且还看到从刚果和葡属几内亚战斗的前线来的青年。他们身着戎装,从他们身上仿佛还能嗅到浓烈的炮火气息。当他们振臂高呼控诉殖民主义的滔天罪行的时候,全场激起了暴风雨般的呼声和掌声。非洲的天空仿佛在他们头上颤抖,非洲的大地仿佛在他们脚下震动。刚才进场的时候,我实在感觉到热不可耐。我幻想有一件皮袍披在身上会多好呀,这样至少可以挡住外面的热气。但是,一看到这热烈的场面,我立刻振奋起来,我也欢呼鼓掌,同这些战士热烈地握手。这时候,我陡然感到遍体生凉,一点也不热了。

    当然,真正的凉意只有夜间才有。巴马科之夜毕竟还是可爱的。在一天炎热之后,夜终于来了。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令人想不到身处闹市之中。炎阳已经隐退,头顶上没有了威胁。虽然气温仍在四十二度左右,但是同白天比起来,从尼日尔河上吹来的微风就颇带一些凉意了。动物和植物皆大欢喜。长街旁,短墙下,家家户户都出来乘凉。有的人点上了火炉,在那里煮晚饭。小摊子上点上了煤气灯,在灯火中,黑大的人影晃来晃去。看来人们的兴致都不坏,但是却寂静无哗,只有火炉中飘出来的轻烟袅袅地没入夜空。

    这也是我们的好时候。我们参加中国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在会上,我们遇到了许多白天参观访问时已经见过面的马里朋友。虽然认识了不过才一天,但已经大有旧雨重逢之感了。我们也遇到了许多在马里工作的中国专家。看样子,他们都是单纯朴素的人,谦虚和气的人;但是他们做出来的事情却是十分不平凡。过去,马里是不长茶叶和甘蔗的。殖民主义者曾大吵大嚷,说是要帮助马里人民种茶树,种甘蔗。但是一种种了十几年,钱花了无数,人力费了无数,却不见一棵茶树、一根甘蔗长成。最后的结论是:马里是不适于种茶树和甘蔗的。现在,中国专家来了。他们不声不响,住在马里乡下,同农民一起劳动,一起生活,终于在那样同中国完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让中国的甘蔗和茶树在马里生了根。他们自己也仿佛在马里生了根,马里人民把他们叫做“马里人”。他们赢得了从总统一直到一个普通人民上上下下异口同声的赞誉。乡村里的孩子们看到他们老远就用中国话高喊:“你好!”每年,当第一批芒果和香蕉熟了的时候,马里农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把果品先送来让他们尝鲜。现在,细长的甘蔗、矮矮的茶树,已经同高大的芒果树长在一起,浓翠相连,浑然一体,它们将永远成为中马两国人民永恒友谊的象征。难道说这不是一个奇迹吗?我觉得,创造这个奇迹的那些单纯朴素、谦虚和气的人们身上有什么东西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吸引住了我。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骄傲,感到幸福。

    我们也在夜里参加马里朋友为我们举办的招待会。有时候是在露天舞场里,看马里艺术家表演精彩的舞蹈。有时候是在一起吃晚饭。在这时候,访问过中国的马里朋友往往挤到我们身边来,娓娓不倦地对着我们,又像是对着自己,谈论他们在中国的见闻。他们绘形绘色地描述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的庄严瑰丽,描述颐和园的绮丽风光。他们也谈到上海的摩天高楼、南京路上的车水马龙。也总忘不掉谈到杭州:西湖像是一面从天上掉下来的镶着翡翠边缘的明镜。无论谈到哪里,中国人民对他们的友情总是主要的话题。国家领导人、工厂里的工人、人民公社里的农民,连幼儿园的小孩子都对他们怀着真挚的感情,使他们永世难忘。他们谈着谈着,悠然神往,仿佛眼前不是在马里,而是在中国;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芒果树,而是天安门、人民大会堂、颐和园、南京路和西湖。我听着听着,也悠然神往。我仿佛回到了祖国,眼前是祖国那如此多娇的江山。等到我一伸手捉到从栏杆外面探进来的芒果树枝的时候,我才恍如梦醒,知道自己是身在马里。我内心里深深感激着马里的朋友们,他们带我回了一趟祖国。

    有一天,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们几个人坐在中国大使馆的一个小院子里闲谈。周围是一些不知名的树。因为不知名,我们也就没有去注意。但是,刚一坐下,就有一股幽香沁入鼻中。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桂花!”我们到处搜寻,结果在一株枝条细长的树上找到了像桂花似的细小花朵,香气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不管树是不是桂花树,花香却确实像桂花香。我的心一动,立刻有一股乡思涌上心头。本来是平静的心,竟有点乱起来了。

    乡思很难说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是使人愉快的,还是使人痛苦的。但是,在这样一个亲切友好、斗志昂扬的国家里,有什么乡思,在这样一个夜里,有什么乡思,似乎是不应该的。中国古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马里人的心目中,中国人就是兄弟。同马里人民呆在一起,像中国专家那样,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劳动,难道还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在马里闻到桂花香,难道不是同在中国一样令人高兴吗?我陡然觉得,我爱上了这个地方。如果有需要也有可能的话,我愿意长住下去,把自己那微薄的力量贡献给这个国家。

    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但是它包含的东西却是丰富的。我应该感谢巴马科之夜,它给了我许多新的启示,它使我看到了许多新东西,它把我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奇妙的巴马科之夜啊!

    1965年7月18日

    燕 南 集

    出过《天竺心影》和《朗润集》两个散文集以后写的东西,有几篇已经刊印在香港出版的《季羡林选集》中。我曾经想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出一个集子,而且还给这一本始终并没有出来的集子想好了几个名字:首先是想叫《今昔集》,意思是把解放前写的东西——昔和最近几年写的东西——今,集拢在一起,形成一个集子,用今昔对照的方式,给人以启发,给自己竖立一面镜子;其次是想叫《胜春集》,我已经忘记了“胜春”这两个字的来源,反正觉得这两个字不错,可以名吾集;最后决定叫《燕南集》,意思是援用《朗润集》的先例,借用我原想搬去住的燕南园这个名字;虽然我始终没有搬过去,想搬也算是一段因缘,“燕南”这个名字我也颇为喜欢;即使集子没有出,这一段因缘似乎不应当抹掉,现在出这样一本散文集,就让原来想集在一起的文字还保留在一个整体内,保留在一个集子内,连名字也保留下来吧。

    收在这一个集子里的文章,最早的几篇是《朗润集》没有收的。其中之一是1979年在昆明写成的《春城忆广田》,是怀念我的老友李广田的,原来发表在云南出的《边疆文艺》上。我本来准备收在《朗润集》中的;可是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编辑没有取。我这个人有点牛劲:你不取,我偏要发表,而且尽可能广泛地发表,我首先就把这篇文章收入《季羡林选集》;现在又放在这一本《燕南集》里面,作为一个纪念。

    其余的文章都是在1959年以后写的。其中有几篇是我在1982年回老家临清时酝酿写成的。我原想写成一本书,定名为《还乡十记》。但是,只写了几篇,就牵于杂事,搁笔不写。只把写成的几篇收在这里。至于其余的几《记》,今后能否写成,殊无把握。还有几篇文章,情况同《还乡十记》差不多,这就是《下瀛洲》、《游唐大招提寺》等几篇。这些都是我在1980年漫游日本时写成的。当时记得自己也有一个想法,想写成一本《日本游记》之类的书。后来也格于他事,因循未能写成。这两本小册子,有朝一日,心血来潮,也许还会动笔写出来,——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就先不谈了。

    所有这些文章,我并不全都喜欢。另一方面,我也并不全都不喜欢,正如做父母的对自己的子女喜欢的程度可能有所不同那样。有个别的篇章,我原来不一定很喜欢。但是,它在无意中经历过一番坎坷,受过那么一点挫折,我反而对它有了偏爱,对它特别喜欢起来。我想举的例子就是《登黄山记》。1979年,我登上了黄山。山影雄奇巍峨,气象变化万千,迥非其他名山可比。五岳独尊的泰山,也只有南天门可称天险,相比之下,气象就显得单调平庸。“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确是实话。要想写这样一座名山,必须有相适应的文体,我常常想到,写游记一类的文章,应该根据游的对象而改变文体、利用文体来表现对象的特点。文体完全是形式,但形式如果能同思想感情的内容配合好,则更能起到相得益彰互相辉映的效果。文体决不能千篇一律。柳宗元描绘柳州景色的文章小巧玲珑,与柳州山水完全适应。而苏轼写《石钟山记》等文章,就没有用柳宗元的笔调。因为对象变了,文体、文章的格调也必须相应而变。这一点意思好像前人还没有明确说出来过;但是实践却正是这个样子。如果老是用一种文体和格调,则必然收不到好效果。姚鼐的《登泰山记》是一篇名文;但是我总觉得,它有点小家子气。原因是桐城派的文章格局太小;写点小玩意儿,文采颇有可观。一碰到泰山这样雄伟的对象,他们就束手无策。归有光是明代散文大家;但是他的文体同桐城派差不多,只适合写《项脊轩记》等一类的文字。写的对象都是十分细微的“身边琐事”。文字虽生动可喜;但是格局也细弱无力。用这种文字来写泰山、黄山,必然是不伦不类,甚至滑稽可笑。因此,我在写黄山时,有意利用文章的结构的凝重、复杂、多层次、多重点,来描绘黄山的山重水复、奇峰时出的景象。可惜的是,大概是由于我的写作技巧不足以表达我的用意,一个杂志的编辑部就写信教导我说:写散文不能这样去写。我没有读过《散文入门》这一类的书,不知道散文的标准写法。但是,我却知道,如果认为散文只有一个固定的模子;不按照这个模子去写,就算是离经叛道,这肯定是有问题的。我于是又来了牛劲。我在敬谨闻命之余,偏偏要偏爱《登黄山记》。我先把它收入香港出版的《选集》中,现在又收在这里,顺便还发一点牢骚。

    我在上面曾谈到,《还乡十记》和《日本游记》都没有写完。不但成本的书是这样子,连一些单篇的文章也是这样子。在我的纸夹子里可以找到许多只写了一两页还没有写完的稿子,甚至一些只写了几句的稿子,好像是没有肚子的蜻蜓。这些都是我想写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写完的文章。将来是不是准备写完了呢?这实在很难说。我过去也有过这种情况:有的文章在很短的时间内,甚至短到半小时,就可以写完;有的则拖上几年,甚至十几年才终于写成。眼前这些没有肚子的蜻蜓的命运怎样呢?它好像是掌握在我的手中,又好像是不是这样子。这个问题现在先不谈了。总而言之,收在这个集子的文章是颇为庞杂的。从整个来看,就好像是一篇没有写完的文章。按道理,结成一个集子的时机好像是还没有来到。但是,既然现在要出一本散文集,也就只好把这些似乎是残缺不全的东西收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集子。但愿我能够把上面没有完成的两个小集子完成,把那些没有写完的东西写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985年11月29日

    忆日内瓦

    羡林按:偶检旧稿,无意中发现了这一篇散文。我的眼立刻亮了起来,简直像是在陈年古旧的书中发现了一片几十年前夹进去的红叶。时光的流逝好像在上面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依然鲜艳照人。我既惊且喜,立即读了一遍。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文中所写的印象至今依然鲜明、生动。文中提到了美国大兵,迹近不敬。但是,当时他们确是如此。我留下了这一幅写照,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难道一点意义也没有吗?质之黄伟经同志,不知以为然否?

    扩大的日内瓦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一座世界名城上来。十几年前,我曾在那里住过。现在我的回忆的丝缕又不禁同这一座美妙绝伦的城市联系起来了。

    我首先回忆到的就是日内瓦美丽的风光。大家都知道,瑞士全国就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到处都可以看到明媚秀丽的山光水色,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到过那里的人,自然会亲眼观察,亲身经历。连没有到过那里的人也会从画片上领略一二,聊当卧游。在全世界范围内,瑞士之美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看来用不着我在这里浪费笔墨加以描绘了。

    我只想谈一点我的观察,我的体会。在我们国家里,一提到山水之美,肯定说是“青山”“绿水”。这对不对呢?当然是对的。因为这是我们从实际观察中得出来的结果。如果有人怀疑的话,有诗为证。用不着到处翻阅,仅就我记忆所及,就可以举出不少的例证来。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东郊》里有这样两句话:“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李白的《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杜甫的《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最全面的当然是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你看,“青山”“绿水”这里全有了。如果还需要现在的例证的话,那就是毛主席的《送瘟神》。青和绿这两样颜色,确实能够概括中国山水之美。不管是阳朔,还是富春;不管是峨嵋,还是雁荡,莫不皆然。

    然而,谈到瑞士的山水,我觉得,青和绿似乎就不够了。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瑞士风景画片。几乎在每一张画片上,除了青和绿之外,都还可以看到一种介乎淡紫淡红淡黄之间的似浓又似淡的颜色。我当时颇不以为然,以为这是印画片的人创造出来的,实际上是不会存在的。但是,当我到了瑞士以后,我亲眼看到了这一种颜色,我的疑团顿消,只好承认它的存在了。在白皑皑的雪峰下面,在苍翠蓊郁的树林旁边,特别是在小湖的倒影中,有那么一层青中透紫的轻霭若隐若现地浮动在那里,比起纯粹的青和绿来,更是别有逸趣。如果有人想把这种颜色抓住,仔细加以分析研究,亲身走到山下林中去观察,那么他看到的只是树木山峰,“青霭入看无”,他什么也看不到的。

    我不懂光学,我不知道这种颜色是怎样形成的。我只是觉得它很美。对我来说,我看这也就够了。中国古代诗文描绘山水,除了上面说到的青和绿外,也有用紫色的。王勃的《滕王阁序》里就有“烟光凝而暮山紫”这样的句子。住在北京的人黄昏时分看西山,也会发现紫的颜色。但是,这只限于黄昏时分。而在瑞士却不是这样。一日之内,只要有太阳,就能看到这一团紫气,人们几乎一整天都能够欣赏这种神奇的景色。

    我虽然谈的是整个瑞士,实际上也就是谈日内瓦。不过有一条:在日内瓦城内,这景色是看不到的。一旦走进附近的山林中,却可以充分地尽情地享受这种奇丽的景色。我之所以特别喜欢日内瓦,这也是原因之一。

    其他原因是什么呢?恐怕首先就是莱茫湖。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很早就起来。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到莱茫湖边去散步。湖这样大,水这样深,而且又清澈见底,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确实是极罕见的。湖的对岸是高耸入云的雪峰,就是在夏天,上面的积雪也不融化,一片白皑皑的雪光压在这一座美丽的小城的上面,使人随时都想到“积雪浮云端”这样的诗句。而湖面的倒影,似乎比上面的对立面还更动人,比真实的东西还更真实,——白色显得更白,红色显得更红,绿色显得更绿,——这一些颜色混合起来,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绘上了一幅绚烂多彩的图画。

    在湖边漫步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够看到一两只或者三四只白色的天鹅,像纯白的军舰一样,傲然在湖里游来游去。据老日内瓦说,这些鹅都是野鹅,它们并不住在日内瓦,它们的家离开日内瓦还有上百里的路程。每天它们都以惊人的速度从那里游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再游回去,天天如此。对我来说,这也是非常新鲜的事。我立即想到欧洲的许多童话,白鹅在里面是主人公,它们变成太子或者公主,做出许多神奇的事情。我面对着这样如画的湖山,自己也像是走进一个童话的王国里去了。

    日内瓦的好地方多得很。这里有列宁读过书的地方,有卢梭的纪念碑,有整齐宽敞的街道,有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楼房别墅,还有好客的瑞士人。这一切都是回忆的最好的资料。可惜我离开日内瓦时间已经太久了,到现在有点朦胧模糊。即使自己努力到记忆里去挖掘,有时候也只能挖出一些断片,联不成一个整体的东西了。

    无论如何,日内瓦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美妙的,我自己也常常高兴回忆它。就算是只能回忆到一些断片吧,它们仍然能带给我一些快乐。这一次又回忆到这一座中欧的名城,情形也不例外。

    但是,事情也不全是美妙的。青山绿水,再加上那么一团紫气,确实是美丽动人;莱茫湖的白鹅也确实能引人遐想。可是在这一些美丽的东西之间,总还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十分如意的东西,很不调和地夹杂在里面,使我有骨鲠在喉之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有点困惑了。我左思右想,费了很大的力量,终于恍然大悟:这是美国大兵。

    美国大兵同美丽的日内瓦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在二次大战前后,美国统治者乘火打劫,又发了一笔横财,在世界上许多国家里都建立了军事基地。这就需要大量的士兵住在国外。美国人民并不甘心给华尔街的老板们到外国去卖命。老板们于是就想尽了办法,威胁利诱,金钱美人,能用的全用上了。效果仍然不大。他们异想天开,最后想到打瑞士的主意。他们规定下:谁要是在国外服兵役多少多少年,就有权利到这个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园里来逛上一两周。

    这办法大概发生了作用,当我到了瑞士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到身着美国军服,嘴里嚼着口香糖,迈着美国人特有的步子大声喧嚷的美国士兵。谁也不知道,他们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他们徜徉于山上,林中,湖边,街头,看来也自得其乐。但是,事情是不能尽如人意的。瑞士这个地方是有钱不愁花不出去的,而美国大兵口袋里所缺的就是钱这玩意儿。有些人意志坚强一些,能够抗拒大玻璃窗子里陈列着的金光闪闪的各种名牌手表的诱惑,能够抗拒大旅馆中肉山酒海的诱惑。但是,据说也有少数人,少数美国大少爷抵抗不住这种诱惑。那么怎么办呢?美国颇为流行的诲盗诲淫的小说中是有锦囊妙计的。到了此时,只好乞灵于这些妙计了。我曾几次听瑞士朋友说,在夜里,有时候甚至在白天,大表店里的大玻璃窗子就被砸破,有人抓到几只手表,就飞奔逃走。据说,还有更厉害的。有的美国大兵,也是由于抵挡不住美妙绝伦的瑞士名表的诱惑,又没有赤手空拳砸破玻璃窗子的勇气。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卖掉自己的钢笔以及身上所有能够卖掉的东西,用来换一只手表。据说有人连军装都脱下来卖掉。难道这就是他们吹嘘的所谓民主自由吗?这些事情听起来颇为离奇。但是,告诉我这些事情的瑞士朋友并不是说谎者,他们是真诚的。事情究竟怎样,那只有天知道了。

    就这样,美国某一些士兵带到瑞士去的这样的“美国生活方式”,颇引起一些人们的嘁嘁喳喳。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同这世界花园的神奇的青色、绿色和紫色有些矛盾,有些不调和,有些不协调,有些煞风景。难道不是这样吗?

    过了没有多久,我就离开了瑞士,到现在一转眼已经十五年了。我头脑里煞风景的感觉,一直没能清除。到了今天,扩大的日内瓦会议又在这一座美丽的城市里开幕了。以国务卿腊斯克为首的美国代表团,千方百计在会内、会外捣乱,企图阻挠会议的进行。他们撒谎,吹牛,装疯,卖傻,极尽出丑之能事,集丢人之大成。我于是恍然大悟:这一批家伙干坏事,既不择时,也不择地。原来我对美国兵所作所为的那些想法,简直是太幼稚了。我现在仿佛是如来佛在菩提树下成了道,我把那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通通丢掉,什么矛盾,什么不调和,什么不协调,什么煞风景,都见鬼去吧。十五年前我在瑞士遇到的美国兵,今天在日内瓦开会的美国官,他们是一脉相承,衣钵不讹。这些人都不能代表真正的美国老百姓,但又确确实实都是美国产品。道理是明摆着的。我们应该把二者区分开来,才是全面而又准确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疑团消逝了。今后我再回忆日内瓦的时候,就只有神奇美妙的山水,莱茫湖中漫游的白鹅,又青又绿又紫的那一团灵气,还有好客的居民。这些美好的回忆将永远伴随着我,永远,永远。

    1961年6月4日原作

    1992年2月13日重抄

    歌唱塔什干

    我怎样来歌唱塔什干呢?它对我是这样熟悉,又是这样陌生。

    在小学念书的时候,我就已经读到有关塔什干的记载。以后又有机会看到这里的画片和照片。我常想象: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间,在一片黄色中间,有一点绿洲,塔什干就是在这一点浓绿中的一颗明珠。它的周围全是瓜园和葡萄园。在翡翠般的绿叶丛中,几尺长的甜瓜和西瓜把滚圆肥硕的身体鼓了出来。一片片的葡萄架,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形成了一个个的绿点。累累垂垂的葡萄就挂在这些绿点中间。成群的骆驼也就在这绿点之间走动,把巨大的黑影投在热烘烘的沙地上。纯伊斯兰风味的建筑高高地耸入蔚蓝的晴空中。古代建筑遗留下来的断壁颓垣到处都可以看到。蓝色和绿色琉璃瓦盖成的清真寺的圆顶,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光。

    大起来的时候,我读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我知道,他在7世纪的时候走过中亚到印度去求法。他徒步跋涉万里,曾到过塔什干。关于这个地方的生动翔实的描述还保留在他的著作里。这些描述并没有能改变我对塔什干的那一些幻想。一提到塔什干,我仍然想到沙漠和骆驼,葡萄和西瓜;我仍然看到蓝色的和绿色的琉璃瓦圆顶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光。

    我想象中的塔什干就是这个样子,它在我的想象中已经待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它是美丽的、动人的。我每一次想到它,都不禁为之神往。我心中保留着这样一个幻想的城市的影子,仿佛保留着一个令人喜悦的秘密,觉得十分有趣。

    然而我现在竟然真来到了塔什干,我梦想多年的一个地方竟然亲身来到了。这真就是塔什干吗?我万没有想到,我多少年来就熟悉的一个城市,到了亲临其境的时候,竟然会变得这样陌生起来。我想象中的塔什干似乎十分真实,当前的真实的塔什干反而似乎成为幻想。这个真实的塔什干同我想象中的那一个是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

    我们一走下飞机,就给热情的苏联朋友们包围起来。照相机、录音机、扩音器,在我们眼前摆了一大堆。只看到电光闪闪,却无法知道究竟有多少照相机在给我们照相。音乐声、欢笑声、人的声音和机器的声音,充满了天空。在热闹声中,我偷眼看了看机场:是一个极大极现代化的飞机场。大型的“图—104”飞机在这里从从容容地起飞、降落。候机室也是极现代化的高楼。从楼顶上垂下了大幅的红色布标,上面写着欢迎参加亚非作家会议的各国作家的辞句。

    汽车开进城去,是宽阔洁净的柏油马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树。树荫下是整齐干净的人行道。马路两旁的房子差不多都是高楼大厦,同莫斯科一般的房子也相差无几。中间或间杂着一两幢具有民族风味的建筑。只有在看到这样的房子的时候,我心头才漾起那么一点“东方风味”,我才意识到现在是在苏联东方的一个加盟共和国里。

    为了迎接亚非作家会议的召开,古城塔什干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大街上,横过马路,悬上了成百成千的红色布标,用汉文、俄文、乌兹别克文、阿拉伯文、日文、英文,以及其他文字,写着欢迎祝贺的辞句,祝贺亚非人民大团结,希望亚非人民之间的友谊万古常青。有上万盏,也许是上十万盏——谁又知道究竟有多少万盏呢——红色电灯悬在街道两旁的树上、房子上、大建筑物的顶上。就是在白天,这些电灯也发着光芒。到了夜里,这些灯群更把塔什干点缀成一个不夜之城。从任何一条比较大的马路的一端望过去,一重重一层层一团团的红色灯光,一眼看不到头,比天空里的繁星还要更繁。

    这不是我多少年来所想象的那一个塔什干,我想象中的那一个塔什干哪里是这样子呢?

    然而这的确又是塔什干。

    面对着这一个美丽的大城市,觉得它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我的心情有点错乱了。

    但是,我并没有真正错乱,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一个塔什干。就让我那一些幻想随风飘散吧!不管它是多么美丽,多么动人,还是让它随风飘散吧!如果飘散不完的话,就让它随便跟一个什么城市连接在一起吧!我还是十分热爱我跟前的这一个塔什干。

    我怎能不热爱这一个塔什干呢?它的妙处是说不完的,用多少话也说不完,用什么话也说不完。

    这里的太阳似乎特别亮,一走进这个城市,就仿佛沐浴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中。在淡蓝的天空下,房子的颜色多半是浅白的,有的稍微带一点淡黄、淡灰,有的带一点浅红;大红大绿是非常少的。大概这里下雨的时候也不太多,天永远晴朗。这一切配合起来,就把这里的阳光衬托得更加明亮。你一走进塔什干,只需待上那么一两个钟头,你就会感觉到,这里的太阳永远是这样亮;你会感觉到,一年四季,阳光普照;百年千年,也会是这样。

    到处都可以看到玫瑰花。但是你却千万不要用我们平常对于玫瑰花的概念来想象这里的玫瑰花。你应该想象:在小树上开满了牡丹花或芍药花,这样就跟这里的玫瑰花差不多了。就是这样大的玫瑰花,一丛丛,一团团,开在闹市中间,开在浅白色的楼房的下面,开在喷水池旁,开在幽雅的公园中,开在巨大的铜像的周围,枝子高,花朵大,在早晨和黄昏,香气特别浓,给这一座美丽的城市增添了芳香。

    葡萄架比玫瑰花丛还要多,几乎家家都有一架葡萄,撑在房子前面,在白色的阳光下,把浓黑的影子投在地上。葡萄的种类据说有一千多种,而且每一种都是优良品种。我们到了塔什干,正是葡萄熟了的时候。家家门口或者小院子里,都累累垂垂地悬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黄的、红的、紫的、绿的、长的、圆的,大大小小,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样子,像是一串串的各色的宝石。

    说到葡萄的味道,那是无法形容的。语言文字在这里仿佛都失掉了作用。你可以拿你一生吃过的各种各样的最甜美的水果来同它比较:你可以说它像山东肥城的蜜桃,你可以说它像江西南丰的蜜橘,你可以说它像广东增城挂绿的荔枝,你可以说它像沙田的柚子,你可以说它像一切你曾尝过你能够想象到的水果——这些比拟都有道理,它的确有一点像这些东西,但是又不全像这些东西。我们用尽了我们的想象力和联想力,归根结底,还只有说:它什么都不像,只是像它自己。

    我们一到塔什干,这种绝妙的东西就成了我们的亲密朋友。我们在这里住了将近三个星期,随时随地都要跟它接触,它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情趣。一日三餐的餐桌上摆的是一盘盘的葡萄,像是一盘盘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宝石,把餐桌衬托得美丽动人。在会场的休息室里摆的也是一盘盘的葡萄。在我们住的房间里,每天都有人把成盘的葡萄送了来,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出席宴会,首先吃到的也就是葡萄。到集体农庄去参观,主人从枝子上剪下来塞到我们手里的也还是葡萄。塔什干真正成了一个葡萄城。

    这一种个儿不大的果品还让我们回忆起历史,把我们带到遥远的古代去。在汉代,中国旅行家就已经从现在的中央亚细亚一带地方把这种绝妙的水果移植到中国来。移植的地方是不是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塔什干呢?我不能不这样遐想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两千多年以前葡萄通过绵延万里渺无人烟的大沙漠移植到东方去的情况,想到我们同这一带地方悠久的文化关系,想到当年横贯亚洲的丝路,成捆成捆的中国丝绸运到西方去,把这里的美女打扮得更加美丽,给这里的人民带来快乐幸福。就这样,一直想下来,想到今天我们同苏联各族人民的万古常青牢不可破的兄弟般的友谊。我心里面思潮汹涌,此起彼伏。我万没有想到这一颗颗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绿色的宝石,竟有这样大的魔力,它们把过去两千多年的历史一幕一幕地活生生地摆在我的眼前。……

    不管这里的自然景色多么美好,不管这里的西瓜和葡萄多么甘美,塔什干之所以可爱、可贵,之所以令人一见难忘,却还并不在这自然景色,也不在这些瓜果,而在这里的人民。

    对这样的人民,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们同苏联其他各地的人民一样,热情、直爽,坦白、好客。他们把亚非作家会议的召开看成是自己的节日,把从亚非各国来的代表看成是自己最尊贵的客人和兄弟姐妹。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每天都穿上美丽多彩的民族服装,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我虽然跟他们交谈得不多,但是看来他们每天想到的是亚非作家会议,谈到的也是亚非作家会议。他们是在过他们一生中最好的一个节日,全城大街小巷到处都弥漫着节日的气氛。

    为了招待各国的代表,乌兹别克加盟共和国的领导人特别在城中心纳沃伊大剧院的对面建筑了一座规模很大的旅馆。里面是崭新的现代化的设备,外表上却保留了民族的风格。墙壁是淡黄色的,最高的一层看起来像是一座凉亭。给人的印象是朴素、幽雅、美丽。

    在塔什干旅馆和纳沃伊大剧院之间是一个极大的广场。这个广场十分整齐美观,是我在许多国家许多城市所看到的最美的广场之一。中间用柏油和大块的石头铺得整整齐齐,四周是四条又宽又长的马路。在这些马路上,日夜不停地行驶着各种各样的汽车。按理说这个广场应该很乱很闹。但是,如果你在广场的中心一站,你却不但不感觉到乱和闹,而且还会感觉到有一点寂静,似乎远远地离开了闹市的中心。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奥秘吗?广场大,它自己又仿佛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这就是奥秘之所在。广场中心有一个大喷水池,它就是这一个独立世界的中心。银白色的不断喷涌的水柱,水柱中红红绿绿变幻不定的彩虹,谁看到它,谁的注意力一下子就会给它吸住,不管有多少人,只要他们一踏上广场,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喷泉发生了向心力。对他们来说,广场以外的东西似乎根本不存在了。此外,广场的两旁还栽种了雨后像小树丛一样大小的玫瑰花。季候虽然已近深秋,大朵的玫瑰花仍在怒放。它们的色和香也仿佛构成了一座墙壁,把广场和外面的热闹的马路隔开。

    在这个全城的节日里,这一个广场也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那许多临时售卖书报的小亭,都油饰一新。红色的电灯挂满了全场。两头两个大建筑物上的五彩缤纷的标语交相辉映。两面的大街上,横悬着两幅极其巨大的红色布标。一幅上面用汉文写着:“向亚非作家会议参加者致热烈的敬意。”一幅写着:“所有国家的文学都应该为人民,为和平,为先进事业,为各民族之间的友谊而服务。”布标的红色仿佛把广场都映红了。我们走在这一片红光里,看到我们熟悉的汉字,似乎已经回到了祖国。

    在那一些日子里,这一个广场就成了全城聚会的中心。

    天还没有亮,塔什干人民就成群结队地来到广场上。父母抱着孩子,孙子扶着祖母,男女老幼,拥拥挤挤,都来了。里面各族人民都有,有俄罗斯人,有乌兹别克人,有朝鲜族人,还有其他各族的人民。他们都穿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闹闹嚷嚷,喜喜欢欢,在这里一直待到深夜。

    每天,从早到晚,广场上人群队形是随着时间的不同而随时在变化着。一看队形,就几乎可以猜出时间来。早晨初到广场上的时候,人群是零零乱乱地到处散布着的。在这一大片场子上,各处都有人。只在中央喷水池的周围,在玫瑰花畦的旁边,聚集得比较密一点。大家的态度都从从容容,一点也不紧张。在这时候,广场上是一片闲闲散散的气象。

    一到大会开始前半小时,代表们从塔什干旅馆走向纳沃伊大剧院的时候,广场上的队形就陡然变化。人群从块块变成了条条,很自然地形成了两路纵队。一头是塔什干旅馆,另一头是纳沃伊大剧院,仿佛是两条巨龙。中间人稍稍稀疏一点,这就是巨龙的细腰;一头一尾则又粗又大。这时候,广场上的气象由从容闲散一变而为热烈紧张。不管是大人小孩,很多人手里都拿了一个小本子或者几张白纸,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请代表们在上面签字。有些人就在旁边的书摊上买了亚非各国文学作品的俄文或者乌兹别克文的译本,请代表们把名字写在上面。有的父母抱着三四岁的小孩子,小孩子手里拿了小本子或者书籍,高高地举在代表们眼前,小眼睛一闪忽一闪忽地,等着签字。还有一些人,手里什么都没有拿,看样子是并不想得到什么签字。但是他们也是满腔热情十分勇敢地挤在人群里,拼命伸长了脖子,想多看代表们两眼。在这时候,广场上是一片热闹景象。

    到了代表们不开会而出去参观的时候,队形又大大地改变。这时候的广场上,不是一块块,也不是一条条,而是一团团。每一团的中心,不是一辆汽车,就是几个代表。他们给塔什干的人民包围起来了。这里的人民愿意同代表们谈一谈,交换一些徽章或者其他的纪念品。从塔什干旅馆的五层楼上看下来,广场上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的大黑花,周围黑色的人群形成了花瓣,穿着花花绿绿的服装的非洲代表和披着黄色袈裟的锡兰代表,就形成了红红绿绿或黄色的花心。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祖母抱了小孙女,坐在大剧院门外台阶上,喘着气休息。她见了我,就对着我笑,我也笑着向她问安,并且逗引小女孩。这就引得这一位白发老人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我,她的家离这里很远,她坐了很久的电车和公共汽车才来到这里。“年纪究竟大了,坐了这样久电车和汽车,就觉得有点受不了,非坐下来喘一口气休息休息不行了。”说着擦了擦头上的汗,又说下去:“各国的代表都来了,塔什干还是头一次开这个眼界呢。你们是我们最欢迎的客人,我在家里怎么能待得下去呢?小孙女还小,不懂事;但是我也把她带来,她将来大了,好记住这一回事。”这样的感情难道只是这一位白发老人的感情吗?

    又有一次,我碰到了一群朝鲜族的男女学生。他们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拥而上,争着来跟我握手。十几只手同时向我伸过来,我恨不能像庙里塑的千手千眼菩萨一样,多长出一些手来,让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满足愿望,现有的这两只手实在太不够分配了。握完了手,又争着给我照相,左一张,右一张,照个不停。照完了相,又再握手。他们对于我依依难舍,我也真舍不得离开这一群可爱的孩子们。

    还有一次,是在晚上,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参加宴会。一上汽车,司机同志为了“保险”起见,就把车门关上了。但是外面的人还是照样像波涛似的涌上来,把汽车团团围住,后面的人不甘心落后,拼命往前挤;前面的人下定决心,要坚守阵地。因而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后面来的人却愈来愈多了。很多人手里高高地举着签名的小本子,向着我们直摇摆。但是司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开门。我们只有隔着一层玻璃相对微笑。我们的处境是颇有点尴尬的。一方面,我们不愿意伤了司机同志的“好意”;另一方面,我们又觉得有点对不起车窗外这些热情的人们。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我们忽然看到人群里挤出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手里还领着两个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看样子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才挤到车跟前来,他含着微笑,把小孩子高高举起来,小孩子也在对着我们笑。看了这样天真的微笑,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眼前的这一层薄薄的玻璃,蓦地成了我们的眼中钉。我们请求司机同志把汽车的大门打开,我们争着去抱这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吻他那苹果般的小脸蛋,把一个有毛主席像的纪念章别在他的衣襟上。

    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都有,它使我们十分感动,我们陶醉于塔什干人民这种热情洋溢的友谊中。

    但是我们也有受窘的时候,也有不得不使他们失望的时候。最初,因为我们经验不丰富,一走出塔什干旅馆,看到这些可爱的人民,我们的热情也燃烧起来了。我们握手,我们签名,我们交换纪念品,我们做一切他们要我们做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也没有觉到时间的逝去。等我们冲出重围到了会场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很久了。据我的观察,其他国家的代表也有类似的情况。我常常在楼上看到代表们被包围的情况。有一次,一个印度代表被群众包围了大概有四个小时。另外一次,我看到一个穿黄色袈裟的锡兰代表给人包围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看到的时候,他周围已经围了六七百人。等了很久,我在屋子里工作疲倦了,又走上凉台换一换空气的时候,我看到黄色的袈裟还在人丛里闪闪发光。又等了很久,他大概非走不行了;他走在前面,后面的人群仍然尾追不散,一直跟出去很远很远,仿佛是一只驶往远洋的轮船,后面拖了一串连绵不断的浪花。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要出门的时候,就先在旅馆里草拟一个“联防计划”。如果有什么人偶入重围,我们一定要派人去接应,去解围。我们有时候也使用金蝉脱壳的计策,把群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自己好顺利地通过重重的包围,不至耽误了开会或者宴会的时间。

    这样一来,自然会给这一些可爱的塔什干人民带来一些失望,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我们内心的深处,我们实在为他们这种好客的热情所感动,我们陶醉于塔什干人民的热情洋溢的友谊中。

    等我们在哈萨克加盟共和国的首都阿拉木图访问了五天又回到塔什干来的时候,会议已经结束了好多天,代表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我们也只能再在这一个可爱的城市里住上一夜,明天一大早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一些热情的人民,到莫斯科去了。

    吃过晚饭,我怀了惜别的心情,站在五层楼的凉台上,向下看。我还想把这里的东西再多看上一眼,把这些印象牢牢地带回国去。广场上冷冷清清,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影,在空荡荡的场子里来回地晃动。成千盏成万盏的红色电灯仍然在寂寞中发出强烈的光辉。

    但是仍然有一群小孩子挤在旅馆门口,向里面探头探脑。代表们都走了,旅馆也空了。看来这些小朋友并不甘心,他们大概希望像前几天开的那样的会能够永远开下去,让塔什干天天过节。现在看到场子上没了人,旅馆里也没了人,他们幼稚的心灵大概很感到寂寞吧。

    我对这一些天真可爱的小朋友有无限的同情。我也希望,能够永远住在塔什干,天天同这一些可爱的人民欢度佳节。但是,在实际生活中,这只是幻想,是完全不可能的,是永远也不会实现的。会议完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把在塔什干会议上形成的所谓塔什干精神带到世界各地去,让它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里开出肥美的花,结出丰硕的果。

    我来到了塔什干,现在又要离开了。当我才到的时候,我对这一个城市又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当我离开它的时候,我对它感到十分熟悉,我爱上了这一个城市。现在先唱出我的赞歌,希望以后再同它会面。

    1959年3月23日

    换了人间

    ——北戴河杂感

    对我来说,北戴河并不是陌生的。解放后不久,我曾来住过一些时候。

    当时,我们虽然已经使旧时代的北戴河改变了一些面貌,但是改变得还不大。所以,我感到有点不调和:一方面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避暑别墅,掩映于绿树丛中,颇有一些洋气;另一方面,却只有一条大街,路基十分不好,碎石铺路,坎坷不平,两旁的店铺也矮小阴暗,又颇有一些土气。

    今年夏天,我又到北戴河来住了几天。临来前,我自己心里想:北戴河一定改变了吧。但是,我却万没有想到,它改变得竟这样厉害,我简直不认识它了。如果没有人陪我同来,我一定认为走错了路。这哪里是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呢?

    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就从火车站说起吧。我回忆中当然会有一个车站,但那只是几间破旧的房子,十分荒凉。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现代化的建筑,灰瓦红墙,光彩夺目。车站外还有新建的商店、公共汽车站等等。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我回忆中的那个破旧荒凉的北戴河车站已经永远从人间消失了。

    走出车站,用洋灰铺的高级马路一直通到海滨。汽车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在上面飞驶。两旁的田地里长满了高粱、豆子、老玉米等,郁郁葱葱,浓绿扑人眉宇。我上次来的时候,这一条路还是一条土路;下了大雨,交通就要断绝。我也曾因汽车不能开而被阻一日。这样的事情同今天这样一条马路无论如何也连不起来了。

    到了海滨,我那陌生的感觉就达到了顶点。除了大海还有点“似曾相识”之外,其余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上次在这里住的时候,每逢下雨天,我总喜欢到海边上来散步。在海湾拐弯的地方,我记得有一座破旧的亭子似的建筑。周围是一些小饭铺,前面是卖西瓜和香瓜的摊子。我曾在这里吃过几次瓜。远望海天渺茫,天际帆影点点,颇涉遐想,嘴里的瓜也似乎特别香甜。我很喜欢这个地方,现在很想再找到它,然而,我来往徘徊,远望海天依然渺茫,天际依然帆影点点,大海并没有变样子。可是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却不见了。

    我并没有感到失望。正相反,我感到兴奋和愉快。因为,即使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再值得留恋,但是同今天宽广马路旁那些崭新的房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意识到:北戴河已经大大地变了,必须用新的眼光来看它。

    我于是就走上海滩,站在那一块高出海面的大石头上,纵目四望,身后是混混茫茫的大海,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北戴河。右望东山,左望西山,山树相连,浓绿一片。真令人心旷神怡。东山我从来没有去过。现在我看到那里一幢幢的红色楼房,高出丛林之上;万绿丛中,红色点点,宛如海上仙山,引起人美妙的幻想。西山我是去过的。当时印象并不特别好。可是今天看起来,也是碧树红房,一片兴盛气象。遥想山中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了吧。

    北戴河已经大大改变了。

    我十分兴奋、愉快。在我们辽阔的祖国的土地上,北戴河只是一个小点。只因它是一个避暑胜地,所以在比较大的地图上才能找到它的名字。然而,小中可以见大。北戴河难道不也可以算是我们祖国的缩影吗?我们祖国的飞跃进步、迅速变化,可以在北京看到,可以在上海、天津、广州等大城市看到;也可以在像北戴河这样小的地方看到。这一件事实充分说明,我们祖国面貌的改变是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有人认为这是奇迹,到处去寻找原因。我却只想到毛主席有关北戴河的一首词里面的一句话:

    换了人间

    1962年8月14日

    处处花开夹竹桃

    我是喜欢夹竹桃的:它带给我关于童年的回忆和对于缅甸友人的怀念。

    不久以前,我又到了缅甸首都仰光,看到了那里的夹竹桃,翠叶红花,含笑怒放,我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然而却隐隐约约地觉得:夹竹桃大约就到此为止,再远的地方不会有了。

    然而,仅仅几天以后,我就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看到了夹竹桃。

    巴格达是一个别具风格的城市。在这里,你可以看到说不出有多么古老的底格里斯河,同时也可以看到最现代化的摩天大楼;你可以看到最新式的美国的豪华的汽车,同时也可以看到《一千零一夜》里描绘的那种驴子。驴子没有鞍子,没有缰绳,身上光溜溜什么都没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孩骑在上面,手里只拿着一根小棍,他就用了这仅有的武器,在汽车的洪流中,指挥以执拗闻名全世界的驴子,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像指挥自己的两条腿一样。

    巴格达也是一个友好的城市。我们在街头、巷尾、旅馆里、会场上,感到的都是温暖和热情。跟我们接触最多的餐厅里的服务员和汽车司机,在短短几天之内,就相处得像老朋友一般。

    就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军事学院里,我又看到了夹竹桃。主人们殷勤招待,把各兵种的各种操作都表演给我们看。正当我从内心里感激主人们的热情的时候,蓦抬头看到一团绿蜡似的竹子、红霞似的花朵,我的眼前一亮,仿佛闪起了一片光:这不是老朋友夹竹桃吗?

    夹竹桃同友谊是没有什么联系的,我还没有听说有哪一个国家把夹竹桃看做友谊的象征。然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再加上自己过去的那一段经历,我又把两者联系了起来,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然而我又隐隐约约地觉得:夹竹桃就到此为止,更远的地方不会再有,这里离开我们祖国远远超过一万里了。

    然而,几天以后,我又在非洲的土地上,在离开开罗不远的苏伊士运河边上看到了夹竹桃。

    开罗也是一个别具风格的城市。尼罗河横贯全城,波光帆影与摩天高楼,相映成趣。夜里,霓虹灯把尼罗河照成一条火龙。博物馆里充满了巨大的石棺和古代帝王的木乃伊,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回忆带回到四五千年以前去。

    我们在这里,正如在其他阿拉伯国家的首都一样,也找到了不少的朋友。许多阿联的朋友喜欢引用穆罕默德的一句话:“学问,即使远在中国,也要去寻求。”我们的友谊确实是很古老了,这友谊深入人心,今天我们到处都可以找到,在博物馆讲解员的身上,在大街上男女小学生的微笑中。

    就在这里,我又看到了夹竹桃。它长在苏伊士运河边上,叶子特别大,枝干特别粗,绿油油地长成堆,长成团。花朵虽然不多,但却红艳逾常,朝霞似的在最高枝头闪闪发光。

    我现在再没有那一些隐隐约约的到此为止的感觉了。我的想法是:夹竹桃遍天下,我们的朋友也遍天下。

    1962年12月20日

    莫斯科到北京车中

    五 色 梅

    科纳克里是海之城、树之城,它也是花之城。

    我们住的院子里就开满了花。高大的树上挂着大朵的红花。篱笆上爬满了喇叭筒似的黄花。地上铺着小朵的粉红色的花。烂漫纷披,五色杂陈。

    这些花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名字当然不知道。我吟咏着什么人的一句诗:“看花苦为译秦名”,心里颇有所感了。

    但是,有一天,正当我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我看到了什么十分眼熟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几株五色梅,被挤在众花丛中,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仍然昂首怒放,开得兴会淋漓。

    我从小就亲手种过五色梅。现在在离开祖国几万里的地方见到它,觉得十分顺眼,感到十分愉快。我连想都没有想,直觉地认为它就是从中国来的。现在我是他乡遇故知,大有恋恋难舍之感了。

    可我立刻就问自己:为什么它一定是从中国来的呢?为什么它不能是原生在非洲后来流传到中国去的呢?为什么它就不能是在几内亚土生土长的呢?

    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上来,我有点窘。

    花木自古以来就是四海为家的。天涯处处皆芳草,没有什么地方没有美丽的花朵。原生在中国的花木传到了外国,外国的花木也传到了中国。它们由洋名而变为土名,由不习惯于那个最初很陌生的地方而变得习惯。在它们心中也许还怀念着自己的故乡吧;但是不论到了什么地方,只要一安顿下来,就毫不吝惜地散发出芳香,呈现出美丽,使大地更加可爱,使人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我现在却要同几内亚的五色梅攀亲论故,它们也许觉得可笑吧!

    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低头看那几株五色梅,它好像根本不理会我想到的那些事情,正衬着大西洋的波光涛影,昂首怒放,开得兴会淋漓。

    1964年1月28日

    战斗吧,非洲!

    不久前,从非洲大陆上传来了帝国主义杀人放火的消息,同时也送来了刚果(利)人民惊天动地的战鼓声,送来了许多非洲国家领导人和人民愤怒抗议的声音。

    我的心又回到非洲去。

    我曾经在不算太长的时间内两次访问非洲。我虽然没有到过刚果;但是北非和西非的许多国家我都到过。我曾访问过许多工厂、学校、乡村、城市,接触过成千上万的人,结识了不少的朋友。我到处看到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朝气。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一个我久已向往的地方。

    到非洲来的人第一个印象恐怕就是,这里国家多,人种复杂,语言分歧。如果你乘飞机,往往半小时或一小时,就飞过一个国家。一走下飞机,看到餐厅里面包的式样变了,人们嘴里说的话也变了,你就会知道:已经又换了一个国家。

    但是,非洲人自己恐怕是不大会有这种感觉的。尽管他们的国家情况不同,社会制度也不完全一样。但是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多少年来外来的殖民主义者残酷地剥削和压迫使他们有一种十分强烈、十分巩固的同命运共呼吸的感觉。在非洲,他们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同情与支援;走到什么地方,都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据说,黑非洲的人出国旅行,有时候是用不着护照的。他们共同的历史、共同的命运就是最可靠的护照,此外还要什么护照呢?

    在另外一点上,非洲人也是一致的,就是对中国人的友好态度。这一点同上面谈到的情况是有紧密的联系的。并不是所有的非洲国家都已经同我们建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但是,非洲人民,不管是北非或西非,还是东非或南非,都是新中国的朋友。中国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受到欢迎。哪怕是坐在火车上、汽车上,或者甚至乘飞机过路,都可以看到热情的目光、微笑的面孔。

    我曾到过阿联的塞得港。这个港口城市曾遭到帝国主义者的严重破坏。英勇的阿联人民打败了侵略者,到今天才不过几年,破坏的痕迹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全城建设得焕然一新,比原来的城市还要漂亮。我们一到,就受到当地官员的热情招待。不管我们的汽车是走在闹市中,还是小胡同里,站在街道两旁的大人们总向我们点头微笑,而小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地跟在我们汽车后面跑,拍着小手,嘴里还喊着什么,一团热情温暖的气氛。这是什么原因呢?一位阿联朋友回答了这个问题:“在我们最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是中国人民支持了我们,让我们在挫折中看到胜利,在黑暗中看到光明。这一点是我们永世难忘的。”

    我曾在阿尔及利亚遇到一些老游击队员。多少年战火和牢狱的锻炼,使他们看上去坚毅像苍松,雄健如山鹰。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或者手执武器同敌人搏斗,或者被敌人关在牢里忍受难以形容的折磨,或者在阿尔及尔和其他城市里做地下工作,“把脑袋提在手里”(用他们自己的生动的说法),同敌人的密探周旋于大街小巷中,一个极其微小的疏忽就能把性命送掉。在他们最苦难的日子里,首先伸出支援之手的是中国和其他国家。“中国”这个字对他们说来就十分亲切,听到它,眼前一片光明,心头一团温暖。他们搏斗下去,终于赢得了最后的胜利。现在见到了中国兄弟,怎能不倾诉一下自己的胸怀呢?他们根本不管我们听懂听不懂,只是絮絮地讲下去。我的法国话不太灵,但是主要内容是听得懂的。我想,即使我一句法国话都不懂,我照样可以听懂他们的话。他们那有力的握手、充满了激情的眼睛、洋溢着无限热情的声音不已经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托给我们了吗?

    我在马里也曾遇到许多同样激动人心的场面。著名的芒果城珂里可乐造船厂和炼油厂的工人们那热烈欢迎的盛况,中马两国国旗并排地飘扬在尼日尔河晴朗的上空中那动人的情景,师范学校学生们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那激昂的声音,一个乡村农妇匆匆地跑过来紧握我们手时那一股热情,这一切都使我终生难忘。

    同样使我难忘的还有一件小事,也可以说是一件大事。有一天中午,天气十分炎热,气温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四十度。我们完成了上午的参观节目,正走在回招待所去的路上。走过一条大街的时候,前面开了红灯,我们的车子只好停下来。这时后面又开上来了一辆车子,同我们的车并排着停在那里。我只看到司机是一个马里青年,双目炯炯发光。还没有等我把他的面貌看清楚,绿灯亮了。他蓦地一回头,看到我们车里的中国人,温和地一笑,说了一声:“中国同志,很好。”车子就风一般地开走了。这件事情发生在半秒钟之内,可是留给我的印象却是百年也难以磨灭的。

    另外,还有一件使我难以忘怀的事情。有一天下午,我们接连着参观了三个小学。小学生有的年龄很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我们走进正在上课的教室,我们的面孔大概对他们十分陌生,他们显然有点惊愕。老师示意鼓掌,他们勉强拍了几下。但是,当老师一告诉他们,这是从中国来的伯伯和叔叔,他们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微笑压住了惊愕,立即响起了春雷般的掌声。每个学校是这样,每一个班也是这样。在他们小小的心灵里,“中国”这个字谁知道有多大分量呢?

    我曾在几内亚住了两个星期。时间不算太长,但是遇到的动人心魄的事情却不算少。在首都科纳克里的街上,小孩子们会用中国话向我们说:“你好。”有些小孩子成群结队地高呼“北京——毛泽东”、“北京——周恩来”。值岗的警察看到插着中国国旗的汽车,连忙举手致敬,满面笑容。有一次,我们遇到一辆运送兵士的大卡车。看到我们的车走过,一个士兵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敬了一个礼。在科纳克里,这都是常常遇到的很平常的事情。但是其中所透露的却是十分不平常的感情。

    当我们从科纳克里到金迪亚去访问的时候,沿途几百里路,我们所遇到的工人、农民、警察,男、女、老、幼,只要看到我们,几乎都招手示意,或者点头微笑。沿途山青水秀,柳暗花明,路有多长,几内亚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就有多长,一直把我们陪到金迪亚。到了金迪亚,自然风光之美似乎更增加了,人们的友谊也似乎更增加了。在著名的果品研究所的果子园里,我们走在万木丛中,上下左右全给绿色包围了起来。各种各样的芒果累累垂垂地挂满了树枝,有的竟压到地面上。还有金黄色的大橘子、像马头那样大的不知名的水果,都引人注目。就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群男女工人。我们走过去,他们鼓掌欢迎;我们走回来,他们又鼓掌欢迎。自然之美和情谊之美在我们心里交融起来,让我们感动,让我们陶醉。我想,如果我们再从金迪亚走上去的话,几内亚人民的友谊还会陪我们走上去。这友谊是决不会枯竭的。

    上面说的这一些事例,是说也说不完的。我们到处受到这样的欢迎,难道是由于我们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对非洲人民做了不知多少好事因而引起他们对我们的尊敬吗?不,决不是这样。只有特别狂妄的人才会这样想的。像我这样的人,人家根本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而且也并不想去知道,他们的兴趣不在这里。出国的时候,我们往往印上一些名片。在某些时候,在某些地方,这些名片确实也有一些用处,未可一概抹煞。但是,在广大的群众中,比如走在大街上,参加集会,访问一个大学、中学或小学,参观一个工厂,名片就英雄无用武之地。谁也不会在这时候把名片掏出来,一一散发。人家也决不要求你这样做。科纳克里的小孩子向我们高呼“北京——毛泽东”、“北京——周恩来”,这是很耐人寻味的。他们觉得,这些伟大而响亮的名字就能代表我们所有的名字;我们觉得,他们的想法完全正确。在更多的情况下,他们只是说一声“中国朋友”、“中国同志”、“中国兄弟”,或者干脆只说“中国人”,这也就很够很够,也就能代表一切了。我们伟大的祖国已经给我们每一个人刻好了一张名片:“中国人”。

    非洲人民世世代代为外来的殖民主义者所压迫、所剥削。他们的血肉养肥了西方新老殖民主义的老爷们,而自己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身体遭到摧残,智慧遭到压抑。今天他们觉醒了,他们要打碎套在脖子上的枷锁,他们要战斗。帝国主义者手执利刃,张牙舞爪,要扑灭他们。但是他们要战斗。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劝他们安静,但是他们要战斗。革命的道路总不会是直的,现在和将来都可能遭到这样的或那样的失败和挫折,但是他们要战斗。现在刚果(利)人民的斗志不是减弱了,而是增强了;他们的战略和战术不是失灵了,而是更加灵活机动了。他们意气风发,而帝国主义则惊慌失措。谁胜谁败,瞭如观火。战斗吧,非洲!全中国人民、全世界一切反对帝国主义的人民支持你们。

    1965年1月10日

    野 火

    天寒风急,风砂击面,镐下如雨,地坚如石。北梁子上正展开一场挖坑田的大战。这地方是一个山岗,四面都没有屏障。从八达岭上扫下来的狂风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扑向这里,把人们吹得像水上的浮萍。而挖坑的活也十分艰苦。地面上松松的一层浮土,几镐刨下去,就露出了胶泥。这玩意儿是软硬不吃,一镐刨上仿佛是块硬橡皮,只显出一点浅浅的镐痕,却掉不下多少来。刨不了几下,人们的手就给震出了血,有的人连虎口都给震裂了。

    往年在这数九寒天,人们早已停了地里的活,呆在家里的热炕头上,搓搓棒子,干些轻活,等着过春节吃饺子了。最多也不过是到山上去打上几次柴,准备过春节的时候烧。这当然也不是什么重活。真没有想到,今年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天气中,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干这样扎手的活。

    可是,那过去的老皇历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冲天。在飞砂走石中,他们沉着,勇猛,身上的热气顶住了寒气,手下的镐声压住了风声。一团热烈紧张的气氛直冲九霄。

    蓦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野火!”

    是的,是野火。在远处的山麓上腾起一股浓烟,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最初并不大,但很快就扩散开来,有的地方还隐隐约约地露出了火苗。在烟火特别浓厚的地方,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人在努力扑打。但是风助火势,火仗风威,被烧的地面越来越大。没有着火的地方是一片枯黄色,着过了火则是一片黑色。仿佛有人在那里铺开一张黑色的地毯,地毯边上镶着金边。只见金边迅速地扩大,转眼半个山麓就给这地毯铺满了。

    这当然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边刨地,边瞭望,指指点点,交换着意见。一个人说:

    “这火下了山岗了。”

    过了一会,又有人说:

    “这火爬上另一个山岗了。”

    再隔一会,又有人说:

    “这火快到山沟了。”

    他们以为沟会把火挡住,所以谁也没有动,仍然是边刨地,边瞭望,指指点点,交换着意见。

    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火已经过了山沟!”大家立刻一愣。原来过了沟就是一片苹果园。野火烧山草,这是比较常见的事。但是,让野火烧掉人民的财富,却是不允许的。大家几乎是在同一秒钟内,丢下手中的铁镐,扛起铁锹,向着野火,飞奔而去。

    地势是忽高忽低崎岖不平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山沟,多少沙滩。地边上沟边上又长满了葛针,浑身是刺,在那里等候着人们。衣服碰上,会被撕破;手碰上,会被扎伤。可是这一群扛铁锹的人,却不管这一切,他们像是空中的飞将,跨涧越沟,来到了着火的地方。

    这时候的风至少有七八级,这个山麓又正在风口上。狂风以雷霆万钧之力从山口里窜出来,从山岗上呼啸而过。疾风卷烈火,烈火焚枯草,一片黄色的草地转眼就变成了一片黑。你看到草尖上一点火、草茎上一点火、草根上一点火,一刹那就聚拢起来,形成一团火。你看到脚下一点火、身边一点火,一刹那就跑出去老远,像海滩上退潮那样,刚才在脚底下,冷不防就退了回去,要追也追不上。看样子,野火一定想把山岗烧遍,把苹果树烧光。可是人们并没有被它吓住,一定不让它过沟。有人用铁锹扑打,有人用衣服扑打,有人甚至用自己的手脚扑打,衣服烧着了,鞋了烧破了,手烧伤了,脸烧黑了。但是,野火再快,也不如人的腿快;风再硬,也不如人的心硬。大片的野火终于被扑灭了,只是无可奈何地冒着轻烟。

    大家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披上了烧破的衣服,扛起铁锹,谈笑风生地走回北梁子。没有一个人想到自己所受的损失:工分减少了,衣服撕破了,身体受伤了。他们也没有感到,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们似乎认为,这是很自然的,很平常的,像每天吃饭睡觉那样平常。

    这时候,风更大了,天更冷了,飞砂更多了。但是,在雨点般的铁锹的飞落下,胶泥却似乎变得软了起来,几锹就刨出一个坑来。成排成排的坑迅速地出现在田地上,好像有意要显示农民的英雄气概。同我共同劳动的这些农民,我应该说是非常熟悉的。我知道他们的姓名、爱好,也曾在他们家里吃过饭。平常日子我并没有感觉到他们身上有什么特异之处。可是今天,他们的形象在我眼内高大了起来。我想到毛主席的一句诗:“遍地英雄下夕烟”。我眼前站着这样一群老实朴素的农民,不正是“遍地英雄”吗?

    1966年2月17日

    爽朗的笑声

    据说,只有人是会笑的。我活在这个大地上几十年中,曾经笑过无数次,也曾看到别人笑过无数次。我从来没有琢磨过人会不会笑的问题,就好像太阳从东方出来,人们天天必须吃饭这样一些极其自然的、明明白白的、尽人皆知的、用不着去探讨的现象一样,无须再动脑筋去关心了。

    然而,人是能够失掉笑的。

    就连人能够失掉笑这个事实我以前也没有探讨过,不是用不着去探讨,而是没有想到去探讨,没有发现有探讨的必要;因为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失掉了笑的人,没有想到过会有失掉了笑的人,好像没有遇到过鬼或者阴司地狱,没有想到过有鬼或者有阴司地狱那样。

    人又怎能失掉笑呢?

    我认识一位参加革命几十年的老干部。虽然他资格老,然而从来不摆老资格,不摆架子。我一向对老干部怀着说不出的、极其深厚的、出自内心的感情与敬佩。他们好像是我的一面镜子,可以照见自己的不足,激励自己前进。因此,我就很愿意接近他,愿意对他谈谈自己的思想。当然并不限于这些。我们有时简直是海阔天空,上下古今,文学艺术,哲学宗教,无所不谈。他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在闲谈时他的笑声更使我永生难忘。这不是会心的微笑,而是出自肺腑的爽朗的笑声。这笑声悠扬而清脆,温和而热情;它好像有极大的感染力,一听到它,顿觉满室生春,连一桌一椅都仿佛充满了生气,一花一草都仿佛洋溢出活力。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笑声冲破了高楼大厦,冲出了窗户和门,到处飘流回荡,响彻了整个燕园。

    想当初当我听到这笑声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它怎样难能可贵,怎样不可缺少,就同日光空气一样,抬眼就可以看到,张嘴就可以吸入。又像春天的和风,秋日的细雨;只要有春天,有秋天,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得到。中国古诗说:“司空见惯浑闲事”,我一下子变成了古时候的司空了。

    然而好景不长,天空里突然堆起了乌云,跟着来的是一场暴风骤雨。这一场暴风骤雨真是来得迅猛异常。不但我们自己没有经受过,而且也没有听说别人曾经经受过。我们都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直打得天旋地转,昏头昏脑。有一个时期,我们都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在一个阴森可怕的恐怕要超过“白公馆”和“渣滓洞”的地方住了一些时候。以后虽然恢复了自由,然而每个人的脑袋上还都戴着一大堆莫须有的帽子,天天过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唯恐言行有什么“越轨”之处,随时提防意外飞来的横祸。我们的处境真比旧社会的童养媳还要困难。我们每个人脑海里都有成百个问号,成千个疑团;然而问天天不语,问地地不应。我们只有沉默寡言,成为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了。

    在这期间,我也曾几次遇到过他,都是在路上。我看到他从远处走了过来,垂目低头,步履蹒跚。以前我看惯了的他那种矫健的步伐,轻捷的行姿,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有时候下意识地迎上前去,好像是要做点什么;但是快到跟前的时候,最多也不过彼此相顾一下,立刻又低下了头,别转开脸,我们已经到了彼此不敢讲话,不能讲话的地步了。至于在这样的时刻他是怎样想的,我说不清楚。我心里只觉得一阵凄凉,眼泪立刻夺眶而出了。

    有一次,我在校医院门前遇到了他。这一回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个年老的妇女扶着他。他的身体似乎更不行了,路好像都走不全,腿好像都迈不开,脚好像都抬不起,颤巍巍地好不容易地向前挪动,费了好大劲才挪进了医院的大门,看样子是患了病。我一时冲动,很想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探问一声。然而我不敢。那暴风骤雨的情景猛孤丁地展现在我眼前,我那一点剩勇好像是微弱的爝火,经雨一打,立刻就熄灭了。我不敢保证,如果再有一次那样的暴风骤雨,是否我还能经受得住。我硬是压下了我那向前去探问的冲动,只是站在远处注视着他。我是多么关心他的身体啊!然而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站在一旁看。幸好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否则也会引起他内心的激动,这样的激动对他的身体肯定是没有好处的。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看他走进了校医院的玻璃门,他的身影在里面直晃动,在挂号处停留了一会儿,又被搀扶到走廊里去,身影于是完全消逝,大概是到哪一个屋子门口去等候大夫呼唤了。

    当时我虽然注视了他很久很久,但是在开头时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异的情况,对他的身体的关心占住了我整个的注意力。等到他的身影消逝以后,我猛然发现,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他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他已经把笑失掉,当然更不用说那爽朗的笑声了。我心里猛烈地一震,我自己的这一个平凡又伟大的发现使我吃惊。我从前只知道笑是人的本能;现在我又知道,人是连本能也会失掉的。我活了六十多年才发现了这样一个真理;然而这是一个多么残酷多么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理啊!

    我自己怎样呢?他在这里又在另外一种意义上成了我的一面镜子。拿这面镜子一照:我同他原来是一模一样,我脸上也是一点笑容都没有,我也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我也把笑失掉了。如果自己不拿这面镜子来照一照,这情况我是不会知道的。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告诉我,没有一个人敢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当时是没有几个人肯同我说话的。如果有大胆的人敢同我说上几句话,我反而感到不自然,感到受宠若惊。不时飞来的轻蔑的一瞥,意外遇到的大声的申斥,我倒安之若素,倒觉得很自然。我当时就像白天的猫头鹰,只要能避开人,我一定避开;只要有小路,我决不走大路;只要有房后的野径,我连小路也不走。只要有熟人迎面走来,我远远地就垂下了头。我只恨地上没有洞;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钻了进去,最好一辈子也不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能笑得起来吗?让他把笑保留住不失掉能办得到吗?我也只能同那一位老干部一样变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了。

    通过那几年的切身经历,我深深地感觉到,一个人如果失掉了笑,那就意味着,他同时也已经失掉了希望,失掉了生趣,失掉了一切。他活在世界上,在别人眼中,在他自己眼中,实际上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而已。什么清风,什么明月,什么春花,什么秋实,在别人眼中,当然都是非常可爱的;然而在他眼中,却什么快感也引不起来。他在这世界上如浮云,如幻影;世界对他也如浮云,如幻影。他自己就像一个幽灵,踽踽独行于遮天盖地的辽阔的寂寞中。他成了一个路人,一个“过客”,在默默地等候大限的来临。

    真理毕竟要胜利,乌云决不会永在。经过了一番风雨,燕园里又出现了阳光,全中国也出现了阳光。记得是在一个座谈会上,我同这一位革命老前辈又见面了。他头发又白了很多,脸上皱纹也增添了不少,走路显得异常困难,说话声音很低。才几年的工夫,他好像老了二十年。我的心情很沉重;但是同时又很愉快。我发现他脸上又有了笑容,他又把笑找回来了。在谈到兴会淋漓的时候,他大笑起来,虽然声音较低,但毕竟是爽朗的笑声。这样的笑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乍听之下,有如钧天妙乐,滋润着我的心灵,温暖着我的耳朵,怡悦着我的眼睛,激动着我的四肢。我觉得,这爽朗的笑声,就像骀荡的春风一样,又仿佛吹遍了整个燕园,响彻了整个燕园。我仿佛还听到它响彻了高山、密林、通都、大邑、工厂、农村、机关、学校,响彻了整个祖国大地,而且看样子还要永远响下去。

    我现在不但在这位革命老前辈的脸上看到了已经失掉而又找回来的笑,而且在很多人的脸上都看到了笑容;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妇女、儿童,无一例外。把笑失掉,是不容易的;把笑重新找回来,就更困难。我相信,一个在沧海中失掉了笑的人,决不能做任何的事情。我也相信,一个曾经沧海又把笑找回来的人,却能胜任任何的艰巨。一个很多人失掉了笑而只有一小撮人能笑的民族,决不能长久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只有能笑、会笑、敢笑、重新找回了笑的民族,才能创建宏伟的事业,才能在短期内实现四个现代化,才能阔步前进,建成社会主义,最终达到人类大同之域。

    发现只有人是会笑的,是科学家。发现人也是能失掉笑的,是曾经沧海的人。两者都是伟大的发现。曾经沧海的人发现了这个真理,决不会垂头丧气,而是加倍地精神抖擞。我认识的那一位革命老前辈,在这里又成了我的一面镜子。我们都要感激那个沧海,它在另一方面教育了我们。我从小就喜欢读苏东坡的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想改一下最后两句:“但愿人长笑,千里共婵娟。”我愿意永远永远听到那爽朗的笑声。

    1979年1月31日

    春城忆广田

    昆明素有春城之称。这个称号真正是名副其实的。哪一个从外地来到这里的人,一下飞机,一下火车,不立刻就感到这里是春意盎然,春光无限呢?我们读旧小说,常常遇到“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之类的句子。我从前总以为,这是小说家言,不足信的;这只是用来描绘他们心目中的阆苑仙境的。然而,到了昆明以后,才知道,这并非幻想,而是事实。如果人世间真有阆苑仙境的话,那么昆明就是一个。

    我对昆明并不陌生,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六次之多了。二十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到昆明的时候,我立刻就惊诧于这座城市风光之美丽,民风之淳朴。但是,我当时觉得,这里的街道还是比较狭窄的,铺的全是石头;街旁的建筑物也比较古老,都是用木头建成的。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边城”两个字,虽然我对于什么叫“边城”也并不是十分清楚的。

    但是,这里的自然风光之美毕竟是非常可爱的。谈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真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五百里滇池当然是名闻天下的。即如西山的巍峨,龙门的险峻,圆通山的花潮,曹溪寺的元梅,黑龙潭的清幽,华亭寺的堂皇,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和孔雀杉,金殿的铜瓦铜柱的大殿,大观楼的长联,省图书馆的收藏,所有这一切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屡见于古往今来文人骚客的文章中,蔚为天下奇观。再谈到昆明以及云南各处的茶花,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二。我们平常见到的花,雄奇的很多,秀丽的也不少。但兼有二者之长的,却绝无仅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秀丽固秀丽矣,但雄奇则有所不足。高树顶上的槐花,雄奇固雄奇矣,秀丽则大为欠缺。兼有二者的,在印席我见到的有木棉花,在中国则是茶花。试想在高大的树上开着碗口大的五颜六色的花朵,秀色夺人眼目,姿态快人胸怀,绚丽多采,宛如天空中一朵朵云霞,我们这些生长在北国的只见过雄奇而不秀丽,或只秀丽而不雄奇的花朵的人,看到这一些,难道能不为之惊叹不置吗?

    倘若我们再登上龙门远眺,我们那惊叹不置的程度决不会下于看到茶花。这里真称得上是天下奇景。试闭目想一想,在壁立千仞的悬岩峭壁上,硬是用人力一斧一凿,凿出了一条曲径、几座庙宇、许许多多的对联、无数尊的神像,难道不感到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吗?这些对联决不是空话俗套,而是描写了眼前的景色,抒发了人们登临的感受。“一径起细雨,千林散绿阴”,情景宛在眼前。“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把山高水长的景色描绘得具体生动。这只能用到龙门,决不能移用到别处。所谓“水中央”当然是指的滇池。我们站在龙门最高处,俯瞰滇池,下临无地,五百里滇池尽收眼底。风帆点点,烟水茫茫,稻田青青,堤岸长长。古人诗云:“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我们站在这里,大有“波撼昆明城”之感。甚至在水天渺茫中,我们仿佛还感到我们所在的龙门,都在随着水波的滚翻而轻轻地震摇。这就不仅是“波撼昆明城”,而是“波撼龙门巅”了。这还只是眼前的景色。这里还有许多优美的神话传说。比如对孝牛泉的传说等等。最优美的还是关于龙门最高处那一个奎星像的传说。这一座奎星像也是同其他庙宇神像一样是完全用石头雕成的。据说一个石匠用了毕生精力,雕凿这一座神像。雕到最后,只剩下奎星手中拿着的那一支笔了。也许是因为耗尽了精力,竟然失手把笔凿断。他一时怒恨交加,纵身投下悬崖,以身殉艺。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不是对我们都很有启发吗?

    这样的自然风光固然非常迷人。这里的淳朴民风迷人的程度决不下于自然风光。外地到过昆明的人都会异口同声表示同感。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我不但迷信相面,而且还迷信相声(不是那个曲艺的相声)。我相信,从一个人的方言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的性格来。昆明的方言的声调透露出什么样的性格来呢?透露的是:淳朴、正直、热情、忠厚。当我第一次到昆明来的时候,从本地人说话的声调中,我就得了这样一个印象。以后我多次到过昆明,同本地人接触越来越多,就充分证实了我的印象。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越来越证明我的看法颇有一些道理。前几天我在宾馆里同一位老同志开玩笑,说到我的迷信。他经过仔细地品味和考虑,竟然同意了我的看法。这就使我颇有点沾沾自喜了。真的,到过昆明的人,同本地人一接触,谁会不为他们那种诚悫淳朴的言谈举动所感动呢?谁会不感到来到这座春城就像处在盎然的春意中而怡然自得呢?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就越来越喜欢昆明,越来越爱昆明人了。

    昆明风光之美丽,民风之淳朴,确实都是值得赞美的,值得怀念的。但是昆明,也像全国各地一样,曾经经受过一番剧烈的凄风苦雨。在风雨交加中,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时候,特别是在失掉自由的时候,也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平生美好的际遇,想到所见所闻给我印象最深的人物和地方,其中当然也有昆明。一想到昆明的风光和民风,脑海里立刻就横七竖八地插上了一些茶花的影子、龙门的影子,耳边也仿佛响起了昆明人说话淳朴的声音。但是紧接着想到的就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与自己无缘了。自己今生大概再也不会重新见到昆明了。我是多么想念昆明啊!

    但是,出我意料之外地快,凄风苦雨终于过去了,我没有敢期望再见到的东西又见到了。对我来讲,简直像是一个奇迹:我现在又来到了昆明。我的那种边城之感,在前几次来的时候已经消逝无踪。现在看到的昆明是一座充满了阳光、花朵、诗情、画意的春城,同全国各地一样,昆明在经过了一番磨练之后,现在不是磨倒,而是磨练得更美丽、更明朗、更生动、更清新。我感到在这里太阳特别明亮,天空特别蔚蓝,空气特别新鲜,微风特别宜人,树木特别浓绿,花朵特别红艳。到了春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唐代诗人韩翃的一首著名的诗《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又是出我的意料,我在到昆明的当天下午带一位年轻的同志游翠湖的时候,竟在那里举办的一个花展和画展上看到有人用酣畅的书法书写的这一首诗。可见昆明人也是把这座春城同这一首名诗联系在一起的。我心里窃窃自喜。从此我又想到,昆明是一座有文化的城,这里的人是有高度文化的人。你只要看一看那些花盆上雕刻的字和画,甚至蒸鸡用的汽锅上的画和字,就能够知道,这里文化水平是多么高了。

    我来到这里,当然不仅仅是欣赏花盆上和汽锅上的诗与画。我又到处去走了走。昆明的名胜古迹很多,我前几次来时,都已游遍,而且游了不止一次。但是这些地方都是百看不厌的,我这次当然不会放过重游的机会。我又游了龙门、华亭寺、太华寺、筇竹寺、曹溪寺、圆通寺、珍珠泉、温泉等地,在所谓“天下第一汤”的泉水洗了澡,而且还长途跋涉重游了石林,到处风光如旧而胜于旧。我到处重温旧梦,颇多感慨。在风雨飘摇中,这些古迹基本上没有遭到破坏,这是十分令人宽慰的。特别是游圆通寺的时候,我的感慨更是特别多。上一次来游时,大殿神像,完整无缺,回廊清池,一片肃穆气象,颇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感。这次重游,寺院正在修缮,到处零乱地堆砖石,许多塑像都已不见。我一方面慨叹那种罪恶的破坏,使我憎恨过去的那一些蠢事。但是,在另一方面,看到重新油漆彩绘的殿堂,我眼前好像是乌云消尽,阳光普照,又对当前和将来,充满了希望。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伟大祖国的未来,毕竟是蒸蒸日上、光辉无量的,不是任何人可以破坏得了的。我能不兴会淋漓、逸兴遄飞吗?

    特别令我忆念难忘的是著名京剧演员关肃霜同志,她主演了全本《铁弓缘》。我虽然看了几十年京剧,但对京剧却完全是一个外行。不过外行也有外行的优点,他没有框框,不懂得清规戒律,他能看出一般内行人因囿于习惯而看不出来的东西。我自命就是这样一个外行。我真是惊诧于她那技巧的纯熟,工力的深厚,文武双全,唱做俱佳。在全国京剧演员中,像她这样的人才,恐怕已如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了。以半百之年,而且在饱经风霜之后,竟然还能达到这样炉火纯青的水平,我们所有观看她演出的人们无不啧啧称扬,赞不绝口,难道是偶然的吗?当我们上台感谢她的演出时,她再三强调,自己演得不好。这种虚怀若谷的精神,更使我们非常感动。我上面再三讲到昆明人情之美。据我了解,关肃霜同志不是昆明人,但在昆明已经住了几十年,我现在把她也当做昆明人的代表,我想昆明人和她自己大概都不会出来反对吧!

    总之,所有这一些风光之美,人情之美,这一次重游昆明,我都已经充分地享受到了。我真是感到无限的喜悦,无限的兴奋。在昆明短暂的停留,日子过得简直像在天堂里一般。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好像缺少点什么,我感到有点不足,有点惘然,有点寂寞,有点凄凉,有点惆怅,有点悲哀。古人的诗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想改一改:“冠盖满昆明,斯人独已逝。”昆明就缺少了一个人,这一个人在我前几次来昆明时,总是要见一面的。尽管时间极短,但是情谊很深。我之所以常常怀念昆明,同他也是不无关联的。然而,这一次重来,他却到哪里去了呢?我是多么怀念这个人啊!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李广田同志。

    他原名曦晨,不知从什么时候改名广田。我们在中学并不是同学,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现在也回忆不清了。不知怎么一来,我们就认识了。在北京读书的时候,他在北大,我在清华。距离虽然很远,但也时常见面。他有时候从城内长途跋涉,到清华园去看我。相聚的时间不长,我却是非常喜欢他的。他的为人,正如他的诗文一样,恳切真挚,朴素无华,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后来,我离开祖国,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呆了十多年。因为当时我们国家和世界上都正是多事之秋,我们没有能够通信。我回国以后,到了北京,他不久也到了北京。碰巧我们俩都担任了北京一个中学的校董。开会时又常常见面,一面叙旧,一面谈新,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又过了不久,他调到昆明在云南大学担任领导职务。我那时还没有到过昆明,只是从书本上和人们的口中知道昆明的情况,是所谓“四时无寒暑,一雨便成冬”的容易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曦晨这样一个人,到昆明这样一个地方来,我觉得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为他祝贺,也为昆明祝贺。他调来昆明的第三年,我第一次到了昆明,同曦晨见了面。一别三年,他乡音无改,衣着如旧,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一个恳切真挚、朴素无华的我多年见惯了的曦晨。我们都没有想到我们竟在万里之外见了面,我心里真是非常地高兴。以后,我几次到过或经过昆明,又同曦晨见过几面,都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愉快。有时候在报刊杂志上读到他写的诗文,也都感到异常的亲切。

    然而,好景不长,上面已经提到的那一阵凄风苦雨突然飞袭过来。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同曦晨都失掉了自由。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想,当然也不会想到曦晨。不知怎么一来,我竟然活了下来,又恢复了自由。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他的噩耗。我当时并不怎样悲哀:那种事情我已经听惯了,不以为怪了。我的心灵已经麻木了。

    今天我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这一座我梦寐以求的春城。我重游了许多地方,重温了旧梦。自然风光之美和人情之美越使我高兴,我就越惘然若有所失,时时处处不禁悲从中来。那一个在我的记忆中同这一座春城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人哪里去了呢?大街上,我看到熙熙攘攘的行人。这些人都是好人,都有愉快地自由地生存的权利,都有为祖国献身的权利,都有享受这一座春城的权利。然而我怀念的那一个人就没有这权利吗?在林林总总的人群中为什么独独竟少了那一个人呢?他同我岁数差不多,他是能够活下来的。他热爱新中国,热爱新中国的教育事业;他热爱生活,热爱这一座春城。他有一颗热忱的心,能够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他手里有一支生花的妙笔,他能够鼓吹升平,歌唱我们这一个太平盛世。他曾经高歌:

    春光似海,
    盛世如花。

    他是多么热爱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啊!然而,这样一个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也是热爱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的,但我只觉得茫茫大地,独缺此人。我心灵里的空虚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起来的。我感到寂寞,感到凄凉;为了他,我将永远感到寂寞,感到凄凉。

    我本来就是热爱这春城昆明的,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促使我爱的因素。这里是广田生活过的地方,工作过的地方,他的遗骨又埋在这里。这就会使我的记忆的丝缕永远萦绕在一座美丽的春城周围。我将永远怀念广田,永远爱这座春城。

    1979年3月2日

    游 天 池

    有如一个什么神仙,从天堂上什么地方,把一个神仙的池塘摔了下来,落到地上,落到天山里面,就成了现在的天池。

    民间流传的神话说,半山的小天池是王母娘娘的洗脚盆,山顶上的大天池是王母娘娘的浴池。如果真有一个王母娘娘的话,她的洗脚盆或者浴池大概也只能是这个样子。“西望瑶池降王母”,唐代大诗人杜甫已经这样期望过了。至于她究竟降下来了没有,我们不得而知。如今却只是王母已乘青鸾去,此地空余双天池。

    今天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天池。

    早就听到新疆朋友们说,到新疆来而不去天池,那就等于没有来。我们决不甘心到了新疆而等于没有来。所以在百忙中冒着传说中天池的寒气从乌鲁木齐趱行两百多里路来到了这里。

    天山像一团黑云,横亘天际。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到山顶上白皑皑的雪峰,插入蔚蓝的天空。我在内地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雪峰。来到这里,乍一看到,眼前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致也随之而腾涌。车子一开进大山,不时看到哈萨克牧民赶着羊群或马群,用老黄牛驮着蒙古包,从山上迤逦走下山来。耳朵里听到的是从万古雪峰上溶化后流下来的雪水在路旁山溪中潺湲的声音。靠近我们的山峰顶上并没有雪,只是在山脊的背阴处长满茂密的松林,据说是原始森林。一棵棵古松都长得苍劲挺直,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不长松林的地方,也都是绿草如茵,青翠如碧琉璃。在这些山峰的背后,就是万古雪峰,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抓一把雪过来。然而,据说有一些雪峰还没有人爬上去过哩。

    在一路泉声的伴奏下,车子盘旋而上。有时候路比较平坦;有时候则非常陡。往往是转过一个大弯以后,下视走过的山路,深深地落到脚下,令人目眩不敢久视。走到半山的时候,路旁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颜色深绿的池塘,这就是所谓小天池。在这样高的地方,有这样深的池塘,不是从天上摔下来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汽车再往上盘旋,最后来到一个山脊上。眼前豁然开朗,久仰大名的大天池就展现在眼前。烟波浩渺,水色深碧,据说是深不可测。在海拔两千米的地方,在众山环抱中,在一系列小山的下面,居然有这样一个湖泊。不见是不会相信的,见了仍然不能相信。这更加强了我的疑问:不是从天山摔下来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在这里,幻想大有驰骋的余地,神话也大有销售的市场。天池对面的山坡上长满了挺拔的青松。青松上面是群峰簇列。在众峰之巅就露出了雪峰,在阳光下亮晶晶闪着白光,仿佛离我们更近了。我们此时心旷神怡,逸兴遄飞,面对神话般的雪峰,真像是羽化而登仙了。

    在池边的乱石堆中,却另有一番景象。这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吵吵嚷嚷,拥拥挤挤,一点也没有什么仙气。有很多工厂或者什么团体,从几百里路以外,用汽车运来了肥羊,就在池边乱石堆中屠宰,鲜血溅地,赤如桃花;而且就地剥皮剔肉,把滴着鲜血的羊皮晒在石头上。在石旁支上大锅,做起手抓饭来。碧水池畔,炊烟滚滚;白山脚下,人声喧哗。那些带着酒瓶和乐器的人,又吃又喝,载歌载舞,划拳之声,震响遐迩。卖天山雪莲的人,也挤在里面,大凑其热闹。连那些哈萨克人放牧的牛,没有人管束,也挤在人群中,尖着一双角,摇着尾巴,横冲直撞,旁若无人。我想,不但这些牛心中眼中没有什么雪峰天池,连那些人,心中眼中也同样没有什么雪峰天池。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一碗手抓羊肉,一杯美酒。他们不过是把吃手抓羊肉的地方掉换一下而已。我仿佛看到雪峰在那里蹙眉,天池在那里流泪……

    至于我们自己,我们从远方来的人却是心中只有天池,眼中只有雪山。我恨不能把这白山绿水搬到关内,让广大的人民共饱眼福。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瞪大了眼睛,看着天池和雪峰,我想用眼睛把它们搬走。我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幻。王母娘娘又回来了。她正驾着青鸾,飞翔在空中,仙酒蟠桃,翠盖云旗,随从如云,侍女如雨,飞过雪峰,飞过青松,就停留在天池上面。“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此时云霞满天,彩虹如锦,幻成一幅五色缤纷的画图。

    但是,幻象毕竟只是幻象。一转瞬间,一切都消逝无余。展现在眼前的仍然是碧波荡漾的天池、郁郁葱葱的青松、闪着白光的雪峰和熙攘往来的人群。这时候,日头已经有点偏西。雪峰的阴影似乎就要压了下来。是我们下山的时候了。我们又沿着盘山公路,驶下山去。走到小天池的时候,回望雪峰,在大天池只能看到两座峰顶,这里却看到了五座,白皑皑,亮晶晶刺入蔚蓝无际的晴空。

    1979年8月3日写于乌鲁木齐野营地

    1980年5月14日改毕于北京

    火焰山下

    从前读《西游记》,读到火焰山,颇震惊于那火势之剧烈。后来,听人说,火焰山影射的就是吐鲁番。可是吐鲁番我以前从未到过,没有亲身感受,对于火焰山我就只有幻想了。

    万没有想到,我今天竟来到火焰山下。

    火焰山果然名不虚传。在乌鲁木齐,夜里看电影,须要穿上棉大衣。然而,汽车从乌鲁木齐开出,开过达坂城,再往前走一段,一出天山山口,进入百里戈壁,迎面一阵热风就扑向车内,我们仿佛一下子落到蒸笼里面;而且是越走越热。中午到了吐鲁番县,从窗子里看出去,一片骄阳,闪耀在葡萄架上,葡萄的肥大的绿叶子好像在喘着气。有人告诉我,吐鲁番的炎热时期已经过去;我们来的前两天,气温是摄氏四十多度;今天已经“凉爽”得多了,只有三十九度。但是,从我自己的亲身感受中,同乌鲁木齐比较起来,吐鲁番仍然是名副其实的火焰山。

    这让我立刻想到了非洲的马里。我曾在最热的时期访问过那个国家,气温是五十多度。我们被囚在有空调设备的屋子里,从双层的玻璃窗子看出去,院子里好像是一片火海。阳光像是在燃烧,不是像在吐鲁番一样燃烧在葡萄架上,而是燃烧在参天的芒果树上。芒果树也好像在喘着气。树下当然是有阴影的;但是连那些阴影看上去也决不给人以清凉的感觉,而仿佛是火焰的阴影。

    我眼前的吐鲁番俨然就是第二个马里。

    我们就在类似马里那样炎热的一个下午驱车近百里去探望高昌古城的遗址。

    一走出吐鲁番县,又是百里戈壁,寸草不生,遍布砂粒,极目天际,不见人烟。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这些砂粒上,每一粒都闪闪发光,仿佛在喷着火焰。远处是一列不太高的山,这就是那有名的火焰山。上面没有一点绿的东西,没有一点有生命的东西。石头全是赤红色的,从远处望过去,活像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这不是人间的火,也不是神话中的天堂里的火和地狱之火。这是火焰已经凝固了的火,纹丝不动,但却猛烈;光焰不高,但却团聚。整个天地,整个宇宙仿佛都在燃烧。我们就处在上达苍穹下抵黄泉的大火之中。

    我从前读《西游记》,读到那一段关于火焰山的描绘,我只不过觉得好玩而已。书上描绘说,离开火焰山不远,房舍的瓦都是红的,门是红的,板榻也是红的,总之是一切都是红的,连卖切糕的人推的车子也是红的。那里“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八百里当然是夸大之词;但是在我眼前,整个山全是红的,周围寸草不生,这些全是实情。我现在毫无好玩的感觉。我只有一个渴望,一个十分迫切的渴望,渴望得到铁扇公主那一把芭蕉扇,用手一扇,火焰立刻熄灭,清凉转瞬降临。

    我现在很不理解,为什么当年竟在这样一个地狱似的酷热的地方建筑了高昌城。唐朝的高僧玄奘到印度去求法,曾经路过高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面,对他在高昌的情况有细致生动的描绘。这里讲到了城门,讲到了王宫,讲到了王宫中的重阁,讲到了王宫旁边的道场。虽然没有讲到市廛的情况,但是有上述的那些地方,则王宫之外,必然是市廛林立,行人熙攘。每当黄昏时分,夜幕渐渐笼罩住大漠,黑暗弥漫于每一个角落,跋涉过千山万水,横绝大戈壁的商队迤逦入城,驼铃丁当,敲碎了黄昏的寂静。每一间黄土盖成的房子里也必然有淡黄的灯光流出,把窄窄的长街照得朦胧虚幻,若有若无……但是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早已面目全非,城市的轮廓大体可见,城门和街道历历可指。然而看到的却只有断壁颓垣,而且还不同于一般的断壁颓垣。这里根本没有砖瓦,所有的建筑——皇宫、佛寺、大厅、住宅,统统是黄土堆成。这种黄土坚硬似铁,历千年而不变,再加上这里根本很少下雨,因此这一座黄泥堆成的城才能保存到今天。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一片淡黄,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春风不度玉门关”,春天好像已经被锁在关内,这里与春天无份了。

    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玄奘来到这里是什么情景。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同麹文泰会面,怎样同麹文泰的母亲会面的。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大概每天也就奔波于一片淡黄之中。麹文泰也像后来唐太宗一样想劝玄奘还俗。玄奘坚持不动,甚至以绝食至死相威胁,终于感动了麹文泰母子,放玄奘西行。这是多么热烈的人类生活的场面。然而今天这一些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一时忍不住发思古之幽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是我却并没有独怆然而泪下。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人都是这样,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丢开了这种幽情,抬眼四望,这一座黄土古城的断壁颓垣顿时闪出了异样的光辉。

    第二天,我们又在同样酷热的天气中去凭吊交河古城。这座古城正处在同高昌相反的方向。从表面上看上去,它同高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一样是黄土堆成的断壁颓垣,一样是寸草不生,一样是一片淡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样能引起人们的思古之幽情。但是,从环境上来看,却与高昌迥乎不同。“交河”这个名称就告诉我们,它是处在两河之交的地方。从残留的城墙上下望,峭壁千仞,下有清流,绿禾遍野,清泉潺湲。我从前读唐代诗人李颀的诗《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交河究竟是什么样子。今天亲身来到交河,一目了然,胸无阻滞,我那思古之幽情反而慢慢暗淡下去,而对古人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由衷地钦佩起来了。

    就这样,我在吐鲁番住了几天,两天看了两座历史上有名的古城。这两座名城同火焰山当然不一样,但是其炎热的程度却只能说是不相上下。我上面讲到的看到火焰山时的那一个渴望得到铁扇公主芭蕉扇的幻想,时时萦绕在我脑际,一刻也不想离去。然而我的理智却让我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只是幻想,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铁扇公主,哪里会有什么芭蕉扇?吐鲁番这地方注定是火焰山的天下了。

    然而,到了黄昏时分,当我们凭吊完古城乘车回宾馆的时候,招待我们的主人提出来要到葡萄沟去转一转。我根本不知道,葡萄沟是什么样子。“去就去吧!”我在心里平静地想,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能会出现什么奇迹。

    可是,汽车转了几转,奇迹就在眼前出现了。两行参天的杨树整整齐齐地排在大路两旁,潺潺的水声透过杨树传了出来。浓密的葡萄架散布在小溪岸边,杨柳树下。这里绿意葱茏,浓荫四布。身上还感到有一些凉意。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现在是在火焰山下吗?是不是真有人借来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把火焰扇灭了呢?我自凝神细看:绿杨葡萄,清泉潺湲,丝毫也不容怀疑。我来到葡萄沟了。

    车子开上去,最后到了一座花园。园子里长满葡萄,小溪萦绕。山脚下有一个小池子,泉水从石缝中流出,其声清脆。有一群红色游鱼在池中摇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品尝着有名的新疆葡萄。此时凉意渐浓,仿佛一下子从酷热的三伏来到凉爽的深秋,火焰山一下子变成了清凉世界。看来,铁扇公主的那一把芭蕉扇在唐代大概是缺少不了的。但是,到了今天,已经换了人间,这扇子就没有作用了。

    新疆毕竟是一块宝地,有火焰山,也有葡萄沟,而葡萄沟偏偏就在火焰山下。这就是我们的吐鲁番,这就是我们的新疆。

    1979年8月26日在库车写成初稿

    1980年4月22日在北京修改完成

    在 敦 煌

    刚看过新疆各地的许多千佛洞,在驱车前往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的路上,我心里就不禁比较起来:在那里,一走出一个村镇或城市,就是戈壁千里,寸草不生;在这里,一离开柳园,也是平野百里,禾稼不长;然而却点缀着一些骆驼刺之类的沙漠植物,在一片黄沙中绿油油地充满了生意,看上去让人不感到那么荒凉、寂寞。

    我们就是走过了数百里这样的平野,最终看到一片葱郁的绿树,隐约出现在天际,后面是一列不太高的山岗,像是一幅中国水墨山水画。我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是来到了。

    果然是敦煌到了。我对敦煌真可以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我在书里读到过敦煌,我听人谈到过敦煌,我也看过不知多少敦煌的绘画和照片。几十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一下子看在眼里,印在心中,“相见翻疑梦”,我似乎有点怀疑,这是否是事实了。

    敦煌毕竟是真实的。它的样子同我过去看过的照片差不多,这些我都是很熟悉的。此处并没有崇山峻岭,幽篁修竹,有的只不过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千岁老榆,高高耸入云天的白杨,金碧辉煌的牌楼,开着黄花、红花的花丛。放在别的地方,这一切也许毫无动人之处;然而放在这里,给人的印象却是沙漠中的一个绿洲,戈壁滩上的一颗明珠,一片淡黄中的一点浓绿,一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至于千佛洞本身,那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五光十色,云蒸霞蔚。无论用多么繁缛华丽的语言文字,不管这样的语言文字有多少,也是无法描绘,无法形容的。这里用得上一句老话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洞子共有四百多个,大的大到像一座宫殿,小的小到像一个佛龛。几乎每一个洞子里都画着千佛的像。洞子不论大小,墙壁不论宽窄,无不满满地画上了壁画。艺术家好像决不吝惜自己的精力和颜料,决不吝惜自己的光阴和生命,把墙壁上的每一点空间,每一寸的空隙,都填得满满的,多小的地方,他们也决不放过。他们前后共画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给我们留下了这些动人心魄的艺术瑰宝。有的壁画,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经过了一千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沙浸,但彩色却浓郁如新,鲜艳如初。想到我们先人的这些业绩,我们后人感到无比地兴奋、震惊、感激、敬佩,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走进了洞子,就仿佛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甚至古代的异域世界;仿佛走进了神话的世界,童话的世界。尽管洞内洞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塑,特别是看到墙上的壁画:人物是那样繁多,场面是那样富丽,颜色是那样鲜艳,技巧是那样纯熟,我们内心里就不禁感到热闹起来。我们仿佛亲眼看到释迦牟尼从兜率天上骑着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龙吐水为他洗浴,一下生就走了七步,口中大声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仿佛看到他读书、习艺。他力大无穷,竟把一只大象抛上天空,坠下时把土地砸了一个大坑。我们仿佛看到他射箭,连穿七个箭靶。我们仿佛看到他结婚,看到他出游,在城门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与和尚,看到他夜半乘马逾城逃走,看到他剃发出家。我们仿佛看到他修苦行,不吃东西,修了六年,把眼睛修得深如古井。我们又仿佛看到他翻然改变主意,毅然放弃了苦行,吃了农女献上的粥,又恢复了精力,走向菩提树下,同恶魔波旬搏斗,终于成了佛。成佛后到处游行,归示,度子,年届八旬,在双林涅槃。使我们最感兴趣、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许许多多的涅槃的画。释迦牟尼已经逝世,闭着眼睛,右胁向下躺在那里。他身后站着许多和尚和俗人。前排的人已经得了道,对生死漠然置之,脸上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后排的人,不管是国王,各族人民,还是和尚、尼姑,因为道行不高,尘欲未去,参不透生死之道,都嚎啕大哭,有的捶胸,有的打头,有的击掌,有的顿足,有的撕发,有的裂衣,有的甚至昏倒在地。我们真仿佛听到哭声震天,看到泪水流地,内心里不禁感到震动。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师,他们看到主要敌手已死,高兴得弹琴、奏乐、手舞、足蹈。在盈尺或盈丈的墙壁上,宛然一幅人生哀乐图。这样的宗教画,实际上是人世社会的真实描绘。把千载前的社会现实,栩栩如生地搬到我们今天的眼前来。

    在很多洞子里,我们又仿佛走进了西方的极乐世界,所谓净土。在这个世界里,阿弥陀佛巍然坐在正中。在他的头上、脚下、身躯的周围画着极乐世界里各种生活享受:有伎乐,有舞蹈,有杂技,有饮馔。好像谁都不用担心生活有什么不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这些饮食和衣服,都用不着人工去制作。到处长着如意神树,树枝子上结满了各种美好的饮食和衣着,要什么,有什么,只须一伸手一张口之劳,所有的愿望就都可以满足了。小孩子们也都兴高采烈,他们快乐得把身躯倒竖起来。到处都是美丽的荷塘和雄伟的殿阁,到处都是快活的游人。这些人同我们这些凡人一样,也过着世俗的生活。他们也结婚。新郎跪在地上,向什么人叩头。新娘却站在那里,羞答答不肯把头抬。许多参加婚礼的客人在大吃大喝。两只鸿雁站在门旁。我早就读过古代结婚时有所谓“奠雁”的礼节,却想不出是什么情景。今天这情景就摆在我眼前,仿佛我也成了婚礼的参加者了。他们也有老死。老人活过四万八千岁以后,自己就走到预先盖好的坟墓里去。家人都跟在他后面,生离死别。虽然也有人磕头涕哭,但是总起来看,脸上的表情却都是平静的、肃穆的,好像认为这是人生规律,无所用其忧戚与哀悼。所有这一切世俗生活的绘画,当然都是用来宣扬一个主题思想:不管在什么样的生活环境中,只要一心念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净土,享受天福。这当然都是幻想,甚至是欺骗。但是艺术家的态度是认真的,他们的技巧是惊人的。他们仔细地描,小心地画,结果把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画得像真实的事物一样,生动活泼地、毫不含糊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对于历史得到感性认识,让我们得到奇特美妙的艺术享受。艺术家可能真正相信这些神话的,但是这对我们是无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的画。这些画画得充满了热情,而且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话,不管是多么离奇荒诞,他们的模特儿总脱离不开人和人生,艺术家通过神仙和神话,让过去的人和人生重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探骊得珠,于愿已足,还有什么可以强求的呢?

    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件小事:在这富丽堂皇的极乐世界中,在巍峨雄伟的楼台殿阁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鼓着眼睛,尖着尾巴,用警惕狡诈的目光向四下里搜寻窥视,好像见了人要逃窜的样子。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艺术家偏偏在这个庄严神圣的净土里画上一只老鼠。难道他们认为,即使在净土中,四害也是难免的吗?难道他们有意给这万人向往的净土开上一个小小的玩笑吗?难道他们有意表示即使是净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纯洁吗?我们大家都不理解,经过推敲与讨论,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们都很感兴趣,认为这位艺术家很有勇气,决不因循抄袭,决不搞本本主义,他敢于石破天惊地去创造。我们对他都表示敬意。

    在许多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了许多经变,什么法华经变,楞伽经变,金光明经变,如此等等。艺术家把经中的许多章节,不是根据经文,而是根据变文,用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这些经变里,法华经普门品似乎是最受欢迎的一品。普门品说,谁要是一心称观世音菩萨的名,入大火,大火不能烧;入大水,大水不能漂;入海求宝遇到黑风,船飘堕罗刹国,可以解脱罗刹之难;遭迫害临刑,刑刀段段坏;女子求生男孩,就可以生福德智慧之男;求生女孩,就可以生端正有相之女。总之,威灵显赫,有求必应。画上最多的是临刑刀寸寸断的情景。这似乎是最能形象地表现观音菩萨的法力的一个题材。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许多描绘人民生活和生产的情景。一个农民赶着耕牛去耕地。许多小手工业者坐在那里制作什么东西。人们在家里面安静地宴客。人们在花园中游乐。人们到灞桥去送别亲友,折杨柳为赠。我曾在不知多少唐诗中读到这情景,今天才第一次在绘画上看到。最有意思的、最耐人寻味的是许多绘画,画的是人们大便的情景,刷牙的情景,据我所知道的,在世界各国任何时代的任何绘画中都难找到这样的绘画。这好像也成了绘画的禁区。然而我们的艺术家却有勇气冲破这不成文而事实上却存在的禁区,把这种细微并不那么太雅观的情景画给我们看。除了佩服以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此外,描绘舞蹈的场面和杂技的场面,也是非常动人的。一个个乐队,一个个乐工,手中执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什么箫、笛、筝、琴、箜篌、排箫、阮咸、琵琶,还有尺八,神情是这样逼真,人物是这样细致,我们耳中仿佛能听到各种乐器和谐的弹奏声,静静的洞子一时喧阗起来。舞蹈的场面也很动人。男女舞人,翩翩起舞,有人甩着长大的袖子,有人动作非常强烈,所谓“胡旋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们看到的虽然不是真正舞蹈,而只是绘画,但是我们也恍然感到“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輶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至于杂技,更是动人心魄。一个演员站在那里,头上顶着长竿,竿顶上站着一个人,人头顶上还站着一个小孩子。看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不禁为画上的古人担忧起来。然而,不要怕,两旁还站着两个人哩。他们好像是为了防备万一而站在那里。虽然都戴着纱帽,斯斯文文的,看来好像也满有把握。我们可以放心了。前面坐着一些人,这大概就是观众。画面上人数不算多,但看上去却热闹得很。在古代文化交流中,音乐、舞蹈和杂技,好像是占着突出的地位。在新疆的许多千佛洞中,这样的场面也是随时可见的。

    在所有的经变中,维摩诘经变是最常见的。这一部经在唐代大概非常流行、非常受欢迎的。唐代一个姓王的大诗人,取名维,字摩诘,合起来就是维摩诘,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我们在很多洞子里,都看到关于维摩诘的壁画。尽管大小不同,洞子不同;但是他的形象却基本上是一致的。维摩诘手执麈尾或者扇子,傲然地斜坐在一张床上,眼神嘴角流露出一副能言善辩、轻蔑藐视的神态。这一部经本身就是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讲的是一个佛教的居士,名叫维摩诘,唐玄奘译为无垢称。他深通佛法,辩才无碍。有一次他病了,如来佛派大弟子舍利弗去问疾。舍利弗吃过他辩才的苦头,有点发怵不敢去。佛又派大目犍连、大迦叶、须菩提、富楼那多罗尼子、摩诃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罗睺罗、阿难、弥勒菩萨、善德等等去,但是谁也没有胆量去。最后文殊师利膺命前往。维摩诘以神力空其室内,只留下了一张床,他生病坐在上面。于是二人展开了一场辩才战。诸菩萨、大弟子、群释、四天王等都赶来瞧热闹。后来舍利弗和大迦叶也赶了来。最后文殊师利和维摩诘一起来见佛。这一篇小说似的经文以如来把正法付嘱于弥勒佛而结束。小说本身内容很丰富,辩论很激烈,描绘很生动,对话很犀利。壁画更发展了这一部经文,把故事画得热闹非常、生动活泼,具有极大的感染力。维摩诘仿佛就要从床上站立起来,而且要走下墙来,同我们展开一场唇枪舌战……

    在许多洞子里,除了神话故事以外,还画着许多世俗画。开洞的窟主往往把自己以及一家人都画在墙上。有时候画上一队男官人,前面的几个都是秃头的和尚;一队贵妇前面几个是秃头的尼姑。这是本家庭里面出家的人,是他们的光荣,是他们的骄傲,所以才被画在前面。这些男女贵人排成队,好像要向佛爷走去。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像画在这千佛洞里呢?是为了宗教功德吗?还是为了永垂不朽?恐怕二者都有一点吧。最引人注目的是张义潮出游图。唐代这一个独霸一方的大军阀、大官僚,在河西一带很有势力,很有影响,他一跺脚,整个河西走廊都会震动。他的家族开凿了不少的洞子,在一个洞子里就画着自己出游的情景。他自己巍然骑在马上,前面是部队开路,也都骑着马,有的手里拿着乐器,有的手里举着旗帜。拿乐器的正在猛吹猛奏,好像是要行人回避,也好像是在为军容壮声威。后面跟的是成群的扈从,都是宽衣博带,雍容华贵。乐器中除了喇叭等之外,还有画角,我从小念唐诗,不知多少次碰到“画角”这个字眼,但是始终没有见过画角是什么样子。今天见面,宛如故友重逢,分外感到亲切。总之,这一幅一千多年前的出游行乐图,彩色鲜艳地、生动活泼地摆在我们眼前。当时的情景跃然壁上。我们今天站在下面看壁画的人,恍惚间成了当时站在路旁的旁观者,看人马杂沓,车如流水,乐声喧腾,尘土飞扬,好像正从墙壁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转瞬即逝。

    在一个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一幅巨大的五台山图。既然是五台山,当然与宣扬文殊菩萨是分不开的。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却是一幅用绘画形式表现出来的地图和人民生活图。这幅图上画的是从镇州(正定)一直到并州(太原)旅途的情景。这条绵延数百里的路是同绵延数百里的五台山分不开的。这座大山峰峦起伏,山头林立,宛如雨后的春笋一般。山上的名刹都画出了房舍,标出了名字。山下则是一条商路。商人们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牲口背上驮着货物,匆匆忙忙向前趱行。旅途是遥远的,就必然要有住宿的客店。于是在图上许多地方都画着客店。店主人、店小二在热情地招呼客人,客人则是出出进进,热闹非常。我们今天的中国青年,甚至中年老年,习惯于住北京饭店、国际饭店一类的高楼大厦,对古代商人旅人行路困难丝毫没有认识。读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还有什么“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也许还能引起一些遐思,但是决不会引起同情,我们对那种生活已经非常非常隔膜了。但是这一幅五台山图,会把我们带回到当年的生活环境中去,让我们做一个思古的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一幅壁画无疑是我们的国宝之一。当年有一个帝国主义国家要出十万美元,收买这一幅壁画,没有得逞,否则我们的这件国宝早已到了波士顿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去了。岂不惜哉!

    在另外一些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一些和尚西行求法的壁画。这也是必然的。开凿这些洞子主要的是为了宣扬佛教。“千佛洞”这个名词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佛教来自印度,这里画着许多出生在印度的佛爷和菩萨,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没有中国和尚到印度去取经,没有印度和尚到中国来送经,佛教是决不会自己走了来的。因此,我们总是期望,在某一些洞子里能够看到中国西行求法的和尚,事实上也正是这样,我们看到了,而且看到的还不少。一提到西行求法,谁都会立刻就想到唐代高僧玄奘。在一个洞子里,我们确实看到了唐僧取经的壁画。这是一幅水月观音的巨大的壁画,水月观音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全壁。他身上衣着金碧辉煌,头上冠冕富丽堂皇。令人吃惊的是,他嘴上居然还留着一撮小胡子。他神态倨傲又慈悲,伸脚坐在那里。在壁画的右下角一块小小的地方画着玄奘,双手合十站在一个悬崖上,面向水月观音,好像就正向他致敬。他身后是大徒弟孙悟空,手里牵着那一匹小白龙变成的马。二徒弟猪八戒和三徒弟沙僧跑到哪里去了呢?看样子他们并没有去寻山探路,也不是去托钵求斋,他们还站在壁画外面,正在向着壁画里走哩。

    同求法高僧有联系的是商人。宗教按理说是出世的,和尚尼姑是不许触摸金银的。而“商人重利轻别离”,他们总是想赚大钱的。他们之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哪里会有什么联系呢?但是所有在中国境内的千佛洞都是开凿在丝绸之路沿线的,丝绸之路顾名思义是一条商业大道。这就有力地说明了二者间的密切关系。在印度佛教史上,从佛祖释迦牟尼开始,就同商人有亲密地往来,和尚和商人,不但相辅相成,而且相依为命。所以丝绸之路,同时也是宗教之路。中国、印度和其他国家的高僧很大一部分是走丝绸之路来往的。因此,在千佛洞里除了求法高僧外,看到商人的壁画,也是很自然的。在新疆拜城克孜尔千佛洞中,我曾在一壁佛画的中间一小块空隙中看到一个穿伊朗服装的商人,赶着几匹骆驼,上面驮着中国出产的丝,正在走路的样子。一个佛爷站在旁边,好像把自己的右手的两个指头像点蜡烛一样点了起来,发出万丈光芒,照亮了丝绸之路。这幅壁画的用意是再清楚不过的,这里用不着多说。在敦煌的千佛洞里,丝绸之路也有所表现。贩运丝绸的中外商人,赶着骆驼和马,向西方迈进。沙路茫茫,前途万里,而商人毫不气馁。有的地方画着商人在路上走路的情况。路大概是很难走,马走得乏了,再也不想前进,于是一个商人在前面用力牵,另一个商人在后面拼命地用鞭子抽打,人忙马嘶的情景宛在目前,宛在耳边。还有不少地方画着商人遇劫的情况。一些绿林豪客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耀武扬威地挡在那里。商人们则卑躬屈膝,甚至跪在地上求饶,觳觫之状可掬,他们仿佛是在对话,声音就响在我们耳边。可见,虽然有佛光照亮万里长途,但人间毕竟是人间,行路难之叹,唐代诗人早就发出来了,何况是漫漫数万里呢?至于海上商路,虽然不在丝绸之路上,但是我们的艺术家也不放过。我们在几个地方都看到航海的商船。船并不大,上面画着几个人,好像都已经把船占满了,有点象征主义的味道。但是船外的海涛决不含糊地告诉我们,这是飘洋过海的壮举。为什么在万里之外的甘肃新疆大沙漠里,竟然画到海上贸易呢?这一点,我还不十分清楚,也还要推敲而且研究。

    总之,洞子共有四百多个,壁画共有四万多平方米,绘画的时间绵延了一千多年,内容包括了天堂、净土、人间、地狱、华夏、异域、和尚、尼姑、官僚、地主、农民、工人、商人、小贩、学者、术士、妓女、演员,男、女、老、幼,无所不有。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我仿佛漫游了天堂、净土,漫游了阴司、地狱,漫游了古代世界,漫游了神话世界,走遍了三千大千世界,攀登神山须弥山,见到了大梵天、因陀罗,同四大天王打过交道,同牛首马面有过会晤,跋涉过迢迢万里的丝绸之路,漂渡烟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看过佛爷菩萨的慈悲相,听维摩诘的辩才无碍,我脑海里堆满色彩缤纷的众生相,错综重叠,突兀峥嵘,我一时也清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短短几天之内,我仿佛生活了几十年。在过去几十年中,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抽象的东西,现在却变得非常具体了。这包括文学、艺术、风俗、习惯、民族、宗教、语言、历史等等领域。我从前看到过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的帝王图,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宋朝朱襄阳朱点山水,明朝陈老莲的人物画,大涤子的山水画,曾经大大地惊诧于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但在敦煌壁画上,这些都似乎是司空见惯,到处可见。而且敦煌壁画还要胜它们一筹:在这里,浪漫主义的气氛是非常浓的。有的画家竟敢画一个乐队,而不画一个人,所有的乐器都系在飘带上,飘带在空中随风飘拂,乐器也就自己奏出声音,汇成一个气象万千的音乐会。这样的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甚至在别的国家的绘画史上能够找得到吗?

    不但在洞子里我们好像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就是在洞子外面,我们倘稍不留意,就恍惚退回到历史中去。我们游览国内的许多名胜古迹时,总会在墙壁上或树干上看到有人写上的或刻上的名字和年月之类的字,什么某某人何年何月到此一游。这种不良习惯我们真正是已经司空见惯,只有摇头苦笑。但要追溯这种行为的历史那恐怕是古已有之了。《西游记》上记载着如来佛显示无比的法力,让孙悟空在自己的手掌中翻筋斗,孙悟空翻了不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筋斗,最后翻到天地尽头,看到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为了取信于如来佛,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还顺便撒了一泡猴尿。因此,我曾想建议这一些唯恐自己的尊姓大名不被人知、不能流传的善男信女,倘若组织一个学会时,一定要尊孙悟空为一世祖。可是在敦煌,我的想法有些变了。在这里,这样的善男信女当然也不会绝迹。在墙壁上题名刻名到处可见,这些题刻都很清晰,仿佛是昨天才弄的。但一读其文,却是康熙某年,雍正某年,乾隆某年,已经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当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不禁一愣:难道我又回到康熙年间去了吗?如此看来,那个国籍有点问题的孙悟空不能专“美”于前了。

    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仿佛远离尘世的弥漫着古代和异域气氛的沙漠中的绿洲中生活了六天。天天忙于到洞子里去观看。天天脑海里塞满了五光十色丰富多彩的印象,塞得是这样满,似乎连透气的空隙都没有。我虽局处于斗室之中,却神驰于万里之外;虽局限于眼前的时刻之内,却恍若回到千年之前。浮想联翩,幻影沓来,是我生平思想最活跃的几天。我曾想到,当年的艺术家们在这样阴暗的洞子里画画,是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啊!我从前读过一部什么书,大概是美术史之类的书,说是有一个意大利画家,在一个大教堂内圆顶天篷上画画,因为眼睛总要往上翻,画了几年之后,眼球总往上翻,再也落不下来了。我们敦煌的千佛洞比意大利大教堂一定要黑暗得多,也要狭小得多,今天打着手电,看洞子里的壁画,特别是天篷上藻井上的画,线条纤细,着色繁复,看起来还感到困难,当年艺术家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困难要克服。周围是茫茫的沙碛,夏天酷暑,而冬天严寒,除了身边的一点浓绿之外,放眼百里惨黄无垠。一直到今天,饮用的水还要从几十里路外运来,当年的情况更可想而知。在洞子里工作,他们大概只能躺在架在空中的木板上,仰面手执小蜡烛,一笔一笔地细描细画。前不见古人,我无法见到那些艺术家了。我不知道他们的眼睛也是否翻上去再也不能下来。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们,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优美的杰作,惊人的艺术瑰宝。我们真应该向这些艺术家们致敬啊!

    我曾想到,当年中国境内的各个民族在这一带共同劳动,共同生活,有的赶着羊群、牛群、马群,逐水草而居,辗转于千里大漠之中;有的在沙漠中一小块有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努力劳作。在这里,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幸福,水就是希望,水就是一切,有水斯有土,有土斯有禾,有禾斯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生存。在许多洞子里的壁画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从人们的面貌和衣着上就可以看到这些人是属于种种不同的民族的。但是他们却站在一起,共同从事什么工作。我认为,连开凿这些洞的窟主,以及画壁画的艺术家都决不会出于一个民族。这些人今天当然都已经不在了。人们的生存是暂时的,民族之间的友爱是长久的。这一个简明朴素的真理,一部中国历史就可以提供证明。我们生活在现代,一旦到了敦煌,就又仿佛回到了古代。民族友爱是人心所向,古今之所同。看了这里的壁画,内心里真不禁涌起一股温暖幸福之感了。

    我又曾想到,在这些洞子里的壁画上,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中国境内各个民族的人民,而且可以看到沿丝绸之路的各国的人民,甚至离开丝绸之路很远的一些国家的人民。比如我在上面讲到如来佛涅槃以后,许多人站在那里悲悼痛苦,这些人有的是深目高鼻,有的是颧骨高而眼睛小,他们的衣着也完全不同。艺术家可能是有意地表现不同的人民的。当年的新疆、甘肃一带,从茫昧的远古起,就是世界各大民族汇合的地方。世界几大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希腊的文化在这里汇流了。世界几大宗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在这里汇流了。世界的许多语言,不管是属于印欧语系,还是属于其他语系也在这里汇流了。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文学、艺术、音乐,也在这里汇流了。至于商品和其他动物植物的汇流更是不在话下。所有这一切都在洞子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遥想当年丝绸之路全盛时代,在绵延数万里的路上,一定是行人不断,驼、马不绝。宗教信徒、外交使节、逐利商人、求知学子,各有所求,往来奔波,绝大漠,越流沙,轻万生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奈苑,虽不能达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盛况可以想见。到了今天,情势改变了,大大地改变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流沙漫漫,黄尘滚滚,当年的名城——瓜州、玉门、高昌、交河,早已沦为废墟,只留下一些断壁颓垣,孤立于西风残照中,给怀古的人增添无数的诗料。但是丝路虽断,他路代兴,佛光虽减,人光有加,还留下像敦煌莫高窟这样的艺术瑰宝,无数的艺术家用难以想象的辛勤劳动给我们后人留下这么多的壁画、雕塑,供我们流连探讨,使世界各国人民惊叹不置。抚今追昔,我真感到无比地幸福与骄傲,我不禁发思古之幽情,觉今是昨亦是,感光荣于既往,望继承于来者,心潮起伏,感慨万端了。

    薄暮时分,带着那些印象,那些幻想,怀着那些感触,一个人走出了招待所去散步。我走在林荫道上,此时薄霭已降,暮色四垂。朱红的大柱子,牌楼顶上碧色的琉璃瓦,都在熠熠地闪着微光。远处砂碛没入一片迷茫中,少时月出于东山之上,清光洒遍了山头、树丛,一片银灰色。我周围是一片寂静。白天里在古榆的下面还零零落落地坐着一些游人,现在却空无一人。只有小溪中潺湲的流水间或把这寂静打破。我的心蓦地静了下来,仿佛宇宙间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幻想又在另一个方面活跃起来。我想到洞子里的佛爷,白天在闭着眼睛睡觉,现在大概睁开了眼睛,连涅槃了的如来也会站了起来。那许多商人、官人、菩萨、壮汉,白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壁上,任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现在大概也走下墙壁,在洞子里活动起来了。那许多奏乐的乐工吹奏起乐器,舞蹈者、演杂技者,也都摆开了场地,表演起来。天上的飞天当然更会翩翩起舞,洞子里乐声悠扬,花雨缤纷。可惜我此时无法走进洞子,参加他们的大合唱。只有站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倾耳聆听而已。

    在寂静中,我又忽然想到在敦煌创业的常书鸿同志和他的爱人李承仙同志,以及其他几十位工作人员。他们在这偏僻的沙漠里,忍饥寒,斗流沙,艰苦奋斗,十几年,几十年,为祖国,为人民立下了功勋,为世界上爱好艺术的人们创造了条件。敦煌学在世界上不是已经成为一门热门学科了吗?我曾到书鸿同志家里去过几趟。那低矮的小房,既是办公室、工作室、图书室,又是卧室、厨房兼餐厅。在解放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生活条件尚且如此之不够理想,谁能想象在解放前那样黑暗的时代,这里艰难辛苦会达到何等程度呢?门前那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承仙同志告诉我,他们在将近四十年前初到的时候,这棵梨树才一点点粗,而今已经长成了一棵粗壮的大树,枝叶茂密,青翠如碧琉璃,枝上果实累累,硕大无比。看来正是青春妙龄,风华正茂。然而看着它长起来的人却垂垂老矣。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在他们身上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了痕迹。然而,他们却老当益壮,并不服老,仍然是日夜辛勤劳动。这样的人难道不让我们每个人都油然起敬佩之情吗?

    我还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合抱的老榆树下,在如茵的绿草丛中,在没入暮色的大道上,在潺潺流水的小河旁。它似乎向我招手,向我微笑,“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这影子真是可爱极了。我是多么急切地想捉住它啊!然而它一转瞬就不见了。一切都只是幻影。剩下的似乎只有宇宙和我自己。

    剩下我自己怎么办呢?我真是进退两难,左右拮据。在敦煌,在千佛洞,我就是看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餍足的。有那样桃源仙境似的风光,有那样奇妙的壁画,有那样可敬的人,又有这样可爱的影子。从我内心深处我真想长期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间奔波了六十多年才最后找到了一个归宿。然而这样做能行得通吗?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离开这里。在人生中,我的旅途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我还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在我前面,可能还有深林、大泽、崇山、幽谷,有阳关大道,有独木小桥。我必须走上前去,穿越这一切。现在就让我把自己的身躯带走,把心留在敦煌吧。

    1979年10月9日初稿

    1980年3月3日定稿

    春色满寰中

    我曾歌颂过春满燕园;我曾歌颂过燕园盛夏;我也曾在金色的深秋里歌颂了春归燕园。

    在这些文章里我满腔热情,满怀期望地歌颂了青年人。

    但是,现在看来,不够了,远远地不够了。

    我要连同青年人一并歌颂老年人,连同春满燕园一并歌颂春色满寰中。

    我最近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会议。在将近两千个参加的人员中,平均年龄是六十七岁。在我们小组里,平均年龄竟达到七十多岁。我们中间有当年江西苏区的老部长,有参加长征的老干部,有解放后的部长、副部长,有穷年累月钻研一门学问的老专家,年龄都在七八十岁以上。他们行动几乎都不要人搀扶,他们说话几乎都是声如洪钟。铁面无情的时间好像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我被人称作“老”已经有些年头了,我自己也认为自己已经老了。但是,在这里,我却无论如何也老不起来;我只能算是一个小老头,一个年轻人。我环顾周围诸老,他们并不老态龙钟、老眼昏花、老牛破车、老气横秋、倚老卖老、老大伤悲;而是老当益壮、老谋深算、老骥伏枥、老马识途、老罴当道、老成持重。他们都有一颗年轻的心。他们关心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前途、四化的实现、个人的贡献。如果把青年比做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些老年人大概可以算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吧。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固然是光辉灿烂的,这些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难道不也是同样地光辉灿烂吗?

    记得屠格涅夫有一篇散文诗,讲到人们向前走,向前走,归根结底走到一个黑洞那里——这就是坟。鲁迅先生也有一篇散文诗,叫做《过客》。在这里面,过客问老翁道:“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老翁回答说:“前面?前面,是坟。”但是,女孩立刻抗议说:“不,不,不,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

    我没有同别的老头谈过前面是什么的问题,全国的老头我当然更无法都见到。但是,我坚决相信,如果问他们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说是:“坟”,而会像那个小女孩一样说是:“野百合、野蔷薇”。他们决不会感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会感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他们会感到:“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我纵情歌唱春色满寰中,歌颂我们的老年人,难道还有人会反驳我吗?

    1979年10月

    登黄山记

    早就听人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又经常遇到去过黄山的人讲述那里的奇景,还看到画家画的黄山,摄影家摄的黄山,黄山在我的心中就占了一个地位。我也曾根据那些绘画和摄影,再搀上点传闻,给自己描绘了一幅黄山图,挂在我的心头。我带着这样一幅黄山图曾周游国内,颇看了一些名山大川。五岳之尊的泰山,我曾凌绝顶,观日出。在国外,我也颇游览了一些国家,徜徉于日内瓦的莱茫湖畔,攀登了雪线以上的阿尔卑斯山,尽管下面烈日炎炎,顶上却永远积雪皑皑。所有这一切都是永世难忘的。但是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尽管随着游览的深广而多少有所修正,但毕竟还是非常美的,非常迷人的。

    今天我就带着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到真正的黄山来了。

    汽车从泾县驶出,直奔黄山。一路上,汽车蜿蜒绕行于万山丛中。我的幻想也跟着蜿蜒起来。眼前是千山万岭,绵延不绝;但是山峰的形象从远处看上去都差不多。远处出现了一个耸入晴空的高峰,“那就是黄山了吧!”我心里想。但是一转眼,另一个更高的山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只好打消了刚才的想法。如此周而复始,不知循环了多少遍。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在这千山万岭中,是谁首先发现黄山这一个天造地设的人间仙境呢?是否还有另一个更美的什么山没有被发现呢?我的幻想一下子又扯到徐霞客身上。今天我们乘坐汽车来到这里,还感到有些疲惫不堪。当年徐霞客是怎样来的呢?他只能自己背着行李,至多雇上一个农民替他背着,自己手执藤杖,风餐露宿,踽踽独行于崇山峻岭中,夜里靠松明引路,在虎狼的嗥叫声中,慢慢地爬上去。对比起来,我们今天确实是幸福多了。……

    就这样,汽车一边飞快地行驶,我一边在飞快地幻想。我心里思潮腾涌,绵绵不断,就像那车窗外的绵延的万山一样。

    汽车终于来到了黄山大门外。

    一走进黄山大门,天都峰就像一团无限巨大的黑色云层,黑呼呼地像泰山压顶一般对着我的头顶压了下来,好像就要倒在我的头上。我一愣:这哪里是我心中的那个黄山呢?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黄山。我几十年蕴藏在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心中怅然若有所失;但是我并不惋惜。应该消逝的让它消逝吧!我现在已经来到了真实的黄山。

    从此以后,真实的黄山就像一幅古代的画卷一样,一幅一幅地、慢慢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出宾馆右行,经疗养院右转进山,山势一下子就陡了起来。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是多少多少华里。在导游书上,我也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原以为几华里几华里都是在平面上的,因此我对黄山就有了一些不正确的理解。现在,接触了实际,才知道这基本上是按立体计算的。在这里走上一华里,同平地上不大一样,费的劲儿要大得多。就是向上走上一尺,也要费上一点力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喘气流汗了。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右手使劲地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行。我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台阶,台阶,台阶。有时候,我心里还数着台阶的数目。爬呀,数呀,数呀,爬呀,以为已经很高了。但是抬眼一看,更高、更陡、更多的台阶还在前面哩。想当年登泰山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快活三里”。这里却连一个快活三步都没有。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爬就是一切。

    我到黄山来,当然并不是专为来走路的。我还是要看一看的。但是,在黄山,想看也并不容易。有经验的人说:“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这确实是至理名言。这有点像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之。谁要想“兼之”,那就有失足坠下万丈深涧的危险。我只在爬到了一定的阶段时,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抬头向身后和左右看上一看,但见峭壁千仞,高岭入云,幽篁参天,苍松夹道,鸟鸣相和,蝉声四起。而且每看一次,眼前的情景都不一样,扑朔迷离,变幻万端。就连同一个地方,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能看出不同的形象。从慈光阁看朱砂峰,看到天都峰上的金鸡叫天门。但是登上龙蟠坡,再抬头一看,金鸡叫天门就变成了五老上天都。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黄山真面目呢?我想,在什么地方也是看不到的。我很想改一改苏东坡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黄山真面目,即使身在此山中。”

    我有时候也有新的发现,我简直觉得其中闪现着“天才的火花”,解人难得,我只有自己拍手(这里没有案)叫绝。比如,我看远山上的竹石树木,最初只觉得一片蓊郁。但细看却又有明暗之别。有的浓绿,有的淡绿。经过我再三研究揣摩,我才发现,明的是竹,暗的是松,所谓“苍松翠竹”,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又想改陆游的两句诗:“山穷水复疑无路,松暗竹明又一山。”

    一想到陆游,我又想到了徐霞客。我们且看看他登上慈光寺以后是怎样看黄山的:

    由此而入,绝 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 - 图1 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他看到了奇山,又看到了奇松。他看到的山同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完全一样,这毫无可怪之处。但是他看到的松,有多少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呢?“愈短愈老,愈小愈奇”,难道在这几百年的漫长时间内,它们就一点也没有长吗?就是起徐霞客于地下,我这样的问题恐怕也无法回答了。

    我就是这样一边爬,一边看,一边改着古人的诗,一边想到徐霞客,手、脚、眼、耳、心,无不在紧张地活动着,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天都峰脚下。这是一个关键的地方,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可以登上台阶,向着天都峰爬上去。天都峰是黄山的主峰。不到天都非好汉,何况那天险鲫鱼背我已经久仰大名,现在站在天都峰下,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上面有蚂蚁似的人影在晃动,真是有说不出的诱惑力啊!但是一看到那一条直上直下的登山盘道,像一根白而粗的线绳一样悬在那里,要爬上去,还真需要有一把子力气呢。我知道,倘若给我半天的时间,登上去也是没问题的。可惜现在早已经过了中午,到我们今天的住宿的地方玉屏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再三斟酌,只好丢掉登天都峰的念头,这好汉看来当不成了。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左一拐,拾级而上,一直爬到了一线天的门口。这时我们坐了下来,背对一线天口,脸朝前望,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蓬莱三岛。所谓蓬莱三岛只是三个石笋似的小山峰,上面长着几棵松树。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据说,白云弥漫时,衬着下面的云海,它们确确实实像蓬莱三岛。但现在却是赤日当空,万里无云,我只能用想象力来弥补天公的不作美了。

    一线天真正是名副其实。在两个峭壁中,只有一条缝隙,仅容人体,抬眼一看,只见高处露出一线光明,上面是蓝蓝的天,这一团光明就召唤着我们,奋勇前进。我们也就真地一个个精神抖擞,鼓足了余勇,爬了上去。低头从我们两条腿中间向后看去,还可以看到悬挂在天都峰上的那一条白练似的磴道。

    过了一线天,再向右一拐就走上了玉屏楼,这里是从温泉到北海去的必由之路。一般人都是在这里过夜的。徐霞客时代,这里叫玉屏风。他在《游记》里写道:“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可见徐霞客对此处评价之高。原来这里有一座庙,叫做文殊院。古人曾说过:“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这同徐霞客的意见是一致的。

    这里有什么特点呢?这里是万山丛中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好像天造地设,就是一个理想的中途休息的地方。一转过山角,就能看到峭壁上长着一棵松树。提起此松,真是大大地有名。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大概都经常能看到它的形象。挂在人民大会堂里的那一幅叫做“迎客松”的照片,就是它。这棵松树的大名就叫做“迎客松”。许多来访的外国领导人,以及名人、学者会见中国领导人时,就在那个照片下面照相。你看它伸出双臂,其实是不知道多少臂,仿佛想同来游的人握手、拥抱,它那青翠的枝头仿佛能说出欢迎的语言,它仿佛就是黄山好客的象征,不,它实际上成了中国人民好客的象征。你若问它的高寿,那就很难说。它干并不粗,也不特别高,看样子它至多也不过几十年至百年,然而据人说,它挺立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里山高风劲,夏有酷暑,冬有寒冰,然而它却至今巍然屹立,俊秀挺拔,苍翠欲滴,枝头笼烟,仿佛正当妙龄青春。我在这里祝它长寿!

    至于玉屏楼本身,可看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因为此地处万山之中,抬眼四顾,前有大谷深壑,下临无地,上面有参天云峰,耸然并立。同前一段的地无三尺平的情况比较起来,当然显得空阔辽廓,快人心目。当白云弥漫时,云海苍茫,必然另有一番景色。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只看到了一片干涸了的大海。在玉屏楼的右边,就是那一棵在名声上稍逊一筹的送客松。它也像迎客松一样,伸出了它那许多胳臂,好像向游客告别,祝他们身强体健,过一些时候再来黄山。我也祝它长寿!

    我们就是在住宿一夜之后,怀着还要再回来的心情走过这一棵松树向黄山深处前进的。一走过送客松,山路就好像一反昨天上山时的规律,陡然下降,下降,下降,再下降,一直降到涧底。这一段路走起来非常舒服,似乎还要超过泰山的“快活三里”。我们虽低头走路,仍可以抬头望山。走过望客松,蒲团松,右边可以看到指路石,回头则见牛鼻峰上的犀牛望月。下到深涧涧底以后,一泓清泉,就在道旁,清澈见底,冷冽可饮。拿做文章来比,我们走这一段山路,好像是在作“承”的那一段,“起”得突兀,“承”得和缓,我们过了一段舒服的时光。

    但是,再拿做文章来比,“承”过以后,就来了“转”,这一“转”,可真不得了。到了涧底,抬眼一看,前面是八百级的莲花沟。这八百级仿佛是直上直下,令人看了真有点发怵。实际上,往上攀登的时候,比在下面仰望时更令人感到可怕。我们面前好像只有这一条窄窄的石阶,只能向上,不能回转,“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不管流多少汗,喘多少气,到此也只有奋勇攀登,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爬上了八百石阶,一转就到了莲花峰脚下。这一座莲花峰也是黄山主峰之一。从它的脚下上山好像比从天都峰脚下攀登天都峰要容易得多,只需往右一转,爬上几个台阶就可以达到峰顶。然而,正唯其觉得容易,也就失掉了吸引力。同时,我们今天的目标是到北海。我于是只在莲花峰下少坐片刻,抬头看到不远的峰顶上游人多如过江之鲫,然后左转走上前去。要说到黄山的险境,仿佛现在才算是开始。身右峭壁凌空,左边却是悬崖无地。山路是整修过的,在最危险的地方加了石头栏杆或铁链。但栏外就是危险境地,好像泰山上的阴阳界一样。走在这样的地方,连昨天奉行的“看山不走路,走路不看山”的箴言都无法奉行,无已,只有一心一意埋头苦走而已。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丈云梯。真可以说是名不虚传。但是,大自然最憎恨的是单调,它决不会让百步云梯成为千步云梯、万步云梯。过了百步云梯,又是一段比较平直的山路。此时我仿佛已经过了险关,大有闲情逸致,观赏山景。蓦抬头,在远处的山崖上,忽然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此时正是盛夏,早过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一点红是哪里来的呢?我无法攀上悬崖去看,无从探索与研究。我只有沉入幻想中,幻想暮春四五月间,黄山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的情况。我眼前的黄山一下子变了样,“日出山花红胜火”,红色的火焰仿佛燃遍了全山,直凌太空,形成了一幅红透宇宙的奇景。

    就这样,一路幻想下去。平路走尽,又上山路,穿过鳌鱼洞,就到了天海。这一段路更平了,仿佛已经离开黄山,到了平地上。一路树木蓊郁,翠竹夹道,两旁蝉声啼不住,轻身已到北海边。

    北海真是个好地方。人们已经看过了天都峰和莲花峰,奇景险境,久已身履,大概总会觉得黄山胜境已经探过,到了北海已经成为尾声了。

    然而实则不然。

    我先讲一个口头传说。距北海不远有一个山峰,叫做始信峰。什么叫始信峰呢?这里熟于掌故的人说,就是“开始相信”,意思就是,到了这里才开始相信黄山之美。不管这个解释是否正确,是否就是原意,我确确实实是相信的。我到了北海以后,才知道,北海决不是黄山之游的尾声,而是高峰,是顶端。上文曾引过一句古语:“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我想改一改:“走不到北海,黄山没有来。”再拿写文章作比,如果过了玉屏楼算是“转”,那么,到了北海就算是“合”。一篇精巧的文章写到这里,才算是达到精妙的顶点,黄山乃山中之奇山,北海是众奇并备,万巧同臻。游黄山到此,真可以说是叹观止矣。

    然而究竟“合”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呢?

    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以北海为中心,三五华里的半径内,景色万千,名目繁多。大则崇山峻岭,小至一石一树,无不奇绝人寰。从宾馆右转,走不多远,在深山绝谷的边缘上,出现了散花精舍,前面不远就是梦笔生花,笔架峰,骆驼石,上升峰和老翁钓鱼,再往前走就是始信峰。登上始信峰顶,下临无地,隔着深涧远处可见仙女峰、石笋矼,石笋壁立千仞,真仿佛天上有一个顶天立地的金刚巨无霸从上面把石笋栽在那里,成为宇宙奇观。我们只是从远处看石笋矼的,徐霞客是亲身到过。他在《游记》里写道:“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绘满眼,如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

    “闳博富丽”当然还不仅限于石笋矼。北海附近这一些名胜,无不“闳博富丽”、“藻绘满眼”。比如清凉台、曙光亭,都各有奇妙之处。出宾馆左折西行,可以到西海。沿路青松参天,翠竹匝地。有很多有名的奇景。走到尽头,同别的地方一样,眼前又是峭壁千仞,深涧万寻。从这里的排云亭上,可以看到丹霞峰、松林峰、石床峰,各个刺入青天,令人神往。据说这地方是看落照的好地方,可惜我们来的时候,不是黄昏,我们只有怅望西天,幻想一番日落西山、红霞满天的情景而已。

    是不是北海就只“合”出了这样一些东西来呢?

    也还不是的。黄山有所谓四大奇景: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温泉一进山就可以看到,上面已经说过,这里不再提了。其他三奇,除了云海以外,一进山也都陆续可以看到。从慈光阁开始,只要你注意,奇松、怪石,到处可见。简直是让你一步一吃惊,一步一感叹。到了北海算是达到了顶峰,所谓集大成者就是。

    那么,人们也许要问,奇松奇在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初次听说奇松时,心里也泛起过这个问题。我游遍了黄山,到了北海,要想答复这个问题,也还感到非常困难,简直可以说是回答不出。我常常想,世间一切松树无不是奇的,奇就奇在它同其他一切树都不一样。其他树木的枝子一般都是往上长的,但是松树的枝干却偏平行长着或者甚至往下长。其他树木从远处看上去都能给人一个轮廓,虽然茂密,但却杂乱;然而松树给人的轮廓却是挺拔、秀丽,如飞龙,如翔凤,秩序井然,线条分明。松柏是常常并称的。如果它们站在一起,人们从远处看,立刻就能够分清哪是松,哪是柏。总之一句话,我们脑中一切关于树的规律,松树无不违反。此之所谓奇也。

    但是,黄山上的松树比其他地方更奇,是奇中之奇。你只要看一看黄山上有名字的名松,你就可以知道:蒲团松、连理松、扇子松、黑虎松、团结松、迎客松、送客松、飞虎松、双龙松、龙爪松、接引松,此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松。连那些不知名的大松、小松、古松、新松,长在悬崖上的松,长在峭壁上的松,长在任何人都不能想象的地方的松,千姿百态,石破天惊,更是违反了一切树木生长的规律。别的地方的松树长上一千多年,恐怕早已老态龙钟了,在这里却偏偏俊秀如少女,枝干也并不很粗。在别的地方,松树只能生长在土中;在这里却偏偏生长在光溜溜的石头上。在别的地方,松树的根总是要埋在土里的;在这里却偏偏就把大根、小根、粗根、细根,一股脑地、毫不隐瞒地、赤裸裸地摆在石头上,让你看了以后,心里不禁替它担起忧来。黄山松奇就奇在这里。看松而看到黄山松,真可以说是达到顶峰了。

    谈到怪石,也真是够怪的。那么这些石头怪又怪在何处呢?在别的名山胜地中,也有一些有名有姓的山峰,也有一些有名有姓的石头。但是在黄山,这种山峰和石头却多得出奇:虎头岩、郑公钓鱼台、莺谷石、碰头石、鲫鱼背、羊子过江、仙人飘海、仙桃石、蓬莱三岛、鹦哥石、飞鱼石、采莲船、孔雀戏莲花、象石、金龟望月、仙鼠跳天都、仙人下轿、仙人把洞门、姜太公钓鱼、犀牛望月、指路石、金龟探海、老僧入定、老僧观海、仙人绣花、鳌鱼吃螺蛳、容成朝轩辕、鳌背驮金鱼、仙人下棋、仙人背包、飞来钟、老翁钓鱼、梦笔生花、猪八戒吃西瓜、书箱峰、达摩面壁、仙人晒靴、老虎驮羊、天鹅孵蛋、关公挡曹、仙人铺路、太白醉酒、五老荡船、天狗望月、双猫捕鼠、苏武牧羊、老僧采药、仙人指路、喜鹊登梅、猴子捧桃,等等,等等。名目确实够繁多的了。名目之所以这样繁多,决定因素就是因为这里石头长得怪。如果不怪的话,就决不会有这样多的名目。你以为这些五花八门的名目已经把黄山的怪石都数尽了吗?不,还差得很远。如果你有时间,静坐在黄山的某一个地方,面对眼前的奇峰怪石,让自己的幻想展翅驰骋,你还可以想出一大批新鲜动人的名目。比如我们几个人在西海排云亭附近面对深涧对面的山,我看出了一座“国际饭店”。这个名字一提出,你就越看越像,像得不能再像了,我们都为这个天才的发现而狂欢。假我以时日,我们可以巧立名目,为黄山创立一大批新鲜、别致,不但神似而且形似的名目,再为黄山增添光彩。

    在怪石中最怪的,当然要数飞来石。顾名思义,人们认为这块大石头是从天外飞来的。我们从玉屏楼到北海的路上,快到北海的时候,已经从远处看到了它。它是在一座小山峰的顶上,孑然耸立在那里。上粗下细,同山峰接触的地方只是一个点,在山风中好像是摇摇欲坠,让人不禁替它捏一把汗。后来我们从北海到西海,在回去的路上,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峰顶上,同黄山别的山头一样,小小的一个峰顶,下临万丈深涧。看到飞来石,我们都大吃一惊:原来同峰顶连接的地方有一条缝。这样一块巨石,上粗下细,又不固定在峰顶上,怎能巍然屹立在那里,而且还不知已经屹立了多少年呢?在这漫长的时间内,谁知道它已经经历了多少狂风暴雨,山崩地震呢?而它到今天仍然是岿然不动,简直违反了物理的定律。我们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说它是奇中之奇了。

    至于黄山的云海,更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座大山竟然有北海、西海、天海、前海、后海,这样许多海,初听时难道不真是让人不解吗?原来这些海都是云海。我从小读王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觉得这个境界真是奇妙,心向往之久矣。可是活了六十多岁,也从来没能看到云起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天,我们正在北海的一个山头上,猛回头,看到隔山的深涧忽然冒起白色的浓烟。我直觉地认为这是炊烟。但是继而一想,炊烟哪能有这样的势头呢?我才恍然:这就是云起。升起来的云彩,初时还成丝成缕,慢慢地转成一片一团,颜色由淡白转浓,最初群山的影子还隐约可见,转瞬就成了一片云海,所有的山影都被遮住,云气翻滚,宛若海涛。然而又一转瞬,被隐藏起来的山峰的影子又逐渐清晰,终于又由浓转淡,直到山峰露出了真面目,云气全消,依然青山滴翠,红日皓皓。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内。这算不算是云海呢?旁边有人说:“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云海。那要大雨之后。”我只好相信他的话。但是,“慰情聊胜无”,不是比没有看到这种近似云海的景象要好得多吗?

    除了上面谈的四大奇景之外,我还有一点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我在黄山看了日出。日出并没有列入黄山四奇之内,但仍然可以说是一奇。北海的曙光亭,顾名思义,就是看日出的最好的地方。几十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曾登泰山看日出,在薄暗中,鹄候在玉皇顶上,结果除了看到一团红红的云彩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有暗自背诵姚鼐的《登泰山记》,聊以自慰:

    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时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

    这一次来到黄山北海,早晨天还没有亮,就有人跑着、吵着去看日出。我一骨碌爬起来,在凌晨的薄暗中摸索着爬上曙光亭,那里已经是黑压压的一团人。我挤在后面,同大家一样向着东方翘首仰望。天是晴的,但在东方的日出处,却有一线烟云。最初只显得比别处稍亮一点而已。须臾,彩云渐红,朝日露出了月牙似的一点;一转眼间,它就涌了出来,顶端是深紫色,中间一段深红,下端一大段深黄。然而立刻就霞光万道,白云为霞光所照,成了金色,宛如万朵金莲飘悬空中。

    就这样,黄山的三奇,奇松、怪石、云海,还加上一个奇:日出,我在黄山,特别是在北海,都领略过了。再拿做文章来打个比方,起、承、转、合,这几大股都已作完,文章应该结束了。

    然而不然,从我的感情和印象说起来,合还没有合完,文章也就不能结束。从我的激情来看,这仿佛刚才达到高潮,文章更不能就此结束了。我们原来并不想在北海住这样久。但是越住越想住,越住越不想走。三天之内,我们天天出去,天天有新的发现,大有流连忘返之意。我们最后怀着惜别的心情,离开了北海的时候,我的内心如潮涌,如云起,一步三回头。我们绕过黑虎松走上后山的道路,向着云谷寺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流水潺潺,山风习习,蝉声相送,鸟鸣应和,苍松翠竹,映带左右。我们又像走到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但是我们走到幽篁中,闻鸟声却不见鸟,我们笑着开玩笑说,这是留客鸟,它们也惋惜我们即将离去,大有依依不舍之意呢。

    此时周围清幽阒静,好像宇宙间只有我们几个人似的。但是我的内心里却又像来黄山的路上那样如波涛汹涌,遐想联翩,我想到过去游览过国内外的名山大川。我一时想到泰山,一时又想到石林。这都是天下奇秀,有口皆碑。但是我觉得,同黄山比起来,泰山有其雄伟,而无其秀丽;石林有其幽峭,而无其雄健。黄山是大则气势磅礴,神笼宇宙,小则剔透玲珑,耐人寻味。如果拿美学名词来比附的话,我们就可以说,黄山既有阳刚之美,又有阴柔之美。可谓刚柔兼,二难并,求诸天下名山,可谓超超玄箸了。

    我一下子又想到中国的山水画。远山一般都只用淡墨渲染,近山则用各种的皴法。对远山的那种处理,只要在有山的地方,看到过远山的人,都会同意的,都会知道,那实际上是把自然景物,再加上点画家个人的幻想与创造,搬到了纸上来的。这不同于自然主义。这是形似而又神似。但是对近山的那些不同的皴法,则生长在北方高山不多的地方的人,有时就不大容易理解,认为这不过是画家的传统手法,没有多大意思的。特别是对大涤子这样的画家,更不容易理解。今天我到了黄山,据说大涤子在这里住过,积年疑团,顿时冰释。我站在任何一个悬崖峭壁的下面,抬头仰望,注意凝视,观之既久,俨然是一幅大涤子的山水画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我也俨然成了画中人了。但见这一幅画,笔墨恣纵,元气淋漓,皴法新颖,巨细无遗。倘若我们请天上匠作大神,来到人间,盖上一座万丈高的大厦,把这一幅大画挂在里面,不知会产生什么效果,恐怕观赏的人都会目瞪口呆、惊愕万状吧!此时,只在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中国古代山水画家,其中也包括像大涤子这样有天才、有独创性,能独辟蹊径,开一代风气的画家,都是在仔细观察自然山色,简练揣摩,融会贯通之后,然后才下笔的。他们决不是专门抄袭古人,拾古人牙慧的。

    我一下子又想到,天下名山多矣,中外皆然。但是像黄山这样的名山,却真如凤毛麟角。为什么中国竟会有黄山这样的山呢?这个问题似乎非常幼稚,实际上却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问题。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幼稚、可笑。古人会说,这是灵气所钟。什么又是灵气呢?灵气这东西摸不着,看不到,实在是玄妙得很。但是依我看,它又确实是存在着的。我们一到黄山,第一天晚上,坐在宾馆外深涧岸边,细听涧中水声,无意中捉到了一个萤火虫,发现它比别的地方的都大而肥壮。后来我们又发现这里的知了也比别的地方的大而肥壮,就连苍蝇也和别的地方不同,大得、壮得惊人,而在海拔近两千尺的天都峰顶,天风猎猎,人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然而却能见到苍蝇,而且都有点气魄,飞驶迅速,呼啸而过。这实在使我吃惊不小。不用灵气所钟,又怎样解释呢?世界各国都有它们灵气所钟的地方,对于这些地方,只要我能走到、看到,我都喜爱、欣赏,一视同仁,决不会有任何偏心。但是,有黄山这样灵气所钟的地方,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无比地骄傲与幸福。我因此更热爱我们这一块土地,我更热爱我们这一个国家。我们也并不想把黄山秘而不宣,独自享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也但愿世界永存,黄山永在,永远以它那无比美妙的山色,为我们提供无比美妙的怡悦。

    我一下子又想到,古人说,人生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说太史公司马迁周览名山大川,故其文疏宕有奇气。还有人说,唐代大书法家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因而书法大进。我现在游览了黄山,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一非文豪,二非书法家,这影响究竟要产生在什么地方呢?不管怎样,影响终归会有的,我且拭目以待。

    我就是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一边还欣赏四周奇丽景色,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温泉。等到我从北海返回温泉的时候,我仿佛成了一个阿丽丝,我漫游了一个奇而又奇的奇境。过去一周的游踪,历历呈现在我心中。我的黄山梦于今实现了。但我并不满足于实现了梦境,而是梦得更加厉害起来。我仿佛还并没有到过真正的黄山,不,黄山对我来说,比原来还要陌生,还要奇妙,我直觉地感到,真正的黄山我还没有看到。我从北海归来,只看了黄山的皮毛。黄山的名胜真如五光十色,扑朔迷离,在那“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有待于我,有待于其他人去发现,去欣赏,去惊叹。古时候有一首关于黄山的诗:

    踏遍峨嵋与九嶷,
    无兹殊胜幻迷离。
    任他五岳归来客,
    一见天都也叫奇。

    我还没有历游五岳,也还没有到过峨嵋与九嶷。我对黄山、对天都叫奇,完全是很自然的。我相信,即使我有朝一日真的遍游五岳,登峨嵋,探九嶷,我再到黄山来,仍然会叫奇不绝的。

    我来的时候,心里带来了一个假的黄山图,它一遇到真黄山就破碎消失了。我现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幅真正的黄山图,虽然我还不能相信,这一幅图就是黄山的真相。但是这幅黄山图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经过了一段时间酝酿思忖,我现在写出了我心目中的黄山。但写的过程中,我时时怀疑我这一支拙笔会玷污了黄山。古人诗说:“美人意态画不出,当时枉杀毛延寿。”我现在真觉得,“黄山意态写不出,枉费不眠数夜间”。《世说新语》任诞第三十三说: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这里指的是,桓子野每闻清歌,辄情动乎中。我现在面对着黄山,心中有一美妙的黄山,笔下的黄山却并不那么美妙,我也只能学一学桓子野,徒唤奈何。

    1979年12月9日写毕

    西谛先生

    西谛先生不幸逝世,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听到飞机失事的消息时,我正在莫斯科。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我是震惊多于哀悼,惋惜胜过忆念,而且还有点儿惴惴不安。当我登上飞机回国时,同一架飞机中就放着西谛先生等六人的骨灰盒。我百感交集。当时我的心情之错综复杂可想而知。从那以后,在这样漫长的时间内,我不时想到西谛先生。每一想到,都不禁悲从中来。到了今天,震惊、惋惜之情已逝,而哀悼之意弥增。这哀悼,像烈酒,像火焰,燃烧着我的灵魂。

    倘若论资排辈的话,西谛先生是我的老师。30年代初期,我在清华大学读西洋文学系。但是从小学起,我对中国文学就有浓厚的兴趣。西谛先生是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教授,在清华兼课。我曾旁听过他的课。在课堂上,西谛先生是一个渊博的学者,掌握大量的资料,讲起课来,口若悬河泻水,滔滔不绝。他那透过高度的近视眼镜从讲台上向下看挤满了教室的学生的神态,至今仍宛然如在目前。

    当时的教授一般都有一点儿所谓“教授架子”。在中国话里,“架子”这个词儿同“面子”一样,是难以捉摸、难以形容描绘的,好像非常虚无缥缈,但它又确实存在。有极少数教授自命清高,但精神和物质待遇却非常优厚。在他们心里,在别人眼中,他们好像是高人一等,不食人间烟火,而实则饱餍粱肉,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其中有人确实也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成了令人羡慕的对象。存在决定意识,因此就产生了架子。

    这些教授的对立面就是我们学生。我们的经济情况有好有坏,但是不富裕的占大多数,然而也不至于挨饿。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学生。处境相同,容易引起类似同病相怜的感情;爱好相同,又容易同声相求。因此,我就有了几个都是爱好文学的伙伴,经常在一起,其中有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等等。虽然我们所在的系不同,但却常常会面,有时在工字厅大厅中,有时在大礼堂里,有时又在荷花池旁“水木清华”的匾下。我们当时差不多都才20岁左右,阅世未深,尚无世故,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我们经常高谈阔论,臧否天下人物,特别是古今文学家,直抒胸臆,全无顾忌。幼稚恐怕是难免的,但是没有一点儿框框,却也有可爱之处。我们好像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任性纵情,毫不矫饰。我们谈论《红楼梦》,我们谈论《水浒》,我们谈论《儒林外史》,每个人都努力发一些怪论,“语不惊人死不休”。记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时,我们间曾掀起一场颇为热烈的大辩论,我们辩论的声音在工字厅大厅中回荡。但事过之后,谁也不再介意。我们有时候也把自己写的东西,什么诗歌之类,拿给大家看,而且自己夸耀哪句是神来之笔,一点儿也不脸红。现在想来,好像是别人干的事,然而确实是自己干的事,这样的率真只在那时候能有,以后只能追忆珍惜了。

    在当时的社会上,封建思想弥漫,论资排辈好像是天经地义。一个青年要想出头,那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没有奥援,不走门子,除了极个别的奇才异能之士外,谁也别想往上爬。那些少数出身于名门贵阀的子弟,他们丝毫也不担心,毕业后爷老子有的是钱,可以送他出洋镀金,回国后优缺美差在等待着他们。而绝大多数的青年经常为所谓“饭碗问题”担忧,我们也曾为“毕业即失业”这一句话吓得发抖。我们的一线希望就寄托在教授身上。在我们眼中,教授简直如神仙中人,高不可攀。教授们自然也是感觉到这一点的,他们之所以有架子,同这种情况是分不开的。我们对这种架子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认识西谛先生的。

    最初我当然对他并不完全了解。但是同他一接触,我就感到他同别的教授不同,简直不像是一个教授。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儿教授架子;他也没有一点儿论资排辈的恶习。他自己好像并不觉得比我们长一辈,他完全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他有时就像一个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说话非常坦率,有什么想法就说了出来,既不装腔作势,也不以势吓人。他从来不想教训人,任何时候都是亲切和蔼的。当是流行在社会上的那种帮派习气,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只要他认为有一技之长的,不管是老年、中年还是青年,他都一视同仁。因此,我们在背后就常常说他是一个宋江式的人物。他当时正同巴金、靳以主编一个大型的文学刊物《文学季刊》,按照惯例是要找些名人来当主编或编委的,这样可以给刊物镀上一层金,增加号召力量。他确实也找了一些名人,但是像我们这样一些无名又年轻之辈,他也决不嫌弃。我们当中有的人当上了主编,有的人当上特别撰稿人。自己的名字都煌煌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我们难免有些沾沾自喜。西谛先生对青年人的爱护,除了鲁迅先生外,恐怕并世无二。说老实话,我们有时候简直感到难以理解,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既景仰他学问之渊博,又热爱他为人之亲切平易,于是就很愿意同他接触。只要有机会,我们总去旁听他的课。有时也到他家去拜访他。记得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们几个人步行,从清华园走到燕园。他的家好像就在今天北大东门里面大烟筒下面。现在时过境迁,房子已经拆掉,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了。但是在当时给我的印象却是异常美好、至今难忘的。房子是旧式平房,外面有走廊,屋子里有地板,我的印象是非常高级的住宅。屋子里排满了书架,都是珍贵的红木做成的,整整齐齐地摆着珍贵的古代典籍,都是人间瑰宝,其中明清小说、戏剧的收藏更在全国首屈一指。屋子的气氛是优雅典丽的,书香飘拂在画栋雕梁之间。我们都狠狠地羡慕了一番。

    总之,我们对西谛先生是尊敬的,是喜爱的。我们在背后常常谈到他,特别是他那些同别人不同的地方,我们更是津津乐道。背后议论人当然并不能算是美德,但是我们一点儿恶意都没有,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比如他的工作方式,我们当时就觉得非常奇怪。他兼职很多,常常奔走于城内城外。当时交通还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清华、燕京,宛如一个村镇,进城要长途跋涉。校车是有的,但非常少,有时候要骑驴,有时候坐人力车。西谛先生挟着一个大皮包,总是装满了稿子,鼓鼓囊囊的。他戴着深度的眼镜,跨着大步,风尘仆仆,来往于清华、燕京和北京城之间。我们在背后说笑话,说郑先生走路就像一只大骆驼。可是他一坐上校车,就打开大皮包拿出稿子,写起文章来。

    据说他买书的方式也很特别。他爱书如命,认识许多书贾,一向不同书贾讲价钱,只要有好书,他就留下,手边也不一定就有钱偿付书价,他留下以后,什么时候有了钱就还账,没有钱就用别的书来对换。他自己也印了一些珍贵的古籍,比如《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玄览堂丛书》之类。他有时候也用这些书去还书债。书贾愿意拿什么书,就拿什么书。他什么东西都喜欢大,喜欢多,出书也有独特的气派,与众不同。所有这一切我们也都觉得很好玩,很可爱。这更增加我们对他的敬爱。在我们眼中,西谛先生简直像长江大河,汪洋浩瀚;泰山华岳,庄严敦厚。当时的某一些名人同他一比,简直如小水洼、小土丘一般,有点儿微末不足道了。

    但是时间只是不停地逝去,转瞬过了四年,大学要毕业了。清华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到故乡去,教了一年高中。我学的是西洋文学,教的却是国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结合业务”,因此心情并不很愉快。在这期间,我还同西谛先生通过信。他当时在上海,主编《文学》。我寄过一篇散文给他,他立即刊登了。他还写信给我,说他编了一个什么丛书,要给我出一本散文集。我没有去搞,所以也没有出成。过了一年,我得到一份奖学金,到很远的一个国家里去住了十年。从全世界范围来看,这正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在国内,有外敌入侵,大半个祖国变了颜色;在国外,正在进行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在国外,挨饿先不必说,光是每天躲警报,就真够呛。杜甫的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的处境是“烽火连十年,家书无从得”。同西谛先生当然失去了联系。

    一直到了1946年的夏天,我才从国外回到上海。去国十年,飘洋万里,到了那繁华的上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曾在克家的榻榻米上睡过许多夜。这时候,西谛先生也正在上海。我同克家和辛笛去看过他几次,他还曾请我们吃过饭。他的老母亲亲自下厨房做福建菜,我们都非常感动,至今难以忘怀。当时上海反动势力极为猖獗。郑先生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主编一个争取民主的刊物,推动民主运动。反动派把他也看做眼中钉,据说是列入了黑名单。有一次,我同他谈到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面孔一下子红了起来,怒气冲冲,声震屋瓦,流露出极大的义愤与轻蔑。几十年来他给我的印象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光风霁月,菩萨慈眉。我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有另一面:疾恶如仇,横眉冷对,疾风迅雷,金刚怒目。原来我只是认识了西谛先生的一面,对另一面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现在总算比较完整地认识西谛先生了。

    有一件事情,我还要在这里提一下。我在上海时曾告诉郑先生,我已应北京大学之聘,担任梵文讲座。他听了以后,喜形于色,他认为,在北京大学教梵文简直是理想的职业。他对梵文文学的重视和喜爱溢于言表。1948年,他在他主编的《文艺复兴·中国文学专号》的《题辞》中写道:“关于梵文学和中国文学的血脉相通之处,新近的研究呈现了空前的辉煌。北京大学成立了东方语文学系,季羡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几位都是对梵文学有深刻研究的。……在这个‘专号’里,我们邀约了王重民先生、季羡林先生、万斯年先生、戈宝权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们写这个‘专题’。我们相信,这个工作一定会给国内许多的做研究工作者们以相当的感奋的。”西谛先生对后学的鼓励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解放后不久,西谛先生就从上海绕道香港到了北京。我们都熬过了寒冬,迎来了春天,又在这文化古都见了面,分外高兴。又过了不久,他同我都参加了新中国开国后派出去的第一个大型文化代表团,到印度和缅甸去访问。在国内筹备工作进行了半年多,在国外和旅途中又用了四五个月。我认识西谛先生已经几十年了,这一次是我们相聚最长的一次,我认识他也更清楚了,他那些优点也表露得更明显了。我更觉得他像一个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大孩子,胸怀坦荡,耿直率真。他喜欢同人辩论,有时也说一些歪理。但他自己却一本正经,他同别人抬杠而不知是抬杠。我们都开玩笑说,就抬杠而言,他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应该选他为“抬杠协会主席”,简称之为“杠协主席”。出国前在检查身体的时候,他糖尿病已达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有几个“+”号。别人替他担忧,他自己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喝酒吃点心如故。他那豁达大度的性格,在这里也表现得非常鲜明。

    回国以后,我经常有机会同他接触。他担负的行政职务更重了。有一段时间,他在北海团城里办公,我有时候去看他,那参天的白皮松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时候他对书的爱好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有一次他让我到他家去吃饭。他像从前一样,满屋堆满了书,大都是些珍本的小说、戏剧、明清木刻,满床盈案,累架充栋。一谈到这些书,他自然就眉飞色舞。我心里暗暗地感到庆幸和安慰,我暗暗地希望西谛先生能够这样活下去,多活上许多年,多给人民做一些好事情……

    但是正当他充满了青春活力,意气风发,大踏步走上前去的时候,好像一声晴天霹雳,西谛先生不幸过早地离开我们了。他逝世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我时常自己描绘,让幻想驰骋。我知道,这样幻想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过了几年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我同许多人一样被卷了进去。在以后的将近十年中,我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天在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想到西谛先生的时候不多。间或想到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希望他能活下来,另一方面又庆幸他没有活下来,否则他一定也会同我一样戴上种种的帽子,说不定会关进牛棚。他不幸早逝,反而成了塞翁失马了。

    现在,恶贯满盈的“四人帮”终于被打倒了。普天同庆,朗日重辉。但是痛定思痛,我想到西谛先生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将近五十年前的许多回忆,清晰的、模糊的、整齐的、零乱的,一齐涌入我的脑中。西谛先生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时时奔来眼底。我越是觉得前途光明灿烂,就越希望西谛先生能够活下来。像他那样的人,我们是多么需要啊。他一生为了保存祖国的文化,付出了多么巨大的劳动!如果他还能活到现在,那该有多好!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永远无法挽回的。“念天地之悠悠”,我有时甚至感到有点凄凉了。这同我当前的环境和心情显然是有矛盾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我常常不由自主地低吟起江文通的名句来: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呜呼!生死事大,古今同感。西谛先生只能活在我们回忆中了。

    1980年1月8日初稿

    1981年2月2日修改

    游唐大招提寺

    多么凑巧的事情,又是多么可喜的事情!唐大和尚鉴真回国探亲,我们在北京刚见过面;他回到日本不久,我们又来探望参拜他了。

    一走进唐大招提寺,我们仿佛回到了祖国。此地的一草一木,一梁一柱,无不让我们感到亲切可爱。连踏在脚下的砂粒,似乎也与别处不同。我们的心情又兴奋,又宁静;又肃穆,又虔诚。我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中日两国人民悠久的传统友谊结晶的地方,决不能等闲视之。

    我们现在看到的当然是历历在目的大殿、经堂、佛像、神龛。但是我的心却一下子回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历史上去,回到鉴真生活的时代中去。这样的经历我从前曾经有过一次,那是在印度瞻谒玄奘遗迹的时候。我当时曾看到玄奘的身影无所不在。今天,印度换成了日本,玄奘换成鉴真了。同玄奘一样,鉴真的面貌我们都是熟悉的。我现在在这一座古寺里到处看到的就是鉴真的慈祥肃穆的面容。我仿佛看到他慈眉善目,庞眉铺目,到处烧香礼佛。看到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讲经说法,为天皇、皇太子、贵族、平民传法授戒。他在整个寺院里让人搀扶着来来往往地行走。我不但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且能听到他的声音,虽然我并说不出,他的声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今天满怀虔敬之心踏在这一座古寺的土地上。我们知道,这一座古寺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鉴真的足迹。我们脚下踏着的就是鉴真当年留下的足迹。因此,我们的步履轻而又轻,谨慎而又谨慎。特别是当我们走过一座重门深锁的院落的时候,我们的步子更轻了,我们仿佛在临深履薄,戒慎恐惧。这院落“庭院深深深几许”,在望之如云端仙境的重楼上,鉴真的漆像就作为国宝保存在那里。这门是经常锁着的。我们不由得面向楼阁深处,合十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