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点与不足之处,但是认识自己,我是颇能做到一些的。我经常剖析自己。想回答“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问题。我自信能够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的。我认为,自己决不是什么天才,决不是什么奇材异能之士,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中不溜丢的人;但也不能说是蠢材。我说不出,自己在哪一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赋。绘画和音乐我都喜欢,但都没有天赋。在中学读书时,在课堂上偷偷地给老师画像,我的同桌同学比我画得更像老师,我不得不心服。我羡慕许多同学都能拿出一手儿来,唯独我什么也拿不出。
我想在这里谈一谈我对天才的看法。在世界和中国历史上,确实有过天才;我都没能够碰到。但是,在古代,在现代,在中国,在外国,自命天才的人却层出不穷。我也曾遇到不少这样的人。他们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天才相,令人不敢向迩。别人嗤之以鼻,而这些“天才”则巍然不动,挥斥激扬,乐不可支。此种人物列入《儒林外史》是再合适不过的。我除了敬佩他们的脸皮厚之外,无话可说。我常常想,天才往往是偏才。他们大脑里一切产生智慧或灵感的构件集中在某一个点上,别的地方一概不管,这一点就是他的天才之所在。天才有时候同疯狂融在一起,画家梵高就是一个好例子。
在伦理道德方面,我的基础也不雄厚和巩固。我决没有现在社会上认为的那样好,那样清高。在这方面,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认为,人从动物群体中脱颖而出,变成了人。除了人的本质外,动物的本质也还保留了不少。一切生物的本能,即所谓“性”,都是一样的,即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在这条路上,倘有障碍,必将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根据我的观察,生物还有争胜或求胜的本能,总想压倒别的东西,一枝独秀。这种本能人当然也有。我们常讲,在世界上,争来争去,不外名利两件事。名是为了满足求胜的本能,而利则是为了满足求生。二者联系密切,相辅相成,成为人类的公害,谁也铲除不掉。古今中外的圣人贤人们都尽过力量,而所获只能说是有限。
至于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较淡泊名利。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环境对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这一个假象。我在四十多岁时,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当时所能追求的最高荣誉,我已经全部拿到手。在学术上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即后来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级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国政协委员。学术和教育我已经爬到了百尺竿头,再往上就没有什么阶梯了。我难道还想登天做神仙吗?因此,以后几十年的提升提级活动我都无权参加,只是领导而已。假如我当时是一个二级教授——在大学中这已经不低了,我一定会渴望再爬上一级的。不过,我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决不会奔走、钻营、吹牛、拍马,只问目的,不择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风,我一辈子没有干过。
写到这里,就跟一个比较抽象的理论问题挂上了钩: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我没有看过伦理教科书,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这样的定义。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当然是极端粗浅的,甚至是原始的。我认为,一个人一生要处理好三个关系:天人关系,也就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人人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个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关系。处理好了,人类就能够进步,社会就能够发展。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属于社会关系。因此,我在这里专门谈社会关系,其他两个就不说了。
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主要是处理利害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关心自己的利益。而这种利益又常常会同别人有矛盾的。有了你的利益,就没有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多了,我的就会减少。怎样解决这个矛盾就成了芸芸众生最棘手的问题。
人类毕竟是有思想能思维的动物。在这种极端错综复杂的利益矛盾中,他们绝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评判的能力。至于哲学家所说的良知和良能,我说不清楚。人们能够分清是非善恶,自己处理好问题。在这里无非是有两种态度,既考虑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着想,也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极少数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又以残暴的手段攫取别人的利益者,是为害群之马,国家必绳之以法,以保证社会的安定团结。
这也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基础。地球上没有天堂乐园,也没有小说中所说的“君子国”。对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一个人除了为自己着想外,能为别人着想的水平达到百分之六十,他就算是一个好人。水平越高,当然越好。那样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数人能达到了。
大概由于我水平太低,我不大敢同意“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种提法,一个“毫不”,再加上一个“专门”,把话说得满到不能再满的程度。试问天下人有几个人能做到。提这个口号的人怎样呢?这种口号只能吓唬人,叫人望而却步,决起不到提高人们道德水平的作用。
至于我自己,我是一个谨小慎微、性格内向的人。考虑问题有时候细入毫发。我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我自认能达到百分之六十。我只能把自己划归好人一类。我过去犯过许多错误,伤害了一些人。但那决不是有意为之,是为我的水平低修养不够所支配的。在这里,我还必须再做一下老王,自我吹嘘一番。在大是大非问题前面,我会一反谨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计个人利害。我觉得,这是我身上的亮点,颇值得骄傲的。总之,我给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个不讲原则的滥好人。
现在我想重点谈一谈对自己当前处境的反思。
我生长在鲁西北贫困地区一个僻远的小村庄里。晚年,一个幼年时的伙伴对我说:“你们家连贫农都够不上!”在家六年,几乎不知肉味,平常吃的是红高粱饼子,白馒头只有大奶奶给吃过。没有钱买盐,只能从盐碱地里挖土煮水醃咸菜。母亲一字不识,一辈子季赵氏,连个名都没有捞上。
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夏天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滚在黄土地里,然后跳入浑浊的小河里去冲洗。再滚,再冲;再冲,再滚。
“难道这就是我吗?”
“不错,这就是你!”
六岁那年,我从那个小村庄里走出,走向通都大邑,一走就走了将近九十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跨过独木小桥。有时候歪打正着,有时候也正打歪着。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推推搡搡,云里,雾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现在的九十二岁,超过古稀之年二十多岁了。岂不大可喜哉!又岂不大可惧哉!我仿佛大梦初觉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为一位名人。现在正住在三〇一医院雍容华贵的高干病房里。同我九十年前出发时的情况相比,只有李后主的“天上人间”四个字差堪比拟于万一。我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我在上面曾经说到,名利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有了点名,感到高兴,是人之常情。我只想说一句,我确实没有为了出名而去钻营。我经常说,我少无大志,中无大志,老也无大志。这都是实情。能够有点小名小利,自己也就满足了。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已经有了几本传记,听说还有人正在写作。至于单篇的文章数量更大。其中说的当然都是好话,当然免不了大量溢美之词。别人写的传记和文章,我基本上都不看。我感谢作者,他们都是一片好心。我经常说,我没有那样好,那是对我的鞭策和鼓励。
我感到惭愧。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点小小的虚名竟能给我招来这样的麻烦,不身历其境者是不能理解的。麻烦是错综复杂的,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我现在,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绝对是写不全的。首先是出席会议。有些会议同我关系实在不大。但却又非出席不行,据说这涉及会议的规格。在这一顶大帽子下面,我只能勉为其难了。其次是接待来访者,只这一项就头绪万端。老朋友的来访,什么时候都会给我带来欢悦,不在此列。我讲的是陌生人的来访,学校领导在我的大门上贴出布告:谢绝访问。但大多数人却熟视无睹,置之不理,照样大声敲门。外地来的人,其中多半是青年人,不远千里,为了某一些原因,要求见我。如见不到,他们能在门外荷塘旁等上几个小时,甚至住在校外旅店里,每天来我家附近一次。他们来的目的多种多样;但是大体上以想上北大为最多。他们慕北大之名;可惜考试未能及格。他们错认我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和权力,能帮助自己。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也有,想找我签个名照张相的也有。这种事情说也说不完。我家里的人告诉他们我不在家。于是我就不敢在临街的屋子里抬头,当然更不敢出门,我成了“囚徒”。其次是来信。我每天都会收到陌生人的几封信。有的也多与求学有关。有极少数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诉说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问题和困惑。据他们自己说,这些事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告诉。我读了真正是万分感动,遍体温暖。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让纯真无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据说,外面传说,我每信必复。我最初确实有这样的愿望。但是,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只好让李玉洁女士承担写回信的任务。这个任务成了德国人口中常说的“硬核桃”。其次是寄来的稿子,要我“评阅”,提意见,写序言,甚至推荐出版。其中有洋洋数十万言之作。我哪里有能力有时间读这些原稿呢?有时候往旁边一放,为新来的信件所覆盖。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原作者来信催还原稿。这却使我作了难。“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如果原作者只有这么一本原稿,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其次是要求写字的人多,求我的“墨宝”,有的是楼台名称,有的是展览会的会名,有的是书名,有的是题词,总之是花样很多。一提“墨宝”,我就汗颜。小时候确实练过字。但是,一入大学,就再没有练过书法,以后长期居住在国外,连笔墨都看不见,何来“墨宝”。现在,到了老年,忽然变成了“书法家”,竟还有人把我的“书法”拿到书展上去示众,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有比较老实的人,暗示给我:他们所求的不过“季羡林”三个字。这样一来,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一点,下定决心:你不怕丑,我就敢写。其次是广播电台、电视台,还有一些什么台,以及一些报刊杂志编辑部的录像采访。这使我最感到麻烦。我也会说一些谎话的;但我的本性是有时嘴上没遮掩,有时说溜了嘴,在过去,你还能耍点无赖,硬不承认。今天他们人人手里都有录音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同他们订君子协定,答应删掉;但是,多数是原封不动,和盘端出,让你哭笑不得。上面的这一段诉苦已经够长的了,但是还远远不够,苦再诉下去,也了无意义,就此打住。
我虽然有这样多麻烦,但我并没有被麻烦压倒。我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的工作。我一向关心国内外的学术动态。我不厌其烦地鼓励我的学生阅读国内外与自己研究工作有关的学术刊物。一般是浏览,重点必须细读。为学贵在创新。如果连国内外的新都不知道,你的新何从创起?我自己很难到大图书馆看杂志了。幸而承蒙许多学术刊物的主编不弃,定期寄赠。我才得以拜读,了解了不少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和结果,不致闭目塞听。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仍然照常进行。遗憾的是,许多多年来就想研究的大题目,曾经积累过一些材料,现在拿起来一看,顿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只能像玄奘当年那样,叹一口气说:“自量气力,不复办此。”
对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我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仍然是顿悟式地得来的。我觉得,在过去,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在进行科研工作时,最费时间的工作是搜集资料,往往穷年累月,还难以获得多大成果。现在电子计算机光盘一旦被发明,大部分古籍都已收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涸泽而渔。过去最繁重的工作成为最轻松的了。有人可能掉以轻心,我却有我的忧虑。将来的文章由于资料丰满可能越来越长,而疏漏则可能越来越多。光盘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献都吸引进去,而且考古发掘还会不时有新的文献呈现出来。这些文献有时候比已有的文献还更重要,万万不能忽视的。好多人都承认,现在学术界急功近利浮躁之风已经有所抬头,剽窃就是其中最显著的表现,这应该引起人们的戒心。我在这里抄一段朱子的话,献给大家。朱子说:“圣贤言语,一步是一步。近来一种议论,只是跳踯。初则两三步做一步,甚则十数步做一步,又甚则千百步做一步。所以学之者皆颠狂。”(《朱子语类》124)愿与大家共勉力戒之。
我现在想借这个机会廓清与我有关的几个问题。
辞“国学大师”
现在在某些比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头顶上也出现“国学大师”这一灿烂辉煌的光环。这并非无中生有,其中有一段历史渊源。
约摸十几二十年前,中国的改革开放大见成效,经济飞速发展。文化建设方面也相应地活跃起来。有一次在还没有改建的大讲堂里开了一个什么会,专门向同学们谈国学,中华文化的一部分毕竟是保留在所谓“国学”中的。当时在主席台上共坐着五位教授,每个人都讲上一通。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忘得干干净净。《人民日报》的一位资深记者是北大校友,“于无声处听惊雷”,在报上写了一篇长文《国学,在燕园又悄然兴起》。从此以后,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内,就被称为“国学大师”。他们三位的国学基础都比我强得多。他们对这一顶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我自己被戴上了这一顶桂冠,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情况引起了一位学者(或者别的什么“者”)的“义愤”,触动了他的特异功能,在杂志上著文说,提倡国学是对抗马克思主义。这话真是石破天惊,匪夷所思,让我目瞪口呆。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想通。
说到国学基础,我从小学起就读经书、古文、诗词。对一些重要的经典著作有所涉猎。但是我对哪一部古典,哪一个作家都没有下过死工夫,因为我从来没想成为一个国学家。后来专治其他的学术,浸淫其中,乐不可支。除了尚能背诵几百首诗词和几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观上谈一些与国学有关的自谓是大而有当的问题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国学知识并没有增加。环顾左右,朋友中国学基础胜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独占“国学大师”的尊号,岂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剧女角词)!我连“国学小师”都不够,遑论“大师”!
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学大师”的桂冠摘下来。
辞“学界(术)泰斗”
这要分两层来讲:一个是教育界,一个是人文社会科学界。
先要弄清楚什么叫“泰斗”。泰者,泰山也;斗者,北斗也。两者都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东西。
光谈教育界。我一生做教书匠,爬格子。在国外教书十年,在国内五十七年。人们常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别是在过去几十年中,天天运动,花样翻新,总的目的就是让你不得安闲,神经时时刻刻都处在万分紧张的情况中。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直担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么成绩,岂不戛戛乎难矣哉!我这个“泰斗”从哪里讲起呢?
在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中,说我做出了极大的成绩,那不是事实。说我一点成绩都没有,那也不符合实际情况。这样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现在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这个泰斗又从哪里讲起呢?
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学界(术)泰斗”的桂冠摘下来。
辞“国宝”
在中国,一提到“国宝”,人们一定会立刻想到人见人爱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这种动物数量极少,而且只有中国有,称之为“国宝”,它是当之无愧的。
可是,大约在八九十来年前,在一次会议上,北京市的一位领导突然称我为“国宝”,我极为惊愕。到了今天,我所到之处,“国宝”之声洋洋乎盈耳矣。我实在是大惑不解。当然,“国宝”这一顶桂冠并没有为我一人所垄断,其他几位书画名家也有此称号。
我浮想联翩,想探寻一下起名的来源。是不是因为中国只有一个季羡林,所以他就成为“宝”。但是,中国的赵一钱二孙三李四等等,等等,也都只有一个,难道中国能有十三亿“国宝”吗?
这种事情,痴想无益,也完全没有必要。我来一个急煞车。
为此,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宝”的桂冠摘下来。
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露出了真面目,自己是不是就成了原来蒙着华贵的绸罩的朽木架子而今却完全塌了架了呢?
也不是的。
我自己是喜欢而且习惯于讲点实话的人。讲别人,讲自己,我都希望能够讲得实事求是,水分越少越好。我自己觉得,桂冠取掉,里面还不是一堆朽木,还是有颇为坚实的东西的。至于别人怎样看我,我并不十分清楚。因为,正如我在上面说的那样,别人写我的文章我基本上是不读的,我怕里面的溢美之词。现在困居病房,长昼无聊,除了照样舞笔弄墨之外,也常考虑一些与自己学术研究有关的问题,凭自己那一点自知之明,考虑自己学术上有否“功业”,有什么“功业”。我尽量保持客观态度。过于谦虚是矫情,过于自吹自擂是老王,二者皆为我所不敢取。我在下面就“夫子自道”一番。
我常常戏称自己为“杂家”。我对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甚至科技领域内的许多方面都感兴趣。我常说自己是“样样通,样样松”。这话并不确切。很多方面我不通;有一些方面也不松。合辙押韵,说着好玩而已。
我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已经有七十年的历史。我这个人在任何方面都是后知后觉。研究开始时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奇才异能,连我自己都不满意。后来逐渐似乎开了点窍,到了德国以后,才算是走上了正路。但一旦走上了正路,走的就是快车道。回国以后,受到了众多的干扰,“十年浩劫”中完全停止。改革开放,新风吹起,我又重新上路,到现在已有二十多年了。
根据我自己的估算,我的学术研究的第一阶段是德国十年,研究的主要方向是原始佛教梵语,我的博士论文就是这方面的题目。在论文中,我论到了一个可以说是被我发现的新的语尾,据说在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上颇有重要意义,引起了比较语言学教授的极大关怀。到了1965年,我还在印度语言学会出版的Indian Linguistics Vol.II发表了一篇On the Ending —neatha for the First Person Rlural Atm .in the Buddhist mixed Dialect [1] 。这是我博士论文的持续发展。当年除了博士论文外,我还写了两篇比较重要的论文,一篇是讲不定过去时的,一篇讲-aṃ>o,u。都发表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上。在德国,科学院是最高学术机构,并不是每一个教授都能成为院士。德国规矩,一个系只有一个教授,无所谓系主任。每一个学科,全国也不过有二三十个教授,比不了我们现在大学中一个系的教授数量。在这样的情况下,再选院士,其难可知。科学院的院刊当然都是代表最高学术水平的。我以一个三十岁刚出头的异国的毛头小伙子竟能在上面连续发表文章,要说不沾沾自喜,那就是纯粹的谎话了。而且我在文章中提出的结论至今仍能成立,还有新出现的材料来证明,足以自慰了。此时还写了一篇关于解读吐火罗文的文章。
1946年回国以后,由于缺少最起码的资料和书刊,原来做的研究工作无法进行,只能改行,我就转向佛教史研究,包括印度、中亚以及中国佛教史在内。在印度佛教史方面,我给与释迦牟尼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提婆达多翻了案,平了反。公元前五六世纪的北天竺,西部是婆罗门的保守势力,东部则兴起了新兴思潮,是前进的思潮,佛教代表的就是这种思潮。提婆达多同佛祖对着干,事实俱在,不容怀疑。但是,他的思想和学说的本质是什么,我一直没弄清楚。我觉得,古今中外写佛教史者可谓多矣,却没有一人提出这个问题,这对真正印度佛教史的研究是不利的。在中亚和中国内地的佛教信仰中,我发现了弥勒信仰的重要作用。也可以算是发前人未发之覆。我那两篇关于“浮屠”与“佛”的文章,篇幅不长,却解决了佛教传入中国的道路的大问题,可惜没引起重视。
我一向重视文化交流的作用和研究。我是一个文化多元论者,我认为,文化一元论有点法西斯味道。在历史上,世界民族,无论大小,大多数都对人类文化做出了贡献。文化一产生,就必然会交流,互学,互补,从而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我们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文化交流,今天的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在这方面,我不但写过不少的文章,而且在我的许多著作中也贯彻了这种精神。长达约八十万字的《糖史》就是一个好例子。
提到了《糖史》,我就来讲一讲这一部书完成的情况。我发现,现在世界上流行的大语言中,“糖”这一个词儿几乎都是转弯抹角地出自印度梵文的śarkarā 这个字。我从而领悟到,在糖这种微末不足道的日常用品中竟隐含着一段人类文化交流史。于是我从很多年前就着手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在德国读书时,我在汉学研究所曾翻阅过大量的中国笔记,记得里面颇有一些关于糖的资料。可惜当时我脑袋里还没有这个问题,就视而不见,空空放过,而今再想弥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今天有了这问题,只能从头做起。最初,电子计算机还很少很少,而且技术大概也没有过关。即使过了关,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古籍或今籍一下子都收入。留给我的只有一条笨办法:自己查书。然而,群籍浩如烟海,穷我毕生之力,也是难以查遍的。幸而我所在的地方好,北大藏书甲上庠,查阅方便。即使这样,我也要定一个范围。我以善本部和楼上的教员阅览室为基地,有必要时再走出基地。教员阅览室有两层楼的书库,藏书十余万册。于是在我八十多岁后,正是古人“含饴弄孙”的时候,我却开始向科研冲刺了。我每天走七八里路,从我家到大图书馆,除星期日大馆善本部闭馆外,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坚冰在地,我从未间断过。如是者将及两年,我终于翻遍了书库,并且还翻阅了《四库全书》中有关典籍,特别是医书。我发现了一些规律。首先是,在中国最初只饮蔗浆,用蔗制糖的时间比较晚。其次,同在古代波斯一样,糖最初是用来治病的,不是调味的。再次,从中国医书上来看,使用糖的频率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很少见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把原来是红色的蔗汁熬成的糖浆提炼成洁白如雪的白糖的技术是中国发明的。到现在,世界上只有两部大型的《糖史》,一为德文,算是世界名著;一为英文,材料比较新。在我写《糖史》第二部分,国际部分时,曾引用过这两部书中的一些资料。做学问,搜集资料,我一向主张要有一股“竭泽而渔”的劲头。不能贪图省力,打马虎眼。
既然讲到了耄耋之年向科学进军的情况,我就讲一讲有关吐火罗文研究。我在德国时,本来不想再学别的语言了,因为已经学了不少,超过了我这个小脑袋瓜的负荷能力。但是,那一位像自己祖父般的西克(E.Sieg)教授一定要把他毕生所掌握的绝招统统传授给我。我只能向他那火一般的热情屈服,学习了吐火罗文A焉耆语和吐火罗文B 龟兹语。我当时写过一篇文章,讲《福力太子因缘经》的诸译本,解决了吐火罗文本中的一些问题,确定了几个过去无法认识的词儿的含义。回国以后,也是由于缺乏资料,只好忍痛与吐火罗文告别,几十年没有碰过。20世纪70年代,在新疆焉耆县七个星断壁残垣中发掘出来了吐火罗文A 的《弥勒会见记剧本》残卷。新疆博物馆的负责人亲临寒舍,要求我加以解读。我由于没有信心,坚决拒绝。但是他们苦求不已,我只能答应下来,试一试看。结果是,我的运气好,翻了几张,书名就赫然出现:《弥勒会见记剧本》。我大喜过望。于是在冲刺完了《糖史》以后,立即向吐火罗文进军。我根据回鹘文同书的译本,把吐火罗文本整理了一番,理出一个头绪来。陆续翻译了一些,有的用中文,有的用英文,译文间有错误。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集中精力,把全部残卷译成了英文。我请了两位国际上公认是吐火罗文权威的学者帮助我,一位德国学者,一位法国学者。法国学者补译了一段,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七八以上的工作都是我做的。即使我再谦虚,我也只能说,在当前国际上吐火罗文研究最前沿上,中国已经有了位置。
下面谈一谈自己的散文创作。我从中学起就好舞笔弄墨。到了高中,受到了董秋芳老师的鼓励。从那以后的七十年中,一直写作不辍。我认为是纯散文的也写了几十万字之多。但我自己喜欢的却为数极少。评论家也有评我的散文的;一般说来,我都是不看的。我觉得,文艺评论是一门独立的科学,不必与创作挂钩太亲密。世界各国的伟大作品没有哪一部是根据评论家的意见创作出来的。正相反,伟大作品倒是评论家的研究对象。目前的中国文坛上,散文又似乎是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风波,有人认为散文处境尴尬,等等,皆为我所不解。中国是世界散文大国,两千多年来出现了大量优秀作品,风格各异,至今还为人所诵读,并不觉得不新鲜。今天的散文作家大可以尽量发挥自己的风格,只要作品好,有人读,就算达到了目的,凭空作南冠之泣是极为无聊的。前几天,病房里的一位小护士告诉我,她在回家的路上一气读了我五篇散文,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感情有向上的感觉。这种天真无邪的评语是对我最高的鼓励。
最后,还要说几句关于翻译的话。我从不同文字中翻译了不少文学作品,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
以上是我根据我那一点自知之明对自己“功业”的评估,是我的“优胜纪略”。但是,我自己最满意的还不是这些东西,而是自己胡思乱想关于“天人合一”的新解。至少在十几年前,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大自然中出现了不少问题,比如生态平衡破坏,植物灭种,臭氧出洞,气候变暖,淡水资源匮乏,新疾病产生等等,等等。哪一样不遏制,人类发展前途都会受到影响。我认为,这些危害都是西方与大自然为敌,要征服自然的结果。西方哲人歌德、雪莱、恩格斯等早已提出了警告,可惜听之者寡,情况越来越严重,各国政府,甚至联合国才纷纷提出了环保问题。我并不是什么先知先觉,只是感觉到了,不得不大声疾呼而已。我的“天人合一”要求的是人与大自然要做朋友,不要成为敌人。我们要时刻记住恩格斯的话:大自然是会报复的。
以上就是我的“夫子自道”,“道”得准确与否,不敢说。但是,“道”的都是真话。
此外,在提倡新兴学科方面,我也做了一些工作,比如敦煌学,我在这方面没有写过多少文章;但对团结学者和推动这项研究工作,我却做出了一些贡献。又如比较文学,关于比较文学的理论问题,我几乎没有写过文章,因为我没有研究。但是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会却是在北大成立的,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此外,我还主编了几种大型的学术丛书,首先就是《东方文化集成》,准备出五百种,用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向世界人民展示什么叫东方文化。我还帮助编纂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其余几种现在先不介绍了。我觉得有相当大意义的工作是我把印度学引进了中国,或者也可以说,在中国过去有光辉历史的有上千年历史的印度研究又重新恢复起来。现在已经有了几代传人,方兴未艾。要说从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学习的东西,那就是勤奋。我一生不敢懈怠。
总而言之,我就是通过这一些“功业”获得了名声,大都是不虞之誉。政府、人民,以及学校给予我的待遇,同我对人民和学校所做的贡献,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我心里始终感到疚愧不安。现在有了病,又以一个文职的教书匠硬是挤进了部队军长以上的高干疗养的病房,冒充了四十五天的“首长”。政府与人民待我可谓厚矣。扪心自问,我何德何才,获此殊遇!
就在进院以后,专家们都看出了我这一场病的严重性,是一场能致命的不大多见的病。我自己却还糊里糊涂,掉以轻心,溜溜达达,走到阎王爷驾前去报到。大概由于文件上一百多块图章数目不够,或者红包不够丰满,被拒收,我才又走回来,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一住就是四十五天,捡了一条命。
我在医院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病人,一般的情况是,病人住院专治一种病,至多两种。我却一气治了四种病。我的重点是皮肤科,但借住在呼吸道科病房里,于是大夫也把我吸收为他们的病人。一次我偶尔提到,我的牙龈溃疡了。院领导立刻安排到牙科去,由主任亲自动手,把我的牙整治如新。眼科也是很偶然的。我们认识魏主任,他说要给我治眼睛。我的眼睛毛病很多,他作为专家,一眼就看出来了。细致的检查,认真的观察,在十分忙碌的情况下,最后他说了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我放心了!”我听了当然也放心了。他又说,今后五六年中没有问题。最后还配了一副我生平最满意的眼镜。
上面讲的主要是医疗方面的情况。我在这里还领略人情之美。我进院时,是病人对医生的关系。虽然受到院长、政委、几位副院长,以及一些科主任和大夫的礼遇,仍然不过是这种关系的表现。
但是,悄没声地这种关系起了变化。我同几位大夫逐渐从病人医生的关系转向朋友的关系,虽然还不能说无话不谈,但却能谈得很深,讲一些蕴藏在心灵中的真话。常言道:“对人只讲三分话,不能闲抛一片心。”讲点真话,也并不容易的。此外,我同本科的护士长、护士,甚至打扫卫生的外地来的小女孩,也都逐渐熟了起来,连给首长陪住的解放军战士也都成了我的忘年交,其乐融融。
我的七十年前的老学生原三〇一副院长牟善初,至今已到了望九之年,仍然每天穿上白大褂,巡视病房。他经常由周大夫陪着到我屋里来闲聊。七十年的漫长的岁月并没有隔断我们的师生之情,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吗?
我的许多老少朋友,包括江牧岳先生在内,亲临医院来看我。如果不是三〇一门禁极为森严,则每天探视的人将挤破大门。我真正感觉到了,人间毕竟是温暖的,生命毕竟是可爱的,生活着毕竟是美丽的(我本来不喜欢某女作家的这一句话,现在姑借用之)。
我初入院时,陌生的感觉相当严重。但是,现在我要离开这里了,却产生了浓烈的依依难舍的感情。“客房回看成乐园”,我不禁一步三回首了。
对未来的悬思
我于2002年8月15日入院,9月30日出院回家,带着捡回来的一条命,也可以说是三〇一送给我的一条命,这四十五天并不长,却在我生命历程上划上了一个深深的痕迹。
现在回家来了,怎么办?
记得去年一位泰国哲学家预言我今年将有一场大灾。对这种预言我从来不相信,现在也不相信。但是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准了。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能有什么后福呢?
那些什么“相期以茶”,什么活一百二十岁的话,是说着玩玩的,像唱歌或作诗,不能当真的。真实的情况是,我已经九十二岁。是古今中外文人中极少见的了,我应该满意了。通过这一场大病,我认识到,过去那种忘乎所以的态度是要不得的,是极其危险的。老了就得服老,老老实实地服老,才是正道。我现在能做到这一步了。
或许有人要问: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生平极多坎坷,你对人生悟出了什么真谛吗?答曰:悟出了一些,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些,真谛就寓于日常生活中,不劳远求。那一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是绝对悟不出来的。
现在身躯上的零件,都已经用了九十多年,老化是必然的。可惜不能像机器一样,拆开来涂上点油。不过,尽管老化,看来还能对付一些日子。而且,不管别的零件怎样,我的脑袋还是难得糊涂的。我就利用这一点优势,努力工作下去,再多写出几篇《新日知录》,多写出一些抒情的短文,歌颂祖国,歌颂人民,歌颂生命,歌颂自然,歌颂一切应该歌颂的美好的东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写到这里,最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说。老子是讲辩证法的哲学家。他那有名的关于祸福的话,两千年来,尽人皆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这一次重得新生,当然是福。但是,这个重得并非绝对的,也还并没有完成。医生让我继续服药,至少半年,随时仔细观察。倘若再有湿疹模样的东西出现,那就殆矣。这无疑在我头顶上用一根头发悬上了一把达摩克里斯利剑,随时都有刺下来的可能。其实,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刹那开始,就有这样的利剑悬在头上,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嘛,只是人们不去感觉而已。我被告知,也算是幸运,让我随时警惕,不敢忘乎所以。这不是极大的幸福吗?
我仍然是在病中。
2002年10月3日写毕
[1] 经查,本篇发表于1949年的Indian Linguistics Vol.XI。
回 家
从医院里捡回来了一条命,终于带着它回家来了。
由于自己的幼稚、固执、迷信“癣疥之疾”的说法,竟走到了向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地步。也许是因为文件盖的图章不够数,或者红包不够丰满,被拒收,又溜达回来,住进了三〇一医院。这一所医德、医术、医风三高的医院,把性命奇迹般地还给了我,给了我一次名副其实的新生。
现在我回家来了。
什么叫家?以前没有研究过。现在忽然间提了出来,仍然是回答不上来。要说家是比较长期居住的地方,那么,在欧洲游荡了几百年的吉卜赛人住在流动不居的大车上,这算不算家呢?
我现在不想仔细研究这种介乎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之间的学问。还是让我从医院说起吧。
这一所医院是全国著名的,称之为超一流,是完全名副其实的。我相信,即使是最爱挑剔的人也决不会挑出什么毛病来。从医疗设备到医生水平,到病房的布置,到服务态度,到工作效率,等等,无不尽如人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初搬入的时候,心情还浮躁过一阵,我想到我那在燕园垂杨深处的家,还有我那盈塘季荷和小波斯猫。但是住过一阵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我觉得住在这里就像是住在天堂乐园里一般。一个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小姐都像是天使,幸福就在这白色光茫里闪烁。我过了一段十分愉快的生活。约摸一个月以后,病情已经快达到了痊愈的程度。虽然我的生活仍然十分甜美,手脚上长出来的丑类已经完全消灭。笔墨照舞照弄不误。我的心情却无端又浮躁起来。我想到,此地“信美非吾土”。我又想到了我那盈塘的季荷和小波斯猫。我要回家了。
回到朗润园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韩愈诗“黄昏到寺蝙蝠飞”,我现在是“黄昏到园蝙蝠飞”,空中确有蝙蝠飞着。全园还没有到灯火辉煌的程度。在薄暗中,盈塘荷花的绿叶显不出绿色,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独有我那小波斯猫,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坐下惊愕了一阵,认出了是我,立即跳了上来,在我的两腿间蹭来蹭去,没完没了。它好像是要说:“老伙计呀!你可是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想呀!”我一进屋,它立即跳到我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离开。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四点多起床。最初,外面还是一片黢黑,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不久,东方渐渐白了起来,天蒙蒙亮了。早晨锻炼的人开始出来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跑步向西边去了。接着就从西面走来了那一位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妇女,跟在后面距离不太远的是那一位寡居的教授夫人。这些人都是我天天早上必先见到的人物,今天也不例外。一恍神,我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在医院里的四十六天,好像是在宇宙间根本没有存在过,在时间上等于一个零。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仔细观察我的季荷。此时,绿盖满塘,浓碧盈空,看了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心有灵犀一点通”,中国人相信人心是能相通的。我现在却相信,荷花也是有灵魂的,它与人心也能相通的。我的荷花掐指一算,我今年当有新生之喜;于是憋足了劲要大开一番,以示庆祝。第一朵花正开在我的窗前,是想给我一个信号。孤零零的一大朵红花,朝开夜合,确实带给了我极大的欢悦。可是荷花万没有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嘛,我突然住进了医院。听北大到医院来看我的人说,荷花先是一朵,后是几朵,再后是十几朵,几十朵,上百朵,超过一百朵,开得盈塘盈池,红光照亮了朗润园。成了燕园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惜我在医院里不能亲自欣赏,只有躺在那里玄想了。
我把眼再略微抬高了一点,看到荷塘对岸的万众楼,依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楼名是我题写的。因为楼是西向的,我记得过去只有在夕阳返照中才能看清楚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今天,朝阳从楼后升起,楼前当然是黑的;但不知什么东西把阳光反射了回去,那三个大字正处在光环中,依然金光闪闪。这是极细微的小事,但是,我坐在这里却感到有无穷的逸趣。
与万众楼隔塘对峙是一座小山,出我的楼门,左拐走十余步就能走到。记得若干年前,一到深秋,山上的树丛叶子颜色一变,地上的草一露枯黄相,就给人以萧瑟凄清的感觉,这正是悲秋的最佳时刻。后来栽上了丰花月季,据说一年能开花十个月。前几年,一个初冬,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小山上的树枝都变成了赤条条毫无牵挂。长在地上的东西都被覆盖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下。令我吃惊的是,我瞥见一枝月季,从雪中挺出,顶端开着一朵小花,鲜红浓艳,傲雪独立。它仿佛带给我了灵感,带给我了活力,带给我了无穷无尽的希望。我一时狂欢不能自禁。
小山上,树木丛杂,野草遍地,是鸟类的天堂。当前全世界人口爆炸,人与鸟兽争夺生存空间。燕园这一大片地带,如果从空中下看的话,一定是一片浓绿,正是鸟类所垂青的地方。因此,这里的鸟类相对来说是比较多的。每天早晨,最先出现的往往是几只喜鹊,在山上塘边树枝间跳来跳去,兴高彩烈。接着出场的是成群的灰喜鹊,也是在树枝间蹦蹦跳跳,兴高彩烈。到了春天,当然会有成群的燕子飞来助兴。此时,啄木鸟也必然飞来凑趣,把古树敲得砰砰作响,好像要给这一场万籁齐鸣的音乐会敲起鼓点儿。空中又响起了布谷鸟清脆的鸣声,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终于消逝在太空中。我感到遗憾的是,以前每天都看到乌鸦从城里飞向远郊,成百,上千,黑压压一片。今天则片影无存了。我又遗憾见不到多少麻雀。20世纪50年代被某一个人无端定为四害之一的麻雀,曾被全国人民群起而攻之,酿成了举世闻名的闹剧。现在则濒于灭绝。在小山上偶尔见到几只,灰头土脑,然而却惊为奇宝了。
幼时读唐诗,读了“西塞山前白鹭飞”,“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曾向往白鹭青天的境界,只是没有亲眼看见过。一直到1951年访问印度,曾在从加尔各答乘车到国际大学的路上,在一片浓绿的树木和荷塘上面的天空里,才第一次看到白鹭上青天的情景,顾而乐之。第二次见到白鹭是在前几年游广东佛山的时候。在一片大湖的颇为遥远的对岸上绿树成林,树上都开着白色的大花朵。最初我真以为是花。然而不久却发现,有的花朵竟然飞动起来,才知道不是花朵而是白鸟。我又顾而乐之。其实就在我入医院前不久,我曾瞥见一只白鸟从远处飞来,一头扎进荷叶丛中,不知道在里面鼓捣了些什么,过了许久,又从另一个地方飞出荷叶丛,直上青天,转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难道能不顾而乐之吗?
现在我仍然枯坐在临窗的书桌旁边,时间是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的身子确实没有挪窝儿,但是思想却是活跃异常。我想到过去,想到眼前,又想到未来,甚至神驰万里想到了印度。时序虽已是深秋,但是我的心中却仍是春意盎然。我眼前所看到的,脑海里所想到的东西,无一不笼罩上一团玫瑰般的嫣红,无一不闪出耀眼的光芒。记得小时候常见到贴在大门上的一副对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现在朗润园中的万物,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无不自得其乐。连这里的天都似乎特别蓝,水都似乎特别清。眼睛所到之处,无不令我心旷神怡。思想所到之处,无不令我逸兴遄飞。我真觉得,大自然特别可爱,生命特别可爱,人类特别可爱,一切有生无生之物特别可爱,祖国特别可爱,宇宙万物无有不可爱者。欢喜充满了三千大千世界。
现在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我是带着捡回来的新生回家来了。
我的家是一个温馨的家。
2002年10月14日
难得糊涂
清代郑板桥提出来的亦书写出来的“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在中国,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一直到今天,二百多年过去了,但在人们的文章里,讲话里,以及嘴中常用的口语中,这四个字还经常出现,人们都耳熟能详。
我也是难得糊涂党的成员。
不过,在最近几个月中,在经过了一场大病之后,我的脑筋有点开了窍。我逐渐发现,糊涂有真假之分,要区别对待,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什么叫真糊涂,而什么又叫假糊涂呢?
用不着作理论上的论证,只举几个小事例就足以说明了。例子就从郑板桥举起。
郑板桥生在清代乾隆年间,所谓康乾盛世的下一半。所谓盛世历代都有,实际上是一块其大无垠的遮羞布。在这块布下面,一切都照常进行。只是外寇来的少,人民作乱者寡,大部分人能勉强吃饱了肚子,“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了。最高统治者的宫廷斗争,仍然是血腥淋漓,外面小民是不会知道的。历代的统治者都喜欢没有头脑没有思想的人;有这两个条件的只是士这个阶层。所以士一直是历代统治者的眼中钉。可离开他们又不行。于是胡萝卜与大棒并举。少部分争取到皇帝帮闲或帮忙的人,大致已成定局。等而下之,一大批士都只有一条向上爬的路——科举制度,成功与否,完全看自己的运气。翻一翻《儒林外史》,就能洞悉一切。但同时皇帝也多以莫须有的罪名大兴文字狱,杀鸡给猴看。统治者就这样以软硬兼施的手法,统治天下。看来大家都比较满意。但是我认为,这是真糊涂,如影随形,就在自己身上,并不“难得”。
我的结论是:真糊涂不难得,真糊涂是愉快的,是幸福的。
此事古已有之,历代如此。楚辞所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谓“醉”,就是我说的糊涂。
可世界上还偏有郑板桥这样的人,虽然人数极少极少,但毕竟是有的。他们为天地留了点正气。他已经考中了进士。据清代的一本笔记上说,由于他的书法不是台阁体,没能点上翰林,只能外放当一名知县,“七品官耳”。他在山东潍县做了一任县太爷,又偏有良心,同情小民疾苦,有在潍县衙斋里所做的诗为证。结果是上官逼,同僚挤,他忍受不了,只好丢掉乌纱帽,到扬州当八怪去了。他一生诗书画中都有一种愤闷不平之气,有如司马迁的《史记》。他倒霉就倒在世人皆醉而他独醒,也就是世人皆真糊涂而他独必须装糊涂,假糊涂。
我的结论是:假糊涂才真难得,假糊涂是痛苦,是灾难。
现在说到我自己。
我初进三〇一医院的时候,始终认为自己患的不过是癣疥之疾。隔壁房间里主治大夫正与北大校长商议发出病危通告,我这里却仍然嬉皮笑脸,大说其笑话。终医院里的四十六天,我始终没有危急感。现在想起来,真正后怕。原因就在,我是真糊涂,极不难得,极为愉快。
我虔心默祷上苍,今后再也不要让真糊涂进入我身,我宁愿一生背负假糊涂这一个十字架。
2002年12月2日在三〇一医院于
大夫护士嘈杂声中写成,亦一快事也。
糊涂一点 潇洒一点
最近一个时期,经常听到人们的劝告:要糊涂一点,要潇洒一点。
关于第一点糊涂问题,我最近写过一篇短文《难得糊涂》。在这里,我把糊涂分为两种,一个叫真糊涂,一个叫假糊涂。普天之下,绝大多数的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尝到一点小甜头,便喜不自胜,手舞足蹈,心花怒放,忘乎所以。碰到一个小钉子,便忧思焚心,眉头紧皱,前途暗淡,哀叹不已。这种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他们是真糊涂,但并不自觉。他们是幸福的,愉快的。愿老天爷再向他们降福。
至于假糊涂或装糊涂,则以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最为典型。郑板桥一流的人物是一点也不糊涂的。但是现实的情况又迫使他们非假糊涂或装糊涂不行。他们是痛苦的。我祈祷老天爷赐给他们一点真糊涂。
谈到潇洒一点的问题,首先必须对这个词儿进行一点解释。这个词儿圆融无碍,谁一看就懂,再一追问就糊涂。给这样一个词儿下定义,是超出我的能力的。还是查一下词典好。《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神情、举止、风貌等)自然大方,有韵致,不拘束。”看了这个解释,我吓了一跳。什么“神情”,什么“风貌”,又是什么“韵致”,全是些抽象的东西,让人无法把握。这怎么能同我平常理解和使用的“潇洒”挂上钩呢?我是主张模糊语言的,现在就让“潇洒”这个词儿模糊一下吧。我想到中国六朝时代一些当时名士的举动,特别是《世说新语》等书所记载的,比如刘伶的“死便埋我”,什么雪夜访戴,等等,应该算是“潇洒”吧。可我立刻又想到,这些名士,表面上潇洒,实际上心中如焚,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脑袋。有的还终于逃不过去,嵇康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
写到这里,我的思维活动又逼迫我把“潇洒”,也像糊涂一样,分为两类:一真一假。六朝人的潇洒是装出来的,因而是假的。
这些事情已经“俱往矣”,不大容易了解清楚。我举一个现代的例子。上一个世纪30年代,我在清华读书的时候,一位教授(姑隐其名)总想充当一下名士,潇洒一番。冬天,他穿上锦缎棉袍,下面穿的是锦缎棉裤,用两条彩色丝带把棉裤紧紧地系在腿的下部。头上头发也故意不梳得油光发亮。他就这样飘飘然走进课堂,顾影自怜,大概十分满意。在学生们眼中,他这种矫揉造作的潇洒,却是丑态可掬,辜负了他一番苦心。
同这位教授唱对台戏的——当然不是有意的——是俞平伯先生。有一天,平伯先生把脑袋剃了个精光,高视阔步,昂然从城内的住处出来,走进了清华园。园内几千人中这是唯一的一个精光的脑袋,见者无不骇怪,指指点点,窃窃私议,而平伯先生则全然置之不理,照样登上讲台,高声朗诵宋代名词,摇头晃脑,怡然自得。朗诵完了,连声高呼:“好!好!就是好!”此外再没有别的话说。古人说:“是真名士自风流。”同那位教英文的教授一比,谁是真风流,谁是假风流;谁是真潇洒,谁是假潇洒,昭然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一个小例子,并没有什么深文奥义,只不过是想辨真伪而已。
为什么人们提倡糊涂一点,潇洒一点呢?我个人觉得,这能提高人们的和为贵的精神,大大地有利于安定团结。
写到这里,这一篇短文可以说是已经写完了。但是,我还想加上一点我个人的想法。
当前,我国举国上下,争分夺秒,奋发图强,巩固我们的政治,发展我们的经济,期能在预期的时间内建成名副其实小康社会。哪里容得半点糊涂、半点潇洒!但是,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按照辩证法的规律行动的。古人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有张无弛不行,有弛无张也不行。张弛结合,斯乃正道。提倡糊涂一点,潇洒一点,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的。
2002年12月18日
三 进 宫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阴差阳错,不知是哪一路神灵规定了2001—2002年是我的患病年。对三〇一医院来说,我已经唱过一次二进宫,现在又三进宫了。
这一次进宫,同二进宫一样,是属于抢救性质的。但是,抢救的是什么病,学说则颇多。有人说是小中风。我虽然没有中过风,但我对此说并不相信。
要想把事情的原委说明白,话必须从2002年11月23日说起。在那一天之前,我一切正常。晚饭时吃了一大碗凉拌大白菜心。当时就觉得吃得过了量;但因为嘴馋,还是吃了下去。吃完看电视新闻时,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身体抖个不停,上下牙关互相撞击,铿锵有声。身边的人赶快把我抱到床上。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校医院的保健大夫来了,另外还来了几位大夫,我就说不清楚究竟是谁了。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4日,一整天躺在床上,水米不曾沾牙。25日,有好转,但仍然不能吃东西。26日,大有好转。新江送来俄罗斯学者Litvinsky(李特文斯基)的《东土耳其斯坦佛教史》,这无异于雪中送炭,我顺便翻阅了几页。27日,我的学生刘波特别从西藏请来了一位活佛,为我念咒祈福。对此,我除了感谢刘波的真挚的师生情谊之外,不敢赞一辞。刘波坐在我身边,再三说:“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他的话后来兑了现,否则我连这篇《三进宫》也写不成了。当天我的情况很好。但是,到了28日,情况突变。于是玉洁和杨锐,又同二进宫一样,硬是把我裹挟到了三〇一医院。有了两次进宫的经历,我在这里已经成了熟人。一进门,二话没说,就进行抢救。我此时高烧39.4度,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是相当高的高烧。我迷迷糊糊,只看到屋子里人很多,有人拿来冰枕,还有人拿来什么,我就感觉不到了。后来听说,是注射了一针值一千多元的药水,这大概起了作用,在短短的四五个小时之内,温度就到了三十六度多,基本上正常了。抢救于是胜利结束。
我被安排在南楼三楼15号病房中。主治大夫是张晓英、段留法、朱兵。护士长是邢云芹,责任组长是赵桂景,看护勇琴歌。在以后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内,同我打交道的基本上就是这些人。
住进来的目的,据说是为了观察。我想,观察我几天,如果没有重大问题,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进房间的第二天就开始输液,有人信口称之为吊瓶子。输液每天三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八点钟以后一次,在平常日子,我不久就要上床睡觉了,现在却开始输液,有时候一直输到十点。最初,我还以为晚上输液只是偶一为之。到了晚上还向护士小姐打听,输不输液。意思是盼望躲过一次。后来才知道,每晚必输,打听也白搭了,我就听之任之。
我现在几乎完全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大夫告诉我,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这决不是大夫的怠慢或者懒惰。经过短期的观察,我认为我的三位主治大夫,同大多数的三〇一医院的大夫一样,在医德、医术、医风三个方面水平确是高的。但是,为什么对我实行的“政策”却好像是“病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呢?是不是因为知之了以后,不利于疾病的治疗呢?不管怎样,他们的善意我是绝对相信的。我现在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接受大夫的治疗,不应该胡思乱想。
但是,这并不容易。有输液经验的人都知道,带着针头的那一只手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一不小心,针头错了位,就可能出问题。试想,一只手,以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摆在床边上,半小时,能忍受;一个小时,甚至也能忍受。但是,一超过一小时,就会觉得手酸臂痛,难以忍受了。再抬眼看上面架子上吊的装药水的瓶子,还有些药水没有滴完。此时自己心中的滋味真正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有一次,瓶子吊上,针头扎上,我遂即朦胧睡去,等我醒来时,瓶子里的药水刚好滴完,手没有酸,臂没有痛,而竟过了一天,十分满意。可惜这样的经验后来再没有过。我也只有听之任之了。
我自己也想出了一些排遣的办法,比如背诵过去背过的古代诗、词和古文。最初还起点作用,后来逐渐觉得乏味,就不再背诵了。
但是,我总得想些办法来排遣那些万般无奈的输液时间。药水放在上面吊的瓶子中,下面有一条长管把药水输入我的体内,长管中间有一个类似中转站的构件,一个小长方盒似的玻璃盒;在这里面,上面流下来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入下面的管子内,再输流下来。在小方盒内,一滴药水就像是一颗珍珠,有时还闪出耀目的光芒。我无端想起了李义山的诗“沧海月明珠有泪”,其间不能说没有一点联系。
有一回,针头扎在右手上,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正在十分无聊之际,耳边忽然隐约响起了京剧《空城计》诸葛亮在城门楼上那一段有名的唱腔。马连良、谭富英、高庆奎、杨宝森、奚啸伯等著名的须生,大概都唱过《空城计》。我对京剧有点欣赏水平,但并不高。几个大家之间当然会有区别的,我也略能辨识一二。但是,估计唱词是会相同的。此时在我耳边回荡的不是诸葛亮的全部唱词,而只是其中几句:“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聘;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这与我当前的处境毫无联系。为什么单单是这几句唱词在我耳边回荡,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事实是这样,我也只有这样写了。
又有一次,在输液时,耳边忽然回荡起俄罗斯《伏尔加船夫曲》的旋律,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这首我特别喜爱的歌曲了。胡为乎来哉!我却真是大喜过望,沉醉在我自己幻想的旋律中,久久不停。我又浮想联翩,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无边无际地幻想起来。我想到俄罗斯这个民族确实有点令人难解。它一半在欧洲,一半在亚洲,论文化渊源,应该属于欧洲体系。然而同欧洲又有所不同。它在历史上崭露头角,时间并不长。却是一出台就光彩夺目。彼德大帝就不像一个平常的人。在他以后的一二百年内,俄罗斯出了多少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等等。像门捷列夫那样的化学家,欧洲就几乎没有人能同他媲美的。谈到文学,专以长篇小说而论,我们都很熟悉的法国和英国那几部大名垂宇宙的长篇小说,一提到它们,大家大都赞不绝口。但是,倘若仔细推敲起来,它们却像花木店里陈列的盆景,精心修剪,玲珑剔透,颇能招人喜爱。如果再仔细观察思考,却难免superficial 之感。回头再看俄罗斯的几部长篇小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固无论矣。即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几部长篇而论,一谈起来,读者就像钻进了原始大森林,枝柯蔽天,蔓藤周匝;没有一点人工的痕迹,却令人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原始活力腾涌其中,令人气短,又令人鼓舞。这与法英的长篇小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音乐方面的俄罗斯和西方的差异更为显著。不管是民歌,还是音乐家的其他创作,歌声一起,就给人以沉郁顿挫之感。这一首《伏尔加船夫曲》可以作为代表。我幻想中的旋律给了我极大的愉快,使我暂时忘记了输液的麻烦。
我自己很清楚,吊瓶输液是治病必不可少的手段。但是,吊得一多,心里的怪话就蠢蠢欲动。最后掠挦李后主写了两句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吊瓶知多少。
这是谑而不虐,毫无恶意。我对三位老中青主治大夫十分尊敬,他们的话我都认真遵守,决不怠慢。
大家都知道,三〇一医院是人民解放军的总医院,院长、政委、副院长统统由将军担任。院的规模极大,机构繁多,人员充实;内外科别,应有尽有。设备之先进、之周全,国内罕有其匹。这样一个庞大的医德、医术、医风三高的医疗机构,在几位将军院长的领导下,在全体医护人员和勤杂人员的真诚无私的配合下,一年一天也不间断地运作着,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为成千上万的广大的军民群众救死扶伤,从而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在我三次进宫长达一百天的停留中,我真感到,能在这里工作是光荣的,是幸福的。能在这里做一名病人,也是光荣的,也是幸福的。
我已经九十二岁了。全身部件都已老化,这里有点酸,那里有点痛,可以说是正常的。有时候我漫不经心地流露出一点来,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瞒不了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的三位主治大夫。有一天,我偶尔谈到,我的牙在口腔内常常咬右边的腮帮子;到了医院以后,并没有专门去治,不知怎样一来,反而好了,不咬了。正如上面所说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是哪一位大夫听到了“牙”字,认为我的牙有点问题,立即安排轮椅,把我送到牙科主任大夫的手术室中。那一位女大夫仔仔细细检查了我的牙齿,并立即进行补治,把没有必要的尖儿磨掉,用的时间相当久。旁边坐着一位魁梧的军人,可能是一位将军,在等候治疗。我占了这么多时间,感到有点内疚。又有一次我谈到便秘和外痔,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一位泌尿科的大夫,给我检查有关的部位。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既感动又不安。
从此以后,我学得乖了一点,我决不再说身上这里痛那里酸。大夫和病人从而相安无事。偶尔还吊一次瓶子,但这已是比较稀见的事,我再没有“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样的牢骚了。
时间早已越过了十二月,向岁末逼近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常把自己的身体比做一只用过了九十二年的老表,怀表和手表都一样。九十二年不是一个短时期,表的部件都早已老化。现在进了医院,大夫给涂去了油泥,擦上了润滑油,这些老化的部件又能比较顺畅地运作起来。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只能治标。治本怎样呢?治本我认为就是返老还童,那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不能返老还童。可是根据我的观察,我的三位主治大夫目前的努力方向正是这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想把我身上的大小病痛统统除掉,还我一个十全十美的健全的体格。这情况,我看在眼中,感在心中,使我激动得无话可说。
但是,我想回家。病已经治得差不多了,2002年即将结束。我不愿意尝“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滋味。虽然不是“万里”,但究竟不在家中,我愿意在家里过年。况且家中不知已积压了多少工作,等待我去处理。我想出院,心急如焚。张大夫告诉我,我出院必须由我七十年前的老学生,三〇一医院的老院长牟善初批准,牟早已离休,不管这些事了,但是,对于我他却非管不行。为此我曾写过两封信,但都没有递交本人。有一天,张大夫告诉我,两天后我可以出院了。心中大喜。但是,过了不久,张大夫又告诉我,牟院长不同意,我只好收回喜悦,潜心静候。实际上,善初的用意同张大夫一样,是希望我多住几天,需要检查的地方都去检查一下,最后以一个健康的人的姿态走出医院。这一切都使我激动而且感动。一直到2002年12月31日下午我才离开了三〇一,完成了“三进宫”。
我国有十三亿人口,但是三〇一只有一所。能住进普通病房,已属不易。像我这样以一个文职人员竟能住进南楼,权充首长,也许只有我这一份儿。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想离开这里比进来还要难上加难。原因完全是善意的,已如上述。
写到这里,我的“三进宫”算是唱完了。不管我是多么怀念三〇一,不管我是怎样感激三〇一,不管我是多么想念那里的男女老少朋友们,我也不想像前三次进宫那样,再来一次“四进宫”。
2003年2月6日写完
护 士 长
八十多岁以前,我基本上没生大病,没有住过医院,没有见过什么护士。虽然“白衣天使”一类的词也出现在我的文章中,但那只不过是空洞的概念而已。
从去年起,运交华盖,开始生起比较严重的病来。由于我的一个老学生原三〇一医院的副院长牟善初教授的指引,我才得以住进了遐迩闻名的三〇一医院。由于病情屡变,我曾五次进出,我戏称之为“五进宫”。只是最近这一进宫,虽然住得时间相当长,至今还是出宫无望。我由此而生苦恼。
在这医院里,我才看到了真正的护士,而且知道,还有一位护士长。
我在这里,患病的名目不止一个,所以颇换了几次病房。最后转到了骨科病房,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这里当然也有一些护士,其中有一个护士长,算是群龙之首。她们都是青春妙龄,精力充沛。然而走动起来却是踏地细无声,这样的肃静是病人绝对需要的。看到了这样的护士,病人的病痛会减退几分的,我个人的经验就是这样。
在这里,我想特别讲一位护士长。
在医院里,人人都戴大口罩,一个人的庐山真面目是看不到的。对于这一位护士长,最初我只能看到大白口罩上两只灵动的大眼睛。只是到了若干天之后,她休假了,才改换了装束,真正的护士长我才得以看到,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可是,我们的护士长不需要庐山真面目的,只听她的声音就够了。这声音的确与众不同——至少是在我的耳朵里——她的声音,像一串小银铃铛互相撞击从而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这声音有极其细致入微的内涵,里面隐含着忠诚、同情、信赖、爱护,都是语言所难以表达的。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就暗暗地有一股暖流穿过。
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护士长问我刮不刮胡子。医院里的病人,大都忙活着治自己的病,至于脸上腮上的于思于思,从来不去管它。我此时已经两三个月没有理发,病房里没有镜子,我无法看清自己,但是,我想,“够瞧的”了。我自己起了一个别号,叫做“白毛老妖”。没有人出来反对。现在护士长居然关心我的胡子。她说,她要亲手给我刮。我真是惊喜之至了。问她工具何在。她说就用我在七十年前初到德国时买的那一套工具,有刀片,有刀片夹。我是不大买新东西的。这一套工具我用了七十多年,随我走遍大半个世界。不意在今天,在新世纪,它又要在护士长手上显灵了。
虽然我并不放心,护士长却是信心十足。她拿起了老工具,在我脸上嘴巴上涂上肥皂沫,抬手就刮开了。你甭说,她还真有两下子,这个异域的老工具,在她手上,敬谨从命。说一句老实话,比我自己刮得要好。连鼻子和上唇之间那极小的地区,她无不刮到,而且刮得干净。我放了心,我服了。
从此以后,在几个月中,我的刮胡子的任务,就全由她一个人包办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刮一次,至今已经刮十多次,准确数目,谁也说不清了。
最令人感动的是,护士长在休假期间,我们以为她真休假了。可是有一天一个便装的年轻的姑娘忽然站在我眼前,我初极惊愕;但是那银铃般的笑声却是无法掩饰的,我知道是护士长。她并没有去休假,而是找我来刮胡子了。看她的年龄比盛装的护士长的年龄要差十岁。
大概在别的方面她的表现也特别突出。因此,在今年国际护士节时,院里把她列为全院仅有的三位模范护士长之一。
也许有人认为,这些都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值不得大肆吹嘘。这种意思我是不能同意的。目前我国社会风尚颇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原因确实很多;但是,其中之一就是大家都热衷于自己的“大”事,而对于朋友间的关心和照顾,则往往忽略。正是在这些地方,我们需要认真学习护士长。
这位护士长是谁呢?
她是三〇一医院某楼的护士长,名字叫刘珍蓉。
2003年6月17日于三〇一医院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是一句非常明白易懂的话,却道出了几乎人人都有的感觉。所谓“当时”者,指人生过去的某一个阶段。处在这个阶段中时,觉得过日子也不过如此,是很寻常的。过了十几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回头一看,当时实在有不寻常者在。因此有人,特别是老年人,喜欢在回忆中生活。
在中国,这种情况更比较突出,魏晋时代的人喜欢做羲皇上人。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真就那么好吗?人类最初不会种地,只是采集植物,猎获动物,以此为生。生活是十分艰苦的。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向往的呢!
然而,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发思古之幽情,几乎是每个人都有的。到了今天,沧海桑田,世界有多少次巨大的变化。人们思古的情绪却依然没变。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十几年前,我重访了我曾待过十年的德国哥廷根。我的老师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夫妇都还健在。但已今非昔比,房子捐给梵学研究所,汽车也已卖掉。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子,二战中阵亡。此时老夫妇二人孤零零地住在一座十分豪华的养老院里。院里设备十分齐全,游泳池、网球场等等一应俱全。但是,这些设备对七八十岁、八九十岁的老人有什么用处呢?让老人们触目惊心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某一个房号空了出来,主人见上帝去了。这对老人们的刺激之大是不言而喻的。我的来临大出教授的意料,他简直有点喜不自胜的意味。夫人摆出了当年我在哥廷根时常吃的点心。教授仿佛返老还童,回到了当年去了。他笑着说:“让我们好好地过一过当年过的日子,说一说当年常说的话!”我含着眼泪离开了教授夫妇,嘴里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过几年,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我的德国老师不会懂“当时只道是寻常”的隐含的意蕴,但是古今中外人士所共有的这种怀旧追忆的情绪却是有的。这种情绪通过我上面描述的情况完全流露出来了。
仔细分析起来,“当时”是很不相同的。国王有国王的“当时”,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当时”,平头老百姓有平头老百姓的“当时”。在李煜眼中,“当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游上林苑的“当时”。对此,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哀叹“天上人间”了。
我不想对这个概念再进行过多的分析。本来是明明白白的一点真理,过多的分析反而会使它迷离模糊起来。我现在想对自己提出一个怪问题:你对我们的现在,也就是眼前这个现在,感觉到是寻常呢还是不寻常?这个“现在”,若干年后也会成为“当时”的。到了那时候,我们会不会说“当时只道是寻常”呢?现在无法预言。现在我住在医院中,享受极高的待遇。应该说,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但是,倘若扪心自问:“你认为是寻常呢,还是不寻常?”我真有点说不出,也许只有到了若干年后,我才能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2003年6月20日
唐常建的一首诗
前一个阶段,每当我在输液众瓶威慑之下吓得连呼吸都有点战战兢兢的时候,我的脑袋一躺在枕头上,唐代诗人常建的一首诗(《题破山寺后禅院》)便浮现到我的眼前: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异哉!怪哉!胡为乎来哉!我同这一首诗相别恐怕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哪里会想到,它竟光临了三〇一医院,在这里恭候我哩。
细想起来,其中也似乎有道理。诗中的“曲径通幽”四个字,常在文人学士的笔下出现。这代表了一种生活情趣,一种审美情趣,为西方文人所无法理解的。
中国古代没有纯粹的山水诗,我的看法是,有之自六朝始,而应以谢灵运为鼻祖。这同佛教的传入和印度文化的影响有密切的关联。印度的佛祖就住在灵鹫山上。在中国,到了唐代,山水诗蔚成大观,王维的那一些山水诗遂独步天下了。唐代许多诗人都创作山水诗。唐代以后,这个传统继续发展。宋代诗中也有大量的山水诗。这个爱山水诗的传统一直存在下来,直至近现代。清新秀丽的山山水水,能在人们心中唤起心旷神怡的感情。这种感情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更何况此时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我呢。
2003年6月24日于三〇一医院
追忆哈隆教授
1935年深秋,我来到了德国的哥廷根。
我曾有过一个公式:
天才+勤奋+机遇=成功
我十分强调机遇。我是从机遇缝里钻出来的,从山东穷乡僻壤钻到今天的我。
到了德国以后,我被德国学术交换处分配到哥廷根,而乔冠华则被分配到吐平根(Tübingen)。 如果颠倒一下的话,则吐平根既无梵学,也无汉学。我在那里混上两年,一无所获,连回国的路费都无从筹措。我在这里真不能不感谢机遇对我的又一次垂青。
我到了哥廷根,真是如鱼得水。到了1936年春,我后来的导师E.Waldschmidt调来哥廷根担任梵学正教授。这就奠定了我一生研究的基础。梵文研究所设在东方研究所(都不是正式的名称)内,这个研究所坐落在大图书馆对面Gauss-Weber-Haus内。这是几百年前大数学家Gauss和他的同伴Weber鼓捣电报的地方。房子极老,一层是阿拉伯研究所、巴比伦亚述研究所、古代埃及文研究所。二层是梵文研究所、斯拉夫语研究所、伊朗研究所。三层最高层则住着俄文讲师V.Grimm夫妇。
大学另外有一个汉学研究所,不在Gauss-Weber-Haus内,而在离开此地颇远的一个大院子中大楼里。院子极大,有几株高大的古橡树矗立其间,上摩青天,气象万千。大楼极大,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楼中也很少碰到人。在二楼,有六七间大房子、四五间小房子,拨归汉学研究所使用。同Gauss-Weber-Haus比较起来宽敞多了。
汉学研究所没有正教授,有一位副教授兼主任,他就是G.哈隆(G.Haloun)教授,这个研究所和哈隆本人都不被大学所重视。他告诉我:他是苏台德人,不为正统的德国人所尊重。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同德国人有什么来往。哥廷根是德国的科学重镇,有一个科学院,院士们都是正教授中之佼佼者。这同他是不沾边的。在这里,他是孤独的,寂寞的。陪伴他出出进进汉学研究所,我只看到他夫人一个人。在汉学研究所他的办公室里,他夫人总是陪他坐在那里,手里摆弄着什么针线活,教授则埋首搞自己的研究工作。好像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庭。他们好像是处在一个孤岛上,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哈隆教授对中国古籍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尤其是对中国古代音韵学有深湛的研究。用拉丁字母来表示汉字的发音,西方有许多不同的方法。但是,他认为,这些方法都不能真正准确地表示出汉字独特的发音,因此,他自己重新制造了一个崭新的体系,他自己写文章时就使用这一套体系。
在我到达哥廷根以前若干年中,哈隆教授研究中心问题,似与当时欧洲汉学新潮流相符合,重点研究古代中亚文明。他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写了一篇相当长的论文《论月支(化)问题》,发表在有名的《德国东方学会会刊》上,受到了国际汉学家广泛的关注。
哈隆教授能读中文书,但不会说中国话。看这个问题应该有一个历史的观点。几百年前,在欧洲传播一点汉语知识的多半是在中国从事传教活动的神甫和牧师。但是,他们虽然能说中国话,却不是汉学家。再晚一些时候,新一代汉学家成长起来了。他们精通汉语和一些少数民族的语文,但是能讲汉语者极少。比如鼎鼎大名的法国的伯希和(Paul Pelliot),我在清华念书时曾听过他一次报告,是用英语讲的。可见他汉话是不灵的。
上个世纪30年代,我到了德国,汉学家不说汉语的情况并没有改变。哈隆教授决非例外。一直到比他再晚一代的年轻的汉学家,情况才开始改变。二战结束,到中国来去方便,年轻的汉学家便成群结队地来到了中国,从此欧洲汉学家不会讲汉语的情况便永远成为历史了。
我初到哥廷根时,中国留学生只有几个人,都是学理工的,对汉学不感兴趣。此时章士钊的妻子吴弱男(曾担任过孙中山的英文秘书)正带着三个儿子游学欧洲,只有次子章用留在哥廷根学习数学。他从幼年起就饱读诗书,能做诗。我们一见面,谈得非常痛快,他认为我是空谷足音。他母亲说,他平常不同中国留学生来往,认识我了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经常找我来闲聊。彼此如坐春风。章用同哈隆关系不太好。章曾帮助哈隆写过几封致北京一些旧书店买书的信。1935年深秋,我到了哥廷根,领我去见哈隆的记得就是章用。我同哈隆一见如故。对于哈隆教授这一代的欧洲汉学家,我有自己的实事求是的看法,他们的优缺点,我虽然不敢说是了如指掌,但是八九不离十。我们中国人首先应当尊敬他们,是他们把我国的文化传入欧美的,是他们在努力加强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他们有了困难,帮助他们是我们的天职。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小看他们,不尊重他们。
哈隆教授,除了自己进行研究工作以外,他最大的成绩就是努力创造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汉学图书馆。他多方筹措资金,到中国北京去买书。我曾给他写过一些信给北京琉璃厂的某书店,还有东四脩绠堂等书店,按照他提出的书单,把书运往德国。哥廷根大学图书馆并不收藏汉文书籍,对此也毫无兴趣。哈隆的汉学图书馆占有五六间大房子和几间小房子。大房子中,书架上至天花板,估计有几万册。线装书最多,也有不少的日文书籍。记得还有几册明版的通俗小说,在中国也应该属于善本了。对我来讲,最有用的书极多,首先是《大正新修大藏经》一百册。这一部书是我做研究工作必不可少的。可惜在哥廷根只有Prof.Waldschmidt 有一套,我无法使用。现在,汉学研究所竟然有一套,只供我一个人使用,真如天降洪福,绝处逢生。此外,这里还有一套长达百本的笔记丛刊。我没事时也常读一读,增加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哥廷根十年,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梵学研究所度过的,其余的时间则多半是在汉学研究所。
我对哈隆的汉学图书馆也可以说是做过一些贡献的。中国木板的旧书往往用蓝色的包皮装裹起来,外面看不到书的名字,这对读者非常不方便。我让国内把虎皮宣纸寄到德国,附上笔和墨。我对每一部这样的书都用宣纸写好书名,贴到书上,让读者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书,非常方便。而且也美观。几个大书架上,仿佛飞满了黄色的蝴蝶,顿使不太明亮的大书库里也充满了盎然的生气。不但我自己觉得很满意,哈隆更是赞不绝口,有外宾来参观,他也怀着骄傲的神色向他们介绍,这种现象在别的汉学图书馆中也许是见不到的。
时间已经到了1937年,清华同德国的交换期满了,我再也拿不到每月120马克了。但这也并非绝路,既到了德国,总会有办法的,比如申请洪堡基金等等。但是,哈隆教授早已给我安排好了,我被聘为哥廷根大学汉语讲师,工资每月150马克。我的开课通知书赫然贴在大学教务处开课通知栏中,供全校上万名学生选择。在几年中确实有人报名学习汉语普通话,但过不了多久,一一都走光。在当时,汉语对德国用处不大。不管怎样,我反正已经是大学的成员之一。对我来说,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是非常有利的。
这时陆续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来到哥廷根。他们中有的是考上了官费留学的,这在当时的中国,没有极强硬的后台是根本不可能的。据说,在两年内,他们每月可以拿到八百马克。其余的留学生中有安徽大地主的子弟,有上海财阀的子女。平时财大气粗;但是,1939年二战一爆发,邮路梗阻,家里的钱寄不出来,立即显露出一副狼狈相。反观我这区区150马克,固若金汤,我毫无后顾之忧,每月到大学财务处去领我的工资。所有这一切,我当然必须感谢哈隆教授。
哈隆教授的汉学图书馆在德国在欧洲是名声昭著的。我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时不时地会遇到一些德国汉学家或欧洲其他国家的汉学家来这里查阅书籍,准备写博士论文或其他著作。英国的翻译家Arthur Waley ,就是我在这里认识的。
时间大概是到了1938年,距二战爆发还有一年的时间。有一天,哈隆教授告诉我,他已接受英国剑桥大学的邀请去担任汉语讲座教授,对他对我这都是天大的喜事。我向他表示诚挚的祝贺。他说,他真舍不得离开他的汉学图书馆。但是,现在是不离开不行的时候了。他要我同他一起到剑桥去,在那里他为我谋得了一个汉学讲师的位置。我感谢他的美意;但是,我的博士论文还没有完成。此事只好以后再提。
他去国的前几天,我同当时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田德望在市政府地下餐厅设宴为他饯行。我们都准时到达。那一天晚上,我看哈隆教授是真动了感情。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最后说:“我在哥廷根十几年,没有交一个德国朋友,在去国之前,还是两个中国朋友来给我饯行。”说罢,真正流出了眼泪。从此以后,他携家走英伦。1939年二战爆发。我的剑桥梦也随之破灭。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那一篇文章里,我曾列举了平生有恩于我的师友,在德国,我只列了两位:Sieg和Waldschmidt。 现在看来,不够了,应该加上哈隆教授,没有他的帮助,我在哥廷根是完成不了那样多的工作的。
2003年6月30日于三〇一医院
九三述怀
前几天,在医院里过了一个生日,心里颇为高兴;但猛然一惊:自己已经又增加了一岁,现在是九十三岁了。
在五十多年前,当我处在四十岁阶段的时候,九十三这个数字好像是一个天文数字,可望而不可即。我当时的想法是:我大概只能活到四五十岁。因为我的父母都没有超过这个年龄,由于X基因或Y 基因的缘故,我决不能超过这个界限的。
然而人生真如电光石火,一转瞬间已经到了九十三岁。只有在医院里输液的时候感到时间过得特别慢以外,其余的时间则让我感到快得无法追踪。
近两年来,运交华盖,疾病缠身,多半是住在医院中。医院里的生活,简单而又烦琐。我是因一种病到医院里来的,入院以后,又患上了其他的病。在我入院前后所患的几种病中最让人讨厌的是天疱疮。手上起泡出水,连指甲盖下面都充满了水,是一种颇为危险的病。从手上向臂上发展,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有性命危险。来到三〇一医院,经李恒进大夫诊治,药到病除,真正是妙手回春。后来又患上了几种别的病。有一种是前者的发展,改变了地方,改变了形式,长在了右脚上,黑黢黢脏兮兮的一团,大概有一斤多重。我自己看了都恶心。有时候简直想把右脚砍掉,看你这些丑类到何处去藏身!幸亏老院长牟善初的秘书周大夫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种平常的药膏,抹上,立竿见影,脏东西除掉了。为了对付这一堆脏东西,三〇一医院曾组织过三次专家会诊,可见院领导对此事之重视。
你想到了死没有?想到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人类是生物的一种,凡是生物,莫不好生而恶死,包括植物在内,一概如此。人们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江淹《恨赋》中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基本上也不能脱这个俗。但是,我有我的特殊经历,因此,我有我的生死观。我在“十年浩劫”中,实际上已经死过一次。在《牛棚杂忆》中对此事有详细的叙述,我在这里不再重复。现在回忆起来,让我吃惊的是,临死前心情竟是那样平静,那样和谐。什么“饮恨”,什么“吞声”,根本不沾边儿。有了这样的独特的经历,即使再想到死,一点恐惧之感也没有了。
总起来说,我的人生观是顺其自然,有点接近道家。我生平信奉陶渊明的四句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在这里一个关键的字是“应”。谁来决定“应”“不应”呢?一个人自己,除了自杀以外,是无权决定的。因此,我觉得,对个人的生死大事不必过分考虑。
我最近又发明了一个公式:无论什么人,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也不管是处在什么年龄阶段,同阎王爷都是等距离的。中国有两句俗话:“阎王叫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这都说明,人们对自己的生死大事是没有多少主动权的。但是,只要活着,就要活得像个人样子。尽量多干一些好事,千万不要去干坏事。
人们对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有的。人们不都在争取长寿吗?在林林总总的民族之林中,中国人是最注重长寿,甚至长生的。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我们创造了很多长寿甚至长生的故事。什么“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这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一些历史上的皇帝,甚至英明之主,为了争取长生,“为药所误”。唐太宗就是一个好例子。
中国古代文人对追求长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苏东坡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在这里出现“再少”这个词儿。肉体上的再少,是不可能的,时间不能倒转的。我的理解是,如果老年人能做出像少年的工作,这就算是“再少”了。
我现在算不算是“再少”,我自己不敢说。反正我从来不敢懈怠,从来不倚老卖老。我现在既向后看,回忆过去的九十年;也向前看,看到的不是八宝山,而是活过一百岁。眼前就有我的好榜样。上海的巴金,长我七岁;北京的臧克家,长我六岁,都仍然健在。他们的健在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勇气,也给了我灵感。我想同他们竞赛,我们都会活到一百多岁的。
但是,我并不是为活着而活着。活着不是我的目的,而是我的手段。前辈学人陈翰笙先生,当他一百岁时人们为他在人民大会堂祝寿的时候,他眼睛已经失明多年,身体也不见得怎么好。可是,请他讲话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工作。”全堂为之振奋不已。
我觉得,中国人民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成就了许多美德,其中一条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出自《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这能代表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一个方面,在几千年的历史上起着作用,至今不衰。
在历史上,我们的先人对人生还有一些细致入微而又切中要害的感悟。我举一个例子。多少年来,社会上流传着两句话: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根据我们每一个人的亲身体会,这两句话是完全没有错的。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社会交往中,尽管有不少令人愉快的如意的事情,但也不乏不愉快不如意的事情。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这个平凡的真理也不是最近才发现的。宋代的伟大词人辛稼轩就曾写道:“肘后俄生柳,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这颇能道出古今人人心中都会有的想法。我们老年人对此更应该加强警惕,因为不如意事有的是人招惹出来的。老年人,由于生理的制约,手和脑都会不太灵光,招惹不如意事的机会会更多一些。我原来的原则是随遇而安,近来我又提高了一步: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境界显然提高了一步。
写到这里,我想写一个看来与我的主题无关而实极有关的问题:中西高级知识分子比较研究。所谓高级知识分子,无非是教授、研究员、著名的艺术家——画家、音乐家、歌唱家、演员等等。这个题目,在过去似乎还没有人研究过。我个人经过比较长期的思考,觉得其间当然有共性,都是知识分子嘛;但是区别也极大。简短截说,西方高级知识分子大多数是自了汉,就是只管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的事情,有点像过去中国老农那一种“老婆、孩子、热炕头,外加二亩地、一头牛”的样子。只要不发生战争,他们的工资没有问题,可以安心治学,因此成果显著地比我们多。他们也不像我们几乎天天开会,天天在运动中。我们的高知继承了中国自古以来知识分子(士)的传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中国古代的皇帝们最恨知识分子这种毛病。他们希望士们都能夹起尾巴做人。知识分子偏不听话,于是在中国历史上,所谓“文字狱”这种玩意儿就特别多。很多皇帝都搞文字狱。到了清朝,又加上了个民族问题。于是文字狱更特别多。
最后,我还必须谈一谈服老与不服老的辩证关系。所谓服老,就是一个老人必须承认客观现实。自己老了,就要老实承认。过去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做不到了,就不要勉强去做。但是,如果完完全全让老给吓住,什么事情都不做,这无异于坐而待毙,是极不可取的行为。人们的主观能动性的能量是颇为可观的。真正把主观能动性发挥出来,就能产生一种不服老的力量。正确处理服老与不服老的关系并不容易,两者之间的关系有点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但是,这个物是什么,我却说不清楚。领悟之妙,在于一心。普天下善男信女们会想出办法的。
我已经写了不少,为什么写这样多呢?因为我感觉到,我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日益改善,将来老年人会越来越多。我现在把自己的一点经历写了出来,供老人们参考。
千言万语,不过是一句话:我们老年人不要一下子躺在老字上,无所事事,我们的活动天地还是够大的。
有道是:
走过独木桥,
跳过火焰山。
豪情依然在,
含笑颂九三!
2003年8月18日于三〇一医院
痛悼克家
克家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有人认为是意内之事:一个老肺病,能活到九十九岁,才撒手人寰,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在这个奇迹中建立首功者是克家夫人郑曼女士。每次提到郑曼,北大教授邓广铭则赞不绝口。他还利用他的相面的本领,说郑曼是什么“南人北相”。除了相面一点我完全不懂外,邓的意见我是完全同意的。
克家和我都是山东人,又都好舞笔弄墨。但是认识比较晚,原因是我在欧洲滞留太久。从1935年到1946年,一去就是十一年。我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但是,却有机会打笔墨官司。在他的诗集《烙印》中,有一首写洋车夫的诗,其中有两句话:
夜深了不回家,
还等什么呢?
这种连三岁孩子都能懂得的道理——无非是想多拉几次,多给家里的老婆孩子带点吃的东西回去。而诗人却浓笔重彩,仿佛手持宝剑追苍蝇,显得有点滑稽而已。因此,我认为这是败笔。
类似这样的笔墨官司向来是难以做结论的。这一场没有结论的官司导致了我同克家成了终身挚友。我去国十一年,1946年夏回到上海,没有地方可住,就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了酒,地方就在这里,时间是1946年的中秋节。
此时,我已应北京大学任教授之聘。下学期开学前,我无事可做。克家是有工作的,只在空闲的时候带我拜见了几位学术界的老前辈。在上海住够了,卖了一块瑞士表,给家寄了点钱,又到南京去看望长之。白天在无情的台城柳下漫游,晚上就睡在长之的办公桌上。六朝胜境,恍如烟云。
到了三秋树删繁就简的时候,我们陆续从上海、南京迁回北平。但是,他住东城赵堂子胡同,我住西郊北京大学,相距大概总有七八十里路。平常日子,除了偶尔在外面参加同一个会,享受片刻的晤谈之乐之外,要相见除非是梦里相逢了。
然而,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一个不言的君子协定:每年旧历元旦,我们必然会从西郊来到东城克家家里,同克家、郑曼等全家共进午餐。
克家天生是诗人,脑中溢满了感情,尤其重视友谊,视朋友逾亲人。好朋友到门,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样子,真令人心旷神怡。他里表如一,内外通明。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半句假话会从他的嘴中流出。
就连那不足七八平米的小客厅,也透露出一些诗人的气质。一进门,就碰到逼人的墨色。三面壁上挂着许多名人的墨迹,郭沫若、冰心、王统照、沈从文等人的都有。这就证明,这客厅真有点像唐代刘禹锡的“陋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两句有名的话,也确实能透露出客室男女主人做人的风范。
郑曼这一位女主人,我在上面已经说了一些好话,但是还没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据我的观察,她似乎还有一点特异功能。别人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这不是特异功能又是什么呢?我举一个小例子——种兰花。兰花是长在南方的植物,在北方很难养。我事前也并不知道郑曼养兰花。有一天,我坐在“陋室”中,在不经意中,忽然感到有几缕兰花的香气流入鼻中。鼻管里没有多大地方,容不下多少香气。人一离开赵堂子胡同,香气就随之渐减。到了车子转进燕园深处后湖十里荷香中时,鼻管里已经恍兮惚兮,但是其中有物无物却不知道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上面的说法,或者毋宁说是幻想,是没有人会认真付诸实践的。既然不能去实行,想这些劳什子干嘛?这就如镜中月、水中花,聊以自怡悦而已。
写到这里我偶然想到克家的两句诗,大意是:有的人在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其实还在活着。
克家属于后者,他永远永远地活着。
2004年10月22日
白衣天使新赞
我曾写过一篇赞白衣天使的短文。目标只停留在护士身上,所见不广,所论必浅。
最近一两年来,我自己申报为生病专业户。皇天后土,实加佑护。身上这里起个泡,明天那里又起了包。看起来眼花缭乱,实际上性命却丢不了。我衷心窃自怡悦,觉得这个职业算是选对了。
有生病专业户,就必然有它的对立面治病专业户,这就是广义的白衣天使。这一个群体,到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我甚至想入非非,觉得这一批天使,在他们决心学医的时候,就证明他们是有宿根、宿愿的,这种宿根、宿愿,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有密切联系。
我在上面提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两句话是我们有时会听到的。几十年来,我们从大小领导人嘴里常常听到这两句话。然而这两句话究竟有多大分量呢?好像不大有人去考虑过。
人是动物之一,一切动物的本能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传宗接代)。要想克服这些本能性的东西,谈何容易!
根据我多年来的观察和体验,我觉得,在多少年来形成的成百上千的职业行当中,最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接近的是大夫,也就是白衣天使。试想,一个病人和一个大夫相对而坐。此时病人的唯一愿望是把病治好,大夫唯一的愿望也是把病人的病治好,两个人的愿望完全一致,欲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岂可得乎?
近几年来,自从我申报为生病专业户以后,我都住在医院中,具体地说就是三〇一医院。我天天接触到的人就是大夫、护士等一大群白衣天使。他(她)们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风度时时在熏染着我。他们既治了我身上的病,也治了我心头的病。
但是,想把这一个光辉灿烂的群体中每一个人都一一加以叙述,是非常困难的,无已,我只能从中选出一个代表,加以叙述,以概其余。
我选的是宋守礼大夫。
一直到今天,我们中国老百姓嘴里还常听到使用“缘分”二字。他们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缘分”这玩意儿看不着,摸不着;但是它确确实实存在,谁都否认不掉。我同宋大夫似乎就有缘分,不然的话,为什么首先遇见他,而不是别人呢?哲学上可能叫做“偶然性”,意思是一样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相遇了,我们认识了,我们好像是互相了解了。在医院里,普遍存在的关系,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而在我们中间,这种普遍存在的关系,好像慢慢地质变,向朋友和朋友之间的关系逐渐转变了。
我上面这一大堆话,都属于叙述的范畴。叙述是必要的,但是,过多了,则流于肤泛,非我所取。我举一个简单的例证。
我年已九十有五,在病员中也许能考取年龄状元。双腿又不良于行,只能坐轮椅。在楼中活动的时候,握轮椅的任务,玉洁和小护工当然当仁不让。出楼活动,还要转上救护车,则非她们力量所能及的。这时候,开救护车的军人司机走到车后,又约了一个小伙子,力量仍然不够。站在旁边的宋大夫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毅然走上前去,献出了自己的肩膀。我的轮椅终于爬上了救护车。这是一件小事,可也算是一件大事。难道它不同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密切联系吗?
我不是说,所有的白衣天使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不是说,白衣天使以外没有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只是想说,白衣天使们,由于职业关系,更容易接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而已。
白衣天使们有福了。
一方面,我们都要向白衣天使们学习。另一方面,也希望白衣天使们不要局限在目前的水平上,而是要前进,再前进,给我们提供更有影响,更有说服力的榜样。
2005年6月29日
悼 巴 老
巴金老人离开我们,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此事本在意内,因为他因病卧床不起有年矣。但又极出意外,因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活着,一盏明灯就会照亮中国的文坛,鼓励人们前进,鼓励人们向上。
论资排辈,巴老是我的师辈,同我的老师郑振铎是一辈人。我在清华读书时,就已经读过他的作品,并且认识了他本人。当时,他是一个大作家,我是一个穷学生。然而他却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多言多语,给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印象。这更引起了我的敬重。
我觉得,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品德是爱祖国,爱人民,爱人类。在这三爱的基础上,那些皇皇巨著才能有益于人,无愧于己。
巴老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在国内外广泛流传。特别是他晚年那些随笔,爱国爱民的激情,炽燃心中,而笔锋又足以力透纸背,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反响。
巴老!你永远永远地走了。你的作品和人格却会永远永远地留下来。在学习你的作品时,有一个人决不会掉队,这就是九十五岁的季羡林。
2005年10月
狗年元旦抒怀
鸡年退位,狗年登场。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第一句话是没有错的。天和人确实都增了寿。
寿,在中国是一个非常吉祥的词儿。有什么人不喜欢增寿呢?过去,我也是这个意见。但是,宛如电光石火一般,九十五岁之年倏然而至。现在再听到增寿这样的词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现在已是百岁老人,离开生命的极限,还有多长多远,我自己实在说不清楚,反正是不会太远了。现在再说增寿一年,就等于说,向生命的极限走近了一年,这个道理不是一清二楚吗?
然而,我并不悲观。有寿可增,总是好事,我现在最感到幸福、感到兴奋的是,我有幸活在当前的中国。自从五十多年前所谓解放以来,第一阵兴奋波一过,立即陷入苦恼和灾难中,什么事情都要搞运动。什么叫运动呢?就是让一部分人(老知识分子除外)为所欲为,丢掉法律和道德,强凌弱,众暴寡。对于这种情况,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有现身的经历。因此,全国人民对今天的中国都感到幸福,而我这个过来人更特别感到幸福。国家领导人从来不搞大轰大嗡,而是不声不响地为全国人民做实际需要的工作,全国人民如处春风化雨中。
我写这篇短文的心情,就是春风化雨。
今天是狗年元旦。这个元旦同其他年的元旦是大同小异。但是,对我来说,却还有不同的意义。今年是我回国六十周年纪念,是我参加北京大学工作六十周年纪念,是我创办东方语言文学系六十周年纪念。虽然说了三项六十周年;在时间上只有一个六十周年。这个六十周年一过,我已经走到了九十五岁了,而且还要走上前去,一直走到不能再走的时候。
年轻时候,读过胡适之先生的一首诗:
略有几根白发,
心情微近中年。
既成过河卒子,
只有奋勇向前。
我不理解,适之先生的“过河卒子”从何而来。因此也没有过河卒子的感觉。但是,不管你是不是过河卒子,反正你必须奋勇向前。
2006年1月1日于三〇一医院
元旦思母
又一个新的元旦来到了我的眼前。这样的元旦,我已经过过九十几个。要说我对它没有新的感觉,不是恰如其分吗?
但是,古人诗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当前的元旦,是佳节中最佳的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还能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吗?还能有比这更佳的佳节吗?我是一个富有感情的人,感情超过需要的人,我焉得而不思亲乎?
思亲首先就是思母亲。
母亲逝世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了。我怀念她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灵魂的震荡越来越厉害。我实在忍受不了,真想追母亲于地下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最近几年以来,我每次想到母亲,眼前总浮现出一张山水画:低低的一片山丘,上面修建了一座亭子,周围植绿竹十余竿,幼树十几株,地上有青草。按道理,这样一幅画的底色应该是微绿加微黄,宛然一幅元人倪云林的小画。然而我眼前的这幅画整幅显出了淡红色,这样一个地方,在宇宙间是找不到的。可是,我每次一想母亲,这幅画便飘然出现,到现在已经出现过许多许多次,从来没有一点改变。胡为而来哉!恐怕永远也不会找到答案的。也或许是说,在这一幅小画上的我的母亲,在这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际,让这一幅小画告诫我,永远不要停顿,要永远向前,千万不能满足于当前自己已经获得的这一点小小的成就。要前进,再前进,永不停息。
2006年1月3日
漫谈“再少”问题
——向普天下老年人祝贺春节
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有一首词《浣溪沙》,东坡自述写作来由: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我生平涉猎颇广;但是,“再少”这个词儿或者概念,在东坡以前的文献中,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词儿或这个概念,东坡应该说是首创者。
再少的现象,不能在年龄上,也就是时间上来体现。因为年龄和时间,一旦逝去,就永远逝去。要它回转一秒半秒,也是决不可能的。
再少的现象或者希望,只能体现在心理状态方面。我们平常的说法是自六十岁起算是老年。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母亲生下来以后,经过了六十年的风吹雨打,难免受些伤害;行动迟缓了,思维不敏锐了,耳朵和眼睛都不太灵便了,走路也有困难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首先,我们必须承认这些客观现象,努力适应这些客观现象。不承认不努力适应是不行的。
但是,承认和适应并不等于屈服。这里就能用上我们常说的主观能动性。主观能动性这种现象,有时候看起来,作用不大。其实,如果运用得当,则能发挥出极大的力量。中国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指的就是这种现象。
对于苏东坡所说的“再少”应该这样来理解。
总之,我是相信“再少”的。愿与全国老年人共勉之。
2006年1月21日
时年九十有五
笑 着 走
走者,离开这个世界之谓也。赵朴初老先生,在他生前曾对我说过一些预言式的话。比如,1986年,朴老和我奉命陪班禅大师乘空军专机赴尼泊尔公干。专机机场在大机场的后面。当我同李玉洁女士走进专机候机大厅时,朴老对他的夫人说:“这两个人是一股气。”后来又听说,朴老说:别人都是哭着走,独独季羡林是笑着走。这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认为,他是十分了解我的。
现在就来分析一下我对这一句话的看法。应该分两个层次来分析:逻辑分析和思想感情分析。
先谈逻辑分析。
江淹的《恨赋》最后两句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第一句话是说,死是不可避免的。对待不可避免的事情,最聪明的办法是,以不可避视之,然后随遇而安,甚至逆来顺受,使不可避免的危害性降至最低点。如果对生死之类的不可避免性进行挑战,则必然遇大灾难。“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秦皇、汉武、唐宗等等是典型的例子。既然非走不行,哭又有什么意义呢?反不如笑着走更使自己洒脱,满意,愉快。这个道理并不深奥,一说就明白的。我想把江淹的文章改一下:既然自古皆有死,何必饮恨而吞声呢?
总之,从逻辑上来分析,达到了上面的认识,我能笑着走,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人不仅有逻辑,他还有思想感情。逻辑上能想得通的,思想感情未必能接受。而且思想感情的特点是变动不居。一时冲动,往往是靠不住的。因此,想在思想感情上承认自己能笑着走,必须有长期的磨练。
在这里,我想,我必须讲几句关于赵朴老的话。不是介绍朴老这个人。“天下谁人不识君”。朴老是用不着介绍的。我想讲的是朴老的“特异功能”。很多人都知道,朴老一生吃素,不近女色,他有特异功能,是理所当然的。他是虔诚的佛教徒,一生不妄言。他说我会笑着走,我是深信不疑的。
我虽然已经九十五岁,但自觉现在讨论走的问题,为时尚早。再过十年,庶几近之。
2006年3月19日
忆念荷姐
如果统领宇宙的造物主愿意展示他那宏大无比的法力的话,愿他让我那在济南的荷姐仍然活着,她只比我大两岁。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经常想到荷姐。一转眼,她的面影就在我眼前晃动,莞尔而笑。在仪态上,她虽然比不了自己的胞姐小姐姐的花容月貌;但是光艳动人,她还是当之无愧的。
话头一开,就要回到七八十年前去。当时我们家同荷姐家同住一个大院,她住后院,我们住前院。我当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语不惊人,貌不逮众,寄人篱下,宛如一只小癞蛤蟆,没有几个人愿意同我交谈的。只有两个人算是例外。一个是小姐姐,一个就是荷姐。这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到了1929年,我十八岁了。叔父母为了传宗接代,忙活着给我找个媳妇。谈到媳妇,我有我的选择。我的第一选择对象就是荷姐。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漂亮、聪明、伶俐、温柔。但是,西湖月老祠对联的原一联是: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我同荷姐的事情大概是前生没有注定,终于错过了姻缘。
1935年,我以交换研究生的名义赴德国留学。时间原定只有两年。但是,1937年,日寇发动了全面对华侵略战争,我无法回国。1939年,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我有国难归,一住就是十年。幸蒙哈隆教授(Gustav Haloun)垂青,任命我为汉学讲师,避免成为饿殍。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借这个机会,学习了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于1941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主系是印度学,两个副系,一个是斯拉夫语言学,一个是英国语言学。博士拿到手,我仍然毫不懈怠,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结果写成了几篇论文,颇有一些新见解、新发现。论文都是用德文写成的。其中一篇讲语尾aṃ变为u或o的问题。是一篇颇有意义的文章。Sieg教授一看,大为欣赏,立即送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发表。一个外国青年学者在科学院院刊上发表文章,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1945年秋天,我离开了德国到瑞士去。在那里参加了庆祝国庆的盛会。对中国(那时是国民党)外交官有了初步的感性认识。
1946年,我离开瑞士,乘运载法国兵的英国巨轮,到了越南西贡。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又乘轮出发,经香港到了上海。出国十年,现在一旦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里,心中激动万分,很想跪下亲吻土地。但是,一想到国内官僚正在乘日寇高官撤走,国内大汉奸纷纷被镇压之际大耍五子登科的把戏。我立即气馁,心虚,不想采取什么行动了。
这一年的夏天,我一半住在上海,一半住在南京。在上海,晚上就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在南京,晚上就睡在长之在国内编译馆的办公桌上。实际上是过着流浪的生活。心情极不稳定,切盼自己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一间小房。
这年秋天,我从上海乘轮船到达秦皇岛。下船登车,直抵北京。当时烽火遍地。这一段铁路由美国兵把守,能得畅通。我离故都已经十年。这一次老友重逢,丝毫没有欢心鼓舞的感觉。正相反,节令正值深秋,秋水吹昆明(湖),落叶满长安(街),一片荒寒肃杀之气。古文“悲哉,秋之为气也”,差能表达我的心情于万一。
我被安排到五四时期名建筑红楼上去住。红楼早已过了自己辉煌的童年、青年和壮年,现在已经是一位耄耋老翁了。它当然是一个无生命的东西。然而,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活的东西。静心观万物,冷眼看世界,积累了大量的智慧和见识,我住在里面,仿佛都能享受一份。甚可乐也。可是,还有另外一方面的情况。此时,四层大楼一百多间房子,只住着包括我在内的四五个人。走廊上路灯昏黄,电灯只开了几盏。一想到楼下地下室日寇占领期间是日本宪兵队刑讯中国革命者的地方,也是他们杀人的地方。据说,到现在还能听到鬼叫。我居德国十年,心中鬼神的概念已经荡然无存。即使是这样,我现在住在这一座空荡荡的大楼里,只感到鬼影憧憧,鬼气森森,我不禁毛发直竖。
第二天,我去见汤用彤先生。由陈寅恪先生推荐,汤用彤先生接受,我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这次去见汤先生,由代校长傅斯年陪伴。校长胡适正在美国。在路上,傅斯年先生一个劲地给我作思想工作。说在国外获得博士学位以后,回国到北大都必须先当两年的副教授,然后才能转为正教授。这是多年的规定,不允许有例外。我洗耳恭听,一言不发。见到汤先生以后,他明确无误地告诉我:聘我为北京大学正教授,先做一个礼拜的副教授,表示并不是无端跳过了这一个必经的阶段。我当然感激之至。这是我在六十年前进入北大时的一段佳话。
这一年和下一年——1947年,我都在北大教书。一直到1948年,我才得到一个机会,搭乘飞机,飞回济南。我已经离家十三年了。这一次回来,也可以说是一享家人父子之乐吧。
荷姐当然见到了。她漂亮如故,调皮有加。一见我,先是高声呼叫“季大博士”。这我并不奇怪,我们从小互相开玩笑惯了。但是,她接着左一个“季大博士”,右一个“季大博士”,说个不停。这就引起了我的疑心。我悚然听之,我猛然发现,在她的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点凄凉,一点寂寞,一点幽怨,还有一点悔不当初。一谈到悔不当初,我就必须说,这是我们自己酿成的一杯苦酒,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品尝。在这里,主要当事人是荷姐本人,我一点责任都没有。
从此以后,就同荷姐失去了联系,到现在已经快六十年了。其间,我曾由李玉洁陪伴回济南一次,目的是参加山大校庆。来去匆匆,没有时间去探寻荷姐的行踪。到了今天,又已经过去了几年。看来,要想见到荷姐,只有梦中团圆了。
2006.4.8
九十五岁初度
又碰到了一个生日。一副常见的对联的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我又增了一年寿。庄子说:万物方生方死。从这个观点上来看,我又死了一年,向死亡接近了一年。
不管怎么说,从表面上来看,我反正是增长了一岁,今年算是九十五岁了。
在增寿的过程中,自己在领悟、理解等方面有没有进步呢?
仔细算,还是有的。去年还有一点叹时光之流逝的哀感,今年则完全没有了。这种哀感在人们中是最常见的。然而也是最愚蠢的。“人间正道是沧桑”,时光流逝,是万古不易之理。人类,以及一切生物,是毫无办法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对于这种现象,最好的办法是听之任之,用不着什么哀叹。
我现在集中精力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如何避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这种尴尬情况。“当时”是指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现在”,过一些时候也会成为“当时”的。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永远有这样的哀叹。我认为,我们必须从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从理论上考察和理解这个问题。我想谈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如何生活?第二个是如何回忆生活?
先谈第一个问题。
一般人的生活,几乎普遍有一个现象,就是倥偬。用习惯的说法就是匆匆忙忙。“五四”运动以后,我在济南读到了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文章。文中引用了他夫人的话:“从今以后,我们要仔仔细细过日子了。”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日子过得不够仔细,也许就是日子过得太匆匆的意思。怎样才叫仔仔细细呢?俞先生夫妇都没有解释,至今还是个谜。我现在不揣冒昧,加以解释。所谓仔仔细细就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温柔,少一些莽撞;总之,多一些人性,少一些兽性;如此而已。
至于如何回忆生活,首先必须指出:这是古今中外一个常见的现象。一个人,不管活得多长多短,一生中总难免有什么难以忘怀的事情。这倒不一定都是喜庆的事情,比如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之类。这固然使人终身难忘。反过来,像夜走麦城这样的事,如果关羽能够活下来,他也不会忘记的。
总之,我认为,回想一些俱往矣类的事情,总会有点好处。回想喜庆的事情,能使人增加生活的情趣,提高向前进的勇气。回忆倒霉的事情,能使人引以为鉴,不至再蹈覆辙。
现在,我在这里,必须谈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问题:死亡问题。我已经活了九十五年。无论如何也必须承认这是高龄。但是,在另一方面,它离开死亡也不会太远了。
一谈到死亡,没有人不厌恶的。我虽然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并不喜欢它。
写到这里,我想加上一段非无意义的问话。对于寿命的态度,东西方是颇不相同的。中国人重寿,自古已然。汉瓦当文延年益寿,可见汉代的情况。人名李龟年之类,也表示了长寿的愿望。从长寿再进一步,就是长生不老。李义山诗:“嫦娥应悔窃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灵药当即不死之药。这也是一些人,包括几个所谓英主在内,所追求的境界。汉武帝就是一个狂热的长生不老的追求者。精明如唐太宗者,竟也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服食玉石散之类的矿物,结果是中毒而死。
上述情况,在西方是找不到的。没有哪一个西方的皇帝或国王会追求长生不老。他们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不屑一顾。
我虽然是中国人,长期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但是,在寿与长生不老的问题上,我却倾向西方的看法。中国民间传说中有不少长生不老的故事,这些东西侵入正规文学中,带来了不少的逸趣,但始终成不了正果。换句话说,就是,中国人并不看重这些东西。
中国人是讲求实际的民族。人一生中,实际的东西是不少的。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东西就是死亡。人们都厌恶它,但是却无能为力。
上文中我已经涉及死亡问题,现在再谈一谈。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若不想到死亡,那才是天下之怪事。我认为,重要的事情,不是想到死亡,而是怎样理解死亡。世界上,包括人类在内,林林总总,生物无虑上千上万。生物的关键就在于生,死亡是生的对立面,是生的大敌。既然是大敌,为什么不铲除之而后快呢?铲除不了的。有生必有死,是人类进化的规律。是一切生物的规律,是谁也违背不了的。
对像死亡这样的谁也违背不了的灾难,最有用的办法是先承认它,不去同它对着干,然后整理自己的思想感情。我多年以来就有一个座右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是陶渊明的一首诗。“该死就去死,不必多嘀咕。”多么干脆利落!我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还没有超过这个阶段。江文通《恨赋》最后一句话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相信,在我上面说的那些话的指引下,我一不饮恨,二不吞声。我只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我也不信什么轮回转世。我不相信,人们肉体中还有一个灵魂。在人们的躯体还没有解体的时候灵魂起什么作用,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说得清楚。我想相信,也不可能。
对你目前的九十五岁高龄有什么想法?我既不高兴,也不厌恶。这本来是无意中得来的东西,应该让它发挥作用。比如说,我一辈子舞笔弄墨,现在为什么不能利用我这一支笔杆子来鼓吹升平,增强和谐呢?现在我们的国家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可以歌颂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歌颂这些美好的事物,九十五年是不够的。因此,我希望活下去。岂止于此,相期以茶。
2006年8月8日
病房杂忆
住到全国最有名的医院之一的三〇一医院的病房里来,已经两年多了。要说有什么致命的大病,那不是事实。但是,要说一点病都没有,那也不是事实。一个人活到了九十五岁而一点病都没有,那不成了怪事了吗?我现在的处境是,有一点病而享受一个真正病人的待遇,此我的心之所以不能安也。
我今年已经九十五岁,几乎等于一个世纪,而过去这一个世纪,又非同寻常。光是世界大战,就打过两次。虽然第一次没有打到中国来,但是,中国人民也没有少受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一大撮“浪人”(大家都会理解,我为什么只提“浪人”。实际上不止这些人)乘机占领了中国大片土地,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以至杀人成山,流血成河,中国人民陷入空前的灾难中。
此后是一个长达几十年的漫长的时间过程。
盼星星,
盼月亮,
盼到东方出太阳。
盼到狗年旺旺旺,
盼到我安然坐在这大病房中,光亮又宽敞。
一 小姐姐
回想起来,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家住在济南南关佛山街柴火市。我们住前院,彭家住后院。彭家二大娘有几个女儿和男孩子。小姐姐就是二大娘的二女儿。比我大,所以称之为姐姐;但是大不了几岁,所以称之为小姐姐。
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到小姐姐不同凡俗标致的形象。中国旧时代赞扬女性美有许多词句。什么沉鱼落雁,什么闭月羞花。这些陈词滥调,用到小姐姐身上,都不恰当,都有点可笑。倒是宋词里面有一些丽词秀句,可供参考。我在下面举几个例子:
苏东坡《江城子》:
腻红匀脸衬檀唇,晚妆新,暗伤春。手捻花枝,谁会两眉颦?
苏东坡《雨中花慢》:
嫩脸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
苏东坡《三部乐》: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
苏东坡《鹧鸪天》:
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娇态最轻盈。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无限事,许多情。四弦丝竹苦丁宁。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
类似的例子还可举出一些来,我不再列举了。我的意思无非是想说,小姐姐秀色天成。用平常的陈词滥调来赞誉,反而适得其反。倘若把宋词描绘美人的一些词句,拿来用到小姐姐身上,将更能凸显她的风采。我在这里想补充几句:宋人那一些词句描绘的多半是虚无缥缈的美人。而小姐姐却是活灵活现,真实存在的人物。倘若宋代词人眼前真有一个小姐姐,他们的词句将会更丰满,更灵透,更有感染力。
小姐姐是说不完的。上面讲到的都是外面的现象。在内部,她有一颗真诚、热情、同情别人、同情病人的心。大家都知道,麻风病是一种非常凶恶,非常可怕的病。在山东济南,治疗这种病的医院,不让在城内居留,而是在南门外千佛山下一片荒郊中修建的疗养院中。可见人们对这种恶病警惕性之高。然而小姐姐家里却有一位患麻风病的使女。自我认识小姐姐起就在她家里。我当时虽然年小,懂事不多,然而也感到有点别扭。这位使女一直待在小姐姐家中,后来不知所终。我也没有这个闲心,去刺探研究——随它去吧。
但是,对于小姐姐,我却不是这样随便。小姐姐是说不完的。在当时,我语不惊人,貌不压众,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丑小鸭。没有人瞧得起,没有人看得上。连叔父也认为我没有多大出息,最多不过是一个邮务生的材料。他认为我不闯实,胆小怕事。他哪里知道,在促进我养成这样的性格过程中,他老人家就起了不小的作用。一个慈母不在跟前的孩子,哪里敢飞扬跋扈呢。我在这里附带说上几句话: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出于什么动机,毕竟是叔父从清平县穷乡僻壤的官庄把我带到了济南。我因此得到了念书的机会,才有了今天的我。我永远感谢他。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头仍然又回到小姐姐身上。但是,在谈小姐姐之前,我先粗笔勾画一下我那几年的情况。在小学和初中时期,我贪玩,不喜欢念书,也并无什么雄心壮志,不羡慕别人考甲等第一。但是,不知道是由于哪一路神仙呵护,我初中毕业考试平均分竟达到了九十七分,成为文理科十几个班之冠。这一件个人大事,公众小事,触动了当时的山东教育厅长前清状元王寿彭老先生。他亲自命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给我,算是对我的奖励。我也是一个颇有点虚荣心的人。受到了王状元这样的礼遇,心中暗下决心:既然上来了,就不能再下去。于是,奋发图强,兀兀穷年。结果是,上了三年高中,六次期考,考了六个甲等第一。高中最后一年,是在杆石桥那个大院子里度过的。此时,我已经小有名气。国文,被国文教员董秋芳先生评为全校之冠(同我并列的还有一个人王俊岑,后入北大数学系);英文,我被大家称为Great home(大家,戏笑之辞,不足为训),我当时能用英文写相当长的文章。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有点惊诧。当我看到英文教员同教务处的几位职员在一起谈到我的英文作文,那种眉开眼笑的样子,我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上面这些情况,都是我们家搬离柴火市以后发生的,此时,即使小姐姐来走娘家,前面院子也已经是人去屋空。那一位小兄弟也已杳若黄鹤,不知飞向何处去了。事实上,我飞的真不能算近。我于1935年离开祖国,到了德国,一住就是十年。一直到1946年,才辗转回国。当时国内正在进行战争。我从上海乘轮船到了秦皇岛,又乘火车到了北京。此时正是秋风吹昆明(湖),落叶满长安(街)的深秋。离京十载,一旦回来,心中喜悦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小姐姐却仍然见不到。
我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时间是1946年。1946年和1947年两年,仍然教书。此时战争未停,铁路不通。航空又没有定期航班,只能碰巧搭乘别人定好的包机。这种机会是不容易找的。我一直等到1948年,才碰到了这样的好机会。于是我就回到了阔别十三年的济南,见到了我家里的人。也见到了小姐姐。
二 大宴群雌
那一年,我三十七岁。若以四十岁为分界线的话,我还不到中年,还是一个青少年。然而,当时知识分子最高的追求有二:一个是有一个外国博士头衔(当时中国还没有授予博士的办法)。第二个是有大学教授的称号。这两件都已是我囊中之物。旧时代所谓“少年得志”差堪近之。要说没有一点沾沾自喜,那不是真话。此时,工资也相当高,囊中总是鼓鼓囊囊的。我处心积虑,想让大家痛快一下。在中国,率由旧章,就是请大家吃一顿。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我想立即付诸实施。
但是,且慢。在中国请客吃饭是一门学问。中国智慧(Chinese Wisdom)有一部分就蕴藏在这里面。家人父子,至亲好友,大家随便下个馆子,撮上一顿,这里面没有很深的哲学。但是,一旦请外人吃饭,就必须考虑周详:请什么人?为什么请?怎样请?其中第一个问题最重要。中国有一句俗话:“做菜容易请客难。”对我来说,做菜确实很容易。请客也并不难。以我当时的身份和地位。请谁,他也会认为是一个光荣。可是,一想到具体的人,又须伤点脑筋。第一个,小姐姐必须请,这毫无问题,无复独多虑。第二个就是小姐姐的亲妹妹,彭家四姑娘,我叫她“荷姐”的。这个人比漂亮,虽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也似乎沾了一点美的基因,看上去赏心悦目,伶俐,灵活,颇有一些耐看的地方。我们住在佛山街柴火市前后院的时候,仍然处于丑小鸭阶段;但是四姐和我的关系就非常好。她常到我住的前院北屋同我闲聊,互相开点玩笑。说心里话,她就是我心想望的理想夫人。但是,阻于她母亲的短见,西湖月老祠的那两句话没有能实现在我们俩身上。现在,隔了十几二十年了,我们又会面了。她知道,我有几个博士学位,便嬉皮笑脸地开起了玩笑。左一声“季大博士”,右一声“季大博士”。听多了,我蓦地感到有一点凄凉之感发自她的内心。胡为乎来哉!难道她又想到了二十年前那一段未能成功的姻缘吗?我这个人什么都不迷信,只迷信缘分二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难道还不是为缘分所左右的吗?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我继续考虑要邀请的客人。但是,考虑来,考虑去,总离不开妇女这个圈子。群雄哪里去了呢?群雄是在的。在我们的亲戚朋友中,我这个年龄段的小伙子有二十多个人。家庭经济情况不同,有的蛮有钱的,他们的共同情况是不肯念书。有的小学毕业,就算完成了学业。有的上到初中,上高中者屈指可数。到北京来念书,则无异于玄奘的万里求法矣。其中还有极少数人,用小学时代学到的那一点文化知识,在社会上胡混。他们有不同的面孔:少爷、姑爷、舅爷、师爷,如此等等。有如面具一般,拿在手里,随时取用,现在要我请这样的人吃饭,我实在脸上有点发红,下不了这个决心。我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桌子一拍,下了决心。各路英雄,暂时委屈,我现在只请英雌了。
我选定济南最著名的大饭店之一的聚丰德,定了几桌上好的翅子席(有鱼翅之谓也),最后还加了几条新捉到的黄河鲤鱼。我请了二十来位青年妇女,其中小姐姐姊妹当然是心中的主客。宴会极为成功,大家都极为满意。我想,她们中有的人生平第一次吃这样的好饭,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我每次想到那种觥筹交错,杯盘齐鸣的情况,就不禁心满意足。
2006年
天上人间
大家一看就知道,这个题目来自南唐李后主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是表示他生活中巨大的落差的:从一个偏安的小君主一落而为宋朝的阶下囚,这落差真可谓大矣。我们平头老百姓是没有这些福气的。
但是,比这个较小的生活落差,我们还会有的。我现在已住在医院中,是赫赫有名的三〇一医院。这一所医院规模大、设备全、护士大夫水平高、敬业心强。
在这里治病,当然属于天上。
现在就让我在北京找一个人间的例子,我还真找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到过几家医院。
在这里,我只有乞灵于回忆了。
大约在六七十年以前,当时还在济南读书,父亲在故乡清平官庄病倒了。叔父和我不远数百里回老家探亲。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面色红润,双目甚至炯炯有光,只是不能说话。
那时候,清平官庄一带没有医生,更谈不到医院。只有北边十几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地主大庄园,这个地主被誉为医生。谁也不会去打听,他在哪里学的医。只要有人敢说自己是医生,百姓就趋之若鹜了,我当然不能例外。我从二大爷那里要了一辆牛车,隔几天上午就从官庄乘牛车,嘎悠嘎悠走十多里路去请大夫,决不会忘记在路上某一小村买一木盒点心。下午送大夫回家的时候,又不会忘记到某一小村去抓一服草药。
当时正是夏天,青纱帐茁起,正是绿林大王活动的好时候,青纱帐深处好像有许多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瞅着我们,并不立即有什么行动,但是威胁是存在的。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心,我贫无立锥之地,不管山大王或山小王,都不会对我感什么兴趣;但是坐在车里面的却有大地主身。平常时候,青纱帐一起,他就蛰伏在大庄园内,决不出门。现在为了给我这个大学生一个面子,冒险出来,给我父亲治病。
但是,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暑假完了,父亲死了,牛车不再嘎悠了,点心匣子不再提了,秋收完毕,青纱帐消失了,地主可以安居大庄园里了。总之,父亲生病和去世这个过程,正好提供了一个与今天三〇一医院相反的例子。现在是天上,那时是人间。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