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目的反射

（在彼得格勒实验教育学会议上宣读，1916年1月2日）

目的反射（本能）——搜集在广义说来是这个反射的一种形式——它对别的反射的关系（例如，生命本能、方向反射、食物反射），以及它的从抓握反射起源——工作、习惯和营养中节奏和周期性的价值——目的反射给生活以兴趣——它在盎格鲁·撒克逊人中的强度——它的压制——俄罗斯性格

许多年以前，我和我的合作者们，开始把狗的高级神经活动，做一番生理的（就是，严格客观的）分析。我们的任务之一就是去建立与系统化动物生来就有的、神经系统的那些最简单而又最基本的活动；并且基于它们，在个体生活中，由于特殊的过程，建造起更复杂的反应。天生的基本神经活动是机体对于确定的外在或内在刺激作用所发生的一组固定的、有规律的反应。这些反应叫做反射和本能。大多数生理学家，既然在所谓反射与本能之间不能找到任何主要区别，所以宁愿赞同采用“反射”这个一般名词，因为它的含义中具有较清楚的决定论观念，并且刺激与反应，因与果的关系是更明显的。我也宁愿用反射这个名词，如果别人愿意的话，待他们用本能 ^[1] 这个名词来代替。

动物和人类活动的分析，引导我得出的结论：在许多反射之中必定有一种特殊的反射存在——目的反射——一个获得激动作用的确定目的物的意图（“获得”和“目的物”这两个词的意义是广义的）。

我试把实验室中所得到的事实，与从人类生活中所摘出的事实，来做一番比较，提供给大家考虑；依我看来，这些事实的比较是与目的反射有关。

人类生活的组成是要获得每一种可能的目的，高的、低的、重要的、不重要的目的等，为了这种获得，人类不惜利用各种程度的精力。我们要注意这个事实，在这种获得中精力耗费的数量与所争取的物体的价值之间是没有固定关系存在的：有时为了完全琐屑的目的花费了很大量的精力，有时则恰恰相反。时常观察到某些个别的人用同样的热情来做大事和小事。结论是我们需要把意向动作本身从目的的意义和价值区分开来，而且要知道事情的本质是在于意图本身——而目的则是次要的。

所有各种形式的目的反射中，最单纯而又最典型的，因此也是特别便于分析的，同时还是最普遍的，就是搜集 癖——收集一个通常不能达到的、巨大的整体或浩大事类中的各别部分或单位的一种热望。

大家知道，在动物中也观察到有搜集的现象。其次，它特别是人的幼年时期的特点，在这个时期基本神经活动表现得最清楚，因为它们尚未被生活的经历和习俗所掩盖。假若我们考虑到各式各样的搜集，我们就不能不注意到下列事实，就是由于这种癖好，许多完全琐屑而又毫无价值的东西时常被堆积起来，这些东西除了为满足搜集的癖好之外，无论从什么观点来看，都是绝对没有价值的。纵使目标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但是每一个人都能领会到搜集者为达到他的目的所付出的精力，和偶尔无限度的自我牺牲。他可能成为一个笑柄、一个嘲笑的对象、一个罪犯，他可能压制他的基本需要，这完全为了他的搜集。我们不是常常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吝啬鬼的记载吗？——他们，金钱的搜集者，身处于污秽中，受冷，挨饿，被他们的同伴与亲属所憎恨与遗弃，在金子中孤独地死去。比较所有这些事实，必定得到结论说：这是一种黑暗的、原始的、不能克服的倾向——一种本能或反射。每一位迷于他自己的癖好的搜集家，假若还没有失去观察自己的能力的话，会很清楚地了解：他会立刻被他要收藏的另一件物品所吸引，就如同他在吃过饭之后的一些时候为另一点食物所吸引一样。

这个反射是怎样兴起的呢，它和其他反射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是困难的，正如一般牵涉到起源的问题一样。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提出几点见解，依我看来是具有重要性的。

所有生命不外是一个目的的实现，就是，生命本身的保存，而它的不知疲劳的活动可称为一般的生存本能 。这种一般的生存本能或反射是由一些个别的本能或反射所构成的。大多数的这些反射是朝向有利于生活条件的积极运动反射 ，这些反射的目标是为这机体而把握和同化这类的条件，就是说，夺取和抓握反射。我预备讨论其中的两种，它们是最普通的而且也是最强烈的，附随着人类生活及每个动物的生活，从他出生第一天起一直到他最末的一天。这些就是食物和方向 （探索）反射。

每一天我们都努力于获得某些我们所需要的物品，它们是完成我们生命化学过程的材料；我们把这些材料导入到我们的身体中，暂时安静下来，过几小时之后或到第二天我们又奋力于获得这种材料——食物——新的一部分。对于我们起作用的每一种新刺激，在我们这方面引起一种相应的运动，以便更好地而且更充实地把这个刺激报告给我们自己。我们留意到出现的每一个图形，倾听所有发生的声音，用力地嗅闻奇异的气味，并且如果一个新的物体接近我们，我们就设法去触摸它；一般说来，我们用适当的感受表面，即相应的感觉器官，尝试去抓握或占有每一种新的现象或物体。我们可以由店铺等展览品陈列处所需要设置的障碍物，恳请及禁止标语等，就可以明显看出我们想去摸一摸自己感到有兴趣物品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而不易控制，即或是有文化教养的群众，也难免想摸一下。

这些抓握 反射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反射，经过逐日不倦地练习的结果，对于每一种物体，只要它一旦吸引人类显著的注意，与它有关的一种共同的、类化了的抓握反射就发生了，并且被遗传所固定。这种类化作用可能以各种方式发生。我们可以想象它的起源的两种机理。第一，由于扩散作用，即当兴奋作用的强度很大时，它从这一个或那一个抓握反射的散布。成人以及儿童都一样，在有强烈的食欲时，就是说，在一种强烈食物反射出现的时候，假如没有食物的话，他们时常把不可食的物品送入口中并且咀嚼它，并且幼儿在出生头几个月的时候，会把各种物品放进他的口中。随后，在许多情况下，由于时间一致的结果，应当发生许多物体与各种抓握反射之间的联合。

目的反射和它的典型形式——搜集反射——与主要的抓握反射 ——食物反射——有某一种关系，可以从它们的共同特质看出来。在两种情况中，以确定的现象伴随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奋力朝向一个物体。获得它以后，就开始有一种发展得很快的安静和漠然。另一个主要特点就是两种反射的周期性。每一个人都从他个人的经验中知道神经系统能够对于某种顺序、节奏 和活动的时间适应到何种程度。如果要改变一个人的走步或谈话等的习惯节奏，是多么困难。在实验室中研究动物的复杂神经现象，我们若不小心地估计这种倾向，可能造成很多大的错误。所以，在搜集中所表现的目的反射的强大力量，可以确切地从搜集的必然的周期性与食物反射的周期性相符合的事实中看出来。

犹如在进食一些时候之后又会有要求获得更多食物的欲望，所以在获得某些东西之后，譬如，收集邮票之后，无疑地就会有想得到下一个东西的欲望。周期性 是目的反射中重要的一点，这可以由下面的事实指明，人们通常把他们的巨大的、连续的任务分为许多部分、许多课题，等等，就是说，他们希望有周期性的情况。这对于精力的保藏是特别有益的，并且促进最后达到目的。

目的反射有巨大的生命意义，它是我们大家生命精力的基本形式。只要一个人在他的全部生存中奋向那个总在渴望着而永远不能达到的目标，或者一个人用同样的热情从一个目的转到另一个目的，那么生命才是美丽而强壮的。整个生命，它一切的改进和进步，所有它的文化，都是通过目的反射而促成的，只有那些努力在生活中树立一个目的的人才会实现它们。的确，凡是东西都可以被搜集，琐屑的以及重要的都是一样：生活中的舒适（重实际的人们的目标）、合理的法律（政治家的企图）、知识（受过教育的人们的目标），科学发现（科学家的目的）、美德（正直人们的理想），等等。

现在再反过来说——只要目的一旦消逝，生活就会乏味了。难道我们不是时常在自杀者的遗书中读到他们断绝生命是因为他们觉得生活没有目的吗？人类生活的目的当然是无限制的和无穷尽的。自杀的悲剧，照我们生理学家的说法，是因为他的目的反射有了一种抑制作用——时常是一种临时的，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之下才是一种持续的抑制作用。

目的反射并不是不变的，而是像机体中每一种其他的东西一样，它依着情况起伏和改变，若不是变得较强而发展着，就是变得较弱而几乎完全消逝。在这里与食物反射的类比又是很容易证实的。若是有一个有规律的食谱——适量的食物和周期性 的进食——就总会保持好的食欲，正常的食物反射和正常的营养。相反，我们都能够回想到像下面的这些普通实例。关于食物的谈论很容易激动儿童，看见食物更是如此，结果是食物反射比规定的时期出现得早一些。这个儿童寻觅食物，要食物，甚至于哭着要它。假若母亲感情用事地而不是聪明地去满足这些冲动和愿望，结局是在进食时间以前儿童就不规则地和必然地得到他的食物，伤害了他的胃口，到正式吃饭时就不觉其滋味，整个说来吃的比他所应当吃的要少些，而且，如果这种无规律是时常重复的话，他的消化和营养便会受到损伤。最后，他的胃口，也就是，对于食物的奋向，即食物反射，会减弱或者完全消逝。

你看到如要使目的反射充分地、规律地而且成功地表现出来，它的某种紧张 是必要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这种反射的最高范型，对于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这就是为什么他对于这个问题“什么是达到一个目标的主要条件？”给予这样的回答——“障碍的存在”——这是俄罗斯人的耳朵和眼睛所料想不到和难以相信的。他好像在说：“让我的目的反射来受考验吧，让它在克服障碍中挫伤吧，然后我必会达到我的目标，无论它的获得是多么困难。”很值得注意，在这个回答中达到目标的不可能性是完全被否认了。这与我们是多么不同啊，对于我们，“情况”原谅一切，辩明一切，并且与一切相妥协。我们对于生活的这种最重要的因素，目的反射，缺乏一种实际的概念到了多么大的程度啊！并且这个概念对于生活的所有领域，从教育这么重要的一种领域开始，都是非常需要的。

目的反射可以被一种相反的机理所减弱，而且甚至于被压制 。让我们再回来与食物反射相比。大家知道，食欲只是在挨饥的头几天强烈而不能忍受；后来它就变弱多了。由于连续营养不良的结果会发生完全同样的情形——机体虚弱，它的力量减低，而且与此同时还有它的基本与正常意向的消失，正像我们从那些系统地绝食的人所看到的一样。长期地限制着基本意向的满足，经常减少主要反射的活动，竟至使生存的本能，就是对生命本身的爱惜也会消失。我们知道贫苦阶级对于死是如何地漠然。假若我没有错的话，在封建中国能够雇一个人来代替另一个人受死刑的情形是存在的。

当俄罗斯性格的消极特色——懒惰，缺乏进取心，甚至对每一件重大工作抱有很潦草的态度——引起忧郁心境时，我对自己说：不，这些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品质，它们只是奴隶制度的可咒的遗产。它使主人成为一个寄生虫，通过别人无报酬地替他工作，他得到解脱，不必运用自然的正常的努力，而得到他和他家人每日的粮食。它使他没有必要在生活中赢得自己的位置；而且在生存的基本路线上使目的反射得不到运用。它把奴隶造成一个完全被动的生物，没有任何远景；因为在他最自然的企望的途径上，继续不断地发生不可克服的障碍，即主人的强烈自我主义和任性。但是我敢进一步说：一个败坏了的胃口和贫乏的营养，是可以由于小心地调理和特殊地卫生而被恢复起来 的。对于在俄罗斯历史时期中受到了压制的目的反射，可能而且应当是同样的情形。假若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他自己内心中抚爱这个反射，把它当做生命中最宝贵的部分，假若各阶层的父母和教师把在群众中加强和发展这个反射作为他们的主要问题，假若我们的社会和政府能够供给运用这个反射的充分机会，那么，我们将会成为我们所应当而且能够做到的那样，根据我们历史中的许多事件并且根据我们创造力 ^[2] 的某些表现来判断，我们是做得到的。

[1] 赞成所谓本能不外乎是复杂的反射这个事实的生理学证据，见第二十五章，第九段，又见《大脑两半球机能讲义》，第一章。巴甫洛夫说：我们需要在普通反射组之外，加入另外一组天生的反射。它们也发生于神经系统中，而且它们是对于完全确定的刺激，所发生的必然的反应。它们是机体整个的反应，而且构成动物的被称为本能的一般行为……在最简单的反射和一种本能之间，有许多过渡阶段，在这些阶段之间，却很难找到一个清楚的界限。例如，看新孵出来的雏鸡吧。它见到任何斑点，它的反应就是啄食，不论这是某种物体颗粒，或者仅仅是地上的一个点。但是这和当见到有东西闪过时就转头，或者关闭眼皮，有什么区别呢？后者我们叫做防御反射；第一种叫做喂饲本能，虽然啄食不过是头的倾低和嘴的运动而已。本能据说是比反射较复杂些。但是有些很复杂的反射，绝不会错认为本能，例如呕吐。这是很复杂的，它牵涉到许多肌肉（骨骼的和内脏的都有）的协同作用，这些肌肉散布于一个大的区域，而且一般是在机体完全不同的机能方面应用到的。它也牵涉到某些腺的一种分泌反应，而它们的活动一般是为了要达到另一种目的。某些本能起作用所需要的长时期，曾被假定是和反射相对比的一点，因为反射在它的构造方面，总被认为是简单的。让我们举鸟搭巢或兽造窝为例。事情就像一条链似的连接起来：采集材料，把它运输到选择的地方，把它布置和加强起来。如把这种事情看做是一种反射，就必需假设：一个反射引起下一个，就是说，它是一个连锁反射。但是这种活动的连接并不是本能单独所特有的。有许多反射也形成连锁。假若我们刺激某条内导神经，例如，坐骨神经，血压就有一种反射的增加；心脏左心房和总动脉第一部中的高血压，是第二个反射的有效刺激，一种减压反射，它倾向于中和第一个反射。还有麦格纳斯所描写的连锁反射。一只猫从高处跌下来，在大多数情况下脚先会落在地上，甚至于就是大脑两半球被除去之后也是如此。这是怎样造成的呢？耳应器官的空间关系一经改变，就引起一种确定的反射，颈子肌肉发生一种收缩，把动物的头恢复到正常位置。这是第一个反射。随着头的转正，于是引起另一个反射，把动物转到站立姿势。这是第二个反射。然后，又有人辩护说还有这种差别；本能依靠动物的内在状况。譬如说，一只鸟只是在配偶时期搭巢；或者一个更简单的例子——一个饱食了的动物不再被食物所吸引，而停止进食。性冲动有一种类似的变化，要看机体的年龄和生殖腺的状况如何，而且在相当程度上还靠荷尔蒙——内分泌腺的产物的出现。但是这么一种依靠性并不单独是本能的一种特质。每一个反射的强度，甚至于它本身的出现，是随着中枢的激动性而变的，而中枢的激动性又依靠血液的物理和化学特质（自动刺激作用），以及别的反射的相互作用。最后，有时认为，反射只决定组织或单个器官的活动，而本能就牵连到整个机体的活动。但是，从麦格纳斯和窦·克兰因最近的研究中，我们知道，站立、走路，以及保持平衡，不过是反射而已。因此我们知道，反射与本能，都是机体对于内在和外在刺激的不可避免的反应，所以我们不需要替它们另起名称。反射在这两个名称中是比较好些，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有一种纯粹科学的含义。反射的总和是人类和动物神经活动的基础。——英译者

[2] 本章和下一章表明巴甫洛夫并不让科学抹杀他的企望和细致的情感，而认为它会被证明是人类的救星。关于意志的自由，他对译者说，真正的自由将会按照我们对于脑生理学的知识的比例而到来，而且到那时，我们会通过科学知识，对于我们的本性，就像我们对于自然一样地获得胜利。——英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