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个生理学家在精神病学领域中的尝试探讨

(转载自《国际药物动力学及治疗学》专刊1930年纪念格雷和赫曼斯专号)

巴甫洛夫研究精神病学的缘由——在精神病人,特别是精神分裂症病人,以及酒精麻醉症病人身上所看到的睡眠和催眠的表现——对病人的态度

在目前我们的材料不只是和正常活动有关,而且也和病理学与治疗有关。我们在动物(狗)身上已经明确地发现了实验神经病并予以治疗,并且就是在这些动物身上产生和人类精神病相类似的症状,我们也认为是可能的。这就是我要更彻底地熟悉精神病学的缘由,而我做医科学生时所有的关于这门科学的知识,事实上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我现在能有机会去看不同类型的心理疾病,是要感谢我的医务界同事们的。我首先观察和研究的是精神分裂症。我的注意力,特别是放在木然无情、迟钝、不能动作与刻板动作等症候上面,以及放在其他方面的症候如嬉戏、违反习俗和对患这类疾病(青春期精神分裂症和紧张性精神分裂症)的人的不相称的一般童稚行为上面。

从生理学观点看来,这是怎么回事呢?生理学家能不能把这些现象组合起来,从里面找出一个一般的机理呢?且让我们先回过来看一看从条件反射研究中所得到的事实。这个研究给了我们许多关于抑制过程及其生理和病理学意义的材料。

一方面,兴奋过程是经常参与在动物清醒状态中的各种活动的;另一方面,抑制作用,永远以有机体最易反应的细胞的监护者的身份出现,也就是以大脑两半球皮质细胞的监护者的身份出现,来保护它们,使它们的活动在遇到很强的兴奋时,也不至于过分紧张,并保证它们在日常工作之后能采取睡眠的方式以获得必要的休息。

我们已经无可置疑地确定了睡眠是抑制作用扩张到全部大脑两半球的事实。此外我们也已经能够研究介于清醒状态和完全睡眠之间的中间位相——催眠位相。依我们看来,这种状态一方面是不同范围的抑制,也就是抑制作用在大脑两半球本身各区以及在脑的不同部分或多或少的蔓延;另一方面是不同强度的抑制,其存在的形式就是抑制作用在一个地方不同深浅的表现。当然,由于人脑比较复杂,催眠现象在人类身上是要比在动物身上繁复得多。但是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某些催眠现象在动物身上可能会表现得更为显著;尤其是因为人类的催眠会依各个人和各种催眠方法的不同而表现出相当大的差异。考虑着催眠的全部症状群,在下面我将要同样引用从人身上以及从动物身上所观察到的催眠现象。

研究上述精神分裂症的症状时,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些症状是慢性催眠状态的表现。木然无情、迟钝、不能动作,以及其他症状,自然不一定是催眠状态的证据,但它们也决不是与这个结论相矛盾的,如果我的主张会由更特殊的征候的对照获得肯定。

我首先要提一提下述的事实。木然无情和迟钝通常是表现在病人对问话不作任何反应上,好像他们是完全没有感受能力一样。可是如果这些问话是在很安静的场合下很温和地对他提出来,他就会回答了。这是一个有特征性的催眠现象。很可惜这一个很重要的症状在临床上没有一个像其他症状一样的专门的名称。在我们的动物身上,这个症状是催眠状态开始时最常见的信号之一。在所谓反常相中就遇到了这个症状,动物处在这个位相里时对强刺激不起反应,但对弱刺激却正常地产生反应。在让内所记述的一个长眠五年的著名病例中(质言之,即催眠),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建立了和病人的相互交往。的确,病人只有在通常的刺激都停止的夜间,才脱出催眠状态。

其后,抗拒症在我们所分析的病人身上也表现出来。在我们所实验的动物身上,这种抗拒症在催眠开始时也是常常看到的。在食饵条件反射实验中,给予条件刺激的同时,我们喂狗,狗却固执地躲避开食盘。也在此反常位相中,又显露出另一个有趣的事实:当你把食物从狗面前拿开时,狗倒想要就食了。这种现象是可以一次又一次被重复试验的。但是当催眠状态消失的时候,狗就贪馋地吃起东西来。

对这个催眠症状和另外一些症状的机理的分析,到后面再讲,现在先来谈一谈催眠状态的显著事实。

具有某些变型的精神分裂症,其最特出的症状之一是刻板症候——固执地继续重复同一动作。在我们的几条狗身上这种刻板症候也明显地看到过。在条件食物反射的试验中,当狗是完全清醒的时候,饲食以后它总是习以为常地舔一会儿身子的前部,如胸的前部和前爪。在催眠初期,这种舔的动作就特别延长,往往一直延续到下一次喂食的时候。只要狗由于某一种原因发生过任何动作,那么,这些动作也是会重复的。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又一个常见的现象是所谓语言模仿和动作模仿,就是病人照说和他交谈的人的言辞以及照做他所注意的人的一切动作。这是人所共知的一个被催眠的正常人所表现的现象。据我看来,这种现象在用所谓按摩所引起的催眠中也是特别容易和特别经常地出现的。

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有一个通常的表现是木僵症候——患者对身体任何姿势的继续维持(这种姿势可以由别人很容易地给他做成而不会遇到病人肌肉的反抗),或者是对由这个或那个暂时发生作用的刺激影响而他自己所采取的姿势的继续维持。这又是一种在正常催眠中容易产生的症状。

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呈现一种甚至以该症特殊类型的形式出现的固执症状,这就是紧张症,也就是骨骼肌的一种紧张状态,这种紧张状态顽强地反抗着身体某一部分已采取的位置的任何改变。这一种紧张症候只不过是强直反射的作用,由于这种作用,一个被催眠了的正常人可以弄得像木板一样的僵硬。

最后,也是属于这些各式各样中枢抑制这一个范畴里面的,在这里还必须提到在青春期精神分裂症病人身上所特别看到的嬉戏和傻相两种症状,也需要提到在其他种精神分裂症病人身上与上述症状相伴随的一种反复无常而具有挑衅性的兴奋。所有这些现象促使我们想起喝酒渐醉时的通常情况,以及婴孩和幼小动物如小狗之类在睡眠初醒时,特别是行将入睡时所表现出来的特殊状态。在这些事实中,我们有理由设想它们是大脑两半球开始普遍性抑制作用所引起的结果,由于这种抑制,邻近的皮层下中枢不单只从它平常的控制之下解放出来,也就是说不单只从在清醒时来自大脑两半球的经常抑制作用之下解放出来,而且还由于正诱导这一个基本机理,在所有各中枢部分中产生了一种兴奋混乱的情况。因此在酒醉的时候,会毫无意义地表现出一时非常欢乐和愉快,一时又伤感和流泪,一时又发起怒来的情形;在婴孩将要入睡的时候,也会表现出各种可能的奇怪变化。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形,就是昏昏欲睡的半岁左右的婴孩,从它的脸上我们可以看到千变万化的各种表情——这表示婴孩的原始皮层下中枢是缺乏组织的。所以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在其疾病的某些位相和某些病的变型中,会时长时短地出现这种现象。

看了所有上述各事例以后,一个人很难怀疑精神分裂症在某些位相和病的变型上确实是代表慢性催眠的。这些变型和位相可以持续若干年的事实,并不能反驳这个结论。假使一个人可以谈到五年的长眠(皮尔·让内)甚至于20年的长眠(圣彼得堡病例),为什么却不能有这种持续的催眠呢?尤其是因为把这些例子称为催眠比称为睡眠更为正确,为什么却不能有这种持续若干年的催眠呢?

是什么引起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慢性催眠呢?这种慢性催眠的生理和病理学的基础是什么呢?它的发展过程和结果又是什么呢?

这种催眠的主要基础,自然是纤弱的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皮层细胞的纤弱性。这种纤弱性可以由于不同的原因而产生——遗传的和获得的。我们现在不拟讨论这些原因。但是很自然的,这样一种神经系统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最常见的是在生理上和社会生活过程中的紧要关头——在受到一个压倒一切的强烈刺激以后,不可避免地会进入一种疲乏的状态。然而疲乏是作为产生保护作用的抑制过程的主要生理冲动之一。于是就有了慢性催眠,它表示不同范围和不同强度的抑制。因此这种状态,一方面是病理学的,因为它剥夺了病人的正常活动;在另一方面它在机理上又是生理学的,即是一种生理学的手段,因为它保持脑皮层细胞,使不致由于力不胜任负担的结果而受到毀灭的威胁。在实验室里我们现在有一个令人惊奇的持续抑制的例子,这种持续抑制使纤弱的脑皮层细胞恢复了一个时间的正常活动。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来设想:当抑制过程进行着活动时,脑皮层细胞是会保持完整无损的;因为它们可以回复到一种完全正常的状态,它们可以从极端疲乏中恢复过来。按照现代的术语来说,这只是一种机能的疾患。下面的事实证明这种说法是确实的:某些类型的精神分裂症,特别是青春期精神分裂症和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依照最伟大的精神病学权威之一克雷匹林的说法,也就是具有催眠性质的一些类型,结果有相当高的百分数完全恢复正常(紧张性精神分裂症达到15%),这样的百分数在其他类型的精神分裂症,尤其是偏执性精神分裂症,是达不到的。

最后,请允许我做一个有关治疗的建议,这个建议绝不是全凭情感的,但也不是专门性的。不管从远古直到现代,在精神疾病患者的待遇方面已经有了多大的改善,我想我们还是有些地方可以作进一步要求的。还保持着某种程度意识的大多数病人和另一些不负法律责任的病人在一起,忍受他们的叫声和非常举动之类的强烈刺激,乃至忍受直接的强暴——这样一种情况,必须认为是对于纤弱的大脑皮层细胞给以多余的和更进一步弱化它们的负担。此外,被病人意识为对他人权的侵犯,即自由的限制,和作为不能负法律责任的人的待遇,对于这些纤弱的细胞又不能不是严重的打击。因此,我们应当尽速地像看待其他疾病患者一样地去看待精神疾病的患者,其他疾病的患者对于人类尊严的感觉,没有像精神疾病患者一样受到如此严重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