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动物高级神经活动研究中的生理学与心理学

（在彼得格勒哲学会宣读，1916年11月24日）

狗在历史中的地位——客观方法的选择——食物种类与其所产生的唾液流出之间的调节基础 ——在一定距离的食物“心理”刺激作用与在嘴里的食物有同样的生理机理——这个研究开始时的困难——“心理的”和反射的刺激作用之间的三个主要相似点——条件刺激形成的解释——神经系统的两个主要特质是传导和联系的能力——小狗和人的自然条件食物反射的形成——无条件和条件反射——一个动物的中枢神经系统是分析器的汇集——特化作用和分化作用在分析器中发生——两类高级神经活动（新联系的形成和高级分析）——无活动状态的产生——表证条件反射的简单实验的描写——这个实验的心理学和生理学解释；前者不适当，因人而异，而后者，既然牵涉空间关系，是严格科学的

首先，我感到向哲学会致谢是我的责任，因为学会通过它的主席，表示愿意听我的报告。我很难猜想诸位会员们会对于我的题目发生多么大的兴趣。但是我有一个特定的目的，这是在我报告完了时就会明白的。

我要告诉诸位一个进行多年广泛研究的结果，这个研究是我和数十位合作者所共同做的，他们经常用了他们的头脑，也用了他们的手来参与这个工作。假若没有他们，恐怕连现在十分之一的结果都不会达到。当我用“我”字的时候，你们必须了解它不是指狭义的一位著者，而可以这样说，它的意思是一位指导者。我主要是指导了这个工作，并且把它全都确证了。

现在我将进行讨论。

我们以某种高级动物，以狗为例吧。虽然它不是站在动物阶梯中的顶端（猴子比它还高些），但它是与人最接近的；因为没有其他动物是从史前就已陪伴着人的。我听到已故的动物学家毛得斯特·波格达诺夫，在讨论前人和他的同伴，主要是狗的时候，用了下面的话：“公理迫使我们承认，是狗帮助了人从野蛮中脱出的。”他如此地称赞狗！所以这种动物并不是普通的动物。请想这只狗——它是一个警哨，一个猎者，一个家庭宠物，一个服役者——在一切这些活动中的高级表现，你们会看到正如美国人所爱称的行为。假若我想研究狗的这种高级活动，就是说，把它的生活现象系统化，并发现这些现象所以发生的规律和法则，那么在我面前就产生了问题：我怎样着手，选择哪一条途径呢？

一般说来，有两条路。第一是每一个人所走的普通的道路。采取这一条途径，我们必须把我们的内在世界加到动物身上，这就要假设它好像和我们一样会有思想，有情感，有愿望，等等，所以我们可以猜想狗的内部所发生的事情，而来试行了解它的行为。或者，还有第二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这就是以一位自然学家的观点，从纯粹外在的方面来看现象，看事实。自然科学的注意力仅仅集中在下面的问题上：外在世界有什么动因起作用；狗对于这些动因有什么可见的反应；它做些什么？问题在于：哪一条路是更可取些，哪一条途径更合理些，使我们更接近于我们知识的目的？

让我来回答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把我们的事实按时间先后次序叙述出来。

几十年前我的实验室作了一个消化作用的研究，特别研究了消化腺的活动，它们分泌消化液，使食物发生变化，使食物能继续进入机体深处，然后从那里再进入生命的化学过程中去。我们的问题是研究这些腺的工作之所以进行的一切条件。这个研究的大部分是关于这些腺中的第一个，唾液腺。这些器官的详细而系统的研究表明了它们的工作是极细致的，并且，很能适应进入口中的任何物品；唾液的数量和它的性质，严格地依随着进入口中的物品而变化。吃干燥的食物，有很多的唾液流出，因为食物必须被浸湿；给以有水分的食物，唾液的量就少些。假如有食物必须好好送入胃内，则分泌出的唾液就含有黏液，以润滑该物品，使它易于被咽下；假如物品是必须被吐出的，便有一种淡薄的、含有水分的唾液流出，以帮助从口中洗出这些物品。这里我们看到：在这些腺体的活动与被分泌的唾液之间的一些微妙的相互关系。

随着发生了下一个问题：这么一种细致的相互关系的基础是什么，它的机构是什么？对于这一点，生理学家——这就是我的专行——已经预备好了一个答案。食物的特质作用于神经末梢，刺激它们。这些神经兴奋被传入中枢神经系统，到达特殊的地点，由那里再转入通到唾液腺的神经。因此在进入口中的东西和腺体的工作之间出现一种明显的联系。这个联系的细节被解释如下：来自物品起作用的数条口腔的神经，分别地接受酸、甜、粗糙、柔软、坚硬、热、冷等刺激；因此这些兴奋是沿着不同的神经纤维到达中枢神经系统。从那里这些兴奋又可以沿着不同的神经达到唾液腺。一种兴奋引起一种活动；其他的，就引起别种活动。所以，食物的不同特质刺激个别的神经，并且在中枢神经系统中又被转移到相应的神经来引起它自己特殊的机能。

因为目标是一个完全的研究，所以需要考虑到我上面所提到的条件以外所有可能的条件。物品进入嘴中便作用于唾液腺——但是当它们被放在动物的面前时，它们是否还同样地起作用呢？就是说，当离开动物相当距离的时候，它们还会有效吗？

我们知道，当我们饿了要吃的时候，假若我们看到食物，唾液就流出。所以说“垂涎三尺”。研究也应该扩展到这个现象。这是什么意思呢？须要知道，在这里并没有任何物体与口腔接触。关于这些事实，生理学曾经说过，除了通常的刺激之外，还有唾液腺的心理刺激作用 。很好。但这是什么意思呢？怎样了解它，我们生理学者应当怎样对它下手呢？只要它在腺体活动上起了作用，我们就不能够忽略它。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否定这个机能呢？首先，让我们考虑心理刺激作用这个赤裸裸的事实。看来好像心理刺激作用，就是说，一种物品在一定距离 的作用是与它在口中时绝对一样的 。在各方面它都是一样的。依照哪一类的食物是被放在狗的面前，它是干燥的或是湿润的，可食的或是不可食的，唾液腺总是发生与这些物品在口中时相同的活动。在心理刺激作用中我们观察到完全同样的关系，虽然反应是小些。

但是这如何去研究呢？一只正在吃得很快的狗，把东西咬到嘴里，咀嚼很久的时间，看来很清楚在这样的一个时辰这只动物很强烈地想要吃，因此它奔向食物，攫取它，于是大吃起来。它特别渴望着吃。在另一个时候，动作是慢些，少贪吃些，所以我们说这只狗并不很强烈地想要吃。当它吃的时候，你只能单独看到肌肉在工作，努力设法以各种方式把食物咬进口内，去咀嚼它而且把它吞下去。根据这一切我们可以说，它从这里得到了愉快。相反，当一个不可食的物品进入口中，狗把它吐出，用舌把它推吐出来，摇动它的头，那么我们不由自主地就要说，这对于动物是不愉快的。现在当我们进行解释和分析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就采取这个陈腐的死板的观点。我们必须处理动物的情感、愿望、意象，等等。结果是惊人的：我和同事们发生了不可调和的意见。我们不能互相同意，不能够在相互间证明哪一个是正确的。在这以前几十年，也在这以后几十年，对于一切问题相互同意，我们能够以这样或那样的方法来解决，而在这里却争论得没有一个了结 [1] 。

在这以后我们只得深思熟虑一番。好像很可能我们不是在走着正确的道路。我们愈想这桩事，我们也就愈发相信，必须选择另一条出路。最初的步骤是很困难的，但是经过坚忍的、紧张的和集中的思考过程，我最后达到了纯粹客观的坚定立场。我们绝对禁止自己（在实验室中，甚至有罚金的规定）使用这类的心理学词句，例如狗猜想、想要、愿望，等等。最后我们以另外一种看法来看我们所涉及的所有现象。那么我的看法是什么呢？生理学家所谓对于唾液腺的心理刺激作用是什么呢？这是否就是生理学老早就建立起来的，而生理学家对于它已经习以为常的神经活动的一种形式呢？它不是一个反射吗？生理学家的反射是什么呢？有三个要素：第一是产生刺激作用的主要外在动因。然后就是某种神经通路，由于这个通路，外在冲动使它本身在执行器官中表现出来：这就是所谓反射弧，它是由一个感受器，一个向心神经，一个中央部分和一个离心或外导神经所组成的连锁。最后，还有反应的规律性；并不是偶然或反复无常的，而是遵守一定规律的。在某些一定的情况之下，反应总是无可避免地发生。自然，这不能以绝对的意义去理解，以为绝不会遇到动因不起作用的情况。很明显，可能有些情况会遮掩所起的作用。根据万有引力定律，一切物体必然向地面落下，但是如果它们被其他物体所支架着，则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

现在让我们返回到我们所关心的事情。唾液腺的心理刺激作用是什么呢？当食物被放在动物面前，放在它的眼前，那么食物就对它起作用，对它的眼睛、耳朵、鼻子起作用。在这里与在口中所起的作用是没有主要区别的 。它们是从眼睛以及从耳朵所来的反射。若是听到一个很大的声音，我们就反射地惊跳起来。一个强光的刺激作用反射地使瞳孔收缩。所以，这（从一定距离之外起作用）不足以成为理由，说我们不应当把心理刺激作用叫做一个反射。第二个元素 ，神经通路：在这里，相似性是很明显的；因为当狗看到食物，神经通路不从口中开始，而从眼睛开始，继续到中枢神经系统，于是由这里引起唾液腺活动。在这里又没有真正的区别；没有任何东西足以阻止我们把这个现象也当做一个反射。现在我们取第三个元素 的规律性来看。关于这一点，必须作如下的说明：这里刺激对于唾液腺所起的作用，比起当物品在口中时的规律性要小些，经常性也要小些。然而，这个题目是可能研究的，而且可以精通它，以至于到最终，在一定距离的物体所起的作用，其所依赖的一切条件都会在你的控制之下。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现在的实际情况），我们就能够看到规律性了。但是心理刺激作用还有一个额外的特征。当我们更留心地检查这些现象，我们看到从一定距离起作用的动因是有这样一个区别——在其中可能有一些先前是没有效用的。这里是一个实例。譬如我们说工友走进狗所在的房间，他是第一次给它带食物来。当工友把食物给狗吃的时候，食物就开始起作用。如果工友已经有好几天把食物带给狗，那么最后工友只需把门柄一开，伸进他的头，作用就立刻开始了。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动因。若是这种情形持续得足够长久，那么仅仅工友的脚步声已足以引起唾液来了。这样就创造出从前所不存在的一个刺激。很明显，这里有一个很大而重要的差别：在生理刺激作用中刺激是固定的，但是在这里它们是可变的。然而，这个问题可以从下列的观点来考虑。假若能证明这个新动因是在严格确定的条件之下开始起作用的，而也是能被决定的，就是说，假如所有的现象都遵从着某些规律，那么，对于我们的看法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虽然刺激是新的，它们却必定在确定条件之下发生。这里没有什么偶然性。所以这些现象又是有规律地联系起来的。我可以说在那里（在生理学中）反射的特征是如此的——我们有一个刺激，沿着某一个通路传布，并且我们的现象是依靠着某些条件而发生，但是这里现象也是在确定条件之下发生的。反射概念的本意，它的主要内容并没有改变。

已经证明，外在世界的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被做成唾液腺的一种刺激 。任何声音、气味等，都可能成为一个刺激，而且就如同在一定距离的食物，同样确定地可以引起唾液腺的活动。至于说这个事实的精确性，是与食物本身的反射丝毫没有差别的，只不过我们必须顾虑到事实存在的条件。那么，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唾液腺的一种刺激的条件是什么呢？基本的先决条件就是时间上的同时性 。实验是这样进行的：譬如，我们用一个与唾液腺无关系的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这声音作用于狗，并且在同时喂饲它，或将酸放进它的口中。这样一个程序经过几次重复之后，声音本身不附带食物或酸就能刺激唾液腺。一共有四个或五个，也许有六个条件，在这些条件之下，任何刺激，外在世界的任何动因，对于每一只狗，都必定成为唾液腺的一种刺激物。一旦是这种情形，一旦它在确定的一连串情况之下成为这样的一个刺激物，那么，它就总是如同食物或某种被拒绝的物品被放进口中时一样地发生作用。假若外在世界的任何动因，在某些特定条件之下，不可避免地成为唾液腺的一种刺激物，而且，既然成为这种刺激物，它就必然地起作用，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说，这不是一种反射而是别的东西呢？这是机体对于外在动因所起的一种有规律的反应，借助神经系统某一部分而产生的。

像我所说过，通过的反射是照下列方式进行的：我们有一个确定的神经通路，沿着它，发源于边缘部分的冲动就被传送到这个通路，而达到工作器官，在现情况下就是唾液腺。这个传导通路，我们说，好像就是一根活的电线。在新的情况中发生了什么呢？这里我们只需补充，神经系统并不是像普通想象的，仅仅是一个传导器官，而也是一个联结器官。在这个假定中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假若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利用了这么许多的配合或联系器械，如在电灯、电话等系统中所见的那样，那么，由地球上物质所造成的前所未有的最理想的机器，反而没有联系的原则的应用，而只有传导的原则，这倒是的确奇怪了。所以这是很自然的，在神经系统中，与传导特质在一起，应当还具有一种联系器官。

分析已经指出，食物在一定距离对于唾液腺刺激作用的经常形式，在我们大家所熟悉的通常实例中，也是以建立联系而形成一种新的神经通路为特征的。齐托维志博士在瓦坦诺夫教授的实验室中做了下面有趣的实验。他养了一只新生的小狗，几个月以来一直只用牛乳喂它，因此这个动物从来没有经验过任何其他种类的食物。为了要观察腺体的工作，于是在做了一个唾液漏管以后，他不给狗牛奶而把普通的食物呈示给狗。没有任何种类的食物在一定距离之外 [2] 能够对于唾液腺起任何效用。这意思就是说，当不同的食物从一定距离对你起作用，其反应是一个反射，它是当你在儿童时期经验到这些食物时——看到它们然后吃食它们——所初次形成的。事实是如此：当一块肉被放在一只几个月的小狗面前，它对于唾液腺没有任何作用——它的形状不起作用，其气味也不起作用。肉必须进入嘴中，在那里它才引起一种纯粹的、简单的传导反射。只有在这时候才会从肉的外形和气味形成起一种新反射来。

所以，你们看，需要承认有两种反射存在。有一组反射——从出生时起就具备的——是纯粹传导的反射；但是另一组——持续不断地在个体生活中形成，并且像第一组一样地有规律——是建立在神经系统的另一特质的基础之上的，就是，建立在它的造成联系的能力之上的。第一种反射可以称为先天的，另一种称为获得的；第一种是种族的，第二种是个体的。生来的、种族的、固定的、刻板式的一种，我们把它称做无条件的 ；另一种，因为它依赖着大批的条件，并且经常依随着许多情况而发生起伏变化，我们叫它是条件的 ；我们这样便按照实验室研究者的观点把它的特点在实际上表明出来了。条件反射也是被决定了的，因此也是必然的，所以它像无条件反射一样，是完全属于生理学范围之内。由于这种方案，生理学自然获得了大量的新材料，因为这些条件反射的数量是庞大的。我们的生命是由许多先天反射所构成的。很明显，把反射分成三种——自我保存的、食物的和性欲的，只是学派式的。它们的数目是如此之大，所以它们必须要分类、再分类。生来的反射已有这么多，条件反射的数目就无限了 [3] 。所以，建立了条件反射这个新定义之后，生理学就得到了一个巨大的研究领域。这是高级活动的一个领域，与神经系统的高级中枢有关，而先天的反射则是与中枢神经系统的低级部分有关。假若你割除一个动物的大脑两半球，简单的反射还存在，但是新的联系的反射就消逝了。很明显，假若你考虑到这些条件反射的起源、存在、被掩盖、被暂时减弱等条件，那么无数的问题就会发生了。照现代生理学所理解的看起来，这是高级神经活动的一半。现在再看另外的一半。我们立刻可以明了，一个动物的神经系统代表着一套分析器，它们可以把大自然分解成它的个别元素。我们对于物理的分析器，是很熟悉的。三棱镜把白光折分为光带上不同的颜色。一个共鸣器把复杂的声音分为组成它的成分。神经系统是这些分析器的最完整的一套。例如网膜，它把光的振动分解开；试看耳朵的听觉部分，它分析空气的振动，等等。

这些分析器的每一个，在它的特殊部门中，无限量地继续着这种个别元素的划分工作。我们用耳分析器把乐音按照它们的波长、 波的振幅、 波形分出类别。由此我们有了神经系统的第二种机能——分析周围世界，把世界不同的复杂性分析成为它们的各别部分。这种分析甚至于也在中枢神经系统的低级部分内进行着。假如一个动物被去掉了头部，只有脊髓保留，分析还是照样进行的。让一个机械的、 温度的，或化学的刺激作用于这样一个动物，则每一种都引起一个特殊的动作。但动物或人所能做到的最细微的分析，是在中枢神经系统的高级部分，在大脑两半球中发生的。而这个题目也是纯粹生理学的。我是一个生理学家，在研究这个题目时绝不需要任何生理学以外的定义或概念。

在研究位于大脑两半球的分析器时，揭露了很重要的事实。例如，这样一个：最初，当一个新反射是由某种声音形成了的时候，照例，新刺激就以一种普遍化的形式出现，就是说，假若你从某一个乐音，譬如说一个1000振次的乐音，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现在你试用其他的乐音，譬如试用500050050振次的乐音，在起初，你会从它们之中的每一种得到反射作用。在最初总是有较大部分的分析器参与这个反射。只有在后来，由于反射的重复，才发生特化作用 。这是重要规律之一。很清楚，这个事实可以不借助于任何外来的概念而加以研究。关于分析能力限度的研究，也是同样的方便。例如，已经证明，狗的分析器能够分别1/8音。狗的听觉器官对于乐音的感受域比起我们人类的要大得多了；我们能够听见50000振次的乐音，而狗的器官却还能听到100000振次的乐音。我要提醒诸位下面有趣的事实。如果在大脑两半球中，相当于视觉、听觉等分析器终点的地方遭到损伤，自然其器官就有一种障碍。例如，眼分析器受损伤的狗，不能认识它的主人。但是它会避免和它的主人相撞，正如同它会避免和一把椅子相撞一样。关于这一点曾有人说过，这只狗看得见，可是不能理解。但是，必须承认，我们如果严格考虑这句话，它倒是很难理解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说这只狗能看见，但是不能理解，其本质是这样的：分析器官已经破坏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分析能力被降低到最低的限度。眼睛只能由阴影分辨出光亮来，辨别出无物的空间与被一个物体所占据的空间，但是不能辨别物体的形状和颜色。

因此，我们承认高等动物有两种高级神经活动：第一，与外在世界形成新联系 ；第二，高级分析 。

如果你仔细考虑这两种活动，你看到它们包括得很多，在它们之外要陈述什么剩余的东西是很困难的。只有仔细研究才可以决定这一层。一切训练、教育、习惯、在周围世界中自然界和在人们中间的方位确定——所有这一切若不是新联系的形成，则就是最细致的分析。无疑地，这两种活动中是包括很多东西的。在所有场合下，这里的工作是无限的，但是我们生理学者们不运用任何外来的概念。

在上面各种活动的研究中，已经证明了高级脑实质的第一重要特性就是神经过程在这个实质中的特殊运动。我将在以后详细地描写它。另一个极重要的特性就是，假若大脑两半球高级部分内，机能方面孤立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被从某一动因发出的某一刺激作用撞击，那么，迟早必产生无活动状态 ，即睡眠或催眠的状态。高级神经部分的基本特性就是这个极端的反应性，但是假若有暂时的孤立，假若兴奋作用不向外边流动，而集中一个时期，就是说，假若兴奋作用继续作用于一点，则这个部分就万无一失地进入睡眠状态。许多事情可以由高级神经细胞对于刺激所发生的这样一种关系得到解释。这种关系可以理解为大脑两半球中宝贵物质的珍惜和保存，即必须经常对于外在世界所有影响起反应的物质的珍惜和保存；或者从生物学意义来了解，就是，假若刺激随时都在变化，你必须对它用一种确定的活动去反应，但是它若变成单调的而不继续有重要的后果，那么你可以休息，复原，以备作下一次新的消耗。这个我不拟详细讨论了。

我现在到了终结。我要提到一个实验，它可以部分说明我所叙述的那些事实。我特别希望能听到诸位对于这些事实，对于这个实验的意见。首先，我提出下面的要求。可能我的描述仍是有些不够清楚的；那么请立刻问我，以便可以使大家就像在场亲自看到它一样地容易了解整个的实验。

这里你看到我们动物的一张图画。在它身上有两个黑点，一点在前腿，一点在后边的大腿上。这些就是我们安置仪器，进行皮肤机械刺激作用的地方。我们的进行程序如下：在我们已经开始用戳刺仪器，机械地激刺这些地方之后，就把酸液灌入狗口中。由酸液所产生的唾液分泌自然是一种简单的天生反射。这样重复许多次，今天、明天和后天……。经过许多次实验之后，结果就发生一种情况，我们只要开始刺激皮肤的那一点，就得到唾液的流出；就好像是我们已经灌入酸液到狗嘴里一样，虽然事实上没有给予酸液。

现在我来讨论我们的事实，我将从生理学方面来讨论它，然后尽我所能，再从心理学方面来讨论它，像一位动物心理学家所可能做的一样。我不能担保我会用正确的语句，因为我对于这些词句并不熟练，但是我将尽量使它们符合于我从别人那里所听来的那些。事实是这样的，我轻轻地试用皮肤的机械刺激，然后再给酸液。唾液是分泌的——简单的反射。当这样重复数次之后，仅仅机械地刺激皮肤就足以引起唾液流出。我们的解释是，一种新反射形成了，一个新神经通路在皮肤与唾液腺之间造成了。据探索狗的灵魂的动物心理学家说，狗支配它的注意力并且记得当它感觉到皮肤的某一点受到刺激时，它便会得到酸液，所以当仅仅有皮肤的刺激时，它想象到酸液将会到临，于是它就作相应的反应——唾液流出，等等。就让它这样吧。我们更深入地进行。我们再做一个实验。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反射，而且每一次它产生完全精确的结果。现在我开始机械地刺激，并且得到像从前一样的完全的动作和分泌反应，但是这一次我不给酸。过了一分或两分钟之后，我重复这个实验。现在作用已经减少了，动作反应并不怎样显著，并且唾液不多。还是不给酸液。我们让两分钟或三分钟过去，再重复机械的刺激作用。结果反应仍少。当我们这样做了四次或五次，反应就完全没有了；没有动作，也没有唾液分泌。这里你们看到一个清楚的、绝对精确的事实。

但是这里就有生理学家和动物心理学家之间的不同了。我说我们熟知的抑制作用在那里发生了。我是根据这个事实，假若现在我间断这个实验，而等候两小时，那么，机械的刺激对于唾液腺就又起作用了。我是一位生理学家，对于此点是完全清楚的。我们知道，在时间流过，而且当动因停止时，神经系统中所有的过程是会消灭的。动物心理学家也并不难找到一个解释，他说，狗留意到现在在机械的刺激作用之后，并没有给酸，所以在四次或五次这样的皮肤刺激之后，它就停止反应了。

直到此，在我们之间没有差别。你们可以同意这一位，也可以同意另一位。但是我们将要进入更复杂的实验。现在，如果动物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互相竞争，看谁的解释是正确的，以及较恰当的，那么我们必须把这种解释所应满足的条件提出来。如你所知道的，先决的条件就是这个解释应该能够说明实际发生的一切。必须不变更观点而把事实统统加以说明。这是首要的要求。第二个要求甚至于是更必要的。这就是利用在手中所给的解释，能够预测被说明的现象。因能够说出什么将要发生的人，比起不能给出任何预测的人来，是更正确的。后者在此处的失败是意味着他的破产。

我将这样把我的实验变复杂。我有一只狗，已经在好几处建立了我们的反射，譬如说三处吧。在这些地方的每一处受到机械刺激作用之后，便出现同样的酸反应，这是由于唾液的确定流量测量出来的。这是测量反应最简单的方法，因为动作组成部分的测量是更困难的。动作与唾液反应是一齐发生的，它们是平行的。它们是一个复杂反射的组成部分。现在我们有好几个皮肤反射形成了。它们都是相等的，它们以绝对的精确度起作用，它们在测量唾液分泌的量管上，给出同样的度数，例如，一次半分钟的刺激作用得到30度。我以我方才所说过的方法刺激前腿上的那个部位，就是说，我并不把它与酸的影响相组合，这样约经过五六次之后，机械的刺激便不表现出任何作用。对于生理学家而言，意思就是说，我已经获得了反射的一种完全抑制作用。当这发生于前腿的那个部位时，我可以刺激后腿的另一点。那么就展开了这样的现象。假若现在我在大腿上给予机械的刺激作用——正如我施于前腿而得到零那样——使得在那个刺激作用的终了和这个的开始之间并无间隔，那么，在新的地点我得到一个十足的作用，在我们的量管上是30度，而狗的行为就好像这是第一次地应用刺激。唾液自由地流出，动作反应发生，虽然并没有酸在口中，狗的动作就好像是在用舌头把酸液从嘴中吐出似的——简单地说，全部反应出现了。假若在下一个实验中，我试验刺激前腿的效果一直到分泌不再发生（由于重复机械的刺激作用而不给酸），然后不是经过零秒而是经过五秒之后，再刺激后腿的那个地方，则我从新的地点得到的不是30度而仅仅是20度。反射变弱了。下一次我用15秒钟的间隔，于是我从新的地点得到更小的作用——5度。最后假若我在20秒之后再刺激，就没有丝毫作用了。假如我再进一步，采用一段很长的间隔，30秒，那么我便又从这个地方得到作用。用大约50秒的间隔时，分泌是可观的，25度，而用60秒的间隔时，我们就看到十足的反应。又在原来的同一地方，在肩膀上，在我们得到零的结果之后，如果刺激是在5、10、15分钟的间隔再被重复的，那么，我们就总是得到零（我不知道是否已经使大家对于这一点弄清楚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请求动物心理学家提出他们对于这些材料的解释。关于这些同样的事实，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有知识的、受过科学教育的人士——医生，等等，并且要求他们对于这种现象给一个解释。大多数质朴的动物心理学家都给了些解释，但是每一个人都是提出他自己的解释，而与旁人的不相同。总括说来，结果是不幸的。他们尽可能地把事实考查了，但是没有方法可以使各种说明的意见一致。为什么在肩膀上，如果进行实验得到零时，仪器就不再发生作用了，而在另一地点上，会精密地依赖着刺激之间的不同时间间隔而有时得到十足的作用，有时毫无作用呢？

我来到这里为的是想要从动物心理学家的观点对于这个问题得到一个答案。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们是怎样想的。我们的解释是纯粹生理的、纯粹客观的、纯粹空间的。很明显，在我们的情况中皮肤是大脑实质的投射。皮肤上的不同点就是大脑各点的投射。通过肩上相当的皮肤区域，在大脑的某一点上，我激起一定的神经过程，那时它并不保留在原处，而进行了一番可观的移动。它首先扩散到大脑实质中，然后返回，集中于它的起源点。这两种运动自然都需要时间。已经在大脑的相当于肩膀的地点产生了抑制作用之后，当我刺激另一个地点（大腿）时，我发现抑制作用还没有散布得这么远。过了20秒钟之后它达到了这个地方；于是经过20秒钟，而不是在这之前，在这地点就发生了完全的抑制作用。集中作用需要40秒钟，所以在肩膀上的刺激达到零之后再过60秒钟，我们已经在第二地点（大腿）有了反射的完全恢复。但是在第一个地方（肩膀上），反射竟致在5到10或15分钟之后尚未恢复。

这便是我的解释，一个生理学家的解释。我在解释这些事实中没有遇到困难。对于我，它与神经过程生理学中其他的事实是完全符合的。

现在，诸位先生，我们要考验这个解释的真实性。我有一个方法来证明它。假若在实际上我们有一个运动，那么，从这个运动向两个相反方向发生的事实来判断，在所有的中间各点上我们应当能够预测其效果。我只取一个中间的地点。在这个地点我们预料会发生什么呢？因为它距离我所引起抑制作用的区域较近，所以它将较早地被抑制掉。所以在这一点上，零的效果出现得早些，并且保持得长久些——经过抑制作用继续前进，然后再退回来。在这一地点，回复到正常兴奋性是发生得较迟的。这就是实际实验中所经过的情形。这里，在中间的一点上，经过零秒的间隔之后，不是30度而是20度。然后，当十足抑制作用到达了这里的时候，零度的效果在10秒钟之后便已出现了，并且当抑制作用正在继续散布，以及随后它正在收缩而依相反的方向退回的时候，这个效果保留了一个很长久的时间。很清楚，为什么在肩膀上正常反应性一分钟之后便回复，而这里则在两分钟之后才回复。

这是我在实验室中所见到的最惊奇的事实之一。在大脑实质的深处，发生有一种特殊的过程，它的运动可以像数学一样被预知。

诸位先生，这就是我们实验的复杂性，以及生理学家在这方面的立场。我不知道动物心理学家将如何答复我，他们会怎样考虑这些事实，但他们是必须回答的。假如他们拒绝给一个解释，那么我可以有充足的理由说，他们的观点一般说来是不科学的，并且不适宜于做精确的、有益的科学研究。

[1] 关于这项工作开始时，巴甫洛夫所遇到的进退两难的详情，见俄文版第一版的序言。——英译者

[2] 在一定距离之外用食物所做实验的描写，见第一和第二章。——英译者

[3] 赫立克估计两个神经原在人脑中可能的联系数目是102783000 。这数目之大使得最远的星辰的距离比起来好像是小得不足道了。（C.捷德逊·赫立克：《老鼠和人的脑》，1926年，第一章）——英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