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抵台北

    飞机在减速下降,穿过一片白云,看到了一片碧蓝的天空。再穿过一片白云,看到下面极深极深的地方是一片碧蓝的海水。再过一两分钟,就看到了蜿蜒起伏的陆地,我心里想:台湾到了。

    台湾果然到了。

    不久我们的飞机就降落在台北机场上。

    我虽然是初次来台湾,但是台湾对我并不陌生。我在读小学时在历史和地理课中,对台湾已经颇为熟悉了。我知道,中国这一个第一宝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自明末清初以来,就交了华盖运。西方新兴的殖民主义国家看上了他,倚仗着自己的坚船利炮,不远数万里,从欧洲窜到台湾来,企图据为己有。哪里有侵略,哪里就有抵抗。于是郑芝龙、郑成功父子相继率领民众驱逐海寇。甲午战役以后,倭寇又入侵宝岛。唐景崧、刘永福等人,又率众抵抗。此时清廷已腐朽透顶,把台湾拱手送人,什么仁人志士也无能为力了。

    记得在清华读书时,在吴宓(雨僧)先生的诗集注中,读到了台湾爱国志士邱逢甲的两句诗:

    地陷东南留大岛,天生豪杰救中原。

    豪迈的诗句,掷地可作金石声,读之令人回肠荡气,浩然之气陡增。这两句诗,几十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今天我来到了台湾,双足一踏上台湾的土地,这两句诗立即响在我的心中。我想到古书上的两句话,我想套用在台湾上:“台湾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我觉得,从今天的政治形势来看,我们海峡两岸的同胞,如果都能记住这两句诗和这两句话,将会是大有好处的。

    台北街头小景

    街头小景,多么美妙动人的标题!

    人们大概认为,我一到台北,立即迫不及待地走上街头,在车水马龙中,市声喧阗里,伫立街旁,凝神潜虑,静观眼前的花花世界,难得的印象,从眼中流入心中,形成妙文,既以悦己,兼以悦人。

    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反。

    我在台北十天,除了卧病的那两天外,天天是从富都大饭店上车,或到会场下车,或到法鼓山下车,或到“中央研究院”下车,或到台湾大学下车,或到故宫博物院下车,或到圆山大酒店下车,根本没有逛过街,连晚上9时以后据说可以与日本东京银座媲美的街头夜景,我也没有动过心。台北的街头小景,完全是我透过汽车的玻璃用眼睛看到的,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

    我原来觉得,台北离我远得很,像“三山半落青天外”那样不知多么远。我也从来没有敢希望亲临其境。然而,我今天确确实实是来到了台北。脚一踏上台北的土地,就使我大吃一惊,吃惊的不是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那样,而是像回到了五十年前的老家那样。街上来来往往,衣服穿着,跟大陆上一模一样。街道的建构,有一些地段同香港一样,人行道上有阁楼,下雨也不会挨淋。说的话很接近普通话,不像广州、香港那样的南蛮鴂舌之音。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满街的匾额都是繁体字。不见自行车,没有交通警,车辆行人都服从红绿灯的指挥。堵车时,让我立刻就想到泰国曼谷。长时间的堵车,前进不得,后退不行。此时只有摩托车像大海中的游鱼,从汽车行列的空隙中,蜿蜒前进,转瞬就能走出去很远,令车中焦急的人羡煞。摩托车后座上时有靓女,头戴钢盔,秀发在风中飘扬,是一道很美很美的风景线。我细察街旁的商店,槟榔店特多,这大概与当地的气候有关。我也乘坐过出租车,车前座位旁没有防劫车玻璃板。其中消息,颇耐人寻味。

    我不知道,台湾算不算是亚热带,反正天气温暖,常年不结冰,湿度很大。这些都大大有利于花草树木的成长。出台北以后,山清水秀,绿色成为主要色调。有些楼房前有小花园,栽种松柏等常绿树木,仿佛到了日本。在我的印象中,街头有不少开花的树。虽然不是由于“看花苦为译秦名”,同是中国领土,用不着“译秦名”,但是,我却确实是不知道花的名称,心头也曾漾起一丝烦恼。

    街头小景,光怪陆离,变幻多端。我被禁锢在汽车小天地中,透过车窗,只能看到这一些,这当然是很不够的。但是限于时间,我也只能看到这个程度了。我现在只希望,将来能够再有时机和好运,再来台北一次。到那时候,我一定脱开一切羁绊,从容漫步街头,把一切都看得更真,更实,更细致,更完整。

    血浓于水

    台湾人对大陆的人究竟有什么看法呢?

    说句老实话,我是带着这样的问号到台湾去的。

    再说一句更老实的话,我是怀着对这个问号的回答到台湾去的,而且我的回答是悲观的,是消极的。试想大陆和台湾分开已经五十年了,中国人自己制造的一些障碍,加上外国那一个以世界警察自居的居心叵测的大国从中搅和,再加上在一段时间内儿戏般的每天炮击金门、马祖的记忆,在大陆人心中是无所谓的,但是,在台湾人心中恐怕是填满了一肚子愤懑,对大陆人不会怀有好感的。

    我就是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登上了从香港到台北的飞机的。

    但是,一走进飞机舱口,几位空姐亭亭玉立,站在一旁,看我年迈,立即用手搀扶,脸上的笑容,淳朴美好,令人一看就能知道,这是出自内心的微笑。平常照相,拍摄者总会喊一句:“笑一笑!”这种微笑说到坏处,就只能像电影《瞧这一家子》中陈强的“微笑”。空姐的微笑与此决不相同。我们现在号召微笑服务,这当然比当年的“训斥服务”要好上一千倍。但是,其中总免不了伪装做作的成分,令“上帝们”感到还不如当年满面怒容的训斥那样容易接受。现在台湾空姐的微笑与此全然异趣。我想,她们会知道,从香港登机到台北去的旅客中决不会缺少大陆人士的。这微笑是否与此有关呢?想到此处,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你这不是想入非非了吗?可能有点的。但是,在从香港到台北的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中,空姐们不但殷勤提供饮料,还给每一位客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们行动快捷而态度从容,事情繁忙而有条不紊,其中决没有任何假冒伪劣的成分,这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

    我终于把惴惴不安的心情打发得一干二净,怀着其乐融融的心情,登上了台湾的土地。

    一走出机场大厅,又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台湾的北京大学东方语专的十几位校友,几乎是全体都赶到机场来欢迎我们了。他们都已接近或超过古稀之年,举着长达数丈的大红布标,上边写着欢迎我的字样。这真是大出我意料,一时感动得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这使我立即想到了我们常说的“血浓于水”四个有深刻意义的字。一讲到海峡两岸的关系,很多人口头上或文章中就自然而然流出了这四个字。今天我到了台湾,一登上台湾的土地,这四个字竟也毫不勉强完全自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这就说明,只有这四个字才有力量说明两岸人民内心深处的真挚感情。

    从那以后,在台北的十天中,我至少有两次亲耳听到台湾朋友说出了这四个字。一次是在台湾北京大学同学会欢迎我们的宴会上,会上的气氛十分真挚温暖。校友们几乎都是在建国前日寇投降后到台湾来的,年龄大都已越过了古稀。论人际关系,校友属于“朋友”一伦,是列入三纲五常的,如今再加上一个“校”字,关系更变得非同小可。北大校友遍北京,北大校友遍中国,北大校友遍世界,北大校友也遍台湾。“北大”这两个掷地能作金石声的大字,有奇妙无比的凝聚力。不管是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只要一说是北大校友,两个人的心立即交融在一起,千言万语到了此时都黯然失色,无有用武之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今天晚上宴会的气氛。会长杨西崑先生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仍然在夫人的陪伴下亲临会场欢迎我们这几位从大陆来的校友。会上举杯互庆,共祝长寿。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位看来已达到了耄耋之年的女士,仪容端庄,但步履维艰,已显出了龙钟的老态。至少也在五六十年前了,她在北大读经济系,是赵迺搏教授的门生。她就是在台湾广有令誉的铭传大学创办人包德明女士。我坐在主宾位上,与杨西崑正相对,包女士在我左边,显然也是重要的席位。她耳朵不重听,我的耳朵也还对付着算是耳聪,因此,我们俩谈话很多。在觥筹交错中,她忽然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两桌之间,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激动,欲语泪双流。她用颤抖的声音,含着眼泪,大声说道:“我有一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几年。今天,看到大陆来的亲人,忍不住非说出来不行了。常言道:血浓于水。台湾和大陆的人都是炎黄子孙,为什么竟不能统一起来!台湾富,大陆强,合起来就是一个既富且强的大国,岿然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谁也不敢小看,谁也不敢欺负。这是中华民族绝大的好事,为什么竟不能实现!”说到这里,她感情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又颤巍巍地回到座位上。全体北大校友,在鼓掌之余,看上去都为之动容,在欢愉中加上了一点凄凉,在凄凉中又掺上了一片希望。此时,我无法猜度每一位校友内心的活动,但我想,我们大家想的都会是四个大字“祖国统一”吧。

    这一位包德明校友还是一位十分信守诺言的人。我在台北,由于气候条件与大陆相差悬殊,加上以望九之年长途跋涉,患了感冒,发烧接近四十度。感冒本来是小病,可是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样高烧就非同小可了。于是台北的朋友就着实关心起来,其中以台湾大学图书馆馆长林光美女士最为积极。她通知了杨西崑先生,西崑先生立即想派他的私人医生来给我看病。光美又陪我到台大校医院去请内科主任为我检查治疗,风声也传到了包德明校友耳中。在宴会上她告诉我,她有祖传的治哮喘的灵丹妙药,答应当能送到我下榻的富都大饭店。我在下意识里暗自思忖:散会时已经到了晚上10点,送药不过是一句安慰我的客套话而已。焉知我回到旅馆,到了深夜,包女士的妙药竟真的送到了。我虽然已经睡下,但衷心感谢与敬佩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包女士还答应我,我回大陆后,她将把药方寄给我。我回到燕园以后不久,包女士的信立即飞来。到了此时,我真是动了感情。我已至垂暮之年,平生经历了几个时代,自认为已经能“悲欢离合总无情”了。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台北的朋友们,其中当然有包德明和林光美,一下子就用她们的行动证明了,我并没有达到“总无情”的境界。“血浓于水”这几个字让我不得不丢掉我那个幻觉,承认了,即使自己到了茶寿之年,我仍然是充满了感情的。对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对友谊,对人间一切美好的事情,我仍然是非动真感情不行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第二次从台湾朋友嘴里听到“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是在另一次宴会上。因为宴会过多,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在哪一次宴会上,谁是主人也完全忘了。但是,参加宴会的台湾朋友的身影,却历历如在目前。这一次宴会气氛之热烈决不亚于北大校友举办的那一次。大家也是兴高采烈,频频举杯互祝健康长寿。正在大家的激情达到顶峰的时刻,一位年过六旬的长者站了起来,举杯祝酒,顺便讲了一席话,内容同包德明校友的话差不多,他也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血浓于水”这个现成的词儿。他没有掉眼泪;但是,声音低沉,显然他也是动了真情。同席的人,除了大陆去的几位学者以外,都是与上一次宴会不同的朋友。然而,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点”就是“血浓于水”。

    我们在台北虽然只住了十天,但是到过的地方却是相当多的,除了某公纪念馆我们不感兴趣没有到以外,一般外来人总要参观的地方,我们几乎都到了。我们参观了法鼓山;我们游览了故宫博物院,顺便看了附近的张大千的摩耶精舍;我们到过“中央研究院”,访问了台湾大学;有名的“中央图书馆”就是我们开会的地方,当然在参观之列;离开台北的前夕,友人在著名的圆山大酒店设宴饯行,我们有机会观赏了晶莹如天空繁星的圆山的灯光。我们大大地饱了眼福。

    但是,我们决不是见物不见人,我们广泛地接触了主要是教育界和学术界的知名人物,比如“中央研究院”院士和台湾大学的教授,还有政界的高层人物,比如“总统府”资政,以及经济界的后起之秀等等。普通老百姓,我们当然也见了不少,比如富都大饭店的服务人员等等。他们无一不亲切和蔼,彬彬有礼,给我们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对比之下,也使我不可遏止地喟然兴叹。

    以后我们所到之处和所见之人,的确没有再听到“血浓于水”这样一句话。我在离开大陆前给自己定下了约法一章:到台湾去是寻求亲谊,寻求理解的,绝口不谈政治。两岸统一的问题,当然是政治问题。尽管我心里多么赞成,但是,即使对方有人谈,我也不主动去谈。对方谈得投机,我表示赞同,但也不再进一步作什么对比,追究原因。一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我这种态度是正确的。

    总之,我在台北参观过很多地方,会见过很多人。听到说“血浓于水”这句话,虽然只有两次,但是,从我和众多的人的接触中,我深切感到,代表这四个字的感情却埋藏在几乎每一个人的心中。有一次,我要到一个地方去,有人说,那里是台独的窝子,小心他们会加害于你。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是庄是谐。但是,我到了那里受到了很亲切友好的接待。我对台北的情况是陌生的,不敢下什么断语,写在这里,聊资谈助而已。

    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一开头就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虽然是小说家言,然而却道出了中国几千年历史发展的一个真理,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专就台湾而论,我在上面说到,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最初荷寇侵略,被赶得夹着尾巴逃跑了。接着是日寇占领了将近半个世纪,最后也难逃被赶跑的命运。后来由于一个帝国主义大国的支持,成了现在这样分割的局面。我们的“分”可谓久矣。下一步当然是“合”,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无人能抗御的。如果真有人阻止我们“合”,那只有赠他们两句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1999年4月25日

    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我现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他虽已长眠地下,但是他那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仍宛然在目。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笑容,却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的纪念日。此时,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平城,然而城内人心并不惶惶。北大同仁和学生也并不惶惶;而且,不但不惶惶,在人们的内心中,有的非常殷切,有的还有点狐疑,都在期望着迎接解放军。适逢北大校庆大喜的日子,许多教授都满面春风,聚集在沙滩孑民堂中,举行庆典。记得作为校长的适之先生,作了简短的讲话,满面含笑,只有喜庆的内容,没有愁苦的调子。正在这个时候,城外忽然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大家相互开玩笑说:“解放军给北大放礼炮哩!”简短的仪式完毕后,适之先生就辞别了大家,登上飞机,飞往南京去了。我忽然想到了李后主的几句词:“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我想改写一下,描绘当时适之先生的情景:“最是仓皇辞校日,城外礼炮声隆隆,含笑辞友朋。”我哪里知道,我们这一次会面竟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话,我是含笑不起来的。

    从此以后,我同适之先生便天各一方,分道扬镳,“世事两茫茫”了。听说,他离开北平后,曾从南京派来一架专机,点名接走几位老朋友,他亲自在南京机场恭候。飞机返回以后,机舱门开,他满怀希望地同老友会面。然而,除了一两位以外,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没有走出机舱。据说——只是据说,他当时大哭一场,心中的滋味恐怕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适之先生在南京也没有能呆多久,“百万雄师过大江”以后,他也逃往台湾。后来又到美国去住了几年,并不得志,往日的辉煌犹如春梦一场,它不复存在。后来又回到台湾,最初也不为当局所礼重。往日总统候选人的迷梦,也只留下了一个话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后来,不知怎样一来,他被选为“中央研究院”的院长,算是得到了应有的礼遇,过了几年舒适称心的日子。适之先生毕竟是一书生,一直迷恋于《水经注》的研究,如醉如痴,此时又得以从容继续下去。他的晚年可以说是差强人意的。可惜仁者不寿,猝死于宴席之间,死后哀荣备至。“中央研究院”为他建立了纪念馆,包括他生前的居室在内,并建立了胡适陵园,遗骨埋葬在院内的陵园。今天我们参拜的就是这个规模宏伟极为壮观的陵园。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后,悲从中来,心内思潮汹涌,如惊涛骇浪,眼泪自然流出。杜甫有诗:“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我现在是“焉知五十载,躬亲扫陵墓”。此时,我的心情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自己已经到望九之年,距离适之先生所呆的黄泉或者天堂乐园,只差几步之遥了。回忆自己八十多年的坎坷又顺利的一生,真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积八十年之经验,我认为,一个人生在世间,如果想有所成就,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才能、勤奋、机遇。行行皆然,人人皆然,概莫能外。别的人先不说了,只谈我自己。关于才能一项,再自谦也不能说自己是白痴。但是,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谈到勤奋,我自认还能差强人意,用不着有什么愧怍之感。但是,我把重点放在第三项上:机遇。如果我一生还能算得上有些微成就的话,主要是靠机遇。机遇的内涵是十分复杂的,我只谈其中恩师一项。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根据老师这三项任务,老师对学生都是有恩的。然而,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语言中,只有汉文把“恩”与“师”紧密地嵌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名词。这只能解释为中国人最懂得报师恩,为其他民族所望尘莫及的。

    我在学术研究方面的机遇,就是我一生碰到了六位对我有教导之恩或者知遇之恩的恩师,我不一定都听过他们的课,但是,只读他们的书也是一种教导。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读过陈寅恪先生所有的已经发表的著作,旁听过他的“佛经翻译文学”,从而种下了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的种子。在当了或滥竽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由于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机遇,我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正在我入学后的第二个学期,瓦尔德施密特先生调到哥廷根大学任印度学的讲座教授。当我在教务处前看到他开基础梵文的通告时,我喜极欲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难道这不是天赐的机遇吗?最初两个学期,选修梵文的只有我一个外国学生。然而教授仍然照教不误,而且备课充分,讲解细致。威仪俨然,一丝不苟。几乎是我一个学生垄断课堂,受益之大,自可想见。二战爆发,瓦尔德施密特先生被征从军。已经退休的原印度讲座教授西克,虽已年逾八旬,毅然又走上讲台,教的依然是我一个中国学生。西克先生不久就告诉我,他要把自己平生的绝招全传授给我,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传》,还有他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解读了的吐火罗文,在吐火罗文研究领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权威。我并非天才,六七种外语早已塞满了我那渺小的脑袋瓜,我并不想再塞进吐火罗文。然而像我的祖父一般的西克先生,告诉我的是他的决定,一点征求意见的意思都没有。我唯一能走的道路就是:敬谨遵命。现在回忆起来,冬天大雪之后,在研究所上过课,天已近黄昏,积雪白皑皑地拥满十里长街。雪厚路滑,天空阴暗,地闪雪光,路上阒静无人,我搀扶着老爷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家。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现在我真觉得,我身边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为了学术,不惜衰朽残年,不顾自己的健康,想把衣钵传给我这个异国青年。此时我心中思绪翻腾,感激与温暖并在,担心与爱怜奔涌。我真不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二战期间,我被困德国,一呆就是十年。二战结束后,听说寅恪先生正在英国就医,我连忙给他写了一封致敬信,并附上发表在哥廷根科学院集刊上用德文写成的论文,向他汇报我十年学习的成绩。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问我愿不愿意到北大去任教。北大为全国最高学府,名扬全球;但是,门槛一向极高,等闲难得进入。现在竟有一个天赐的机遇落到我头上来,我焉有不愿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荐给了当时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文学院长汤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学术界有极高的声望,一言九鼎。北大三位领导立即接受。于是我这个三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在国内学术界尚无籍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北大的大门。唐代中了进士,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我虽然没有一日看遍北平花,但是,身为北大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心中有点洋洋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在此后的三年内,我在适之先生和锡予(汤用彤)先生领导下学习和工作,度过了一段毕生难忘的岁月。我同适之先生,虽然学术辈分不同,社会地位悬殊,想来接触是不会太多的。但是,实际上却不然,我们见面的机会非常多。他那一间在孑民堂前东屋里的狭窄简陋的校长办公室,我几乎是常客。作为系主任,我要向校长请示汇报工作,他主编报纸上的一个学术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谈学术问题。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待人亲切和蔼,见什么人都是笑容满面,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从来没见他摆当时颇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在教授会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导师会上,在北京图书馆的评议会上,我们也时常有见面的机会。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后辈,在他面前,决没有什么局促之感,经常如坐春风中。

    适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决不老气横秋,而是活泼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难忘。有一次召开教授会,杨振声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贵的古画,为了想让大家共同欣赏,他把画带到了会上,打开铺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适之先生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把画卷了起来,做纳入袖中状,引得满堂大笑,喜气洋洋。

    这时候,印度总理尼赫鲁派印度著名学者师觉月博士来北大任访问教授,还派来了十几位印度男女学生来北大留学,这也算是中印两国间的一件大事。适之先生委托我照管印度老少学者。他多次会见他们,并设宴为他们接风。师觉月作第一次演讲时,适之先生亲自出席,并用英文致欢迎词,讲中印历史上的友好关系,介绍师觉月的学术成就,可见他对此事之重视。

    适之先生在美国留学时,忙于对西方,特别是对美国哲学与文化的学习,忙于钻研中国古代先秦的典籍,对印度文化以及佛教还没有进行过系统深入的研究。据说后来由于想写完《中国哲学史》,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开始认真研究中国佛教禅宗以及中印文化关系。我自己在德国留学时,忙于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以及佛典拼命,没有余裕来从事中印文化关系史的研究。回国以后,迫于没有书籍资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开始注意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解放前的三年中,只写过两篇比较像样的学术论文:一篇是《浮屠与佛》,一篇是《列子与佛典》。第一篇讲的问题正是适之先生同陈援庵先生争吵到面红耳赤的问题,我根据吐火罗文解决了这个问题。两老我都不敢得罪,只采取了一个骑墙的态度。我想,适之先生不会不读到这一篇论文的。我只到清华园读给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听,蒙他首肯,介绍给地位极高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发表。第二篇文章,写成后我拿给了适之先生看,第二天他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可见他是连夜看完的。他承认了我的结论,对我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鼓舞。这一次,我来到台湾,前几天,在大会上听到主席李亦园院士的讲话,中间他讲到,适之先生晚年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在下午饮茶的时候,他经常同年轻的研究人员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次,他说,做学问应该像北京大学的季羡林那样。我乍听之下,百感交集。适之先生这样说一定同上面两篇文章有关,也可能同我们分手后十几年中我写的一些文章有关。这说明,适之先生一直到晚年还关注着我的学术研究。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可能有其他任何的感想吗?

    在政治方面,众所周知,适之先生是不赞成共产主义的。但是,我们不应忘记,他同样也反对三民主义。我认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国政治,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就是美国。这同他的个人经历和哲学信念有关。他们实验主义者不主张什么“终极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义”都与“终极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对。他同共产党并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他自己说,他一辈子没有写过批判共产主义的文章,而反对国民党的文章则是写过的。我可以讲两件我亲眼看到的小事。解放前夕,北平学生动不动就示威游行,比如“沈崇事件”、反饥饿反迫害等等,背后都有中共地下党在指挥发动,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适之先生焉能不知!但是,每次北平国民党的宪兵和警察逮捕了学生,他都乘坐他那辆当时北平还极少见的汽车,奔走于各大衙门之间,逼迫国民党当局非释放学生不行。他还亲笔给南京驻北平的要人写信,为了同样的目的,据说这些信至今犹存。我个人觉得,这已经不能算是小事了。另外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适之先生,一个学生走进来对他说:昨夜延安广播电台曾对他专线广播,希望他不要走,北平解放后,将任命他为北大校长兼北京图书馆的馆长。他听了以后,含笑对那个学生说:“人家信任我吗?”谈话到此为止,这个学生的身份他不能不明白。但他不但没有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态度依然亲切和蔼。小中见大,这些小事都是能够发人深思的。

    适之先生以青年暴得大名,誉满士林。我觉得,他一生处在一个矛盾中,一个怪圈中:一方面是学术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偬奔波,作为一个“过河卒子”,勇往直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身陷怪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认为,这个怪圈确实存在,而且十分严重。那么,我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呢?我觉得,不管适之先生自己如何定位,他一生毕竟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个书呆子。我也举一件小事。有一次,在北京图书馆开评议会,会议开始时,适之先生匆匆赶到,首先声明,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要早退席。会议开着开着就走了题,有人忽然谈到《水经注》。一听到《水经注》,适之先生立即精神抖擞,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一直到散会,他也没有退席,而且兴致极高,大有挑灯夜战之势。从这样一个小例子中不也可以小中见大吗?

    我在上面谈到了适之先生的许多德行,现在笼统称之为“优点”。我认为,其中最令我钦佩,最使我感动的却是他毕生奖掖后进。“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他正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中国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一方面有我上面讲到的只此一家的“恩师”;另一方面却又有老虎拜猫为师学艺,猫留下了爬树一招没教给老虎,幸免为徒弟吃掉的民间故事。两者显然是有点矛盾的。适之先生对青年人一向鼓励提挈。40年代,他在美国哈佛大学遇到当时还是青年的学者周一良和杨联升等,对他们的天才和成就大为赞赏。后来周一良回到中国,倾向进步,参加革命,其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杨联升留在美国,在二三十年的长时间内,同适之先生通信论学,互相唱和。在学术成就上也是硕果累累,名扬海外。周的天才与功力,只能说是高于杨,虽然在学术上也有所表现,但是,格于形势,不免令人有未尽其才之感。看了两人的遭遇,难道我们能无动于衷吗?

    我同适之先生在孑民堂庆祝会上分别,从此云天渺茫,天各一方,再没有能见面,也没有能互通音信。我现在谈一谈我的情况和大陆方面的情况。我同绝大多数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和教师一样,怀着绝对虔诚的心情,向往光明,向往进步。觉得自己真正站起来了,大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之感,有点忘乎所以了。我从一个最初喊什么人万岁都有点忸怩的低级水平,一踏上“革命”之路,便步步登高,飞驰前进;再加上天纵睿智,虔诚无垠,全心全意,投入造神运动中。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群策群力,造出了神,又自己膜拜,完全自觉自愿,决无半点勉强。对自己则认真进行思想改造。原来以为自己这个知识分子,虽有缺点,并无罪恶;但是,经不住社会上根红苗壮阶层的人士天天时时在你耳边聒噪:“你们知识分子身躯脏,思想臭!”西方人说:“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为真理。”此话就应在我们身上,积久而成为一种“原罪”感,怎样改造也没有用,只有心甘情愿地居于“老九”的地位,改造,改造,再改造,直改造得懵懵懂懂,“两涘渚涯之间,不辨牛马”。然而涅槃难望,苦海无边,而自己却仍然是膜拜不息。通过无数次的运动,一直到“十年浩劫”自己被关进牛棚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皮开肉绽,仍然不停地膜拜,其精诚之心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了。改革开放以后,自己脑袋里才裂开了一点缝,“觉今是而昨非”,然而自己已快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离开鲁迅在《过客》一文讲到的长满了百合花的地方不太远了。

    至于适之先生,他离开北大后的情况,我在上面已稍有所涉及。总起来说,我是不十分清楚的,也是我无法清楚的。到了1954年,从批判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起,批判之火终于烧到了适之先生身上。这是一场缺席批判。适之远在重洋之外,坐山观虎斗。即使被斗的是他自己,反正伤不了他一根毫毛,他乐得怡然观战。他的名字仿佛已经成一个稻草人,浑身是箭,一个不折不扣的“箭垛”,大陆上众家豪杰,个个义形于色,争先恐后,万箭齐发,适之先生兀自巍然不动。我幻想,这一定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景观。在浪费了许多纸张和笔墨、时间和精力之余,终成为“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乱哄哄一场闹剧。

    适之先生于1962年猝然逝世,享年已经过了古稀,在中国历代学术史上,这已可以算是高龄了,但以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似乎还应该活得更长一点。中国古称“仁者寿”,但适之先生只能说是“仁者不寿”。当时在大陆上“左”风犹狂,一般人大概认为胡适已经是被打倒在地的人,身上被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这样一个人的死去,有何值得大惊小怪!所以报刊杂志上没有一点反应。我自己当然是被蒙在鼓里,毫无所知。十几二十年以后,我脑袋里开始透进点光的时候,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曾写了一篇短文《为胡适说几句话》,我连“先生”二字都没有勇气加上,可是还有人劝我以不发表为宜。文章终于发表了,反应还差强人意,至少没有人来追查我,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最近几年来,改革开放之风吹绿了中华大地,知识分子的心态有了明显的转变,身上的枷锁除掉了,原罪之感也消逝了。被泼在身上的污泥浊水逐渐清除了,再也用不着天天夹着尾巴过日子了。这种思想感情上的解放,大大地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愿意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自己的力量。出版界也奋起直追,出版了几部《胡适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雄心最强,准备出版一部超过两千万字的《胡适全集》。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主编这一非常重要的职位,出版社竟垂青于我。我本不是胡适研究专家,我诚惶诚恐,力辞不敢应允。但是出版社却说,现在北大曾经同适之先生共过事而过从又比较频繁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铁证如山,我只能“仰”(不是“俯”)允了。我也想以此报知遇之恩于万一。我写了一篇长达一万七千字的总序,副标题是“还胡适以本来面目”。意思也不过是想拨乱反正,以正视听而已。前不久,又有人邀我在《学林往事》中写一篇关于适之先生的文章,理由同前,我也应允而且从台湾回来后抱病写完。这一篇文章的副标题是“毕竟一书生”。原因是,前一个副标题说得太满,我哪里有能力还适之先生以本来面目呢,后一个副标题是说我对适之先生的看法,是比较实事求是的。

    我在上面谈了一些琐事和非琐事,俱往矣,只留下了一些可贵的记忆。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到了望九之年,居然还能来到宝岛,这是以前连想都没敢想的事。到了台北以后,才发现,五十年前在北平结识的老朋友,比如梁实秋、袁同礼、傅斯年、毛子水、姚从吾等等,全已作古。我真是“访旧全为鬼,惊呼热中肠”了。天地之悠悠是自然规律,是人力所无法抗御的。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心中浮想联翩,上下五十年,纵横数千里,往事如云如烟,又历历如在目前。中国古代有俞伯牙在钟子期墓前摔琴的故事,又有许多在挚友墓前焚稿的故事。按照这个旧理,我应当把我那新出齐了的《文集》搬到适之先生墓前焚掉,算是向他汇报我毕生科学研究的成果。但是,我此时虽思绪混乱,神智还是清楚的,我没有这样做。我环顾陵园,只见石阶整洁,盘旋而上,陵墓极雄伟,上覆巨石,墓志铭为毛子水亲笔书写,墓后石墙上嵌有“德艺双隆”四个大字,连同墓志铭,都金光闪闪,炫人双目。我站在那里,蓦抬头,适之先生那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突然显现在眼前,五十年依稀缩为一刹那,历史仿佛没有移动。但是,一定神儿,忽然想到自己的年龄,历史毕竟是动了,可我一点也没有颓唐之感。我现在大有“老骥伏枥,志在万里”之感。我相信,有朝一日,我还会有机会,重来宝岛,再一次站在适之先生的墓前。

    1999年5月2日写毕

    扫傅斯年先生墓

    我们虽然算是小同乡,但我与孟真先生并不熟识,几乎是根本没有来往。原因是年龄有别,辈分不同。我于1930年到北京来上大学的时候,进的是清华大学。当时孟真先生已经是学者,是教育家,名满天下了。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不可能有认识的机会。

    我记得,在我大学一年级或二年级时,不知是清华的哪一个团体组织了一次系列讲座,邀请一些著名的学者发表演说,其中就有孟真先生。时间是在晚上,地点是在三院的一间教室里。孟真先生西装笔挺,革履锃亮。讲演的内容,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他那把双手插在西装坎肩的口袋里的独特的姿势,却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在以后一段长达十五六年的时间中,我同孟真先生互不相知,一没有相知的可能,二没有相知的必要,我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嘛。

    然而天公却别有一番安排,我在德国呆了十年以后,陈寅恪师把我推荐给北京大学。1946年夏,我回国住在南京,适值寅恪先生也正在南京,我曾去谒见。他让我带着我在德国发表的几篇论文,到鸡鸣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见当时的北大代校长傅斯年,我遵命而去。见了面,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告辞出来。我们第二次见面就是这样匆匆。

    二战期间,我被阻欧洲,大后方重庆和昆明等地的情况,我茫无所知。到了南京以后,才开始零零星星地听到大后方学术文化教育界的一些情况,涉及面非常广,当然也涉及傅孟真先生。他把山东人特有的直爽的性格——这种性格其他一些省份的人也具有的——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水平。他所在的中央研究院当然是国民党政府下属的一个机构,但是,他不但不加入国民党,而且专揭国民党的疮疤。他被选为地位很高的参政员,是所谓“社会贤达”的代表。他主持正义,直言无讳,被称为“傅大炮”。国民党的四大家族,在贪赃枉法方面,各有千秋,手段不同,殊途同归。其中以孔祥熙家族名声最坏。那一位“威”名远扬的孔二小姐,更是名动遐迩,用飞机载狗逃难,而置难民于不顾。孟真先生不讲情面,不分场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痛快淋漓地揭露孔家的丑事,引起了人民对孔家的憎恨。孟真先生成为“批孔”的专业户,口碑载道,颂声盈耳。

    孟真先生的轶事很多,我只能根据传说讲上几件。他在南京时,开始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他待人宽厚,而要求极严。当时有一位广东籍的研究员,此人脾气古怪,双耳重听,形单影只,不大与人往来,但读书颇多,著述极丰。每天到所,用铅笔在稿纸上写上两千字,便以为完成了任务,可以交卷了,于是悄然离所,打道回府。他所爱极广,隋唐史和黄河史,都有著述,洋洋数十万言。对历史地理特感兴趣,尤嗜对音。他不但不通梵文,看样子连印度天城体字母都不认识。在他手中,字母仿佛成了积木,可以任意挪动。放在前面,与对音不合,就改放在后面。这样产生出来的对音,有时极为荒诞离奇,那就在所难免了。但是,这位老先生自我感觉极为良好,别人也无可奈何。有一次,他在所里作了一个学术报告,说《史记》中的“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不得”二字是Buddha(佛陀)的对音,佛教在秦代已输入中国了。实际上,“禁不得”这样的字眼儿在汉代是通用的。老先生不知怎样一时糊涂,提出了这样的意见。在他以前,一位颇负盛名的日本汉学家藤田丰八已有此说,老先生不一定看到过,孤明独发,闹出了笑话。不意此时远在美国的孟真先生听到了这个信息,大为震怒,打电话给所里,要这位老先生检讨,否则就炒鱿鱼。老先生不肯,于是便卷铺盖离开了史语所,老死不明真相。

    但是,孟真先生是异常重视人才的,特别是年轻的优秀人才。他奖励扶掖,不遗余力。他心中有一张年轻有为的学者的名单,对于这一些人,他尽力提供或创造条件,让他们能安心研究,帮助他们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仍来所里工作。他还尽力延揽著名学者,礼遇有加。他创办的《史语所集刊》,在几十年内都是国内外最有权威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刊物。一登龙门,声价十倍,能在上面发表文章,是十分光荣的事。这个刊物至今仍在继续刊行,旧的部分有人多方搜求,甚至影印,为20世纪中国学术界所仅见。

    孟真先生有其金刚怒目的一面,也有其菩萨慈眉的一面。当年在大后方昆明,西南联大的教师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研究员,有时住在同一所宿舍里。在靛花巷(?)宿舍里,陈寅恪先生住在楼上,一些年纪比较轻的教员和研究员住在楼下。有一天晚上,孟真先生和一些年轻学者在楼下屋子里闲谈,说到得意处,忍不住纵声大笑。他们乐以忘忧,兴会淋漓,忘记了时光的流逝。猛然间,楼上发出手杖捣地板的声音。孟真先生轻声说:“楼上的老先生发火了。”“老先生”指的当然就是寅恪先生。从此就有人说,傅斯年谁都不怕,连蒋介石也不放在眼中,唯独怕陈寅恪。我想,在这里,这个“怕”字不妥,改为“尊敬”,就更好了。

    这一次,我由于一个不期而遇的机会,来到了台北,又听到了一些孟真先生的轶事。原来他离开大陆后,来到了台湾,仍然担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同时兼任台湾大学的校长。他这一位大炮,大概仍然是炮声隆隆。据说有一次蒋介石对自己的亲信说:“那里(指台大)的事,我们管不了!”可见孟真先生仍然保留着他那一副刚正不阿的铮铮铁骨,他真正继承了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传统。

    根据我上面的琐碎的回忆,我对孟真先生是见得少,听得多。我同他最重要的一次接触,就是我进北大时,他正是代校长,是他把我引进北大来的。据说——又是据说,他代表胡适之先生接管北大。当时日寇侵略者刚刚投降,北大,正确说是“伪北大”教员可以说都是为日本服务的;但是每个人情况又各有不同,有少数人认贼作父,觍颜事仇,丧尽了国格和人格。大多数则是不得已而为之。两者应该区别对待。孟真先生说,适之先生为人厚道,经不起别人的恳求与劝说,可能良莠不分,一律留下在北大任教。这个“坏人”必须他做。他于是大刀阔斧,不留情面,把问题严重的教授一律解聘,他说,这是为适之先生扫清道路,清除垃圾,还北大一片净土,让他的老师胡适之先生怡然、安然地打道回校。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到北大来的。我对孟真先生有知遇之感,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这一次我们三个北大人来到了台湾。台湾有清华分校,为什么独独没有北大分校呢?有人说,傅斯年担任校长的台湾大学就是北大分校。这个说法被认为是完全正确的。我们三个人中,除我以外,他们俩既没有见过胡适之,也没有见过傅孟真。但是,胡、傅两位毕竟是北大的老校长,我们不远千里而来,为他们两位扫墓,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们谨以鲜花一束,放在墓穴上,用以寄托我们的哀思。我在孟真先生墓前行礼的时候,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两岸人民有手足之情,人为地被迫分开了五十多年,难道现在和好统一的时机还没有到吗?本是同根生,见面却如参与商,一定要先到香港才能再飞台湾。这样人为的悲剧难道还不应该结束吗?北大与台大难道还不应该统一起来吗?我希望,我们下一次再来扫孟真先生墓时,这一出人间悲剧能够结束。

    1999年5月5日

    法 鼓 山

    出台北市,驱车东行数十里。马路左右两边的情况大体上可以说是:左边是参差起伏的、高低不等的山峦,右边是平畴,有时有高楼耸立,有时是田畦。不管左边,还是右边,都是绿树蓊郁,冬夏常青。台北的气候可能与昆明相似:“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什么时候都有杂花生树,碧草如茵。我们仿佛置身于绿色的宇宙中。

    快到海边时,车突然停在一处山峦下,这里就是法鼓山。

    这里原来不叫法鼓山,这名字是台湾极为受人尊敬的高僧圣严法师给起的。在汉译佛典中常有“吹大法螺,击大法鼓”这样的句子,意思是螺声高昂,鼓声深沉,使佛法响彻大千世界,使众生脱离苦海,登上净土。圣严法师购得了这一座山,准备在这里创建一所法鼓大学,不是为了培养僧侣,而是为了培养社会建设所需要的人才。校长是原台湾“中央图书馆”馆长曾济群教授,一位干练通达、和蔼可亲的中年学者。在法鼓山上,同时并创建一所中华佛学研究所,所长是邃于佛学研究的李志夫教授。圣严法师筹资六十亿台币,兴建两个机构的楼堂馆阁,现在已经兴工。再过几年,行将是在一片荒山中,佛刹梵宇,学馆黉宫,拔地而起,隔断天日,为祖国教育增辉,为佛学研究添彩。我不禁乐从中来,一失神儿,眼前一片海市蜃楼,缥缈天际,琳宫摩天,宝树匝地,祥云缭绕,星月增辉,我乐得毛发直竖,真不知是置身何地了。

    圣严法师和我,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若干年前,他来访大陆,在颐和园听鹂馆识素斋,宴请北京学术界,特别是佛学界的学者们。到的人相当多,可见圣严法师在北京的朋友是相当不少的。颐和园晚上是不开放的,此时偌大一个皇家园林一片黢黑,阒静无声。独有听鹂馆灯火辉煌,上冲霄汉。学者促膝对坐,叙旧论学,其乐融融。从圣严法师的弟子口中得知,他是日本东京大学的文学博士,学富五车,娴熟佛典,是一位在台湾德艺并隆、广有徒众的高僧大德。他的弟子大多数也都获得了最高学位,都是满腹经纶的。他们师徒就像当年摩揭陀国的释迦牟尼如来佛和大弟子阿难、迦叶一样传道授业,亲密无间。这更增加了我对他们的钦敬和仰慕。

    其后不久,李志夫教授受圣严法师的委托,在台湾出版了我的一本论文集《季羡林佛教学术论文集》。这是我在台湾出版的第二本著作,第一本是林聪明教授为我出版的《敦煌吐鲁番吐火罗文研究导论》。在这之前,听说台湾某出版社曾出版我翻译的《五卷书》等,把我的名字略加改变,仿佛清政府把“孙文”改为“孙汶”那样,以示我是“异类”。这且不去管他,反正李志夫和林聪明两位教授出版了,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出版了我的著作,使我能够同台湾学者结下文字因缘。

    去年,圣严法师又率团来大陆访问,旧雨重逢,倍增欢悦。我又结识了曾济群校长和圣严法师的高足惠敏法师,旧雨加上今雨,使我的欢悦又增加了一倍。我们在天食素菜馆设宴,为法师一行洗尘。回忆起数年前的听鹂夜宴,先后真可以媲美。尘世碌碌,欢愉之事不多,像这样的聚会,真正能让我毕生难忘了。

    可谁又能想到,今天我竟然来到了台北,而且登上了法鼓山。在这里,我们不但会见了圣严法师,还会见了老友曾济群校长、李志夫教授和惠敏法师。此地背山面海,山虽不高,而阜峦竞秀,隐含着一派灵气。大学和研究所的建筑正在兴建中,工地上难免车马喧阗,人声嘈杂。然而在看来像是临时修建作为办公用的房屋中,却是威仪俨然,静寂少声。成群的来宾,许多年轻的僧尼和义工走路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忙而不乱。在一座大厅中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欢迎仪式,圣严法师讲了话。我向他敬献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书写的条幅和拙著《季羡林文集》。献完了书以后,完全出我意料,圣严法师低声问我:“《糖史》在里面吗?”《糖史》,顾名思义,是专门研究蔗糖在中国和世界上传布的历史的,在这个题目上,我用了多年的精力和时间,它虽与印度和佛教有点关系,但主要是科技史。全书两巨册,共约八十万字。第一编是国内编,已经出版。第二编是国际编,没有单独出版,只收在《文集》中。不意圣严法师对这个问题也有兴趣,由此可见他之博学,使我油然而起仰止之意。

    午餐是素斋自助餐,饭菜清香可口,不像市面上的那一些素菜馆,用大量的油,仿佛想用油来支撑局面。一打听,这些素斋都是义工少女亲手烹调的。什么叫“义工”呢?我将在另一篇随笔里专门来谈这个问题,这里先从略。

    午餐以后,我们又驱车返回台北市。一走进繁华的市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走神儿,上午在法鼓山看到的那一片海市蜃楼又在我眼前浮动起来:琳宫摩天,宝树匝地,祥云缭绕,星月增辉。

    1999年5月8日

    义 工

    “义工”这个词儿,是我来到台北后才听说的,其含义同大陆上的“志愿者”有点近似。说是“近似”,就是说不完全一样。“义工”的思想基础是某种深沉执著的信念或者信仰,是宗教的,也可能是伦理道德的。大陆上的志愿者,当然也有其思想基础,但是不像台湾义工那样深沉,甚至神秘。

    我在《法鼓山》那一篇随笔里提到,我是在法鼓山第一次听到“义工”这个词儿的。原来那一天我们在法鼓山逢到的那一些青年女孩子,除了着僧装的青年尼姑外,其余着便装的都是义工。她们多数来自名门大家,在家中有成群的丫环和保姆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地地道道的大小姐,掌上明珠。但是,她们却为某一种信念所驱使,上了法鼓山,充当义工。为了做好素斋,她们拼命学习。这都是些极为聪明的女孩子,一点就透。因此,她们烹制出来的素斋就不同凡响,与众不同。了解到了这些情况以后,我的心为之一震。我原来以为这些着装朴素、态度和蔼、轻声细语、温文尔雅的女孩子,不外是临时工、计时工一流的人物,现在才悟到,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正像俗话所说的:从窗户眼里向外看人,把人看扁了。我的心灵似乎又得到了一次洗涤。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哪里知道,原来天天陪我们的两位聪明灵秀的年轻的女孩子就是义工。一个叫李美宽,一个叫陈修平。她们俩是我们的领队,天天率领我们准时上车,准时到会场,准时就餐,又准时把我们送回旅馆。坐在汽车上,她们又成了导游,向我们解释大马路上一切值得注意的建筑和事情,口齿伶俐得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决不会让我们感到一点疲倦。她们简直成了我们的影子,只要需要,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她们的热情和周到感动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原来以为,她们是大会从某一个旅行社请来的临时工,从大会每天领取报酬,大会一结束,就仍然回到原单位去工作。只是在几天之后,我才偶然得知:她们都是义工。她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岗位,在法鼓大学召开大会期间,前来担任义工,从凌晨到深夜,马不停蹄,像走马灯似的忙得团团转,本单位所缺的工作时间,将来在星期日或者假日里一一补足。她们不从大会拿一分钱。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不是非常能感人吗?

    我没有机会同她俩细谈她们的情况,她们的想法,她们何所为而来,以及她们究竟想得到些什么。即使有机会,由于我们的年龄相差过大,她们也未必就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于是,在我眼中,她们就成了一个谜,一个也许我永远也解不透的谜。

    在大陆上,经济效益,或者也可以称之为个人利益,是颇为受到重视的。我决不相信,在台湾就不是这样的。但是,表现在这些年轻的女义工身上的却是不重视个人利益。至少在当义工这一阶段上,她们真正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对于这两句话,我一向抱有保留态度。我觉得,一个人一生都能做到这一步,是完全不可能的。在某一段短暂的时间内,在某一件事情上,暂时做到,是可能的。那些高呼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们,往往正是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家伙。然而,在台北这些女义工身上,我却看到了这种境界。她们有什么追求呢?她们有什么向往呢?对我来说,她们就成了一个谜,一个也许我永远也解不透的谜。

    这些谜样的青年女义工们有福了!

    1999年5月9日

    后记:文章写完了。但是对开头处所写的1948年12月在孑民堂庆祝建校五十周年一事,脑袋里终究还有点疑惑。我对自己的记忆能力是颇有一点自信的,但是说它是“铁证如山”,我还没有这个胆量。怎么办呢?查书。我的日记在“文革”中被抄家时丢了几本,无巧不成书,丢的日记中正巧有1948年的。于是又托高鸿查《胡适日记》,没能查到。但是,从当时报纸上的记载中得知胡适于12月15日已离开北平,到了南京,并于17日在南京举行北大校庆五十周年庆祝典礼,发言时“泣不成声”云云。可见我的回忆是错了。又一个“怎么办呢?”一是改写,二是保留不变。经过考虑,我采用了后者。原因何在呢?我认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一个现实,我脑筋里的回忆也是一个现实,一个存在形式不同的现实。既然我有这样一段回忆,必然是因为我认为,如果适之先生当时在北平,一定会有我回忆的那种情况,因此我才决定保留原文,不加更动。但那毕竟不是事实,所以写了这一段“后记”,以正视听。

    1999年5月14日

    大 觉 寺

    我为什么对大觉寺情有独钟呢?这问题提得很自然,但又显得颇为突兀。我似乎能答复,又似乎还不能。

    将近七十年前,当我在清华园读书的时候,北京的古寺名刹,我都是知道的,什么潭柘寺、戒台寺、碧云寺、卧佛寺等等,我都清楚。当时既无公共汽车,连自行车都极少见,我曾同一些伙伴“细雨骑驴登香山”。雨中山青水秀,除了密林深处间或有小鸟的啁啾声外,几乎是万籁俱寂。我决非像陆放翁那样的诗人,但是,此时此地心中却溢满了诗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是,大觉寺这个古刹,我却是没有听说过的。它对我完全是陌生的。原因大概是,这一座千年古刹在当时已经凋零颓败,再没有参观旅游的价值,被人们弃若敝屣了。

    时间一下子跳过了五十年,我已届古稀之年,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了,可是我偏一点老的感觉都没有,有时候还会忽发少年狂。此时,大觉寺已经名传遐迩,那一棵有三百年树龄的“玉兰之王”就生长在大觉寺中,每年春天花发时总会吸引众多的游人前去观赏。8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听说“玉兰之王”正在繁花怒放,我于是同大泓和二泓骑自行车,长驱三四十公里,到大觉寺去随喜。走在半路上,想停车休息一会儿,我的双腿已经麻木,几乎下不了车。幸亏有了两个孩子的扶掖,才勉强再登上了车,鼓起余勇,一鼓作气,终于到达了大觉寺。

    人们,其中包括一些学者们,常说:第一个印象是最准确、最清晰,因而也就是最符合实际情况、最可靠的印象。我对大觉寺的第一个印象怎样呢?山门虽不新,但也没有给人以寥落颓败之感,想必是在过去五十年中修缮过一次,所以才有现在这个情况。这一天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到处人声喧阗,古寺的沉寂完全被打破。好不容易挤进了寺门,只见殿阁庄严,花木葳蕤。丁香、藤萝已经开过,只剩下绿叶肥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棵千年古松柏,树身如苍龙盘曲,尖顶直刺入蔚蓝的晴空,使人看了,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我们先看了北玉兰院的几棵玉兰,花开得正茂密。最后转到南玉兰院,看那一棵“玉兰之王”。躯干极粗,但是主干已锯掉,只剩下旁枝,至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但是比起三百余年的主干,仍然如小巫见大巫。此时玉兰花正在怒放,花开得茂密压枝,与之相对的是一棵树龄比较小一点的紫玉兰。两棵树一白一紫,相映成趣。大地的无限活力仿佛都随着花朵喷涌出来。无论谁看了,都会感到生命力的无穷无尽;都会感到人间的可爱,人间净土就在眼前;都会油然产生凌云的壮志。我们也都兴会淋漓,又走上后山,看了水泉。然后出寺野餐,又骑上自行车,回到了燕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时间又一下子跳了将近二十年,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垂垂老矣。两年前,我忽然接到一份请柬,要我到大觉寺去为明慧茶院开院典礼剪彩。这使我有点惊愕:大觉寺怎么会同什么明慧茶院联系到一起呢?我准时去了,这是我第三次进大觉寺。此时此地,如果在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现在这里却只有杂花,而无群莺。寺内外已加修缮,特别是从南玉兰院一直到后面上面水泉楼一路几层院落,修饰得美轮美奂、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熠熠闪光。简直是换了人间,大非昔比了。可惜丁香、玉兰已经开过花,只有那一架古藤萝仍然是繁花满枝,引得蜜蜂团团飞舞。

    明慧茶院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生欧阳旭先生弃学从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下了海”。欧阳英年岐嶷,经营有方,过了没有多久,经营就有可观的规模。但他毕竟是文化人,发财不忘文化。在众多经营之余,在海淀创办了国林风书店,其规模之大,可与风入松书店并驾齐驱。其藏书之精,又与万圣、风入松鼎足而三,为首都文化中心海淀增一异彩。据欧阳旭亲口告诉我,几年前,他同几个伙伴秋游,到了傍晚,在西山乱山丛中迷了路。“黄昏到寺蝙蝠飞”,他们碰巧走进了一座古寺,回不了城,就借住在那里,这就是大觉寺。夜里,他同管理寺庙的人剪烛夜话,偶然心血来潮,想在这座幽静僻远的古刹中创办点什么。三谈两谈,竟然谈妥,于是就出现了明慧茶院。难道这不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俗语所说的机遇,哲学家所说的偶然性吗?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谜,至今仍处在解决与未解决之间。在宝刹大觉寺中可以兴办的事业是很多很多的,为什么欧阳旭独独钟情于茶呢?中国是茶的原产地,茶文化是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国饮茶的历史至少已有一两千年,而且茶文化传遍了世界,在日本独为繁荣,形成了闻名世界的日本茶道,也是日本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欧洲,最著名的饮茶国家,喝的是红茶;在北非和中东,阿拉伯国家也喜欢饮茶,喝的是龙井,是绿茶。根据最近的世界饮料新动向,茶叶大有取代咖啡和可可之势,行将见中国的茶文化传遍世界,为人类造福,为中华添彩,发扬光大之日,就在眼前了。

    谈到饮茶,必须有两个绝不可缺少的条件:一个是茶,一个是水。北方不产茶,至少是北京不能产茶,这是天意,谁也无力回天。至于水,北京是有的。但是山中有水,在北方实如凤毛麟角。有水斯有寺,有寺斯有名,这是北京独特规律。山泉与普通河水迥乎不同,它来自高山深处,毫无污染,而且还含有许多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入口甘甜,如饮醍醐。再加上名茶一泡,天造地设,相得益彰。大觉寺就以泉水著称,一千余年前的辽代之所以在这里建寺,主要就是这里有甘泉。不管天多么旱,泉水总是从寺后最高处潺湲流出,永不衰竭。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条件。甘泉再佐以佳茗,则两美俱矣。这个好像摆在眼前现成的想法,为什么别人就从未想到过,只有等到20世纪末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欧阳旭才想到了,而且立即付诸实施建立了明慧茶院呢?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十分深奥难测的奥义吗?

    不管怎样,明慧茶院建立起来了。开幕的那一天,虽然没有能看到玉兰开花,但是,到的名人颇为不少,学术界和艺术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欧阳中石、范曾等等,都光临了。大家在憩云轩观赏禅茶表演。几个被派到南方专门学习禅茶表演的年轻的女孩子,在挂在门上的绣有一个大大的“禅”字的帷幕前,在一张精心布置的桌子上,认真表演茶艺,伴奏的是佛乐,庄严肃穆,乐声低沉而清越。唐明皇当年听到了仙乐:“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此时我们听到的是佛乐,乐声回荡在憩云轩前苍松翠柏之间,回荡到下面“玉兰之王”所住的明德轩小院中,回荡到上面山泉流出处的楼阁间,佛乐弥漫了整个大觉寺,仿佛这里就是人间净土,地上桃源。我因为坐在第一张桌子旁,得天独厚,得以喝到第一杯禅茶,味道确同平常的不同,其余的嘉宾也都听了佛乐,喝了名茶,大家颇有点流连忘返之意。

    从此北京西山增添了一个景点。

    而我心中则增添了一个亮点。

    我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就想到大觉寺,神驰那里的苍松翠柏、玉兰、藤萝。第二年,正当玉兰花开花的时候,我急不可待地第四次到了大觉寺。那时许多棵玉兰都在奋勇怒放。那一棵“玉兰之王”开得更是邪乎,满树繁花,累累垂垂,把树干树枝完全盖满,只见白花,不见青枝,全树几千朵花仿佛开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白色大花,照亮了明德轩小院,照亮了整个大觉寺,照亮了宇宙。逼得旁边那一棵有名的鼠李寄柏干瘪无光,连同“玉兰之王”对生的那一棵紫玉兰也失去了光彩。我失去了描绘的能力,思想和语言都一样,嘴里只能连声赞叹:奈何!奈何!

    过了不过个把月,我又一次来到了大觉寺,这次同来的有侯仁之、汤一介、乐黛云、李玉洁等人,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过夜。侯仁之和我两个老头儿,被欧阳旭安排在明德轩所谓“总统套房”中。既曰“总统”,必然华贵。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平生不想追求华贵。我曾在印度总统府里住过。在一间像篮球场那样大的房间里,一个卧榻端端正正摆在正中央。我躺在上面,四顾茫然,宛如孤舟大洋,海天渺茫,我一夜没有睡着。今天又要住总统套房,心里真有点嘀咕。此时玉兰已经绿叶满枝,不见花影,而对面的一棵太平花则正在疯狂怒放,照得满院生辉。晚饭后,我们几个人围坐在太平花下,上天下地,闲聊一番。寂静的古寺更加寂静,仿佛宇宙间只有我们几个人遗世而独立,身心愉快,毕生所无。走进总统套房,居然一夜酣睡,真如羲皇上人矣。

    第二天,我照例4点起床,走出明德轩。此时晨曦未露,夜气犹存,微风不起,松涛无声。太平花似乎还没有睡醒,“玉兰之王”的绿叶也在凝定不动。古寺中一片寂静。只有屋脊上狂窜乱跳的小松鼠,跑来跑去,络绎不绝,令人感到宇宙还在活着,并未寂灭。我一个人独立中庭,享受了生平第一个恬谧甜蜜的早晨,让我永世难忘。

    从此以后,我心中的那个亮点更加明亮了。我常常想到大觉寺,只要有机会,我就到大觉寺来。能够谈得来的一些朋友,我也想方设法请他们到大觉寺来品茗,最好是能住上一夜,领略一下这一座古寺的静夜幽趣。连从台湾不远千里而来的台湾大学图书馆馆长林光美女士,尽管是戎马倥偬,南北奔波,我也请她到大觉寺来住了一夜。她是品茗专家,是内行,她对大觉寺泉水和名茶的赞扬,其意义应该说是与众不同的,现在她已经回到了台北,我相信,她带回去的一定是对大觉寺美好的回忆。

    至于我自己为什么这样向往大觉寺呢?这要同我目前的生活情况谈起。近几年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片虚名,套在了我的头上,成了一圈光环,给我招惹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这个会长,那个主编,这个顾问,那个理事,纷至沓来,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纸冠,我自己实在无法弄清,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我成了采访的对象,这个电台,那个电视台,这家报纸,那家杂志,又是采访录像,又是电话采访。一遇到什么庆典或什么纪念,我就成了药方中的甘草,万不能缺。还有无穷无尽的会议,个个都自称意义重大,非参加不行。每天下午,我就成了专家门诊的专家,客厅里招待一拨客人,另外一拨或多拨候诊者只好在别的屋里等候。采访者照相成了应有之义,作道具照相,我已习惯;但是,照相者几乎每次必高呼:“笑一笑!”试问我一肚乱絮般的思绪,我能笑得起来吗?即使勉强一笑,脸上成什么模样,我自己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校系两级领导,关心我的健康,在我门上贴上了谢绝会客的通知。然而知书识字的来访者却熟视无睹,依然想方设法闯进门来。听说北京某大学某一位名人,大概遇到了同我一样的遭遇,自己在门上大书:某某死了!但是,死了也不行,他们仍然闯进门来,要向遗体告别。

    “十年浩劫”期间,我忽发牛劲,以卵击石,要同北大那位“老佛爷”决斗,结果全军覆没,被抄家,被批斗,被送进牛棚,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小命,却成了“不可接触者”。几年之内,我没接到一封来信,没有一个客人。走在校内,没有哪个人敢同我说上一句话。我自己知趣,凡上路,必茫然向前看,决不左顾右盼,也决不敢踩别人的影子,以免把灾殃传给别人。你说,这样心里能痛快吗?当然不能。有时候我一个人困居斗室,感前途之无望,悲未来之渺茫,只觉得凄凉,孤独,寂寞,无助,此中滋味,非同病者实难相怜也。

    然而,物换斗移,时异世迁,我从一个“不可接触者”一变而为“极可接触者”,宛如从十八层地狱一下子跃上三十三天。最初有一阵喜悦,自是人之常情。然而,时隔不久,这喜悦就逐渐淡漠下来,代之而起的是无名的苦恼。“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不想争名。我的收入足以维持我那水平不高的生活,我不想夺利。我现在要求最迫切的是还我清静,“不可接触者”是最容易得到清静的。然而如今谁有这个本领能发动亿万群众,共同上演一出空前残暴的悲剧呢?他年于无意中得之的“不可接触者”的地位,如今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现在希望得到的是一片人间净土,一个世外桃源。万没想到,我又于无意中得到了净土和桃源,这就是欧阳旭在大觉寺创办的明慧茶院。我每次从燕园驱车往大觉寺来,胸中的烦躁都与车行的距离适成反比,距离愈拉长,我的烦躁愈减少,等到一进大觉寺的山门,我的烦躁情绪一扫而光,四大皆空了。在这里,我看到了我的苍松、翠柏、丁香、藤萝、梨花、紫荆,特别是我的玉兰和太平花,它们都好像是对我合十致敬。还有屋脊上蹿跳的小松鼠,也好像对我微笑。我想到我前不久写的那一副对联:

    屋脊狂窜小松鼠
    满院开满太平花

    不禁心旷神怡,虽古代桃花源中人,也不得不羡慕我了。

    大概从人类有了较大的城市之日起,城市就与大自然形成了对立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连一千多年前的陶渊明都曾高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欢悦之情,跃然纸上。清代末年,德国汉学家福兰阁任德国驻清朝的外交官,经常“上山”。我从他儿子傅吾康嘴里经常听到“上山”这个词儿。上哪个山呢?我从来没有问过,反正他每次来北京,总有一半时间“上山”。最近我才知道,他们父子俩上的山就是大觉寺,德国人毕竟是热爱自然的民族。到了今天,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红尘万丈,喧嚣无度,虽然不能每个人都有像我那样的烦躁,但烦躁总会有的,只不过程度高低不同而已。大家都会渴望拥抱大自然,都在不同程度上想找一个人间净土,世外桃源。可每一个并不能都找得到,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我是有福的,我找到了大觉寺明慧茶院,而且帮助我的朋友们认识这是一块人间净土,世外桃源,我的朋友们也都有福了。

    我心中的那一个亮点将会愈来愈亮,愈亮。

    1999年5月22日写毕

    温馨的回忆

    一想到清华图书馆,一股温馨的暖流便立即油然涌上心头。

    在清华园念过书的人,谁也不会忘记两馆:一个是体育馆,一个就是图书馆。

    专就图书馆而论,在当时一直到今天,它在中国大学中绝对是一流的。光是那一座楼房建筑,就能令人神往。淡红色的墙上,高大的玻璃窗上,爬满了绿叶葳蕤的爬山虎。解放后,曾加以扩建,建筑面积增加了很多;但是整个建筑的庄重典雅的色调,一点也没有遭到破坏。与前面的雄伟的古希腊建筑风格的大礼堂,形成了双峰并峙的局面,一点也不显得有任何逊色。

    至于馆内藏书之多,插架之丰富,更是闻名遐迩。不但能为本校师生服务,而且还能为外校,甚至外国的学者提供稀有的资料。根据我的回忆,馆员人数并不多,但是效率极高,而且极有礼貌,有问必答,借书也非常方便。当时清华学生宿舍是相当宽敞的,一间屋住两人,每人一张书桌,在屋里读书也是很惬意的。但是,我们还是愿意到图书馆去,那里更安静,而且参考书极为齐全。书香飘满了整个阅览大厅,每个人说话走路都是静悄悄的。人一走进去,立即为书香所迷,进入角色。

    我在校时,有一位馆员毕树棠老先生,胸罗万卷,对馆内藏书极为熟悉,听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学生们乐意同他谈天,看样子他也乐意同青年们侃大山,是一个极受尊敬和欢迎的人。1946年,我出国十多年以后,又回到北京,是在北京大学工作。我打听清华的人,据说毕老先生还健在,我十分兴奋,几次想到清华园去会一会老友;但都因事未果,后来听说他已故去,痛失同这位鲁殿灵光见面的机会,抱恨终天了。

    书籍是人类文化和智慧的最重要的载体。世界各国、各地,只要有文字有书籍的地方,书籍就必然承担起这个十分重要的责任。没有书籍,人类文化的发展,人类社会的进步,就会受到极大的影响,遇到极大的障碍,延缓前进的步伐。而图书馆就是储存这些重要载体的地方。在人类历史上,世界上各个国家,中国的各个朝代,几乎都有类似今天图书馆的设备。这是人类文化之所以能够代代传承下来的重要原因,我们对图书馆必须给予最高的赞扬。

    清华大学,包括留美预备学堂和国学研究院在内,建校八十来年以来,颇出了一些卓有建树、蜚声士林的学者和作家。其中原因很多,但是校歌中说的“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巍然中央”,这是形象的说法,说得很玄远,其意不过是说清华园有灵气。园中的水木清华、荷塘月色等等,都是灵气之所钟。在这样有灵气的地方,又有全国一流的学生,有一些全国一流的教授,再加上有这样一个图书馆,焉得不培养出一些优秀人才呢!

    我一想到清华图书馆,就有一种温馨的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清华图书馆。

    1999年6月15日于香山饭店

    风雨同舟五十年

    ——我和民盟的关系

    我参加民盟将近五十年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一个政治组织。

    50年代,在反右之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期。虽然差不多已经年年都有运动,但同后来比较起来,真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同全国人民一样,知识分子心情舒畅,感觉到自己真正是站起来了,前途一片锦绣,走的路上仿佛都铺满了玫瑰花瓣。

    我有几年的时间在民盟北京市委工作。当时市委还没有搬家,在东四北大街一条胡同里,详细地名已经记不清了。共同工作的同志有吴晗、华罗庚、冯亦代、沈一帆、金若年、关世雄、王麦初等等,吴晗是主委。我曾担任过不同的职务,在高校工作委员会的时间最长,最初华罗庚是主任,我是副主任,后来我变成了主任,曾同金若年同志一起到过北京市的几个大学,参加那里的民盟支部的座谈会或讨论会,大家互相鼓励,共同搞好教学和科研工作。在市委或者高校,同志们之间的关系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非常融洽的,大家敞开心扉,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奋力前进,从来没有碰到过什么不愉快的局面。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市委的会似乎比较多,有多次散会晚了,就在市委餐厅里吃工作餐。晚上开会的情况也是有的,有一次深夜散会,外面是特大暴雨,街上流水成河,“水位”不低。送我们的汽车走到阜城门外,水浸灭了火。我们几个人——我记得有周一良同志——坐在车上,进退不得。看车窗外的流水,虽然谈不上惊涛骇浪,其势也颇惊人。我们像是坐在船上,但决不是苏东坡夜游赤壁的一叶小舟,而更像是搁浅的一只遇难船。于时夜深人静,只有水声盈耳。一直等了很久,才幸遇一辆汽车,它把我们从灾难中救出。

    这些琐碎的回忆,“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成了十分甜蜜的东西,有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1957年,一声“阳谋”,首当其冲的就是知识分子,而民盟又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政党,受害最深,几个资深领导都陷入其中。从此以后,知识分子的春天结束了,知识分子美好的幻想破灭了。然而这仅仅是开端,以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对象无一不是知识分子。到了“十年浩劫”,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杯弓蛇影,瓜蔓株连,造谣诬陷,无限上纲,实属空前,恐亦绝后。不少知识分子从此被打入阿鼻地狱矣。

    此时我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之势,民盟的情况不甚了了。连国家主席都能任意打倒,连全国政协都被宣布为黑组织,小小的民盟当然在劫难逃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天日重明。知识分子又恢复了自己的尊严,民盟当然也恢复了自己应有的地位。我又有机会参加了民盟的一些活动。但是,我自己由于社会职务过多,国内外的活动过于频繁,已完全没有精力和时间,再像50年代前半期那样参加民盟的实际工作了。但是,我对民盟的感情是深厚的。只要民盟有重要活动要我参加,我一定遵召前往。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有梁漱溟先生参加的一个座谈会,一次是与朱光潜先生有关的纪念会。其余的还有一些会,记不真切了。

    我参加次数最多的是民盟的机关刊物《群言》的“雅聚”。参加的人不限于民盟盟员,但都是在文史界有影响的老头儿,时间大概每年一次,由主编陶大镛同志召集,每次必到的有钟敬文老先生等等,都是“文史漫笔”一栏的撰稿人。有几次是在民盟中央举行,有几次是在文采阁。每次都是菜肴精美,谈笑风生,畅谈个人感怀,纵论学坛新事,其乐融融,每次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温馨的回忆。

    谈到我们民盟当前的任务,我个人认为是加重了,而不是减轻了。我国当前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安定团结,没有安定团结,任何事情也难以做成。但是,真正的安定团结,岂易言哉!特别是老知识分子,几十年来,磕磕碰碰,很有些人有一肚子愤懑并没有舒出。他们靠着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爱国热情,仍在努力工作,但心里是不痛快的。这能算是真正的安定团结吗?在这样的情况下,以高级知识分子为基础的民盟是大有可为的。民盟能帮助一些老知识分子恢复青春活力,为祖国站好最后一次岗。这对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会有很大的帮助,这是不言而喻的。民盟的同志们,努力向前吧!

    1999年7月3日

    两个小孩子

    我喜欢小孩;但我不说那一句美丽到俗不可耐程度的话:小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我喜欢就是喜欢,我曾写过《三个小女孩》,现在又写《两个小孩子》。

    两个小孩子都姓杨,是叔伯姐弟。姐姐叫秋菊,六岁;弟弟叫秋红,两岁。他们的祖母带着秋菊的父母,从河北某县的一个农村里,到北大来打工,当家庭助理,扫马路,清除垃圾。垃圾和马路都清除得一干二净,受到这一带居民的赞扬。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同我们的保姆小张出门散步,门口停着一辆清扫垃圾的车,一个小女孩在车架和车把上盘旋攀登,片刻不停。她那一双黑亮的吊角眼,透露着动人的灵气。我们都觉得这小孩异常可爱,便搭讪着同她说话。她毫不腼腆,边攀登,边同我们说话,有问必答。我们回家拿月饼给她吃,她的手接了过去,咬了一口,便不再吃,似乎不太合口味。旁边一个青年男子,用簸箕把树叶和垃圾装入拖车的木箱里,看样子就是小女孩的父亲了。

    从此我们似乎就成了朋友。

    我们天天出去散步,十有八次碰上这个小女孩,我们问她叫什么名,她说“叫秋菊”。有时候秋菊见我们走来,从老远处就飞跑过来,欢迎我们。她总爱围着小张绕圈子转,我们问她为什么,她只嘿嘿地笑,什么话也不说,仍然围着小张绕圈子不停,两只吊角眼明亮闪光,满脸顽皮的神气。

    秋菊对她家里人的工作情况和所得的工资了如指掌。她说,爸爸在勺园值夜班,冬天烧锅炉,白天到朗润园来清掏垃圾,用板车运送,倒入垃圾桶中。奶奶服侍一个退休教师,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妈妈在一家当保姆,顺便扫扫马路。这些事大概都是大人闲聊时说出来的,她从旁边听到,记在心中。她同奶奶住在一间屋里,早餐吃方便面,还有包子什么的。奶奶照顾她显然很好,她那红润丰满的双颊就足以证明。秋菊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我们出来散步,也有偶尔碰不到秋菊的时候,此时我们真有点惘然若有所失。有时候,我们走到她奶奶住房的窗外,喊着秋菊的名字。在我们不注意间,她像一只小鹿连蹦带跳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又围着小张绕开了圈子,两只吊角眼明亮闪光,满脸顽皮的神气。

    有一天,我们问秋菊愿意吃什么东西。她说,她最喜欢吃带木棍的糖球。我们问:

    “把你卖了行不行?”

    “行!卖了我吃糖球。”

    “把你爸爸卖了行不行?”

    “行!卖了爸爸吃饼干。”

    “把你妈卖了行不行?”

    “行!卖了俺妈吃香蕉。”

    “把你奶奶卖了行不行?”

    我们正恭候她说卖了奶奶吃什么哩,她却说:

    “奶奶没有人要!”

    我们先是一惊,后来便放声大笑。秋菊也嘿嘿地笑个不停,她显然是了解这一句话的含义的。两只吊角大眼更明亮闪光,满脸顽皮的神气。

    今年春天,一连几天没有能碰到秋菊。我感到事情有点蹊跷,问她奶奶,才知道,秋菊已经被送回原籍去上小学了。我同小张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颇有点黯然神伤的滋味。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绕着小张转圈了。

    过了不久,我同小张又在秋菊奶奶主人的门前碰到这一位老妇人。她主人的轮椅的轱辘撒了气,我们帮她把气儿打上。旁边站着一个极小的男孩,一问才知道他叫秋红,两岁半,是秋菊的堂弟。小孩长的不是吊角眼,而是平平常常的眼睛,可也是灵动明亮,黑眼球仿佛特别大而黑,全身透着一股灵气。小孩也一点不腼腆,我们同他说话,他高声说:“爷爷好!阿姨好!”原来是秋菊走了以后,奶奶把他接来做伴的。

    从此我们又有了一个小伙伴。

    但是,秋红毕竟太小了,不能像秋菊那样走很远的路。可是,不管他同什么小孩玩,一见到我们,从老远就高呼:“爷爷好!阿姨好!”铜铃般的童声带给我们极大的愉快。

    有一天,我同小张散步倦了,坐在秋红奶奶屋旁的长椅子上休息。此时水波不兴,湖光潋滟,杨柳垂丝,绿荷滴翠,我们顾而乐之,仿佛羽化登仙,遗世独立了。冷不防,小秋红从后面跑了过来,想跟我们玩。我们逗他跳舞,他真的把小腿一蹬,小胳膊一举,蹦跳起来。在舞蹈家眼中,这可能是非常幼稚可笑的,可是那一种天真无邪的模样,世界上哪一个舞蹈家能够有呢?我们又逗他唱歌,他毫不推辞,张开小嘴,边舞蹈,边哼唧起来。最初我们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经过几次重复,我才听出来,他唱的竟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不禁大为惊叹,一个仅仅两岁半的乡村儿童竟能歌唱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名篇,这情况谁能想象得到呢?

    又有一天,我同小张出去散步,坐在平常坐的椅子上,小秋红又找了我们来,我们又让他唱歌跳舞。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我们面前,先鞠了一大躬,然后又唱又舞,有时候竟用脚尖着地,做芭蕾舞状。舞蹈完毕,高声说:“大家好!”仪式完毕。这一套仪式,我猜想,是他在家乡看歌舞演出时观察到的,那时他恐怕还不到两岁,至多两岁出头。又有一次,我们坐在椅子上,小秋红又跑过来了,嘴里喊着:“爷爷好!阿姨好!”小张教他背诵: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小张只念了一遍,秋红就能够背诵出来。这真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古人说“过目成诵”,眼前这个两岁半的孩子是“过耳成诵”。一个仅仅两岁半的乡村儿童能达到这个水平,谁能不吃惊呢,相传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三岁识“之”、“无”,千古传为美谈。如今这个仅仅两岁半的孩子在哪一方面比白居易逊色呢?

    中国是世界上的诗词大国,篇章之多,质量之高,宇内实罕有其俦。我国一向有利用诗词陶冶性灵,提高人品的传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提高人文素质。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近半个世纪以来,此道不畅久矣。最近国家领导人以及有识之士,大力提倡背诵诗词以提高审美能力,加强人文素质,达到让青年和国民能够完美全面地发展的目的,这会大大有利于祖国的建设事业。我原以为这是一件比较困难、需要长期努力的工作,我哪里会想到于无意间竟在一个才两岁半的农村小孩子身上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未来,我不禁狂喜,真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秋红到了21世纪不过才到三岁,21世纪是他们的世纪。如果全国农村和城市的小孩子都能像秋红这样从小就享有提高人文素质教育的机会,我们祖国的前途真可以预卜了。我希望新闻界的朋友们能闻风而动,到秋红的农村里去采访一次。我相信,他们决不会空手而归的。

    现在,不像秋菊那样杳如黄鹤,秋红还在我的眼前。我每天半小时的散步就成了一天最幸福的时刻,特别是在碰到秋红的时候。

    1999年7月27日

    原载于1999年10月16日《人民日报》

    附:关于《两个小孩子》的一点纠正

    最近我写了一篇叙事散文《两个小孩子》,刊登在本年10月16日的本版上。其中我提到白居易三岁识“之”、“无”。蒙《海口晚报》的张竺夫先生来函指正,说在白居易的《与元九书》中说到自己在生后六七个月就能认识“无”、“之”两字。对张先生的厚爱,我十分感激。

    《与元九书》这篇文章,我依稀读过,但印象不深。后来不知道在一本什么笔记里读到白居易三岁识“之”、“无”的说法,印象独深。现在才知道是错了,不然我哪会有发明“白居易识‘之’、‘无’”的天才呢?张先生提出纠正,对我来说是改正了错误,增加了见识;对读者来说是得到了正确的信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我不想改变原文。古人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我不想偷偷摸摸地改得毫无错误的痕迹。我一向不悔少作,也不改我的文章。就在今年春夏之交,我写过一篇《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的随笔,一开头,我的记忆就出了毛病,把事情记错了;但是,我仍然不改,只加上了一条“附记”,算是对读者负责。如果允许我援引一个先例的话,我就援引鲁迅先生的例子。在他的名著《阿Q 正传》第一章序中,他写道:

    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

    这一篇小说是1921年创作的,一直到1926年,五年以后了,鲁迅才在致韦素园的信中写道:

    《博徒别传》是Rodney Stone 的译名,但是C.Doyle做的。《阿Q 正传》中说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误记。

    可是,对这一篇流传世界,誉满士林的作品,鲁迅并没有加以修改。鲁迅的动机何在?我不敢妄加推测。我也并不是有意效颦,我的想法已如上述,不再重复。我只是想,当年如果有博学如张先生者,则必不至错误拖了五年才得到改正。

    张先生信中还有几句话:“而两岁半能背几句唐诗,无论是从古还是至今,都是很寻常的事。”这几句话我是无法赞成的。我行年九十,走遍了大半个世界,一个从僻远乡村出生的、一个字也不识的、仅仅两岁半的孩子能背唐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张先生竟说是“很寻常的事”,难道我们经历的是两个世界吗?名门大家、书香门第或者可能有个别处,但是,我还没有见到过,我一辈子滥竽知识分子群中,也没有遇到过。因此,“秋红现象”,我认为还是值得重视的。我那一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我不想改动。

    1999年10月28日

    忆念郑毅生先生

    一想到郑毅生(天挺)先生,立即展现我眼前的是他那满面春风的笑容。我确实不记得他曾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同毅生先生不能算是很熟识,却又不能算是很不熟识。我于1946年来北大任教,那时候的北大确实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是胡适之先生,并不聘什么副校长。胡先生大概有一半时间不在北京,当时还叫北平。他下面有一个教务长,总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学。还有一个秘书长,总管全校的行政后勤。再就是六个学院的院长。全校的领导仅有九人。绝不像现在的校长一走廊,处长一礼堂,科长一操场这样伟大堂皇的场面。而学校的工作,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如“源头活水”,并没有任何停滞的现象。

    我进北大时的秘书长就是毅生先生。他是清史专家,蜚声士林。以后有一段时间,北大历史系的教授队伍齐全,水平较高。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位专家担任教授,按时代先后排列起来,有张政烺、翦伯赞、周一良、邓广铭、邵循正、郑天挺等,其中有几位是后来加入的。不管怎样,这个阵容之整齐,在当时,甚至以后,都是难能可贵的。

    当时北大校部就设在沙滩孑民堂前面的小院子里。东屋不过十几平米,是校长办公室。同样大小的西屋是秘书长办公室,毅生先生就在这里坐镇。六大学院,上万名学生,几千个教员,吃、喝、拉、撒、睡,工作头绪是异常复杂的。虽然六院的院长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但剩下的工作也还是够多的。作为这样一个庞大机构的秘书长,其繁忙程度可以想见。我当时是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虽然只有四个教员,十几个学生,在八九平米的系主任办公室里就能召开全系大会,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时也免不了同秘书长打打交道,这就是我认识毅生先生的客观条件。我每次去见他,他总是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能办到的,立即办理,从来不推托扯皮。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了,毅生先生也已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依然宛在目前。只要我还能存在一日,这印象就永远不会泯灭。

    按照学术界论资排辈的习惯,毅生先生长我一辈,是我的师辈。但是,对他专长的清史研究,我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他的文章,我读过几篇,也不甚了了,除了高山仰止之外,实不敢赞一词。院系调整后,留给了我两个疑问:一是,为什么让一个学有专长的学者担任繁忙的行政工作?二是,为什么把阵容整齐的北大历史系人为地搞得支离破碎?这些问题都不是我能回答的。我想,毅生先生也是回答不了的。他调往南开,又给我带来了点欣慰。南开和北大是兄弟学校,友谊极深。他可能把北大的学风带了一点过去,与南开的学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崭新的学风。至于这种新学风是什么样子,愧我孤陋,实在说不明白了。

    南开和北大的传统友谊将会永远存在下去,而且日益加深。毅生先生满面春风的笑容也会永远留在我的眼前,他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1999年10月19日

    梦游21世纪

    21世纪就在眼前,不久我们就能够亲身莅临,何劳梦游,但是,我们眼前还毕竟是处在20世纪中,要谈21世纪,只能梦游了。

    21世纪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相信20世纪的最后一天和21世纪的最初一天会有什么区别。早晨,太阳照样从东方出来;晚上,太阳照样在西方落下,一切几乎都一模一样。

    但是,我认为,既然是21世纪,必然有其特点,不过,这个特点决不会一下子就显露出来的,这是一个缓慢的逐渐显露的过程。在这个世纪的初叶,只能渐露端倪,到了2050年左右,它已如日中天,整个特点都会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了。

    对于那一些特点,我现在只能做梦。

    我梦到,近几百年以来,西方的科学技术给人民,全世界人民带来了空前的幸福;但是,其基础是“征服自然”,与自然为敌,因而受到了大自然的惩罚,产生了许多弊端,比如大气污染、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物种灭绝,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切盼到了21世纪能有所改变,能改恶向善。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以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济西方思想之穷,也就是说,人类必须同大自然为友,双方互相了解,增强友谊,然后再伸手向大自然要衣,要食,要住,要行。只有这样,人类才能避免现在面临的这一些灾难。

    我梦到,我们的国家继续安定团结,繁荣昌盛下去。政府中减少了官气,社会上杜绝了假冒伪劣。人民的伦理道德水平提高,人文素质教育加强。五十六个民族团结得像一个人。南方不再洪水泛滥,北方没有森林火灾。天比现在蓝,水比现在清,一片祥和气象。

    我梦到,在每一个家庭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相敬相爱,相忍相让。像眼前这样的一些青年对恋爱和婚姻的轻率态度,再也看不到了。对待爱情坚贞真实,谁也不做露水夫妻,把离婚当作家常便饭。原本温馨的家庭更温馨了,原本不温馨的家庭变得逐渐温馨起来。在任何时代,人生都是一场搏斗,搏斗就难免惊涛骇浪。在这样的浪涛中,有胜利者,当然也有失败者。在整个社会中,家庭对这样的浪涛来说,就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胜利者回到这个避风港中,在温馨的气氛中,细细品味这胜利的甜蜜;失败者回到这个避风港中,追忆和分析失败的教训,家庭的温馨会增强他的斗志。回忆之余,奋然而起,他又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再回到社会中,继续拼搏,勇往直前,必须胜利在握而后止。家庭的作用大矣哉!

    我梦到,个人也有了新的变化和起色。对世界来说,他是一个世界公民。对国家来说,他是一个国家公民。对社会来说,他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应当在道德方面不断修养和锻炼,能做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对世界,对国家和社会,对家庭都能尽上应尽的责任。他决不应当像杨花柳絮一样,虽然一时能飞满春城,但是随风飘荡,毫无自主能力,到头来,虽然给骚人墨客增添一些灵感,写出了美妙绝伦的诗词,自己最终却落到泥土地上,化为尘埃,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想做和能做的梦还有很多很多,今天就先做这一些,至于能否成为现实,那就不能由我来决定,这要由每一个人自己决定,一方面要奋发图强,另一方面还必须靠点机遇,两者缺一不可。不管怎么样,我的梦是异常美妙的。我切盼,到了21世纪某一个时刻,我的梦能够完全实现,喜气盈大地,春色满寰中,全世界人民共庆升平。

    1999年10月23日

    豪情半怀迎新纪

    再过十八天,一个新的世纪和千纪就要降临到人间了。

    世纪和千纪这玩意儿本来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没有耶稣,何来世纪与千纪?但它一旦被创造出来,就对人类的心理产生了作用。至少是在最近的几个世纪的世纪末,人类社会,特别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就发生变异。这有历史为证,决不是信口雌黄。

    现在又是世纪末了,中国以及世界各国的有识之士纷纷对即将来临的新世纪作出种种五花八门的预测和期望。我自己不敢以有识之士自居,但我是有脑筋,能思考的,我对21世纪也有我的期望。

    最近若干年以来,我对世界文化的区分形成了一种看法。我认为,文化确实有东西之分的。西方文化以分析的思维模式为基础,对物质一分再分,认为可以无穷尽地分析下去;对大自然则抱着“征服自然”的态度,诛求无餍。结果产生的弊端是人所共见的,比如环境污染、大气污染、生态平衡破坏、生物灭种、人口爆炸、新疾病产生、淡水资源匮乏,等等,等等,无一不威胁着人类生存的前途。

    东方文化以综合思想模式为基础,主张“天人合一”,也就是张载所说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类要与大自然做朋友,不能征服自然。这种思想中国和东方其他一些国家是固有的。但是,近代以来,受了西方产业革命的影响,也有与大自然为敌的现象。在西方思想垄断世界思想的情况下,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补充几句,西方也有综合的一方面,东方也有分析的一方面,不过不是主流而已。天下没有绝对纯之又纯的东西。

    我对新世纪、新千年的期望,就是根据上面的想法而产生的。我期望,在新的世纪中,东西文化都将继续发展下去,而且会互相融合。但是,融合是有主次的,必须以东方文化济西方文化之穷,以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为中轴线而运转。

    我这个看法,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当然能使我高兴,反对也不能使我不高兴。因为21世纪毕竟还没有来到,一切对它的想法都只是像那个民间笑话“近视眼猜匾”一样的主观臆见。我对于这个问题不同任何人争论,在匾还没有挂出来之前,争论都是放空炮,“可怜无补费精神”。

    就算是猜匾吧,我对21世纪这一块匾猜出了什么字没有呢?我猜出的字上面说了一点。最近读到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李政道文录》和金吾伦先生的《李政道、季羡林和物质是否无限可分》(《书与人》1999年第5期),颇得到一些极为宝贵的启发。我发现,李政道的一些看法与鄙见颇有相同和相似之处,实在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我现在抄几段李政道先生的原文:

    以为知道了基本粒子,就知道了真空,这种观念是不对的。……我觉得,基因组也是这样,一个个地认识了基因,并不意味着解开了生命之谜。生命是宏观的,20世纪的文明是微观的。我认为,到了21世纪,微观和宏观结合成一体。(上引书,页89)

    李政道在几个地方都提到微观与宏观相结合。我认为,他的“微观”和我说的分析的思维模式相当,至少是相似。他的“宏观”与我说的综合的思维模式相当。现在再引一段话:

    现在我们猜不到21世纪的文化是什么,就如同在19世纪我们猜不到20世纪的文化将是怎样一样。同样,若我们真能激发真空的话,很可能我们对宇宙的了解要远远超过20世纪。将来的历史会写上: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把微观的世界与宏观的世界用科学的方法连接起来。(引书同上,页182)

    文多不具引。最好请读者看一看这一本非常有意义的新书,会从中得到很多教益的。我现在再强调一下,微观与宏观相结合,重点应该放在过去被忽视了的宏观上。

    题目本应是“豪情满怀迎新纪”,但我对21世纪还有一些问号,所以改为“半怀”。

    1999年12月19日

    迎新怀旧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元旦感怀

    我可真正是万万也没有想到,我能够活到八十九岁,迎接一个新世纪和新千年的来临。

    我经常说到,我是幼无大志的人。其实我老也无大志,那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言壮语,我觉得,只有不世出的英雄才能说出。但是,历史的记载是否可靠,我也怀疑。刘邦和朱元璋等地痞流氓,一无所有,从而一无所惧,运气好成了皇上。一批帮闲的书生极尽拍马之能事,连这一批流氓的并不漂亮的长相也成了神奇的东西,在这些书生笔下猛吹不已。他们年轻时未必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书生也臆造出来,以达到吹拍的目的。

    这话扯远了,还是谈我自己吧。我的“无大志”表现在各个方面,在年龄方面也有表现。我的父母都只活四十岁多一点。我自己想,我决超过父母的,能活到五十岁,我就应该满足了。记得大概是在50年代,我四十多岁的时候,忽发奇想,想到我能否看到一个新世纪。我计算了一下,我必须活到八十九岁,才能做到。八十九岁,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古今中外的文人,有几个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这简直像是蓬莱三山,烟波淼茫,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曾几何时,知命之年,倏尔而逝;耳顺之年,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连古稀之年也没能让我有古稀的感觉。物换星移,岁月流逝,我却懵懵然,木木然,没有一点感觉。“高堂明镜悲白发”,我很少揽镜自照,头发变白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在校园中偶尔遇到一位熟人,几年不见,发已半白,心里蓦地震颤了一下。被人称呼,从“老季”变成了“季老”,最初觉得有点刺耳。此外则一切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弹指一瞬间,自己竟然活到了八十九岁,迎接了新世纪和新千年,当年认为无法想象的,绝对办不到的,当年的蓬莱三山,“今朝都到眼前来”了。岂不大可喜哉!然而又岂不大可惊哉!

    记得有两句诗:“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我现在深深地认识到在朴素语言中蕴含的真理。我现在确实如愿了。但是心情平常到连平常的感觉都没有了。现在是2000年1月1日,同1999年的12月31日,除了多了一天以外,决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到了晚上,仍然会在西方落下。环顾我的房间,依然是插架盈室,书籍盈架。窗台上的那几盆花草依然绿叶葳蕤,春意盎然。窗外是严冬。荷塘里只剩下了残荷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冰下水中鱼儿们是在游泳?还是在睡眠?我不得而知。埋在淤泥中莲藕是在蔓延?还是在冬眠?我也不得而知。荷花如果能做梦的话,我想,它们会梦到春天,坚冰融化,春水溶溶,它们又能长出尖尖的角,笑傲春风了。

    荷花是不会知道什么20世纪21世纪的。大千世界的一切动植物都不知道。它们仅仅知道日和夜以及季节的变换这些自然界的现象。只有天之骄子人类才有本领耍出一些新花样,自己耍出来以后,自己又顶礼膜拜,深信不疑,神仙皇帝就属于这一类。世纪和千年也属于这一类。就拿昨天才结束的20世纪的世纪末来说,明明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却似乎有了无限的神力。多少年来,世界各国不知有多少聪明睿智之士,大谈其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世纪末问题,又是总结20世纪的经验教训,又是侈谈21世纪的这个那个,喧呶纷争,煞是热闹;人各自是其是而非他人之是。一时文坛、学坛,还有什么坛,议论蜂起,杀声震天。倘若在高天上某一个地方真有一位造物主的话,他下视人寰,看到一群小动物角斗,恐怕会莞尔而笑吧。

    我自己不比任何人聪明,我也参加到这一系列的纷争里来。我谈的主要是文化问题,20世纪和21世纪东西文化的关系问题。我认为,20世纪是全部人类历史上发展最快的一个世纪。在这个世纪以前西方发生的产业革命大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二百多年内,给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福利,全世界人民皆受其惠。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并不美好的,由于西方人以“征服自然”为鹄的,对大自然诛求无餍,结果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产生了许多弊端和祸害。这些弊端和灾害彰彰在人耳目,用不着我再来细数。现在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政府和人民团体都在高呼“环保”,又是宣传,又是开会,一时甚嚣尘上。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提到环保问题产生的根源。为什么欧洲的中世纪和中国的汉唐时代,从来没有什么环保问题呢?这情况难道还不值得人们深思吗?

    我自己把环保问题同20世纪和21世纪挂上了钩,同东西文化挂上了钩。同时我又常常举一个民间流传的近视眼猜匾的笑话,说21世纪这一块匾还没有挂了出来,我们现在乱猜匾上的大字,无疑都是近视眼。能吹嘘看到了匾上的字的人,是狡猾者,是事前向主事人打听好了的。但是这种狡猾行动,对匾是可以的,对21世纪则是行不通的。难道谁有能耐到上帝那里去打听吗?我主张在21世纪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是东方文化的精华——能帮助人们解决环保问题。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还没有挂出来的匾上的字。不是我从上帝那里打听来的,是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得出来的,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昨天夜里,猛然醒来,开灯一看,时针正指十二点,不差一分钟。我心里一愣:我现在已是21世纪的人了。未多介意,关灯又睡。早晨七点,乘车到中华世纪坛去,同另外九个科学界闻人,代表学术界十个分支,另外配上了十个儿童,共同撞新铸成的世纪钟王二十一响,象征科学繁荣。钟声深沉洪亮,在北京上空回荡。这时,我的心蓦地一阵颤动,“二十一世纪”五个大字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真正感觉“往事越千年”,我自己昨天还是20世纪的“世纪老人”,而今一转瞬间,我已成为21世纪的“新人”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我过去很多年热心议论的一些问题,什么东西方文化,什么环保,什么天人合一,什么分析的思维模式和综合的思维模式等等,都从我心中隐去。过去侈谈21世纪,等到21世纪真正来到了眼前,心中却是一个大空虚。中国古书上那个叶公好龙的故事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然而,我心中也并不是完全的真正的空虚,我想到了我自己。我现在确确实实是八十九岁了。这是古今中外都艳羡的一个年龄。我竟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快哉!连我这个少无大志老也无大志的人都不得不感到踌躇满志了。但是,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问题:活大年纪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这问题还真不易答复。爱活着是人之常情,连中国老百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焉能例外!但是,活得太久了,人事纷纭,应对劳神。人世间的一些魑魅魍魉的现象,看多了也让人心烦。德国大诗人歌德晚年渴望休息(ruhen)的名诗,正表现了这种心情。我有时候也真想休息了。中国古代诗文中有不少鼓励老年人的话,比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又如“余霞尚满天”,等等。读起来也颇让老人振奋。但是,仔细于字里行间推敲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诗句实际上是为老人打气的,给老人以安慰的,信以为真,便会上当。

    那么,老年人就全该死了吗?也不是的。人老了,识多见广,正反两面的经验教训都非常丰富,这些东西对我们国家还是有用处的,只要不倚老卖老,不倚老吃老,人类社会还是需要老人的。佛经里面有一个《弃老国缘》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一番道理。在现在的中国,在21世纪的中国,活着无疑还是一种乐事。我常常说:人们吃饭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是我的最根本的信条之一。我也身体力行。我现在仍然是黎明即起,兀兀穷年,不求有惊人之举,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吃下去的饭。

    在北京大学校内,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这个八十九岁的老人更老的人,还有十几位。如果在往八宝山去的路上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的话,我决不在前几名。我曾说过,我决不会在这个队伍中抢先夹塞,我决心鱼贯而前,轮到我的时候,我说不定还会溜号躲开。从后面挤进比我年轻的队伍中。

    多少年来,我成了陶渊明的信徒。他的那一首诗: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我感到,我现在大体上能够做到了,对生死之事,我确实没有多虑。关键在一个“应”字,这个“应”字由谁来掌管,由谁来决定呢?我不能知道,反正不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不由我自己来决定,那么——由它去吧。

    2000年1月1—3日

    佛山心影

    我坐在飞机中,飞机正以每小时五六百公里的高速向北疾飞。我们早已穿透云层。在地面上仰望云层,高不可攀。可是我现在却在从云层上向上仰望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头上白日朗朗,脚下云雾缭绕。好像要遗世而登仙了。

    就在个把钟头,不,不到个把钟头以前,我们还在广东的佛山,在广州的白云机场。来为我们送行的汉云、玲玲、梁馆,殷勤诚恳,热情洋溢。我们短短的三天相聚,已经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这友谊像仙露醍醐一样,滴到了我这老迈的心头,使它又溢满了青春活力。垂暮之年,获此殊幸,岂不快哉!岂不快哉!我感觉到,我仿佛变成了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穿过白云,直触青天,直上重霄九,似乎要同嫦娥和吴刚会面了。可是我并没有,也不可能离开地球,因为我屁股上拴着一条长线,这线极长极长,越伸越长;可它总有拴在地球上的一端,这一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它就捏在汉云、玲玲、梁馆,以及佛山和广州的许多友人手里。因此,坐在飞机上的只是我的身躯,我的心却留在了佛山,留给了那一些非常可爱的,永世难忘的友人们。我屁股下面的那一条风筝线正捏在他们手里,而且,我相信,他们会永远捏下去。即使我落到地上,不再像是风筝,情况也不会改变。

    我要飞去的目的地是北京。北京此时已是初冬,虽然天气还不太冷;但树叶已将落尽,荷塘中只剩下了残荷,“留得枯荷听雨声”。而我出发的地方佛山,却仍像是三春天气,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绿满寰中,春意盎然。古人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我哪里能不回头呢?可惜的是,“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我的眼睛看不到,我的心却是能看到的。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内,我遇到了那么多的人,看到了那么多的奇花异草,访问了那么多的名山胜境,参观了那么多的古刹新寺,现在一回想起来,眼前扑朔迷离。我手边没有一本介绍资料,我仅有的一件工具就是我的心,它虽已老迈,却还能够活动。我现在就拿我的心作为摄像机,开动起来,看看还能留下多少印象。

    一 石景宜博士

    山有根,水有源。我这一次广东之行的根源就是石景宜博士。因此,我先谈景宜先生。

    景宜先生是广东佛山人,仅仅小我三岁,也已到了耄耋之年。据说,他年幼时,家庭并不富裕,完全靠自学成材。他很早就到香港去谋生,从事出版事业和书籍发行工作,以及其他一些企业活动。由于勤苦努力,又经营有方,终于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事业日益兴旺发达,如日中天,晃耀辉煌,照亮了香港的一隅。

    像石老这样的成功的企业家,在香港为数颇多,资产大于他的也不在少数。然而石景宜毕竟是石景宜。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也同许多香港企业家是一样的。可是他表达这种热爱的方式,却是与众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他筚路蓝缕,独辟蹊径,他用他自己所掌握所拥有的文化载体的书籍,来表达自己的拳拳爱国的赤子之心。他为自己的儿子们每个人安排了一个事业基础;但是,告诉他们,他不管有多少遗产,决不再留给他们。他自己一生艰苦创业,终于有成。他的儿子们也只能以他为榜样,靠个人努力奋斗,达到养家报国的目的,他决不把他们培养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懒汉。他热爱祖国和人民,决不停留在空洞的口号或愿望上,而是有实际行动的,他的行动就表现在努力支持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上。支持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其道也决非只有一端。香港的爱国企业家,有的为祖国大学盖房子,修图书馆;有的设立奖金,奖励学生和教员。殊途同归,都受到了热烈的赞扬。而石老走的则完全是另外一条路:他购买书籍,赠送给大陆和台湾各大学图书馆。根据约略的统计,十几年来,石老把五十余万册的大陆出版的书籍,运送到台湾,分送那里的大学图书馆,又把台湾出版的三百余万册书籍,运来大陆,分赠给许多大学的图书馆。这么多的书籍是怎样选购的,又是怎样分送的,其间过程我完全不清楚。但是,这样繁重艰巨的工作,必然耗费石老大量大量的精力,则是不言而喻的。

    说到台湾版的书籍,大陆读者难免有些疑惑难解。我现在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解释几句。对于这一件事情,我以前也是毫无所知的。1994年至1995年将近两年的时间,我每天跑一趟北京大学图书馆,为的是搜集《糖史》的资料。炎夏严冬,风雨无阻。我经常到的地方是善本部阅览室和教员阅览室。在善本部里,我除了借几本善本书外,大多数时间是翻检《四库全书》。在教员阅览室里则是钻进楼上楼下两间书库,书库面积极大,书架林立,一般的书籍几乎应有尽有。大约有十几万种。我逐架逐层审视每一种书的书名,估计有我想搜集的资料,则取下逐页翻检,抄录下来。在炎夏之时,屋内温度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度。此时炎阳与电灯共明,书香与汗臭齐发。我已汗流浃背,而毫无知觉,几已进入忘我之境,对别人或已苦不堪言,我则其乐融融也。在翻检群书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台版的书对我用处极大,用起来极为省力。原来中国古代诗人学者的全集,全为木板印刷,卷帙繁多,编排虽有秩序,翻检实极困难,而台湾学者和出版家则将这些文集分拆开来,编成大套的丛书,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如《中华文史丛书》之类的丛书,种类颇多,大大地有利于读者,而刊印并不十分困难。我常一个人胡思乱想,几十年来,大陆学者和出版家,忙于开会,写检讨,忙于批评与自我批评,“天王圣明,臣罪当死”,真话与假话并列。虽然也有一定的好处;但究竟浪费了过多的时间和笔墨纸张。相形之下,我们真不能不认真反思了。石老运到大陆来的书,不完全属于丛书,我提出丛书,不过略举一例而已。我的意思是想说明,石老运来的书,对大陆学者是十分有用的。

    在北京大学授予石老名誉博士学位之前,我对石老和上述情况,所知甚少。去年10月14日,北大图书馆长林被甸教授陪石老和他的儿子汉基先生来到我家,拿出一帙他在台湾收购到的贝叶经,让我鉴定是什么佛典。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用泰文字母刻写的巴利文大藏经。巴利文是古代印度的一种文字,没有自己固定的字母,在印度,则用南印度字母抄写,间或也用天城体字母;在泰国,则用泰文字母;在缅甸,则用缅文字母;到了近代,英国的巴利经典刊行会(Pā li Text Society)使用拉丁字母。现在世界上各国的巴利文学者以及佛教学者,都习惯于使用拉丁字母。据德国梵学大师吕德斯(H.Lüders)的看法,泰文字母的巴利藏有许多优异之处,因此,石老在台湾购得的巴利贝叶经极有学术价值,又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是十分珍贵的。我的鉴定显然使石老异常高兴,他立即将手头的一帙泰文字母巴利贝叶经赠送给我,我当然也十分高兴。

    由于石老对祖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巨大贡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经过委员们的投票选举,让北京大学授予石老中国学术界最高荣誉名誉博士学位。授予仪式是在1998年10月29日,地点是在北京大学新建图书馆大楼内。当时参加的显贵要人颇多。广东省几届领导人都不远千里来京参加了。可见石老在广东地位之崇高,声望之隆尊。到了12月1日,石老夫妇又偕汉云和她的女儿崔丈冰来访,带来了一帙缅文字母写的巴利藏。不知用的是什么工具,把缅文字母刻写在贝叶上,极细微,但却极清晰。人们把刻成的贝叶摞成一摞,在这一摞的两面都涂上了黄金,足征此书之名贵。看样子是王宫中珍藏的宝典,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偷出来的。石老说,偷这种东西,如被发现,是要砍头的,说着便用右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他要把这一帙宝典送给我,我立即拒绝,说:这是宝贝,应由石老自己珍藏。

    从此我就同石老结成了朋友。

    积八十年之经验,我深感,结识朋友要有一点缘分的。缘分这玩意儿确有一点神秘难解;但它确实是存在的,想否定也不可能。它决非迷信,有一些唯物主义“理论家”,大概会这样认为的。无奈事实胜于雄辩,这真叫做没有法子。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曾有过共事几十年之久的同事,到头来却仍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共同的语言,只好分道扬镳了事。

    我交了一辈子朋友,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我从来没有做过总结。现在借这个机会考虑了一下。我喜欢的人约略是这样的:质朴、淳厚、诚恳、平易;骨头硬,心肠软;怀真情,讲真话;不阿谀奉承,不背后议论;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无哗众取宠之意,有实事求是之心;不是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而是能多为别人考虑;最重要的是能分清是非,又敢分清;从而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嫉恶如仇;关键是一个“真”字,是性情中人;最高水平当然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我害怕天才》,现在想改一下:我不怕天才,而怕天才气,正如我不怕马列主义,而怕马列主义面孔一样。古人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自己不能完全做到上面讲到的那一些情况,也不期望我的朋友们都能完全做到。但是,必须有向往之心,虽不中,不远矣。简短一句话,我追求的是古人所说的“知音”。孔子说:“勿友不如己者。”“如”字有二解:一是“如同”,二是“赶得上”,我取前者。我生平颇有几个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朋友。我们见面不过几次,谈话不过几个小时。他的表情,他的谈吐,于我心有戚戚焉,两颗素昧平生的心立即靠拢,我们成了知己朋友。

    我同石老的友谊颇有类同之处。

    我上面说到,石老是佛山人,佛山属广东。我自己是典型的北方人,但颇有一些广东朋友,也曾多次到过广东。经过多年的体会与观察,我逐渐发现,广东人,还有福建人,有许多特点或者竟是优点。中国目前有56个民族,人口以汉族为最多。汉人分布地区极广,进入历史文化的视野比较早,他们创造了中华辉煌的文明,虽然目前仍然璀璨灿烂,生气勃勃;但是,我感觉,他们在某一些方面血管已经有点硬化了。反观广东、福建等地的人民,仿佛正在壮年,年龄大大地轻于北方。他们无坚不摧,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他们似乎在眼前的路上,只见玫瑰,不见荆棘,因而胆子极大。仅以吃一项而论,俗话说:食在广州。记得当年印度友人师觉月博士曾对我说:印度人中流行着一种说法:水里面的东西,除了船以外,中国人都敢吃;四条腿的东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国人都敢吃;中国人使用筷子精妙到能用筷子喝汤。前两句话用到广东人身上,似乎极为恰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不是他们餐桌上的珍品,吃蛇已经是家常便饭。吃猴脑,吃猫,我还没有亲眼见到过;吃穿山甲,吃果子狸等则是我亲眼目睹的。我举这些吃的例子,没有别的用心,只想指出广东人勇气之大。广东人还决不保守,他们敢于引进西方人的点心,把在中国流行了千百年的酥皮月饼改造成现在这样的广东月饼,大概是由于确是好吃,于是天下靡然从之,统一了神州的月饼坛。他们又引进了西方音乐,把中国旧乐与之融合,改造成现在的广东音乐,至少我这个乐盲——应该称为“乐聋”——听起来异常好听。这一点又证明广东人决不保守,对新鲜事物极为宽容,心胸极为豁达。广东人,还有福建人,有了这一些特点,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或者革新的英雄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林则徐等等,都生在闽粤,就丝毫也不足怪了。

    我像博士卖驴一样,唠唠叨叨地写了这样一大篇,所为何来呢?我只想证明一件事,证明石老确是一个佛山人,一个广东人,一个真正的佛山人、广东人,广东人所有的优点,他无不具备。我由石老而联想到我的另外一个老朋友林志纯教授。林是福建人,较我犹长一岁,是地道的耄耋老人了。个子虽不高,然而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飞。在他眼中,宇宙间好像没有困难之事,字典里好像没有“困难”二字。他做事果断迅捷,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皱过眉头,像是一团火,所向无前。同这样的人见面,自己纵因事碰壁而精神萎靡,也必能立即振作起来。有这样感染力的人是极少的,林老就是一个。

    然而,石老也是一个。要举例子嘛,就在眼前。今年11月8日,石老在中央教育部的支持下准备向全国101所211工程的大学赠书,地点选在广州的暨南大学。暨大是一所有九十多年历史的著名学府,从上海迁至广州,以面向华侨为主,兼收内地学生,学生数目已达一万多人,教师队伍整齐,图书设备丰富。这次赠书是一次空前壮举,石老和暨大都希望我能参加。但我自念年迈体衰,难耐长途跋涉,没有答应。可我万万没有想到,11月1日上午,石老竟在施汉云和汉屏姐妹陪同下,不远数千里,专程从广州飞到北京,亲临寒舍催请。这颇有点出我意料,然而感激之情却溢满胸腔,我义无反顾,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有一件小事儿,颇值得一提。我正在写《新疆佛教史》中的一章,需要台湾出版的《高僧传索引》;但在北大图书馆中却只能找到其中的一本。这次见到石老,不禁向他提到此事,我只不过是试一试运气而已。然而我万没有想到,四五天以后,汉云从香港打来长途电话说,《高僧传索引》,石老已经用十万火急的办法,从台湾购得,又用真正的特快专递的办法,运到了香港,共用去两千多港币。听了以后,我感激得简直说不出话来。这是我最想得到的一套书;然而茫茫大地,渺渺人寰,我托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呢?可眼前竟不费吹灰之力,于无意中得之,真是“不亦乐乎”了。从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也能看到石老对朋友之忠诚,办事之雷厉风行,我钦敬之心油然而生。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石老捐书的规模之大是绝对空前的。这一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能促进海峡两岸文化教育的发展。但是,我认为,其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能增强两岸同胞的相互了解,而了解又能使感情增长。感情逐渐浓厚了,会大大地有利于统一。不管眼前还有多少跳梁小丑别有用心地在捣鬼,在破坏,中国有朝一日必然要统一,这是顺乎民心应乎潮流的问题,螳臂是挡不了车的。等到将来吾中华土地金瓯重圆之日,麒麟阁上必然有石老的名字,这还用怀疑吗?

    我本来没有打算写这样多的,然而下笔不能自休,仿佛不是我拖笔写字,而是笔提着我写。写到这里,好像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我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停下笔来。好一个说不完道不尽的石老石景宜!

    二 暨南大学

    我这一次广东之行的主要动因来自暨南大学,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了一点。

    此时北京已是初冬。虽然今年北方气候偏暖,但也已是木叶脱落,层林尽染的季节,而广东却仍是夏天天气。北京开暖气,广州开冷气,差别有如天渊了。因此,在飞临广州时,我们在飞机上忙着换衣服,脱掉毛衣,换上单衣,忙得不亦乐乎。

    走下飞机,还没有走到迎接客人的人们聚集的栏杆旁边,就见到一位青年女子,满面欢笑,雀跃而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肩膀,这是汉云。在她身后是一位青年学者,经介绍,知道是暨大的副校长蒋述卓教授。我对他可以说是久仰久仰了,他的文章我已经读过一些,是一位成绩卓著的哲学家、史学家、天文学家。我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竟在这里会面。汉云的来接,是在意料之中的。蒋先生来接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不管怎样,他们的来临使我这一个刚从初冬的北京来的人胸中溢满了融融的暖意,与广州的夏日天气正相配合。

    广州对我并不陌生,我已经来过多次了。但是,当前中国的发展,疾如暴风骤雨,一转瞬间,就会让人有换了人间之感。城市的发展,也完全一样。我在北京海淀已经住了将近半个世纪,但是,今天让我步行出门,走不了多久,肯定就会迷路。广州何独不然!街道宽敞了,到处都清洁了,再衬上南国的绿树碧草,有的地方真如阆苑仙境,我不禁顾而乐之。

    走进暨南大学,住进专家楼,楼里,楼外,楼上,楼下,一派繁忙的节日热烈气氛。这样的赠书盛会,据我所能回忆到的,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大概暨大全校师生都动员起来了,到处彩旗飘扬,标语闪红,连百年古榕都似乎是焕发了青春,叶子碧绿油亮,根须在暖风中晃来晃去,仿佛在鼓掌喝彩。人们则个个忙得团团转,但是满面含笑,透露出心中的快乐,人人都仿佛是在过年。一派喜气洋洋的温馨的气氛弥漫了整个的风光旖旎的校园。我们被安置在整个专家楼最高级的套间里。不断有各地来的旧友来访。石景宜老先生也在汉云的陪同下前来看我。一直到了深夜,我已经沐浴上床,忙碌了一天的暨大刘校长还在蒋述卓副校长的陪同下来到我的房间,向我表示欢迎。所有这一切行动都温暖着我的心。仅仅在半天以前,我们还处在万里雪飘的北方;一转瞬间,我们就来到繁花生树的南国,处在温暖的友情中。我心里甜甜蜜蜜地进入睡乡。

    第二天上午,赠书大会在曾宪梓捐建的科学会堂中举行。这一座建筑巍峨雄伟,大气磅礴,会议大厅也十分宽敞明亮。厅中坐满了来自全国的三四百位大学领导人和图书馆长,他们代表着全国101所211工程的大学。大家都知道,所谓211工程是在教育部领导下,经过极其严格慎重的手续评选出来的大学,是全国一千多所大学的排头兵,它们代表着中国教育的最高水平,211工程是一个极其光荣的称号。教育是一个国家的核心,是保证这个国家前进的重要手段,是这个国家立国的基础,而大学又是一个国家教育的最高基地。今天到会的嘉宾就是这些基地的代表。大学是知识的渊薮,是智慧的宝库,今天到会的代表就是从众多的渊薮中,从众多的宝库中走出来的。我浮想联翩,不禁想到了中国旧日传说的天上的文曲星,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幻想和联想,顺口就溜出来了一幅对联:

    百座文曲聚暨大
    八方风雨会羊城

    这仅仅是一时感情冲动,工拙非所计也。

    今天到会的除了101所大学的领导外,还有教育部副部长韦钰院士,以及中央和广东本地的一些政府领导人。石景宜老先生当然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人物,他的长公子和事业接班人石汉基先生也参加并代表石老发了言。仪式隆重而简单,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这样,我们应石老的召约到广州来的任务可以说是已经完成了,晚上再参加广州市长的宴请,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然而,石老却让我们到他的故乡佛山去看一看、玩一玩,用他的话来说:“你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时间越长越好。”情不可却,我只有遵命了。于是,在汉云的护驾下,我们登上了车,向着佛山疾驰而去。

    三 到了佛山

    佛山,我是第一次来,但是它的大名却久已如雷贯耳了。

    我不知道,佛山距广州究竟有多远。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或者说是期望着,一出广州,马路两旁必然是稻田星罗棋布,流水潺湲,椰榕成荫,一派南国农田风光。然而,车子行行重行行,路两旁只见高楼耸立,路中间只见车如穿梭,毫无田园的感觉。走了约摸一个多小时,汉云说:“到了!”她的意思是指佛山到了;然而,在我的感觉中,我们仿佛还没有离开广州。

    可是“到了”毕竟是真地到了。我们住进了佛山市政府迎宾馆。这是一座美奂美轮、富丽堂皇的宏伟建筑,似乎不对外营业,只招待来佛山的贵宾。在迎宾大厅的里面,是一泓清水,里面浮泳着几十条尺把长的五色鲤鱼。再往里是一丛丛的热带植物,把整个小天井渲染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宛然一首绿色的诗,一曲绿色的音乐。令人看了胸中不禁萌生盎然的生机。

    我被安置在一套所谓总统套间里。这一个套间之大真令我惊诧不止。一进门是一间会客室,估计面积至少有一百多平米,中间摆着几只极大的皮沙发,然而在这一间屋子里却不见其大,只觉其小。再往里面走,是一间书屋;转进一个门,是一间极大的卧室,最后是一间极大的卫生间。我平生颇住过几次总统套间,今年春天在山东聊城住的那一个套间面积就大得惊人。然而,同佛山的比起来,却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一下子就让我回忆起在建国初期我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缅甸和印度的情景。我在印度首都新德里,被印度朋友视作贵宾中之贵宾,被安置在原为英国总督府现为印度总统府的、用红色巨石建筑成的、宛如一个巨大的城堡的贵宾楼中。我同团长的居室本是隔壁,但走出我的房门走向丁老的居室时,好久都走不到,大有长途跋涉之感,由此可见我的卧室之宽大。这一间房子至少有半个篮球场大。在空荡荡的大屋的正中摆上了一张床,夜里我躺在床上,左顾右盼,左距墙壁极远,右也不近,我仿佛是躺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中。这令我不期而然想到了宋代苏东坡《赤壁赋》中的两句话:“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我的屋中当然没有水,然而在我的感觉中却确实有水;虽然水波不兴,却依然感到水天渺茫。时隔将近半个世纪,这种印象或者幻觉犹历历如在目前。今天我在佛山又忽然回忆起这种令人神往的印象或者幻象来,仿佛时间凝住未动,我又回到了五十年前。

    这次来到佛山,陪同我们参观游览的主人,除汉云外,又增加了几位:一位是徐玲玲,是佛山市政府办公室综合处的科长,为人热情,诚恳,淳朴,活泼,我们真可以说是一见如故。见面不久,她就管我叫爷爷,别人说,我又认了一个孙女。一位是梁文炽,是佛山市图书馆的副馆长,按照当地的习惯,所有带“长”的官员,在别人嘴中都把“长”字省掉,所以我们就称他为“梁馆”,他为人敦厚,诚恳,说话不多,但待人殷勤。一位是南海市图书馆的馆长陈志东,我们当然称她为“陈馆”了。她为人文静,说话不多,但热情可掬。另一位是黄锡荣,是石景宜刘紫英伉俪艺术馆的司机,我们管他叫“小黄”,一直陪我们到处参观,服务认真不苟。我们这个参观游览的队伍一下子增加到七八个人。在三天中,我们这个小小的队伍,不论是坐在车内,还是走在路上,总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令我永世难忘。

    四 佛山街头小景

    我们每天准时从迎宾馆出发,出去参观访问。但一定要先在馆中上演一幕简短的“序剧”,地点就在水池岸边。玲玲总让那些花枝招展的服务小姐拿一碟鱼饵来,并请我撒向池中,池中的锦鲤似乎能通人性,只要我们在池边一站,它们就从远处摇摆着尾巴游了过来,恭候我们的布施。鱼饵一撒下去,鱼们立即活跃起来,拥拥挤挤,跌跌撞撞,一条鱼甚至压在另一条的身上,抢夺鱼饵。小池中一时波浪翻腾,水花四溅,形成了非常壮观的局面。

    鱼饵撒完,序剧告终。

    我们走出了大门。

    我们走出了大门,并不是在佛山街头溜达,我们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或闲散的心情。俗话说“走马观花”,我们只能走“车”观花。正如今年年初在台北一样,“台北街头小景”,都是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出来的。今天在佛山,“佛山街头小景”,也都是在车上看到的、体会到的。完全出我意料。我原以为那如雷贯耳的佛山镇,不过是南国的在偏僻中初露繁华的比一般镇稍大的边鄙的城镇而已。今天身临其境,才发现我完全错了。佛山市并不比我在中国,在世界上许多地方看到的繁华的古城稍有逊色,这里的马路,虽然不像北京那样宽敞,然而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多如过江之鲫,挥汗成雨,联袂成风,拥拥挤挤,摩肩接踵。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海的南京路,不为过也。

    我无论到哪一个新的城市,总好注意街旁的店铺。在这方面,佛山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它不像台北那样,到处都有槟榔店,这里我一间也没有看到。同是亚热带潮湿闷热的气候,为什么两地竟这样悬殊,我说不明白。这里同广州一样,饭店酒楼林立,多半标出了“生猛海鲜”一类的宣传字样。对于广州的食品,我在上面已经略有涉及。只这“生猛”二字就是多么彰明昭著,多么生动有力。积多年之经验(含教训),我得到了一个真理:一个北方人在广东吃饭,一道菜端上桌来,你尽管伸筷猛夹,开口大嚼,你可千万别盘问是什么东西。否则的话,如果你得到的回答是长虫(蛇)或水中山上的某一种虫子或动物,则你必悚然败下阵来,筷欲伸而退避,口欲开而紧闭,这一顿饭你准吃不好。

    我还有一个习惯,也许是一个好习惯,这就是,我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总注意当地的花草树木。我在中国北方住了一辈子,抬头见松柏,环视唯柳槐,繁花虽满地,不是终年开。心中颇以为憾。现在来到了佛山,在北方季节已经到了初冬,此地却还似盛夏。花树繁茂,眼光所及,无非姹紫嫣红,真正是顾而乐之。但是也还有遗憾之处,就是不知道花的名称。当年中国诗人李思纯到了巴黎花都,他有两句著名的诗:“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我在佛山,确实用不着推汉历,也用不着译秦名;可是我连汉名也不知道。因此,我改作了两句:“对月无需推汉历,看花难于问姓名。”我的心情可见一斑。无已,我只能迷离模糊地欣赏花的秀色了。

    我在广州街头就曾得到了一个印象:同北京比较起来,这里的摩托车要比北京多得多。然而到了佛山才发现,这里的摩托车比广州还要多。这使我一下子回忆起泰国的曼谷来。几年前,我曾在那里呆过几天。曼谷的堵车现象名震寰宇。有时候一堵就是几个小时。此时,我坐在车中,好像被囚在一座古堡里,车窗变成了囚窗,心中满怀雄心壮志,有如一只搏云天而上腾的大鹏,却是伤了翅膀,动弹不了也么哥。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两句唐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千帆是什么呢?就是在汽车的夹缝里颇为迅速敏捷地走动的摩托车。佛山的摩托车的数量确实还不能同曼谷比肩;然而已颇为可观了。困扰北京交通的自行车,在这里变成了稀有品种,有时候竟像在日本一样走在行人道上。摩托车则在街尾爬行的汽车长龙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在汽车群的缝隙中,左闪右躲,前瞻后顾,转瞬就飞出去老远老远。驾驶摩托车的人,因为一律头戴钢盔,乍看上去,不辨雌雄。但是,有时候我从车窗里忽然看出去,瞥见摩托车的脚蹬上挂着一只高跟鞋的高跟,再抬头向上一看,头盔的外面有几缕秀发在风中飞动,我一下子就恍然了:驾车者是一位妙龄靓女,威武秀逸,雄风不减须眉,宛如《红楼梦》中提到的“姽婳将军”,真让我们这些外地人喜煞,羡煞。

    五 佛山陶瓷厂

    我的地理知识和科技知识,都不是很令人满意的。但是我从小就听说江西景德镇的瓷器和广东佛山镇的陶器。虽然听说了,但是山高路远,只有心向往之而已。哪里想到,今天竟因缘巧合,我来到了佛山,以陶瓷闻名全国全世界的佛山。在参观节目中必须有佛山陶瓷厂,这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在迎宾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开始参观。匆匆忙忙地参观了祖庙以后,陪同我们参观的朋友们,汉云、玲玲、梁馆、陈馆等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带到了佛山陶瓷厂。玲玲是当地政府官员,从而我们这一队人马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到处为我们开了绿灯,经理亲自出来迎接。要说受宠若惊嘛,我们似乎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们感觉到温暖与亲切,却也是事实。我们首先看制作车间。看样子,这个车间也不可能是对外开放的,只因我们一下子变成了VIP “贵宾”,所以我们就有了进入的特权。屋子很大,有许多工作台,每一个台旁坐着一位雕塑家,大半是年轻的妇女。台上堆着一大块黑色的用水和成的陶土,这是用来雕塑的原料。我用“雕塑”这个词儿,也许不太恰当。她们在手中把陶土抟来抟去,抟成了一些小动物、一些小人和其他许多别的东西,准备入窑烧炼。北方有捏面人这个行当,“捏”字也许更恰当。这个问题,我有点说不清楚,就此打住吧。那一些年轻的雕塑家——不能叫做“捏家”吧?——有的在干活,有的手里拿着一个极大的梨在使劲地啃,意态潇洒,笑容可掬。

    我们又走到了一个展览大厅去参观。这里同工作车间大不一样了。大厅四周排列着一些木架,架子上陈列着一些烧炼好了的大型的彩陶雕塑品,流光溢彩,姿态生动,有的是中国民间崇拜的仙佛,特别引人瞩目的是大肚子弥勒佛,这是在任何庙中都能见到的一尊佛,看到他,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关于他的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上可笑之人。”今天在这里又见到了他,在艺术家的手下,他的形象更生动,更可笑,更令人喜爱。除了佛像,还有一些中国历史上的名人,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另外还有一些其他题材的雕塑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木架之间都留有空隙,墙上贴着艺术家的照片和艺术职称,他们显然都是名家、大家,造诣非凡,同制作车间里的那一些年轻女艺术家们不可同日而语了。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同制作车间比较起来,这里好像是阳春白雪,那里就有点像下里巴人了。

    我浮想联翩,一下子忽然想到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到洛阳去看牡丹。“洛阳牡丹甲天下”,这是没有人不承认的。牡丹的国色天香,也是无人不知的。每年四月下旬的洛阳,牡丹就开满了古都洛阳。大马路上,公园里,特别是最大的与皇城有联系的公园里,牡丹开得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形成了一片花海,形成了一座花城,全国各地的人,全世界各地的人,操着不同的方言和语言,穿着不同的服装和鞋靴,拥拥挤挤,摩肩接踵,聚集在一起,共同分享着“朝酣酒”和“夜染衣”的飘逸的神彩和境界,欢笑声和惊叹声汇成了一曲有声音、有彩色、又有形象的钧天大乐,直上云霄。

    在我的回忆中,在这样一曲钧天大乐中,却闪出了一缕缕黄色、绿色和白色的光芒,这是有名的唐三彩的光芒。洛阳的唐三彩名闻天下,一件真正的唐三彩的骆驼或马,价值连城。唐三彩也是陶器。我的知识面太有限,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洛阳的唐三彩与佛山的彩陶雕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分别。二者都是天下之至美,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平庸的生活增添不少耀目的光彩,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

    我又浮想联翩,想到中国的雕塑和西欧的雕塑。西方自古希腊以来,雕塑就是美学家主要研究对象之一,这个传统几千年来一直延续下来,从未中断过。在中国,雕塑的起源似乎比希腊晚,地位也没有那样重要。但是也并非没有著名的雕塑家,唐代的杨惠之就是最著名的一个,他同吴道子同师张僧繇,吴后来成了“画圣”,他则以雕塑名天下。但是后继似乎乏人。雕塑这一门艺术,同绘画比较起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后者历史悠久,涉及面广,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代代都是如日中天,名家辈出,佳作迭陈,几乎垄断了中国艺术史。雕塑则干瘪失色,不能登大雅之堂。全国许多地方的五百罗汉,虽艺术水平参差不齐,但确有精品,多半也沦为民间艺术。另外一些雕塑,比如龙门、云冈、敦煌、麦积山、大足等地的佛像石雕或泥塑,确实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但是它们的价值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阐明与评估,不禁为之一叹。

    说到佛像雕塑,我忽然联想到好多年前我在四川都江堰李冰庙中一点感受。我去参观李冰庙时,这一座气势恢宏、历史悠久的大庙已经遭受了“十年浩劫”的洗礼,无知暴徒们已经把李冰父子的塑像砸了个粉碎。改革开放以后,天日重明,有识之士看到高高的台座上空空如也,实在不像样子,于是请什么美术学院的雕塑家们,用受了西方影响的雕塑手法,塑成了两座像,放置在那里。这两座像艺术性可能是高的;但是,在我眼中,它们同巍峨的大殿,庄严的台座,无论如何也协调不起来,看上去简直有滑稽之感。我因而想到,我国历代那一些民间雕塑家,名不见经传,艺不被重视,却确有其不可及之处,这问题实在值得深入研究。

    今天的佛山陶瓷厂,依我看是民间艺术与专家精英艺术相结合的地方。可是还没见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中国民间的捏面人、塑佛像、制陶瓷等等的艺术家们,实在还有很多有待发掘的奥秘,专家学者们何妨暂时走出象牙之塔,观察和探讨一下这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能解决,我国的雕塑理论必能有新的创获。

    六 西樵山

    广东有两句俗话:佛山无山,南海无海。可是我们的佛山之游中竟包括了西樵山这一座真正的山,可见我们已经走出了狭义的佛山的境界,来到有山的地方来了。

    我缺少对广东地理的知识,手头又没有地图可查。我依稀感觉到,佛山可能是广东的一个中等市,管辖几个小的市和县。因为,在经常陪同我们参观访问的本地朋友中,有一位南海市图书馆的馆长陈志东女士,按当地的习惯说法,应该称之为“陈馆”。南海市是否是一个属于佛山市的县级市呢?

    这些猜想,不管正确与否,都是无关大局的。中国古人说:“名者,实之宪也。”这些猜想都属于名的范畴,不过是“宪”而已。西樵山却是“实”的,西樵山之美更是实而又实的。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此时的北方正是初冬天气,虽然还没有达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程度,但池塘已经结成了薄冰,屋里已经使用了暖气了。可是在广东,在佛山,却依然是阳春天气,杂花满树,群鸟飞鸣。我们的车子驶出了佛山市,真正领略到了广东的田园风光。马路两旁长满了低低的灌木丛,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路都看到一丛丛紫色的花,万绿丛中一团紫,确实是鲜艳动人,引人瞩目,我们北方来的几个侉子,在吃惊之余左右打听花的名字,到头来也没有打听出什么结果。

    我们的车一路开上山去,这就是西樵山。山不算太高,但山路上弯子也不少。山下的田野村舍一会儿出现在车的右边;但一转瞬间又忽然出现在车的左边,当然都是居高临下的。我事前就听说,石景宜老先生就诞生在山下某一个村庄里。此时,我遥望山下,但见烟雾缭绕,树影迷离,却说不出究竟在什么地方诞生了这样一位热爱祖国,热爱祖国文化教育的奇人。我继而又想到,在这样山青水秀的地方,诞生这样嵚奇磊落的人,又是事理之必然者。想来想去,我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汽车终于开上了山巅。所谓山巅,其实并没有什么云峰插天,鸟道蔽日,只是一片大平地。上面修建了旅馆、花园和其他一些设施,有点像庐山的牯岭。山顶上立着一座南海观世音菩萨站立的雕像,高达三十多米,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雕成的。谁要是想攀登上去瞻仰一下的话,要登几百级台阶。游人虽多,真正登上去的人却极少,可见攀登艰苦的程度。我们同来的人中,我是一个衰朽老翁,当然连想攀登都不敢想,其余的年轻人也都安于在下面徘徊,向上仰望。我见有人站在离台阶还很远的地方低头合掌,虔心默祷,表示对这一位以救苦救难的大菩萨的敬意。但是,我幻想,如果我真正登上去的话,我会看到别有一番境界,至少也会像杜甫登泰山那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没有打听,是什么人,由于什么原因,花费这样多的财力和物力、人力,选择了这个地方,修建这样一座上凌青天的观音雕像。我却无端联想到我在欧洲进几个著名的天主教大教堂的感受。我走进了哥特式的大教堂,里面设备并不豪华,毋宁说是相当简陋;但是,如果抬头向上看,就会看到在大堂极高极高的尖顶上有一缕阳光透过五彩玻璃窗流了进来。阳光到处都有,但在不同的地方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在这大教堂内部光顶上,衬托着堂内灰暗的背景,这阳光显得特别耀眼,光彩熠熠,带给人们特殊的涵义和感觉,不管你信不信上面有个天堂,你总会感觉到,这神秘的光明象征着什么;如果是信徒的话,当然就会在下意识或潜意识中感觉到,上面有一个光明的天堂。

    现在,在西樵山上,这一座加上底座和山包恐怕要高达百米的、“离天三尺三”高的观世音菩萨的塑像,起到同西方哥特式大教堂同样的作用。不管你是否是信徒,看到这一位慈眉善目,好像用悲天悯人的目光下视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随时准备着拯救他们于苦难的大海中,心里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温暖的感觉吧。至于我自己,我研究了一辈子佛教,但从来不是佛教信徒。我尊重世界上一切正大光明的宗教的信徒,也尊重他们的宗教。因为,我认为,人与人是不相同的。有的人有宗教需要,有的人就没有,决不能是此而非彼,厚此而薄彼,宗教信仰是个人的问题,只要能帮助我们安定团结,就是好事情,我们就没有理由不拥护。

    在这西樵山顶上,树木蓊郁,空气新鲜,山风习习,净无纤尘。我们狠狠地享受了一下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快乐。陶渊明的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好像是为我们写照。可惜世间的快乐都是短暂的,这一次也不能例外。到了我们该下山的时候了。我们的汽车沿着原路盘旋而下。走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在碧绿的山麓下,立着一座黄色的神像,背景的绿色与神像的黄色相映鲜明,十分有趣。玲玲说:那是黄大仙。我没有来得及细问黄大仙又是怎么一回事,脑袋里还是装满了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影子,不久就回到了佛山。

    七 中央电视台南海影视城

    对于影视城这种新鲜玩意儿,我不是没有印象和认识的。我已经看过两座了。

    十几年以前,我应邀到河北石家庄去讲学。讲完以后,主人热情安排我们到临近的正定县去参观,这里有拍摄电视剧《红楼梦》时使用过的一个院子,里面大院套小院,大概原书中的潇湘馆、怡红院等等地方都有,当然不能完全像当年真实建筑那样辉煌,只不过是拍摄用的特殊道具而已。大院外面是一条名字与荣国府有联系的大街,街两旁有一些商店,不是真正做买卖用的,也只是道具而已。好像当时还没有“影视城”这样的名称,其实已经具备了现在影视城的规模。这一座大院现在怎样了?我不清楚,我再也没有听人提到过它,可它却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我的回忆中。

    第二座就是前几年由女企业家梅子创建的北普陀影视基地,座落在北京大兴县。我曾应邀去过几次。基地规模极大,据说原是一个垃圾场,梅子出资买了下来,清除了垃圾,一片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气势极为雄伟。里面有自成院落的楼群,有艺术培训中心,有供人们开会住宿的大厅和客房。另外有很多座别墅,其中有几座称做总统别墅。另外有一座大庙,内供一百尊南海观世音菩萨,形态各异,美轮美奂。走进里面,香气缭绕,磬声回荡,即使非信徒也会有肃穆之感。院中有一个大湖,花榭游廊,径达湖心亭中。旁边有一个院落,叫做曹雪芹诗词碑林,由当代著名的学者、书法家书写刻石。由此可见基地主人的文化修养。又有一条“宋街”,是按照宋代的建筑形式修建成的,当然这与正定县的荣国府街是一样的,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拍摄电影。有一年春天,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梅子想请我们去游赏,因事未果。但是我遥想十里桃花怒放的情景,不由想到东坡的词:“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与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我遐想不已。又有一次,我们到了北普陀,看到大院两端,各竖长竿一,高达几十米,竿间柱上栓了一条长绳,有河南来的马戏团特技演员在绳上走来走去,还玩出一些花样,仰望如空中飞燕,让人看了无限担惊。从那以后,我好久没有听到北普陀的消息,不知道它现在怎样了。

    今天我们居然来到了佛山的南海影视城。事先我脑袋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以为不过是一个参观的项目,同其他项目不会有什么两样。然而,一下车,我就傻了眼。大门楼简直像一座大城堡,朝外面的极高极宽的墙壁上,赫然嵌着五个大字:“太平天国城”。我猜想,当年为了拍摄以太平天国为背景的电视片时修建了这一座城。仅从城门外看上去就能够知道,城里面的规模会极为宏伟辽阔,不但非正定县的荣国府大院所能比拟,连大兴的北普陀影视基地也难望其项背。

    在进入城门之前,我还想补充一点。在高大的城门洞上面城墙上,耸立着一座黄瓦红柱的大殿似的建筑,令人一看到会想到北京的午门和前门,像是箭楼,但比一般的箭楼规模要大得多。这还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覆盖着三个城门洞的城墙,不是短短的一段城墙,而是形成了一段半圆形的城墙,相当长,两端城上各建有角楼一座,名之曰东角楼和西角楼。这在其他地方我还没有见过。在城墙的半环抱中有一个广场,面积当然比不上天安门广场,但是较之莫斯科的红场,决无多少逊色。总之,人们在走进太平天国城之前,先受到一个下马威,它的雄伟恢宏的气象震慑了你的灵魂。

    现在是走进太平天国城的时候了。一走进大门,眼前豁然开朗,我们仿佛走进了北京的故宫。先要走过五龙桥,这就有点像故宫的御河桥,桥两面各有清塘一泓,碧波潋滟,怡神悦目。再往前是前殿,有点像北京的午门,建筑形式也几乎一模一样。再前进是正殿。过了正殿最后是大殿,殿高数层,绮楼金阁,回廊四通,气势恢宏,令人神移。所有这些殿阁,一律是黄瓦红柱,一派帝京气象。虽然规模不及北京故宫,然而留给人的印象,则极有相似之处,让我们这些从北京来的人,逛过故宫的人,恍惚间忘记了自己是在佛山,仿佛又置身北京的故宫中了。

    因为园子太大,建筑太多,想要仔细观赏,非有几天的时间不可,那样我们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们仅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迫不得已,只好租了两部电瓶车,乘车漫游全园,对全园先有一个概括的印象,然后再重点观赏几处重要的景点,点与面相结合,就算是真正游逛了太平天国城。电瓶车在园子里绕了一周,道路时高时低,弯弯曲曲,两旁的景观随时变化,夹道盛开着南国的名花。有时看到小山,上面挤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片碧绿。时见巨石,据说多半是人工制造的。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毫无影响。我们是欣赏者,不是研究者,只要我们眼中是石,心中也自然就是石了。只要能赏心悦目,真假与我何干?又见大小湖泊,清水满塘。这自然不会人工假造的了。又见零散楼台,与正殿大殿不相连系,依然黄瓦红柱,威仪俨然。总之,我们坐在电瓶车上,走车观花,走车观景,看到了不知多少美妙的东西,印象庞杂,心旷神怡;虽然仍难免迷离模糊,但是对这一座影视城在心中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还有一些重要景点,大概是因为电瓶车一闪而过,我们没有能下车参观,比如天王府区、东王府、翼王府、杭州府衙、钟鼓楼、江南水乡、江南民居、香港澳门街、梨园大戏院等等名胜,我们都没有下车欣赏,只有俟诸异日了。

    走车观景,对全园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以后,主人建议我们重点深入参观几个重要景点。而太平天国城,除了固定的景点以外,还有一些并不固定而随时变换的表演节目。这在买门票时我们知道了,因为随着门票还有一个“演出时间表”,前者是固定的,后者是变动的。我们去的时候,正在上演着一些新节目,大可一饱眼福了。

    我们首先选择的是法属大溪地土著风情舞,演出地点是水乡区舞台。我们的电瓶车开到的时候,舞蹈已经开始了。既然是在“水乡区”,此地一定多水。看台建筑在水乡边上,居高临下,有几十层台阶。表演地是在深深的下面平地上,三面环水,中有一岛,水上有桥,表演者有时是在桥后,有的又走过桥来。他们的队伍看来是相当庞大的,男、女、老、幼都有。最引人注目的可能是一群年轻的女孩子的舞蹈。因为我在埃及开罗看到过全世闻名的女孩子的肚皮舞,极富特色,极富吸引力,为全世界任何民族所无。我对舞蹈不是内行,但是我感到眼前这些非洲女孩子的舞蹈颇有点像埃及的肚皮舞,难道这是一种非洲独特的舞风吗?除了舞蹈以外,还有歌唱,歌唱者男女都有。我想在场没有什么人会听懂歌唱的内容的,因为歌词据说是斯瓦希利语。在这样一个纯粹中国古典式的园林中,听到了这样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歌声,而中非两地的观众和演唱者却能心心相印,这不能不说是大千世界和谐的表现,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民的心灵相通了。

    演出结束以后,看台上一片掌声。我们那位开电瓶车的极为机灵的小伙子,不知道是怎样一来,竟走下了台阶,走到非洲演员的队伍中,同那些女孩子手拍手地对舞起来。汉云和玲玲也把我从车上扶下,同玉洁一起,走下了台阶,走到非洲艺术家队伍中。我知道,他们大概都能说一点法语,便讲了几句法语,对他们表示感谢和赞美。我万没有想到,这几句法语竟有这样大的神力。舞蹈队伍中一位年龄最大的人,可能是他们的领队,一下子把我搂住,跟我拥抱起来,并把他头上戴的一顶草帽盖在我的头上,还摘下脖子上挂的一串用白色贝壳穿成的项链,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一时手足无所措,却感到对方赤着上身的体温,温得我心神激动。我顿时想到白居易的两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诗只对了一半,我身居祖国,并未沦落,而他却是不远数万里从西非流落到中国来卖艺为生,是地地道道的天涯沦落人。他难道不日夜怀念自己的祖国吗?同情心冲击着我的灵魂,我眼中流出了泪水。但是,时间只有几分钟,我们相逢的缘分也就仅有这么长。我回头登上了台阶,说了声An revoir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从那里我们乘上了电瓶车,走到了水战馆,观看“靖港水战”。水战的内容和情节都不清楚。但是设备却极具规模,一个宽大的水塘,中间用木板、木柱搭成了许多架子和平台,还有一座木板大桥。架子最高的地方约摸有几十丈高,像是一艘军舰上的指挥塔,这可能是当年拍太平天国的影视剧时当作军舰使用的。这一次“靖港之战”,实际上是一场跳水表演,有的演员从桥上往下跳,有的从木架子上往下跳,技术最高的则从指挥塔上往下跳,几十丈高,演员入水时,当然会水花四溅。一时水塘中波浪汹涌,人声鼎沸,记得还有烟火一类的东西;虽无情节,仍然蔚为奇观。看台上一时掌声雷动。我没有看清楚,不知怎样一来,一位小伙子从水中跃出,走到看台前面,浑身滴着水,用湿漉漉的手,同坐在前排的人——我们也坐在那里的——一一握手,嘴里连声呼“hello ”不已。这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仔细一瞅小伙子,竟是碧眼黄发,并非炎黄子孙。同刚才碰到非洲人一样,我又浮想联翩:难道这是流落到中国来打工献艺的“天之骄子”吗?过去都是中国人到欧美去打工,现在竟也有欧美人到中国来打工了,岂不大快人心也哉!

    我们的电瓶车又移动了,驶到了马戏场去看“三英战吕布”。这是一个极大的场子,坐落在一块洼地上,与靖港水战区相连。看台高高地建筑在崖子上,居高临下,对场子里面的活动可以一览无余。我们的电瓶车走过崖子上面时,看到一两百名十几岁的男孩子,身穿黄色的兵卒的衣服,大概是等候入场跑集体龙套的,他们喜笑颜开,快活非常,让人看了高兴。我们走到看台上,坐在前排。不久,崖下广场上战斗就开始了,左边一彪人马,旌旗招展,威武雄壮,将军骑在马上,步卒停在马下。右边同样一彪人马。两军对垒,表演的是《三国演义》“虎牢关三英战吕布”那个节目,刘、关、张三英在左方,吕布在右方。只见一匹战马飞也似的从左边跃出,右面的吕布出马迎战,没有战上两三回合,吕布方天画戟一举,把对方的战将挑于马下,人躺在地上,战马跑回本营。如此这般,吕布连挑四五员大将。最后,刘、关、张三英出马,大战一场,刀枪齐举,花样繁多,战了不知多少回合,不分胜负,双方鸣金收兵。一场大战,从而结束。三英和吕布驰马绕场一周,皆大欢喜。

    我们又登上电瓶车,走马观花式地参观了城中的几个景点,看了看吴桥杂技表演,听了听编钟演奏,都能怡情娱性,各有所长。太平天国城太大,我们的时间太短。几个小时的逗留,对全城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对城中的特色也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要说是尽兴,那就相距太远了。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这里来。我们就这样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太平天国城。

    八 南国桃园

    我们在佛山仅仅停留了两天,但是我们却两过南国桃园,我与桃园可谓缘分不浅。我在这里又立了专章写南国桃园,有人可能认为我对桃园应该十分熟悉,了如指掌。可是事实却是,我对桃园了解极少,不知桃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第一天下午,我们参观了几个地方以后,来到了南国桃园,目的是想看里面的动物园。这里的动物园同北京的不一样,在北京是动物,特别是老虎和狮子一类的凶恶的家伙,被关在铁栏杆里面,人们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观赏。而在这里则正相反,凶猛的动物自由自在地窜跃在林莽中,人却被囚在汽车里,隔着车窗观赏动物,实际上人反而成了动物观赏的对象。这情景很多年前我曾在印度海德拉巴经历过一次。是一座养着一头雄狮和七八头雌狮的广袤的山林。我们的汽车走近狮群时,狮子们懒洋洋地躺在树荫里,对我们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煞是有趣。我在那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手摸了老虎的屁股,一只猛虎被诱进一只铁笼子里,空间仅够老虎转身之用。当老虎的屁股转到我们眼前时,园长把手伸进铁栏杆,拍了拍老虎的屁股,给我们示范,为我们打气。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去,拍了拍老虎的屁股,窘态可掬,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今天我们来到佛山的南国桃园,听说里面也有这样一座动物园,我这个有过经验的人喜出望外,很想看上一看,重温一下摸老虎屁股的旧梦;其余没有我这种经验的人,当然更是急不可待。可是,我们失望了,据说时间已逼近下午四时,是停止入园的时候了。我们都回天无力,怏怏离去。

    第二天,我们在上午游览了太平天国城,中午时分,又经过了南国桃园,这一次不过是假道而已,本来没有抱有什么希望。可是,当我们的车行驶在一片大湖的岸边时,湖的对岸有山峰数座,蓊郁的碧树从山下湖边一直长到山巅,除了绿色以外,看不到任何杂色。奇怪的是,树上竟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极大极白。这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却忽然又见几朵白色竟飞了起来,从一丛绿树飞向另外一丛。即使是飞了起来,我看起来依然是白色的花朵。别人告诉我,这是白鹭,夜里栖息在树上,白天飞到湖上去觅食鱼虾。中午时分是很难见到的。难道白鹭们是为了欢迎我们才在中午飞还的吗?我立即想起了唐诗: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这里不是西塞山,只有流水,不见桃花,水里是否有鳜鱼,不得而知。然而白鹭确实飞了。一千多年前诗人笔下的奇景,我竟于无意中见之,不亦快哉!

    九 石景宜艺术馆

    全名应该是石景宜刘紫英伉俪文化艺术馆,这里写的是简称。

    石景宜先生是佛山人,功成名就之后,在自己的故乡修建了这一座艺术馆,其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艺术馆坐落在一座大公园中,前面是一片极大的空阔的绿地。入门处一排大石头刻着启功先生题写的馆名。往里走是一座新式的大楼。我前后来过两次,留给我的印象是,气势恢宏,宽敞,明亮。再想细致地去描绘,我就没有了词。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是我以前也偶尔想到过的,这就是汉语表达能力的问题。汉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至少是其中之一。理由是,使用汉语,能够用最少的劳动传达最多的信息,这一点我曾屡次申言。但是,当代流行的汉语语言和文字也存缺点:缺少能使用的形容词。说风景美、宫阙美、美人美、花卉美等等,翻来倒去就是那几个常用的词儿。描写山高峰险的词儿也是缺少的。其实在中国词书中,这样的词儿是相当丰富的。连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歌、赋中,也不贫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到了今天的语言和文字中竟变得这样单调和贫乏。可为什么一般人都感觉不到呢?我无法解释。可能是因为一般人的审美情趣老化了,迟钝了,只求了解一个大概齐,就感到满足,不细加追究了。

    今天我来到了石景宜艺术馆,看到了宏伟宽敞的楼房,很想细致地描绘一番;但是,搜索枯肠,毫无所获。我除了像晋朝人那样高呼“奈何!奈何!”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有的只是那几个老掉了牙的形容词,只有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进了大楼,二楼有宽大的走廊,向外一面,没有房间,可以俯瞰整个公园。对面墙上挂满了石景宜先生收藏的中国现代名家的书画,琳琅满目。馆内藏书却不多,石景宜先生捐赠的书有三四百万册之多,足以组成一个中型的图书馆,而艺术馆中收藏却颇少,所以此馆以“艺术”名,而不以“图书”名,经我鉴定的那几帙泰文字母写成的巴利藏和缅文字母写成的巴利藏,陈列在一间特辟的小房间中,可见石老对这两种巴利藏珍视的程度。艺术馆馆长梁根祥先生本人就是一个很有造诣的画家,原是佛山画院的院长。他热情招待我们,陪我们参观,最后还拿出了自己的画集送给我们,结了一段艺术因缘。最后他请我写几个字,我写了“功在祖国,泽被人民”八个大字,指的当然是石景宜先生。又算了结了一个翰墨因缘。

    这样,我们在佛山的两天的参观游览活动就以参观石景宜艺术馆划上了一个非常令人满意,非常令人难忘的句号。至今遥望南天,犹追思不已。

    十 尾声

    这一段尾声其实是没有必要的。没有必要又写它干嘛呢?我只不过感到非写不行而已。

    我们在佛山虽然住了三夜,实际上只活动了两天。除了参观我在上面写过的地方以外,还参观了祖庙和梁园,都是令人难忘的。在我这将近九十年的一生中,两天只不过如太仓之一粟,大海之一滴;然而留给我的印象和忆念却超过了两个月,甚至两年。我在上面的“楔子”中把自己比做一只风筝,现在这一只风筝早已落在燕园中,而且还跨越了一个世纪,从20世纪越到21世纪,不知道风筝尾巴上的那一条极长极长的线的另一端还捏在汉云、玲玲以及其他佛山朋友手中没有?佛山市的党政领导,市长、副市长、秘书长梁绍棠、梅彼得、李玉光、麦炎祥等同志,与我素无往来,我一介书生,“文不如司书生,武不如救火兵”,他们又决无求于我;然而却盛情宴请,精心接待,我感到异常温暖,我的佛山情结将伴我终生矣。

    尾声毕,全文终。

    2000年1月8日

    目中无人

    中国的成语“目中无人”是一个贬义词,意思是狂妄自大,把谁都不放在眼中,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是心理上的“目中无人”,是一种要不得的恶习。我现在居然也变成了“目中无人”了;但是,我是由于生理上的原因,患了眼疾,看人看不清楚。这同心理上的毛病有天渊之别。

    大约在十年前,由于年龄的原因,我的老年性白内障逐渐发作,右眼动了手术。手术是非常成功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年届九旬,右眼又突然出了毛病,失去视力,到了伸手难见五指的程度,仅靠没有动过手术的左眼不到0.1的视力,勉强摸索着活动。形同半个盲人。古人有诗句:“老年花似雾中看”,当年认为这是别人的事,现在却到自己眼前来了。窗前我自己种的那一棵玉兰花,今年是大年,总共开了二百多朵花,那情景应该说是光辉灿烂的,可惜我已无法享受,只看到了白白的几朵花的影子,其余都是模糊一团了。“春风杨柳万千条”,现在正是嫩柳鹅黄的时节;可是我也只能看到风中摇摆着一些零乱的黑丝条而已。即使池塘中的季荷露出了尖尖角的时候,我大概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几点绿点罢了。

    这痛苦不痛苦呢?谁也会想到,这决不是愉快的,我本是一个性急固执有棱有角的人,但是将近九十年的坎坷岁月,把我的性子已经磨慢,棱角已经磨得圆了许多;虽还不能就说是一个琉璃球,然而相距已不太远矣。现在,在眼睛出了毛病的情况下,说内心完全平静,那不是真话。但是,只要心里一想急,我就祭起了我的法宝,法宝共有两件:一是儒家的“既来之,则安之”,一是道家的顺其自然。你别说,这法宝还真灵。只要把它一祭起,心中立即微波不兴,我对一切困难都处之泰然了。

    同时,我还会想到就摆在眼前的几个老师的例子。陈寅恪先生五十来岁就双目失明,到了广州以后,靠惊人的毅力和记忆力,在黄萱女士的帮助下,写成了一部长达七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震动了学坛。冯友兰先生耄耋之年失明,也靠惊人的毅力,口述写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摆脱了桎梏,解放了思想,信笔写来,达到了空前的大自在的水平,受到了学术界的瞩目。另一位先生是陈翰笙教授,他身经三个世纪,今年已经是一百零五岁,成为稀有的名副其实的人瑞。他双目失明已近二十年;但从未停止工作,在家里免费教授英文,学者像到医院诊病一样,依次排队听课。前几年,在庆祝他百岁华诞的时候,请他讲话,他讲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要求工作!”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我想,以上三个例子就足以说明,一个人,即使是双目失明了,是仍然能够做出极有意义的事情。

    再说到我自己,从身体状态来看,从心理状态来瞧,即使眼前眼睛有了点毛病,但同失明是决不会搭界的。一个九旬老人,身体上有点毛病,纯属正常;不这样,反而会成为怪事。因此,我只有听之,任之,安之,决不怨天尤人。古书上说:否极泰来。我深信,泰来之日终会来临。到了那时,我既不在心理上“目中无人”,也不在生理上“目中无人”,岂不猗欤休哉!

    我现在在这里潜心默祷,愿天下善男、信女、仁人、志士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都不“目中无人”,大千世界,礼仪昌明,天下太平,共同努力,把这个小小的地球村整治成地上乐园。

    2000年4月8日

    大放光明

    幼年时候,我喜欢读唐代诗人刘梦得的诗《赠眼医婆罗门僧》:

    三秋伤望远,终日泣途穷。
    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
    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
    师有金篦术,如何为发蒙?

    觉得颇为有趣。一个印度游方郎中眼医,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中国行医,如果把他的经历写下来,其价值恐怕不会低于《马可孛罗游记》。只可惜,我当年目光如炬,“欲穷千里目”,易如反掌;对刘梦得的处境和心情,一点都不理解,以为这不过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迹而已。不有同病,焉能相怜!

    约摸在十几年前,我已步入真正的老境,身心两个方面,都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眼睛首先出了问题,看东西逐渐模糊了起来。“看朱渐成碧”的经历我还没有过;但是,红绿都看不清楚,则是经常的事。经过了“十年浩劫”的炼狱,穷途之感是没有了;但是以眼泪洗面则时常会出现。求医检查,定为白内障。白内障就白内障吧,这是科学,不容怀疑。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派,觉得人生有点白内障也是难免的。有了病,就得治,那种同疾病作斗争的说法或做法,为我所不解。谈到治,我不禁浮想联翩,想到了唐代的刘梦得和那位眼医婆罗门僧。我不知道金篦术是什么样的方法。估计在一千多年前是十分先进的手术,而今则渺矣茫矣,莫明其妙了。在当时,恐怕金篦术还真有效用,否则刘梦得也决不会赋诗赞扬。常言道: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今天只能乞灵于最新的科学技术了。说到治白内障,在今天的北京,最有权威的医院是同仁。在同仁,最有权威的大夫是有“北京第一刀”之誉的施玉英大夫。于是我求到了施大夫门下,蒙她亲自主刀,仅用二十分钟就完成了手术。但只做了右眼的手术,左眼留待以后,据说这是正常的做法。不管怎样,我能看清东西了。虽然两只眼睛视力相差悬殊,右眼是0.6,左眼是0.1,一明一暗,两只眼睛经常闹点小矛盾。但是我毕竟能写字看书了,着实快活了几年。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近些日子,明亮的右眼突然罢了工,眼球后面长出了一层厚膜,把视力挡住,以致伸手不见五指。中石(欧阳)的右眼也有点小毛病,尝自嘲“无出其右者”,我现在也有了深切类似的感受。但是祸不单行,左眼的视力也逐渐下降,现在已经达不到0.1了。两只眼通力协作,把我制造成了一个半盲人。严重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刘梦得,我本来已是老翁,现在更成了超级老翁了。

    有颇长的一段时间,我在昏天黑地中过日子。我本来还算是一个谦恭的人,现在却变成了“目中无人”,因为,即使是熟人,一米之内才能分辨出庐山真面目。我又变成了“不知天高地厚”,上不见蓝天,下不见脚下的土地,走路需要有人搀扶,一脚高,一脚低,踉跄前进。两个月前,正是阳春三月,燕园中一派大好风光。嫩柳鹅黄,荷塘青碧;但是,这一切我都无法享受。小蔡搀扶着我,走向湖边,四顾茫然。柳条勉强能够看到,只像是一条条的黑线。数亩方塘,只能看到潋滟的水光中一点波光。我最喜爱的二月兰,就在脚下,但我却视而不见。我问小蔡,柳条发绿了没有?她说,不但发绿了,而柳絮满天飞舞了;我却只能感觉,一团柳絮也没有看到。我手植的玉兰花,今年是大年,开了二百多朵白花,我抬头想去欣赏,也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几团白色。我手植的季荷是我最关心的东西,我每天都追问小蔡,新荷露了尖尖角没有?但是,荷花性子慢,迟迟不肯露面。我就这样过了一个春天。

    有病必须求医,这是常识,而求医的首选当然依然是同仁医院,是施玉英大夫。可惜施大夫因事离京,我等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心中耐不住,奔走了几个著名的大医院。为我检查眼睛的几个著名的眼科专家,看到我动过手术的右眼,无不同声赞赏施玉英大夫手术之精妙。但当我请他们给我治疗时,又无不同声劝我,还是等施大夫。这样我只好耐着性子等候了。

    施大夫终于回来了。我立马赶到同仁医院,见到了施大夫。经过检查,她说:“右眼打激光,左眼动手术!”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游移,真正是“指挥若定识萧曹”的大将风度。我一下子仿佛吃了定心丸。

    但这并不真能定心,只不过是知道了结论而已。对于这两个手术我是忐忑不安的。因为我患心律不齐症已有四十余年,虽然始终没有发作过;但是,正如我一进宫(第一次进同仁的戏称)时施玉英大夫所说的那样,四十年不发作,不等于永远不发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在手术台上心房一颤动,则在半秒钟内,一只眼就会失明,万万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是二进宫了,想到施大夫这几句话,我能不不寒而栗吗?何况打激光手术,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恍兮惚兮,玄妙莫测。一想到这一项新鲜事物,我心里能不打鼓吗?

    总之,我认为,这两项手术都是风云莫测的,都包含着或大或小的危险性,我应当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事实上,我也确实做了细致和坚定的思想准备。

    谈到思想准备,无非是上、中、下三种。上者争取两项手术都完全成功。对此,基于我在上面讲到危险情况,我确实一点把握都没有。中者指的是一项手术成功,一项失败。这个情况我认为可能性最大。不管是保住左眼,还是保住右眼,只要我还能看到东西,我就满意了。下者则是两项手术全都失败。这情况虽可怕,然而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为了未雨绸缪,我甚至试作赛前的热身操。我故意长时间地闭上双目,只用手来摸索。桌子上和窗台上的小摆设,对我毫无用处了我置之不摸。书本和钢笔、铅笔,也不能再为我服务了,我也不去摸它们。我只摸还有点用的刀子和叉子,手指尖一阵冰凉,心里感到颇为舒服。我又痴想联翩,想到国外一些失明的名人,比如鲁迅的朋友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我又想到自己几位失明的师辈。冯友兰先生晚年目盲,却写出崭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思想解放、挥洒自如,成为一生绝唱。年已一百零五岁的陈翰笙先生,在庆祝他百年诞辰时,虽已目盲多年,却仍然要求工作。陈寅恪先生忧患一生,晚年失明,却写出了长达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为士林所称绝。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我觉得,这几个例子已经够了,已经足以警顽立懦,振聋发聩了。

    以上都只是幻想。幻想终归是幻想,我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实就是我要二进宫,再回到同仁医院。当年一进宫的时候,我坐车中,心神不定,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无端背诵起来了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一首词,往复背诵了不知道多少遍,一直到走下汽车,躺在手术台上,我又无端背诵起来了苏词“缥缈红妆照浅溪”一首,原因至今不明。

    我这一出一进宫,只是为了做一个手术,却唱了十七天。这一出二进宫,是想做两个手术,难道真让我唱上三十四天吗?可是我真正万万没有想到,我进宫的第二天早晨,施大夫就让人通知我,下午一点做白内障手术,后来又提前到十二点。这一次我根本没有诗兴,根本没有想到东坡词。一躺上手术台,施大夫同我聊了几句闲天:“季老!你已经迫近九十高龄,牙齿却还这样好。”我答曰:“前面排牙是装饰门面的,后面的都已支离破碎了。”于是手术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便胜利结束,让我愉快地吃了一惊。

    过了几天,我又经历了一次愉快的吃惊。刚吃完午饭,正想躺下午休,推门进来了一位大夫,不是别人,正是施玉英大夫本人,后面跟着一位柴大夫,这完全出我意料。除了查房外,施大夫是不进病房的。她通知我,待一会儿下午一点半做打激光手术。我惊诧莫名,但心里立即紧张起来。我听一个过来人说过,打激光要扎麻药,打完后,第一夜时有剧痛,须服止痛药,才能勉强熬住,过一两天,还要回医院检查。手续麻烦得很哩。但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硬着头皮,准时到了手术室,两位大夫都在。施大夫让我坐在一架医院到处都有的检查眼睛的机器旁,我熟练地把下巴颏儿压在一个盘状的东西上,心里想,这不过是手术前照例的检查,下一道手续应该是扎麻药针了。柴大夫先坐在机器的对面,告诉我,右眼球不要动,要向前看。只听得啪啪几声响。施大夫又坐在那个位子上,又只是啪啪几声,前后不到几秒种,两个大夫说:“手术完了!”我吃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完了?”我以为大头还在后面哩。我站了起来,睁眼环顾四周,眼前大放光明了。几秒钟之隔,竟换了一个天地,我首先看到了施大夫。我同这一位为我发矇的大恩人,做白内障手术已达两万多例的,名满天下的女大夫,打交道已有数年之久;但是,她的形象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影子。今天她活灵活现地站在我眼前,满面含笑。我又是一惊:“她怎么竟是这样年轻啊!”我目光所及,无不熠熠闪光。几秒钟前,不见舆薪,而今却能明察秋毫。回到病房,看到陆燕大夫,几天来,她的庐山真面目,似乎总是隐而不彰,现在看到她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少女。当年杜甫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而“漫卷诗书喜欲狂”,我眼前虽没有诗书可卷,而“喜欲狂”则是完全相同的。

    回到燕园,时隔只有九天,却仿佛真正换了人间。临走时,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回来时却一切都清清楚楚,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天空更蓝,云彩更白;山更青,水更碧;小草更绿,月季更红;水塔更显得凌空巍然,小岛更显得蓊郁葳蕤。所有这一切,以前都似乎没有看得这样清清白白,今天一见,俨然如故友重逢了。

    楼前的一半种了季荷的大池塘,多少年来,特别是近半年以来,在我眼中,只是扑朔迷离,模糊一团,现在却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奔来眼底。塘边垂柳,枝条万千,倒影塘中,形象朗然。小鱼在树影中穿梭浮游,有时似爬上枝条,有时竟如穿透树干。水面上的黑色长腿的小虫,一跳一跳地往来游戏。荷塘中莲叶已田田出水,嫩绿满目,水中游鱼大概正在“游戏莲叶间”吧。可惜这情景不但现在看不到,连以前也是难以看到的。

    走进家中,我多日想念的小猫们列队欢迎。它们真也像想念我多日了。现在挤在一起,在我脚下,钻来钻去。有的用嘴咬我的裤腿角,有的用毛茸茸的身子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有的竟跳上桌子,用软软的小爪子拍我的脸。一时白光闪闪,满室生春,我顾而乐不可支。我养的小猫都是从我家乡山东临清带来的纯种波斯猫,纯白色,其中有一些是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一黄一碧,俗称金银眼或鸳鸯眼。这是波斯猫的特征之一。但是,在我长期半盲期间,除非把小猫脑袋抱在逼近我眼前,我是看不出来的。平常只觉得猫眼浑然一体而已。现在,自己的眼睛大放光明了,小猫在我眼中形象也随之大变,它们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瞅着我,黄碧荧然,如同初见,我真正惊喜莫名了。

    总之,花花世界,万紫千红,大放光明,尽收眼中。我真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我真觉得,大千世界是美妙的。

    我真觉得,人间是秀丽的。

    我真觉得,生活是可爱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二进宫的产物。我现在唯有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我三进宫。

    2000年6月8日写完

    我和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想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心头就涌起一种温馨甜蜜的感觉。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有根源的,我这种感觉的根源大概就是“文学”二字吧。有作家才能有文学。谈到作家,我对“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一句舶来品气味很浓的话,颇不怀好感。我自己的灵魂还没有治理好,哪里有本领和闲情逸致去关心别人的灵魂呢?

    我从来不敢承认自己是什么作家,这样崇高的名称,我担当不起。可是天公偏又作美,或者是偏不作美,让我在中学时就遇上了几位极其优秀的国文教员:教文言文写作的是王崑玉先生,教白话文写作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和胡也频先生,于是我就同写作结上了缘。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写点短文,搞点翻译。我一生治学虽多变化,总之是没有出语言、历史、宗教的大范围。可是,不管我变向何方,写散文、搞翻译则始终没变,可谓一以贯之了。

    在清华读书时,我读的是西洋文学系。可是不知为什么原因,竟同系别不同的林庚、吴组缃、李长之等三人结成了一个小集团,难道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当时还并没有什么“清华四剑客”的名称,这个名称是后来形成的。四个人都对文学有兴趣,也都在写点什么,翻译点什么。由于趣味相投,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粪土当年万户侯”,而且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信口雌黄,说话偏激。又由于郑振铎先生之吸引力大,我们都被他吸引到他的身边,成为由他和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的编委或特约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封面上。那时,我们谁都没有出过集子。在我赴德国前,郑振铎先生曾想出版我一本散文集,可惜文章写得还不够多,编不成一本集子,就此了事。

    在德国十年,天天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等拼命,没有时间,也没有情趣,写什么散文。十年之内,总共写了两篇。1946年回国以后,在南京和上海闲住了一个暑假,在打摆子之余,天天流连于台城和莫愁湖、玄武湖之间,初回到祖国时的温馨,旖旎的湖光,在胸中激荡,诗情画意,洋溢汹涌,本来应该写出点好文章的。然而政治气候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结果,除了用假名发表了两篇类似杂文的东西以外,空辜负了金陵胜景。

    回到阔别十一年的北京以后,不几年就迎来了建国。当时颇昏天昏地地兴奋了一阵。可是好景不长,政治运动就铺天盖地而来,知识分子首当其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往复回还,一搞就是几十年,到了“十年浩劫”,算是登峰造极。中国知识分子脆弱性,显露无遗。人家说你是黑,你就自己承认是黑。人家说你是白,你就承认自己是白,完全是心甘情愿,毫不勉强。在这样的情况下,改造思想之不暇,哪有闲情逸致来写什么劳什子文章呢?一直到改革开放,脑袋里才开始开了点缝。这三十年是继德国十年之后写东西最少的时期。

    跑了半天野马,现在该轮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了。同人民文学出版社打交道,当然离不开文学。文学所包含的不外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当然也在其中,但所占比例不大。谈到文学创作,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天竺心影》好像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生平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曾带给了我极大的欢乐。至于第一本翻译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格斯的《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门槛公认是相当高的,大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之势。这本书带给我的欢乐就可想而知了。

    从那以后,在颇长的时间内,人民文学出版社给我出的书都是翻译作品,而且都是印度古典梵文作品,如《沙恭达罗》、《优哩婆湿》、《五卷书》等等。这些名著久已蜚声世界文坛,很多国家都有译本,在中国却都是初译。我以微薄的力量,给中国文学界做了点拾遗补阙的工作,颇感自慰。

    我在这里想专门谈一谈世界名著,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的翻译问题。这一部书,数量大,翻译难度高。在“十年浩劫”以前,我无缘无故地成了一个社会活动家,而且还是国际活动家,这与我内向性格是完全不相容的。终日忙忙叨叨,极以为苦。对这样艰巨的翻译工作,我是决不敢尝试的。幸亏来了“文化大革命”,幸亏我自己跳了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罪行累累的“老佛爷”,幸亏一跳就跳进了牛棚,幸亏在牛棚里被折磨,被拷打,被戴上了五花八门、离奇古怪的许多帽子。到了“文革”后期,所有的“罪犯”几乎都被“解放”了,我却是“欲摘还戴时候,最难将息”,我成了一个“不可接触者”,游离于人民与非人民之间,徘徊于友人与非友人之际。昔日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而今却是门前冷落车马无。我除了被派去看大门,守电话以外,什么事情都没有,自谓是今生已矣。但我偏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想找一件旷日持久而决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工作,想来想去,想到了翻译《罗摩衍那》。这活儿只能偷偷摸摸地干。晚上回家,翻读全书,译成散文。白天枯守门房时,脑袋里不停地转动,把散文改成了韵文。总之是一句话,我“感谢”“十年浩劫”,没有这场浩劫,就决不会有《罗摩衍那》的译本。世事纷杂混乱,有如是者!最后终于是妖氛扫尽,天日重明,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颇可接触者”。不知怎样一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得知了我翻译《罗摩衍那》的事,于是派刘寿康先生同我联系。出版此书是我从来没有敢梦想的事,现在简直是喜从天降,我当然一口答应。这部史诗长达二百多万字,我同刘寿康先生亲密合作,忙了一两年,终于出书,算是给中国文学界做了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在这里,我还想讲一件有关《罗摩衍那》获奖的花絮。1993年,由新闻出版署主持召开了全国图书评奖大会。这是全国规格最高的图书评奖活动。一般的手续是:先由出版社自选,报请省市出版局审查,经过筛选,再报请中央新闻出版署审查,主要是检查出版质量,重点是统计错误率,以万分之一为合格,否则名落孙山。最后由新闻出版署送交由专家学者组成的各科的评审组,经过各组内的仔细审阅和讨论,然后以无记名投票方式,由小组通过,最后再由十几个小组组成的全体评委会审查,无记名投票作最后决定。手续是慎重的,评审是公正的。

    我属于文学组,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和翻译都包括在内。我们组第一次开会是借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把新闻出版署已经检查过的几百本书搬到会议室内,陈列在那里,供评委们阅读。不知是哪一个工作人员,由于一时疏忽,从书库中向外抱书时,将三册颇为破烂的平装本的《罗摩衍那》夹在书中抱了出来。全书是八册,不知为什么只留下这三册。就是这三册书无意中被柳鸣九教授发现了,他大为兴奋,说:“社科院评奖时,此书已经得过奖。”他坚持将此书纳入评选对象中。我作为组长,坚决反对,认为这不合手续,因而是不合法的。但是经过在我回避下的全组讨论,一致评为获得大奖的仅有的几种书之一。后来,在一次有副署长参加的小组会上,我又提出撤掉的建议,没有得逞。终于被搬进了全体评委大会的大礼堂中,但“赫然”摆着的仍是那三册颇为破旧的《罗摩衍那》,在众多富丽堂皇、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书旁,寂寞、寥落,宛然像一个小瘪三。最后竟以很高的票数通过,成为十几年来中国东方文学作品翻译的全权代表。

    顺便说一句,在这同一次会上,我们小组还通过了中华书局根本没有上报的钱钟书的《管锥编》。从这两件小事也可以看出来,小组的评选是公正无私的,新闻出版署的领导从来都是尊重评委们的意见的,从来没有妄加干涉过。

    花絮讲完,我这篇文章应该打住了。我本来只想写上几百字,应付一下差事,不意下笔不能自休,竟写了三千来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原因并不复杂。在本文开头时我就讲到了温馨甜蜜的感觉,在这里,这种感觉竟起了作用。我希望,人民文学出版社能够蒸蒸日上,越办越红火。我也希望,我这种温馨甜蜜的感觉能永久保留下去。

    2000年10月16日

    我 的 家

    我曾经有过一个温馨的家。那时候,老祖和德华都还活着,她们从济南迁来北京,我们住在一起。

    老祖是我的婶母,全家都尊敬她,尊称之为老祖。她出身中医世家,人极聪明,很有心计。从小学会了一套治病的手段,有家传治白喉的秘方,治疗这种十分危险的病,十拿十稳,手到病除。因自幼丧母,没人替她操心,耽误了出嫁的黄金时刻,成了一位山东话称之为“老姑娘”的人。年近四十,才嫁给了我叔父,做续弦的妻子。她心灵中经受的痛苦之剧烈,概可想见。然而她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从来没有对人流露过,实际上,作为一个丧母的孤儿,又能对谁流露呢?

    德华是我的老伴,是奉父母之命,通过媒妁之言同我结婚的。她只有小学水平,认了一些字,也早已还给老师了。她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一生没有跟任何人闹过对立,发过脾气。她也是自幼丧母的,在她那堂姊妹兄弟众多的、生计十分困难的大家庭里,终日愁米愁面,当然也受过不少的苦,没有母亲这一把保护伞,有苦无处诉,她的青年时代是在愁苦中度过的。

    至于我自己,我虽然不是自幼丧母,但是,六岁就离开母亲,没有母爱的滋味,我尝得透而又透。我大学还没有毕业,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这使我抱恨终天,成为我的“永久的悔”。我的脾气,不能说是暴躁,而是急躁。想到干什么,必须立即干成,否则就坐卧不安。我还不能说自己是个坏人,因为,除了为自己考虑外,我还能为别人考虑。我坚决反对曹操的“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

    就是这样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家庭。

    为什么说是一个温馨的家呢?首先是因为我们家六十年来没有吵过一次架,甚至没有红过一次脸。我想,这即使不能算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把这样一个家庭称之为温馨不正是恰如其分吗?其中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全家都尊敬老祖,她是我们家的功臣。正当我们家经济濒于破产的时候,从天上掉下一个馅儿饼来:我获得一个到德国去留学的机会。我并没有什么凌云的壮志,只不过是想苦熬两年,镀上一层金,回国来好抢得一只好饭碗,如此而已。焉知两年一变而成了十一年。如果不是老祖苦苦挣扎,摆过小摊,卖过破烂,勉强让一老,我的叔父;二中,老祖和德华;二小,我的女儿和儿子,能够有一口饭吃,才得度过灾难。否则,我们家早已家破人亡了。这样一位大大的功臣,我们焉能不尊敬呢?

    如果真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的话,那就是老祖和德华。她们忙忙叨叨买菜、做饭,等到饭一做好,她俩却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只吃残羹剩饭。这逼得我不由不从内心深处尊敬她们。

    我们曾经雇过一个从安徽来的年轻女孩子当小时工,她姓杨,我们都管她叫小杨,是一个十分温顺、诚实、少言寡语的女孩子。每天在我们家干两小时的活,天天忙得没有空闲时间。我们家的两个女主人经常在午饭的时候送给小杨一个热馒头,夹上肉菜,让她吃了当午饭,立即到别的家去干活。有一次,小杨背上长了一个疮,老祖是医生,懂得其中的道理。据她说,疮长在背上,如凸了出来,这是良性的,无大妨碍。如果凹了进去,则是民间所谓的大背疮,古书上称之为疽,是能要人命的。当年范增“疽发背死”,就是这种疮。小杨患的也恰恰是这种疮。于是,小杨每天到我们家来,不是干活,而是治病,主治大夫就是老祖,德华成了助手。天天挤脓、上药,忙完整整两小时,小杨再到别的家去干活。最后,奇迹出现了,过了几个月,小杨的疽完全好了。老祖始终没有告诉她这种疮的危险性。小杨离开北京回到安徽老家以后,还经常给我们来信,可见我们家这两位女主人之恩,使她毕生难忘了。

    我们的家庭成员,除了“万物之灵”的人以外,还有几个并非万物之灵的猫。我们养的第一只猫,名叫虎子,脾气真像是老虎,极为暴烈。但是,对我们三个人却十分温顺,晚上经常睡在我的被子上。晚上,我一上床躺下,虎子就和另外一只名叫猫咪的猫,连忙跳上床来,争夺我脚头上那一块地盘,沉沉地压在那里。如果我半夜里醒来,觉得脚头上轻轻的,我知道,两只猫都没有来,这时我往往难再入睡。在白天,我出去散步,两只猫就跟在我后面,我上山,它们也上山;我下来,它们也跟着下来。这成为燕园中一条著名的风景线,名传遐迩。

    这难道不是一个温馨的家庭吗?

    然而,光阴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到了今天,人猫俱亡,我们的家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形单影只,过了一段寂寞凄苦的生活。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隔了不久,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学生,了解到我的情况之后,立刻伸出了爱援之手,使我又萌生了活下去的勇气。其中有一位天天到我家来“打工”,为我操吃操穿,读信念报,招待来宾,处理杂务,不是亲属,胜似亲属。让我深深感觉到,人间毕竟是温暖的,生活毕竟是“美丽的”(我讨厌这个词儿,姑一用之)。如果没有这些友爱和帮助,我恐怕早已登上了八宝山,与人世“拜拜”了。

    那些非万物之灵的家庭成员如今数目也增多了。我现在有四只纯种的,从家乡带来的波斯猫,活泼、顽皮,经常挤入我的怀中,爬上我的脖子。其中一只,尊号毛毛四世的小猫,正在爬上我的脖子,被一位摄影家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抢拍了一个镜头,赫然登在《人民日报》上,受到了许多人的赞扬,成为蜚声猫坛的一只世界名猫。

    眼前,虽然我们家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你难道能说这不是一个温馨的家吗?

    2000年11月5日

    悼念赵朴老

    朴老涅槃,我心实悲。我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幅壁画,画的是如来佛涅槃时的情景。如来佛右肋在下侧卧在那里。身旁围了一大群弟子,大多数是痛哭流涕,悲哀难抑。独有一位弟子站在那里,凝然无动于衷。他大概是已经参透了人生奥秘,领悟了无常是生命的正道。他也许正是这一幅壁画的核心人物,他是众僧的榜样,他是众生的楷模。我个人是一个凡夫俗子,远远没能参透人生的奥秘,我宁愿归属痛哭的众僧之列。

    提到赵朴老,我真是早已久仰久仰了。他是著名的身体力行的佛教居士,中国佛协的领导人,造诣高深的佛学理论家;他又是蜚声书坛的书法家;他还是有悠久革命经历的国务活动家。赵朴老真正是口碑载道,誉满中外,成为人们景仰的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人,一位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名人的架子,大人物的派头。同他一接触,就会被他那慈祥的笑容所感动,使人们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我个人同朴老接触不多;但是,每会面一次,就增强一次上述的感觉。

    我同朴老相处最长的一次是在1986年。当时,班禅大师奉中央命赴尼泊尔公干,中央派了一架专机,陪同的人很多,赵朴老和夫人陈邦织女士也在其中。我作为全国人大常委敬陪末座。我们坐在飞机最前面的特别包厢里,中间一张小桌,两边各坐二人,朴老和班禅一边,我和陈邦织女士一边。飞机飞临珠穆朗玛峰上空,接到尼泊尔加德满都的电话,说那里晨雾未消,不能降落,请飞机放慢速度。我们刚登上飞机时,飞机起飞,要系好安全带。但是,班禅大师的安全带两端碰不拢,他笑着说:“你看我这肚子!”过了不久,加德满都方面来了电话说,飞机可以降落了。我诚敬地对班禅大师说:“这是托大师的洪福!”他笑着说:“我跟你一样!”可见班禅大师是一位多么平易近人的活佛。

    我送给了朴老一本刚出版的《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请求指正。朴老还没有来得及看,但是,陈邦织先生却一路手不停披,等到飞机在加德满都机场着陆时,看样子,她已经把全书看得差不多了。我心里暗暗钦佩邦织先生读书之勤。由此可以推断,她大概是同朴老一样“学富五车”的。

    在加德满都,我同朴老夫妇和秘书一起被安排住在全城最高级的大概是五星级的一家大饭店里。饭店里有中西许多国家的餐厅。我同人大常委会几位同志经常是吃一顿饭换一个餐厅,遍尝了许多国家的名菜,可谓大快朵颐了。朴老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坚持素食,几十年如一日。他们不同我们一起吃饭。但因同住一层楼,房间相距不远,所以不乏见面的机会。有一天,朴老夫妇忽然来敲我的房门,邦织先生手持一幅朴老刚写好的字送给我。这真是喜从天降,我哪里会想到在异乡作客时竟能获得朴老的墨宝呢?我双手去捧接,心潮腾涌,视墨宝如拱璧,心想家中又得到了一件传家宝,我这个人和我们全家都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