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民族的悲哀,实验室:“神圣之地”
我不想在这里说皮埃尔·居里的不幸去世给他全家人带来的那种悲痛。通过前面的介绍,读者一定会理解他对于他的父亲、他的哥哥和他的妻子意味着什么。他还是一位尽职的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我们的两个女儿当时还太小,不懂得降临到我们身上的是多么大的灾难。她们的祖父和我共同承受着这种不幸,尽可能不让她们的童年被这场灾难蒙上太多的阴影。
皮埃尔·居里去世的消息震惊了法国和其他国家的科学界。大学校长和教授们纷纷来信表示哀悼,还有大量外国科学家也来信来电悼唁。皮埃尔·居里尽管一向低调,在公众中却享有很高的声望。大量来自我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个人的来信,表达了他们对于他的那种真挚情感。同一时期,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情真意切的悼念文章。法国政府送来了正式的悼唁信,一些外国首脑也寄来了他们个人的吊唁。法国引以为自豪的一位最纯洁人就这样消失了,谁都知道这是国家的一个悲哀 (1) 。
按照他生前对我说过的意思,我们按照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索城的一个不大的家族墓地里。葬礼非常简单,没有正式仪式,也没有人致悼词,只有他的朋友们把他送回到他的最后归宿。他的哥哥雅克想到他的弟弟确实已经不在人世,对我说:“他具有所有的才能,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比得上他。”
为了确保他的工作不至于中断,巴黎科学院给了我打破常规的殊荣,请我接替他的职位。我继承了这副沉重的担子,以期将来有一天能够按照他的遗愿建成一个无愧于他的实验室。他活着的时候虽然未能有过那样一个实验室,但是其他人却可以在那里工作继续发展他的思想。我的这个希望现在已经部分地实现了。巴黎大学和巴斯德研究所共同发起,目前正在建造一个镭研究所。这个镭研究所将由两个实验室组成,一个居里实验室和一个巴斯德实验室,专门进行镭射线的物理化学研究和生理学研究。为了表示对已经逝去的这位伟人的敬意,通向研究所的那条新街已经被命名为皮埃尔·居里路。
然而,从发展放射性研究和推广它的医疗应用的角度看,法国现在的镭研究所的条件还是不够的。某些最权威的人士现在认识到,法国必须要有一个类似于英国和美国那样的以发展居里疗法为主要任务的镭研究所,因为居里疗法现在已经被证明是一种与癌症进行斗争的有效方法。我们希望能够得到那些有远见的人士的慷慨捐助,在今后几年内能够建成一个完善的、规模更大的、同我们的国家相称的镭研究所。
为了缅怀皮埃尔·居里,法国物理学会决定出版他的论文全集。全集由郎之万和谢纳沃主编。全集只有一卷,大约600页,于1908年出版,我为它写了序言。这个独一无二的论文全集,内容十分重要,涉及许多不同领域,忠实地反映了作者的智力成果。人们从中可以看到极其丰富的思想和大量的实验事实,由此可以非常自然地引出明确的结果。论文只是在确有必要的地方才会有少量的解释和说明,而且无懈可击,可以说全都是经典之作。遗憾的是,皮埃尔·居里既是科学家,又有写作天赋,可是他生前从没有写过一本回忆录或者一本书。那不是因为他没有这种打算,事实上他还曾有过好几个这类写作计划。他的那些写作计划之所以始终未能付诸行动,是因他从未有过空闲,在艰难的工作条件下,他的所有时间都不得不全部用于他的工作。
最后,让我们回顾一下这本简短传记的内容。在这本传记中,我试图勾画出一个人的真实图像。这个人行事低调,以其罕见的天赋和独特的品德,顽强地追求他的理想,造福于人类。他坚定不移地走自己选择的新路。他知道有一个崇高的使命正等待着自己去完成,青年时期产生的那个神秘梦想将他从寻常的人生道路推向一条他称之为违逆天性的生活轨迹,注定了他必然要失去许多寻常生活的乐趣。尽管如此,他毫不犹豫地使自己的思想和愿望服从这一梦想,使自己适应它,与之渐趋一致。他只相信科学和理性的那种亲和的力量,为寻求真理而生活。他不存偏见,真诚地对待一切事物,并以此来理解别人和要求自己。他没有常见的那种低级趣味,不要名利地位。他没有敌人,即使通过自身努力已经成为一位时代精英,也是如此。同所有其他的时代精英一样,他以他内在的力量对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
我们应该知道,一个如此生活的人是要做出很大的牺牲的。一位伟大科学家的实验室生活并不是如许多人所想象的那样完全避开了世俗的烦恼,有着田园生活一般的恬静。他必须艰难地排除各种干扰,对自己所在环境中的各种事情做出痛苦的抉择,更重要的是,还必须与自己作痛苦的斗争。任何一项伟大发现都不是从朱庇特的颅骨里蹦出来的手持战矛的雅典娜,绝不是从哪位科学家的大脑凭空跳出来的,它是大量前期工作积累的成果。收获的日子并不多,这其间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就像是一事无成,山穷水尽。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坚持,毫不气馁。皮埃尔·居里就是这样一位永远保持了坚定信念的科学家,他有时会对我说:“的确艰苦,但是我们选择了这种生活。”
他具有令人钦佩的才华,为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而我们的社会又回报给了这位科学家什么呢?那些自称是社会公仆的官员们想到过应该给科学家提供必要的工作条件了吗?科学家的生存条件真的有保障,能够不忧愁日常生活琐事吗?皮埃尔·居里的事例,还有其他一些科学家的事例,表明他们并没有得到这种能够安心工作的条件。更多的情况是,他们在有可能获得必要的工作条件之前,早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盼望中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和精力。我们的社会热心追逐富贵和奢侈,却不懂得科学的价值,没有认识到科学是人类精神遗产中最宝贵的部分,也没有切实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科学是一切进步的基础,可以减轻人类生活的负担和苦难。事实上,政府的资金或私人的捐助都没有为科学和科学家提供进行真正有效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那种支持和经济补贴。
作为皮埃尔·居里传记的结束,我要在这里援引巴斯德就这个问题向社会作出的呼吁:
如果这些造福于人类的科学战利品对你的心灵有所触动,如果你被电报、银板照相术、麻醉术以及其他种种神奇的发明带给我们的惊人好处所折服,如果你认为这些正在得到普及的奇迹也应该有你的祖国的发明,那么我请你对我们称之为实验室的神圣之地给予一点关心。需要建更多的实验室,它们还需要添置设备,因为这些实验室是祈求未来的殿堂,是祈求财富和好日子的殿堂。人类正是有了这些殿堂才得以成长,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完善。在实验室里,我们可以通过阅读大自然的作品而洞察到进步和普遍的和谐,尽管大自然自己创造的万物大多具有野蛮性、盲目性和毁灭性。
希望全社会都能懂得这个真理,希望巴斯德的这些话能够成为公众的一种共识。但愿在未来的日子,那些为人类谋幸福而勇于开辟新领域的先驱者们的工作不再如此艰难。
对皮埃尔·居里的评价摘选
我从公开发表的对皮埃尔·居里的大量评价中摘选了一些片段,希望这些杰出科学家的意见能够对我的介绍起到一种补充作用。
亨利·彭加勒:
居里是科学界和法国公认的那些重要人物之一。他英年早逝,抱有远大的理想,从他已经取得的成就便可以看出这一点,而且我们知道,他本不该如此过早地失去生命。在他去世的那个晚上(个人记忆,时间有误),我和他坐在一起,他向我谈到了他的计划和理想。我佩服他思维的活跃和深度,他那具有独特视角的敏锐大脑能够抓住现象的那些被别人忽视的特征。从他的身上,我进一步体会到了人类智慧的巨大潜力。不幸的是,到第二天,顷刻之间,这一切都被毁灭了。一场愚蠢的事故再次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许许多多盲目力量的面前思想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这些盲目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无目的地横冲直撞,将碾碎它们遇到的一切。
消息传来,他的朋友和同事全都立即意识到这是他们的一个重大损失。感到悲痛的不仅是他的朋友和同事,国外那些最有名望的科学家也纷纷表达了他们对我们这位同胞的崇敬之情,至于在我们自己的国家,每一位法国人,不论他是否受过教育,都会在不同程度上意识到自己的国家和人类失去了一位多么重要的人物。
我不知道居里在研究物理现象时头脑为何会如此敏锐,能够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进行恰当的类比,从而透过纷繁的表面现象找到正确的方向,在同样的情况下,别人却可能误入迷途。……像居里这样的真正的物理学家,既不会主观臆断,也不会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他们知道如何去发现事物的本质。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同他交往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感到心情舒畅,他们都感受到了他的那种优雅的个人魅力。他的这种个人魅力,有的人认为是他的儒雅谦和,有的人认为是他的天真率直,还有的人认为是他的周到体贴。在家人和朋友面前,甚至在竞争者面前,他随时准备退让,他是那种人们常说的那种“最不会拉票的竞选人”。而在我们的民主制度里,我们最不缺少的就是那些喜欢夸夸其谈的竞选人。
谁会想到在这种温文尔雅的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个绝不妥协的坚强灵魂?他坚持自己所维护的那些普遍原则,绝不让步;他坚持出于自己教养所认定的那种道德理想,绝不动摇。他的理想是要求绝对真诚。对于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这也许是太高的要求。他不懂得什么叫随波逐流,而我们自身的软弱却对此心安理得。而且,他在从事科学工作时也从未背离过他所崇尚的这种理想。他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职业道德的光辉典范,所以如此,只是因为他对真理怀着的一种质朴的和纯洁的热爱。他信仰的是什么上帝并不重要,因为创造奇迹的不是上帝,而是人的信念。
法兰西研究所M.D.杰内兹(M.D.Gernez):
一切为了工作,一切为了科学,这就是皮埃尔·居里的一生。他的一生如此充实,做出了大量非凡的发现,展现了实际上已经赢得普遍钦佩的才华。正当他的研究工作进展顺利,就要全面取得丰硕成果之际,传来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十分震惊的消息,1906年4月19日,一场可怕的灾难终止了他的工作……
一切荣誉都未能使他迷失自我,在那些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史的那些人中间,他过去是今后也必定仍然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同代人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坚强不屈同时又毫无私心的献身科学的杰出榜样。像他这样纯洁无瑕、真正地名实相符的人实在不多。
琼·佩林:
皮埃尔·居里——大家习惯叫他师傅,我们还要说他也是我们的朋友——在他年富力强之时竟然突然去世……我们想说,他向我们提供了绝好的例证,说明一位伟大的天才如何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真诚,保持自己的自由,顽强而冷静地大胆思想。他大胆地向前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束缚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他。我们还想说,这位天才之所以受到人们敬仰,是因为他一身同时结合有非凡的聪明才智和高尚的品德,是一个毫无私心的至善至美的灵魂。
认识皮埃尔·居里的人都知道,在他身边,你就会变得清醒起来,知道你还缺少什么,还不懂得什么。在缅怀他的时候,我们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种感受,我们眼前浮现出他那苍白而英俊的面庞,想搞清楚他为什么能够使所有那些接近他的人都变得高尚起来。
C.谢纳沃:
……居里的去世是我们不可弥补的损失,我们不由得回忆起他对他的学生的那种深情。……我们有些人对他非常崇拜,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对我来说,除了我的家人,他是我最爱的人之一。他对待他的那些同他共事的没有经验的学生关怀备至。对待即使地位很低的工友,也非常友善,他们都很喜欢他。实验室的男孩子们听到他突然去世的消息全都哭了,那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真挚的、最伤心的眼泪。
保罗·郎之万:
……现在我每天都会突然想起他。想到与他的初次见面,想到与他愉快地讨论科学问题,想到同他一起思考。每当这个时候,我仿佛又看见了他那和蔼可亲、总在沉思的面容,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英俊而富于表情的头颅。那是在实验室里度过了25年,经过长期艰苦工作和简朴生活的磨炼而塑造成的一种形象。
……我在他的实验室里学习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我仿佛又看见了他的身影。他同他的那些年轻学生在一起,日益成熟,从青年变成壮年,但是我却觉得他的样子18年来差不多毫无改变。我这个腼腆的、有时还显得有些笨拙的学生,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开始了我的实验室学习……
这位物理学家站在大部分都是由他自己设计或改进的仪器设备中间,熟练地操作着仪器,我仿佛又看见了他那双白晳细长的巧手……
我作为一名学生进入他的实验室时,他才29岁。然而,他当时已经有了整整10年的实验室工作经验。连我们这些不懂什么的学生都看得出来,他动作熟练,讲解清晰,尽管表情有些腼腆,却显得驾轻就熟,是一位老手。我们都喜欢到实验室里去上课,觉得在他指导下做实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那间明亮的大房间里摆满了仪器设备,样子古怪,我们很有些神秘感。我们也不害怕经常去实验室向他请教,他有时也会让我们进行一些特别细致的操作。关于我在学校的那几年,我记得最清楚的细节,就是大家都站在黑板前,他兴致勃勃地与我们交谈,启发我们动脑筋,激发我们对科学的兴趣。他精力充沛,有很强的好奇心,加之掌握了全面和扎实的知识,因此总是能够在精神上给我们以很大的激励,我们都非常钦佩他。
我收集到很小一部分对他的回忆,当做一束鲜花敬献在他的墓前。但愿这可以帮助我为一位既有伟大人格又有崇高思想的人绘制一幅——假定我有这种能力——逼真的肖像,供奉出一张我们人类天才的一位光辉代表的真实写照。他从不迁就庸俗的人情世故,总是理智行事,坦诚对人,就像已经感悟到未来真理的一位先知,简直就是真善美的典范:他具有一种刚正不阿的精神,始终勇往直前,绝不随波逐流,并时时事事都坚守着自己的这种生活理想。
可以设想,镭一旦掌握在罪犯手里那该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于是就有一个疑问:知道了大自然的秘密对于人类究竟是否真的是好事,我们是否已经成熟到能够从中受益,知识是否就没有害处。比如说诺贝尔的发现,那威力巨大的炸药能够为人类造福,但是掌握在那些把国家拖入战争的穷凶极恶的罪犯手中却也有可能成为可怕的破坏工具。我个人则同意诺贝尔的看法,人类必能趋利避害,从将来的发现中获益而不是受害。
——皮埃尔·居里
诺贝尔大会,19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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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大量的悼唁来信和来电中,作为例子,我摘引出今天已经去世的三位伟大科学家的几段文字,可以看出科学界对皮埃尔·居里的评价。
M.贝特洛的写道:
夫人:
我无法不立即向您表达我的深切悲痛,实际上,我表达的是法国和外国所有科学家的一种悲痛,那是你和我们大家共同的损失。不幸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我们震惊!他对科学和人类已经做出过那样多的贡献,我们本来期待着这位和蔼可亲的发明家还会做出更多的贡献。可是,这一切全都在瞬间消失了,或者说,已经变成了一种记忆!
G.李普曼写道:
夫人:
我正在旅途中,很晚才得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我觉得我就像失去了自己的一个兄弟。我以前没有意识到我与您丈夫的关系是多么的亲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也为夫人您感到难过。请接受我真诚的敬意。
开尔文勋爵的来信:
居里逝世的可怕消息令我万分悲痛。告诉我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我们将于明天上午到达米拉宝饭店。
开尔文,圣马丁别墅,戛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