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结语:关于太阳的猜想 (1)
• Epilogue Concerning the Sun,By Way of Conjecture •
圣哉,我们的主!大哉,他的德行和智慧无边无尽!赞美他,天空!赞美他,太阳、月亮和行星!用尽每一种感官去体察,用尽每一句话语去颂扬!赞美他,天上的和谐!
开普勒(1881年,本版画)。
从天上的音乐到聆听者,从缪斯女神到唱诗班指挥阿波罗,从运转不息、构成和谐的六颗行星到在自己的位置上绕轴自转的所有轨道的中心——太阳。尽管最完整的和谐存在于行星的极运动之间(这种极运动不是就行星穿过以太的真实速度来说的,而是就行星轨道周日弧的端点与太阳中心的连线所成的角度来说的),但这种和谐不会为端点,即单颗行星的运动增添光彩,而是将所有行星连在一起,彼此之间进行比较,并成为某种心智的对象的意义上来说的;由于没有什么对象是被徒劳地安排的,某种能够被它推动的东西总是存在着,所以那些角度似乎的确预设了某个类似于我们的目光或视觉一样的能动者(关于这一点,请参见第四卷)。月下自然觉察到了从行星那里发出来的光线在地球上所成的角度。的确,要猜想太阳上会有一种什么类型的视觉或眼睛,或者感知这些角度除视觉以外还可以通过什么样的本能来实现,估测通过某种门径进入心智的运动的和谐,即最后确认太阳上到底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智,这对于地球上的居民来说是相当困难的。然而,无论它是怎样的,六大天球围绕着太阳永恒地旋转以为其增添光彩(就像四颗卫星陪伴着木星球,两颗卫星陪伴着土星球,月亮作为唯一一颗行星用它的运转包围着、映衬着、哺育着地球和我们这些栖身者一样),加之这种显然暗示着太阳至高恩典的特殊的和谐,使我不得不承认以下这些结论:从太阳发出并且洒向整个世界的光芒不仅像是从世界之焦点或眼睛发出的,一如生命和热来自心脏,一切运动都来自统治者或推动者;而且反过来,这些至为美妙的和谐也会像报答一样遵照高贵的定律从世界的每一角落返回,最后汇集到太阳,或者说,运动的形式通过某种心智的作用两两会聚在一起,融合成单独一种和谐,就好像用金块和银块制成钱币一样;最后,整个自然王国的立法机构、宫廷、政府宅邸都坐落在太阳上,无论它的创造者给它指派了什么样的法官、大臣和王公贵族,也无论是一开始就创造了他们,还是中途把他们迁过去的,这些席位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因为作为它的主要部分,地球的装点在很长时间里都缺少沉思者和欣赏者,这些为他们指定的席位还是空的。因此,当我发现亚里士多德的著作 (2) 中提到古代的毕达哥拉斯主义者曾经把世界的中心(他们把它叫做“中心火”,但实际的意思就是太阳)称为“朱庇特的护卫”([希腊文]“宙斯的护卫”)时,我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也就是古代的《圣经》翻译者在把《诗篇》中的诗句翻成“神把他的帐幕安设于太阳” (3) 时,头脑中反复思考的内容。
不过最近,我还偶然读到了柏拉图主义哲学家普罗克鲁斯(我们曾在前面几卷多次提到他)献给太阳的赞美诗,其中充满了值得敬重的奥秘,如果你把“听见我”这一句从中移除的话;尽管我们已经提到的那位古代翻译者在一定程度上为这句话做了辩解:当他援引太阳时指的是其背后的含义——“他把他的帐幕安设于太阳”。因为在普罗克鲁斯生活的时代(在君士坦丁大帝、奥勒留、背教者尤利安治下),把我们的救主拿撒勒的耶稣称之为神,并且谴责异教徒诗人的神是犯法的,这会被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和民族本身施以各种惩罚。 (4) 虽然普罗克鲁斯通过心灵的自然之光,从他自己的柏拉图主义哲学出发,认识到上帝之子是进入这个世界,并且照彻了每一个人的真正光亮,而且他已经知道,与迷信的大众一道去追寻神性是徒劳无益的,但他似乎还是倾向于在太阳而不是在基督这个活着的人身上寻求神。因此,他既通过用言辞歌颂诗人的太阳神而欺骗了异教徒,又通过把异教徒和基督徒都从可感事物(前者是可见的太阳,后者是圣母玛利亚的儿子)中引出来,从而服务于他自己的哲学,因为他抛弃了道成肉身的奥秘,过分信任他的心灵的自然之光;最后,他把被基督徒认为最神圣的、与柏拉图哲学最一致的东西吸收进他自己的哲学中。 (5) 所以,对于基督福音教义的指责也可以同样的方式用于指责普罗克鲁斯的这首赞美诗:让这位太阳神把“金色的缰绳”和“光芒的宝库,居于以太中央的席位,宇宙中心的耀眼的光环”拥为己有,哥白尼也把这些东西归之于他;让他成为“战车的驭者”,尽管古代的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认为他仅仅是“中心”、“宙斯的护卫”——他们的这一学说由于数个世纪的遗忘而受到曲解,就像遭遇了一场洪水的洗劫,从而并没有被他们的继承者普罗克鲁斯意识到一样;让他也保有从他本身生出的后代,以及任何自然的东西;反过来,让普罗克鲁斯的哲学屈从于基督教的教义,让可感的太阳让位于圣母玛利亚的儿子——普罗克鲁斯用“提坦”、“生命之泉的钥匙的掌管者”的名字来称呼他,用“使万物充溢着唤醒心灵的洞见”的话来形容他;那种超乎命运之上的巨大力量,在福音书被传播以前从未在哲学中读到过 (6) ,恶魔惧怕他,视他为恐怖的鞭笞,暗地里等待着灵魂,“以使他们能够逃过高高在上的圣父的注意”;除了父的道,谁还能是“万物之父的形象(由于他从圣母那里的显现,万物之间相互冲突的罪恶停止了)”?——根据以下这些话: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把光暗分开了,把水分为上下,把海与旱地分开了:一切事都是根据他的道成的。除了上帝之子,灵魂的牧人,拿撒勒的耶稣,一个泪水涟涟的恳求者要想涤净自己的罪和污秽——就好像普罗克鲁斯承认原罪的传染物一样——保护我们远离惩罚和邪恶,“把正义的锐利眼光(即父的愤怒)变得温和”,还能向谁祈祷呢?我们读到的其他一些东西(似乎是从撒迦利亚的赞美诗 (7) 中来的,或者,是《圣母殿》的一部分?)——“驱散有毒的、毁人的迷雾”,当灵魂还处于黑暗之中和死亡的阴影下的时候,是他给了我们“神圣的光芒”和“来自虔诚的坚定不移的至福”;那就是说,终身在他面前,坦然无惧地用圣洁、公义侍奉他。
因此,让我们现在把这些和类似的事物分离出来,把它们归于它们所属的天主教会的教义。但现在,让我们看看这首赞美诗被提及的主要原因。因为这个太阳“从高天流溢出和谐的巨流”(所以奥菲斯也“使宇宙得以和谐地运行”),太阳神由此跃出,并且“伴着他的里拉琴,唱出美妙的歌使他喧嚣的子孙安睡下来”,在合唱中与之相伴随的是对阿波罗的颂歌,“使宇宙遍布和谐,带走痛苦”。我要说,这个太阳在赞美诗的一开始就被欢呼为“理智之火的君王”。通过这样的开头,他表明了毕达哥拉斯主义者所理解的“火”是什么意思(所以很奇怪,他的弟子在中心位置方面的观点竟不同于老师,认为中心应该是太阳),同时把他的整首赞美诗从可感的太阳及其性质和光转到理智的事物;他把太阳的高贵的席位让与了他的“理智之火”(也许是斯多葛派的创生之火),让与了柏拉图的创生之神、首要心灵或“纯粹理智”,从而把造物和创造万物的他混同了起来。但我们基督徒被教诲要进行更好的区分,知道这种永恒的、自存的“与神同在” (8) 的“道”不被囿于任何地方,尽管道在一切事物之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它排除在外,尽管道外在于一切事物,从最荣耀的贞女玛利亚的子宫而出生,成为一个人,当他肉身的使命完成之后,就把天当成了他高贵的居所,在那里通过他的荣耀和威严凌驾于世界的其他部分,他的天父也居于此处,他还向信众许诺他居于圣父的住所。至于关于那个住所的其他方面,我们认为探究任何进一步的细节,召唤自然感官或理性找出眼睛看不到的东西,耳朵听不着的东西,以及那些还没有进入人的心灵的东西是无益的。但我们应当把被造的心灵——无论它有多么出色——屈从于它的创造者,我们既不像亚里士多德和异教哲学家那样引入理智的神,也不像波斯祆僧那样引入无数行星的精灵,也不认为它们或者是被崇拜,或者是被召唤而通过法术与我们沟通的。怀着对此的深深的谨慎,我们自由地探究每一心灵的本性会是什么,特别是,如果在世界的中心有某种心灵与事物的本性联系非常紧密,履行着世界灵魂的功能的话——或者,如果有某些与人的本性完全不同的智慧生物偶然居住或将要居住在一个如此充满生机的星球上的话[参见我的《论新星》(On the New Star )的第24章,“论世界灵魂和它的某些功能”]。但如果我们可以把类比当做向导,穿越自然之谜的迷宫的话,我认为这样主张是恰当的:根据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普罗克鲁斯和其他一些人的区分,六个天球与它们的共同中心,即整个世界的中心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是“思想”与“心灵”之间的关系;行星围绕太阳的旋转之于太阳在整个体系的中心位置旋转而不发生变化(太阳黑子就是证据,《火星评注》已经就此给出了证明 (9) ),就好比推理的杂多过程之于心灵的最单纯的理智。自转的太阳通过从自身释放的形式而推动所有行星,所以正如哲学家所说的,心灵也通过理解自身以及自身当中的一切事物来激发推理,通过把它的简单性在它们中间分散和展开,来使一切变得可以理解。行星围绕太阳旋转与推理过程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如果我们所居住的地球没有在其他天球中间量出它的周年轨道,不断地变化位置,那么人的推理便永远也不可能把握行星之间的真实距离以及其他依赖于它们的事物,于是也就永远建立不起来天文学[参见《天文学的光学部分》(Optical Part of Astronomy ),第九章]。
另一方面,通过一种优美的对称,与太阳静居于世界的中心相对的就是理智的简单性,因为迄今为止,我们一直都想当然地认为,太阳的那些运动的和谐既不是由地域方向的差异,又不是由世界的广度规定的。事实上,如果有任何心灵能够从太阳上观察那些和谐,那么它的居所就没有运动和不同位置能够帮助这种观察,而正是通过这些东西,它才能进行必要的推理和反思,从而量出行星之间的距离。因此,它所比较的每颗行星的周日运动并不是行星在各自轨道上的运动,而是它们在太阳中心扫过的角。所以如果它具有关于天球大小的知识的话,那么这种知识就必定是先验地属于它的,而不需要进行任何推理。自柏拉图和普罗克鲁斯以来,这在什么程度上对人的心灵和月下自然为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从毕达哥拉斯之杯痛饮了一口而感到温暖(普罗克鲁斯从赞美诗的第一句就进入了这种状态),如果有人由于行星合唱的甜美和谐而进入梦乡,那么他这样梦想是不奇怪的[通过讲述一个故事他可以模仿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Atlantis) (10) ,通过做梦可以模仿西塞罗笔下的西庇欧 (11) ]:在其他围绕太阳不停旋转的星球上分布着推理的能力,其中有一个必当被认为是最优秀的和绝对的,它位于其他星球的中间,这就是人所居住的地球;而太阳上却居住着单纯的理智、心灵或所有和谐的来源,无论它是什么。
如果第谷·布拉赫认为荒芜的星球并非意味着世上的一无所有,而是栖息着各种生物,那么通过地球观察到的星球,我们就能够猜想上帝是如何设计其他星球的。水中没有空隙容纳供生物呼吸的空气,他创造了水栖动物;天空广阔无际,他创造了展翅翱翔的鸟类;北方白雪覆盖,他让白熊和白狼居在那里,熊以鲸为食,狼以鸟蛋为生;他让骆驼生活在利比亚烈日炎炎的大沙漠,因为它们能忍耐干渴;他让雄狮生活在叙利亚浩瀚无边的荒野,因为它们能忍耐饥饿。难道他已在地球上将一切造物技艺和全部善良用尽,以致不能也不愿意用相称的造物去装点其他星球?要知道,星体运转周期的长短,太阳的靠近与远离,各种不同的偏心率,星体的明暗,形体的性质,这一切,任何地区都少不了。
看吧!正如地球上的一代代的生物具有十二面体的雄性形象,二十面体的雌性形象(十二面体从外面支撑地球天球,二十面体从里面支撑地球天球),以及二者结合的神圣比例及其不可表达性的生育形象,我们还能假定其他行星从其余的正立体形中得到什么形象?为什么四颗卫星会围绕木星运动,两颗卫星围绕土星运动,就像我们的月球围绕我们的居所运动呢?事实上,根据同样的方式,我们也可以就太阳做出推论,我们将把从和谐比例——它们本身就是很有分量的——中得出的猜测与那些更偏向于肉身的、更易于普通人理解的其他猜测结合在一起。是否太阳上没有人居住,其他行星上挤满了居民(如果其他每一样事物都相符的话)?是否因为地球呼出云雾,太阳就呼出黑烟?是否因为地球在雨水的作用下是潮湿的,可以发芽吐绿,太阳就用那些燃烧的点发光,通体窜出明亮的薄焰?如果这个星体上没有居民,那么所有这些有什么用?的确,难道感官本身不是在大声呼喊,火热的物体居于这里,可以接纳单纯的心智,而太阳即使不是国王,也是“理智之火”的女王吗?
我有意打断这个梦和沉思冥想,只是和《诗篇》作者一起欢呼:“圣哉,我们的主!大哉,他的德行和智慧无边无尽!赞美他,天空!赞美他,太阳、月亮和行星!用尽每一种感官去体察,用尽每一句话语去颂扬!赞美他,天上的和谐!赞美他,业经揭示的和谐的鉴赏者(特别是您,欢乐的老梅斯特林,您过去常常用希望的话语激励这些):还有你,我的灵魂,去赞美上帝,你的造物主,只要我还活着。因为万物从他而生,由他而生,在他之中,无论是可感的还是理智的;我们完全无知的和已知的东西都只是他微不足道的部分,除此以外还有更多。赞美、荣耀、光辉和世界属于他,永无尽期。阿门。”
————————————————————
(1) 参见开普勒在《哥白尼天文学概要》(第10—11页)中对这篇结语的评论。——英译者
(2) Aristotle,De caelo ,293 b 1—6。——中译者
(3) 开普勒的翻译不是对原始希伯来文本的准确翻译,原文是“神在其间为太阳安设帐幕”,参见《诗篇》19:4。——中译者
(4) 开普勒在这里弄错了,因为他所引用的君主都统治于公元4世纪,而普罗克鲁斯却生活在公元5世纪(410—485)。在普罗克鲁斯的时代,基督教已经是罗马帝国的主流宗教。——中译者
(5) 古人对他的著作《圣母殿》(Metroace )的判断是,他在其中带着一种神圣的狂喜,提出了关于神的普遍教义,作者的许多眼泪打消了读者的所有疑虑。然而,这位作者还写了18种三段论(epichiremata)来攻击基督教。约翰·菲洛波努斯(John Philoponus)反对这些三段论,他批评普罗克鲁斯对希腊思想的无知,而事实上,后者捍卫的正是希腊思想。——原注
(6) 然而,在《斯维达斯(Suidas)词典》[该词典成书于公元1000年到1150年间,是我们了解古代哲学家的主要著作。——中译者]中,一些类似的说法被归于了奥菲斯(Orpheus),他生活在很久以前,大约是摩西的同时代人,似乎是摩西的弟子。参见普罗克鲁斯评论的奥菲斯的赞美诗。——原注
(7) 参见《路迦福音》1:68—80。——中译者
(8) 参见《约翰福音》1:1。——中译者
(9) 《新天文学》(Astronomia nova ),第三十四章。——中译者
(10) 亚特兰蒂斯,大西洋中一传说岛屿,位于直布罗陀西部,柏拉图在《蒂迈欧篇》和《克力提亚斯篇》(Critias )中声称它在一场地震中沉入海底。——中译者
(11) 西塞罗在《论共和》(De republica )结尾写过“西庇阿之梦”(Somnium Scipionis )。——中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