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日本的一些回忆

    我出生在山东西北部穷乡僻壤的清平县(现归临清),在济南长大。从小就听到一些山东东部传来的关于日本浪人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信息。当时我还不知道,对一个国家的人民要区别良莠、善恶。我对整个日本就怀有恶感。

    1928年,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悍然出兵,占领了从青岛到济南的整个胶济铁路,包括济南在内。当时我正在北园白鹤庄念高中。鬼子一进城,只好关门停学,我在家里晃荡了一年。当年一个“骡”字给我争取到的一年的时间,现在又白白地赔上了。

    这一年,我过的是地地道道的亡国奴的日子。有一次,我走进新东门。走出第一个门洞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日本兵,手端刺刀。我幸亏了头脑还清楚,没有躲开。这个鬼子兵命令我站住。他在我身上到处摸索。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答话说,是学徒的。他狞笑了一声,说:“你说谎!你是学生。你腰里这一根皮带就是证明。”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连忙否认,幸好他纠缠时间不长,便一摆手把我放行了。

    另一次,忽然听说,鬼子兵在远的一条街上查户口,估计要到我们这条街上来的。当时我们家是一个大杂院,住着四户人家,人口二十多个。一听鬼子要来,等于听到瘟神要来一样。整个院子里像开了锅。大家你一言,他一语,说个不停。最后归结成大门开关的问题。主张敞开大门的人说,大门本来是敞开的,现在仍然敞开,顺其自然,不会引起怀疑。主张关上大门的人说,这会引起怀疑: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大开两扇门!于是关敞两派展开了激烈的辩论。看样子双方都动了真感情:面红耳赤,唾沫乱飞。结果鬼子兵并没有到我们家来,他们到邻近的几条街上去查户口了。“月黑雁飞高,单于远遁逃。”“单于”早就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我们家的辩论,情绪却越来越高。直到后来,两方说话都语无伦次,胡说八道了,声嘶力竭了,才不得不罢兵。

    以上讲的是我当亡国奴一年的心路历程和实际活动,以及我身边人的一些活动。在我们的心目中,日本人都是鬼头鬼脑的,日本不会有老实巴交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我们对日本有什么好感,真是戛戛乎难矣哉。

    我进一步再考虑,就接触到许多具体的问题。比如日本的明治维新。我不是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对一些重要事件只有表面的了解。对明治维新的了解,就属于这一类。其实明治维新运动,对中、日、欧美的文化交流关系,对于西方科技传入中国的过程,有极大的影响。在东方,真正开始接受西方文化的是日本,而不是中国。当时的中国还糊涂一团,“长夜漫漫何时旦?”中国天朝大国之尊正酣。清末民初,西方文化开始大量传入中国,最初并不是中国人的努力,也不是西方人的意图,而是通过日本。对于辛亥革命,日本也有过帮助。革命领袖孙文和黄兴,特别是后者,都曾在日本活动过。反清志士大学者章太炎也曾在日本讲学多年。

    我在上面讲到的几点日本对中国的帮助,决不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法西斯主义分子等等变形的浪人所乐意看到的。这些事情之所以能够发生,全是由事物发展辩证规律所决定的。正如马克思论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时讲到的,英国殖民主义分子在印度修铁路,完全是为了运兵、运货方便,决不是为了印度人民的福利。然而印度人民通过这一件事也得到了某些好处。

    我们平常看问题几乎全用形而上学的办法。说好就全好,说坏就全坏,缺乏辩证观点。

    中国有一句俗话:百闻不如一见。要想真正了解日本,隔岸观火式地从远处看上几眼,是远远不够的。

    在最近二十年多一点的时间内,我访问日本三次。我恍然大悟:原来日本并不像我长期以来想象的那样子。同别的国家一样,同中国也一样,这里有好人和坏人,而好人还占大多数。

    日本有没有民族性呢?当然有的。只要是一个民族,就都有民族性。那么,日本的民族性是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从年轻起就非常关心。自己殚精竭虑去思考,也曾注意别人的一些看法:比如,把日本与欧洲的德国相比。其中不能说,没有一点合理的地方。但是,据我看,都是些皮相之论。没有触及要害。把日本同德国相比,不是没有根据的。两国都是伟大的国家,把勤劳、智慧、勇敢融为一体,发展了自己的文化。但是,倘若进一步追究,则两国却有极大的差别。近几百年以来,德国出了很多世界级的大家:马克思主义创始者马克思和恩格斯,伟大的文学家歌德,伟大的哲学家康德、黑格尔,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如此这般,还可以举出几个来。试问:这样的人物日本有吗?说老实话,日本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至于将来如何,我们现在先不忙着去说吧!

    时间在前进,时代在变化。人们应该变得比较聪明一点了。当年在“斗斗斗”的叫嚣声中,我曾冒着戴修正主义帽子的风险,坚持我的“天人合一”的主张。现在,世事的发展证明了我的见解是正确的。现在,社会上流行着“和谐”一词儿。同我一向的见解是完全合拍的。我觉得,“和谐”是一个好词儿。全世界人民都希望和谐,不喜欢矛盾和冲突,我更是其中的积极分子。不管日本在过去留下了多少不愉快的回忆;我总能正确对待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和谐。

    但是,我还是有一点忧心忡忡,和谐不是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事情。必须大家认识一致,共同协力才能达到。当前的日本首相,不顾中韩等国的政府和人民的反对,执意朝拜靖国神社,这能让世界人民放心吗?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