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从生理学来理解癔病症状的一个尝试
(1932年于列宁格勒,苏联科学院。献给我敬爱的阿列克赛·瓦锡列维奇·马退诺夫同志,以纪念他的科学、教学和实际活动40周年——作者敬祝)
条件反射的生理学——超界限的刺激——主动和被动的睡眠——从生理学来看癔病——实验实例——临床上的癔病——皮层的衰弱——暗示——负诱导作用——老年期心神分散——战争精神病的一个实例——痛觉丧失和麻痹——自我暗示——艺术家与思想家——额叶——言语系统——癔病性幼稚症——癔病的生理治疗
虽然所有的临床工作者在分类时都把癔病看成完全是或主要是一种精神疾病,一种对环境的心理性反应,但是用条件反射方法所做的高级神经活动客观研究,已经进展、扩充和深入到了如此程度,使我认为企图从生理学上去理解、去分析出现于癔病的一切表现中的那种错杂的病理状态,并不是很冒险的事情。
因此,这就是所谓心灵现象的一种生理解释——条件反射研究的一种企求。
很可惜,在这里还必须作一些生理学的介绍。甚至在我的祖国,条件反射还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时这研究又发展得如此迅速,以致最重要的事实当中有许多还没有发表,在这儿还是初次露面。
Ⅰ
本文的前三分之一将讨论条件反射的起源,条件反射作为信号的价值,兴奋和抑制两种过程,以及它们的扩散和集中作用 [1] 。当兴奋和抑制过程集中的时候,它们就诱导出相反的过程;它们正在起作用时,被诱导出来的相反过程出现在它们周围,作用停止以后,则出现在它们的活动所在的地点。由于有兴奋过程的扩散,就出现了反射的综合。一个自新的兴奋蔓延开来的波,和局部存在的明显兴奋或潜在的兴奋综合起来;如果这局部的兴奋是潜在的,就把一个潜在的兴奋中心显露出来了。在大脑两半球中因为有复杂的结构,巨大的反应性和铭记性,扩散开的过程就引起一种暂时的条件联络,条件反射,联合的形成。综合反射是暂时的而不恒定的现象,而条件反射则是渐次强化的一种长期现象,是皮层的一种特有的过程。
在整个中央神经系统中有了兴奋过程的集中时,抑制作用就会出现——诱导定律。兴奋过程集中的地点是由抑制过程包围起来的——负诱导的现象,在非条件反射和条件反射中都可看到。抑制立刻充分地发生,而且经常地出现,不仅与引起它的刺激同时存在,就是在这以后也持续若干时间。兴奋作用越强,并且周围神经组织的阳性紧张程度越小时,抑制也就越深、越广和越为持久。负诱导在脑的各小点之间发生作用,也在脑的各大区域之间发生作用。我们称这抑制为外在的、被动的和非条件的。在以前则认为是神经中枢的一种冲突。
在大脑两半球中除了上面的抑制形式而外,还有另外一些;不过我们有理由设想它们都是以同一种理化过程作基础的。内抑制的种类主要是消退抑制和分化抑制。这是一种主动的抑制。必须注意:强度超过了某一限度时,一个兴奋性的刺激会引起抑制,这种抑制可称为超限的或超极大的抑制。
皮层细胞能量的限度是不固定的,表现急性和慢性的变化:当疲竭时,被催眠时,疾病和衰老时,限度经常就会下降,这时环境就越来越容易成为“超限的”而引起抑制作用。同样,如果兴奋性、灵活性正常地提高了,或者用人工方法,例如用化学方法,来提高了,也就是较迅速出现皮层细胞的机能损伤,那么,原来是下阈以下的兴奋或极大的兴奋,就有更多的机会转变成为超大的,引起抑制作用和条件反射活动的普遍降低。但这里还有未解决的问题,抑制的最后两种情形怎么和第一种的负诱导的普遍情形关联起来呢?如果它们只是一个变种,这种抑制又如何由于皮层的特性而有改变,并有哪些改变呢?也许超限的抑制,就是超大的抑制,比较近于与生俱来的、外来的、被动的抑制,而不是内在的、主动的抑制,因为它是立即产生,没有经过制造和训练就产生的。
这两种抑制都在神经组织上移动和扩散,按照它们的不同程度而引起催眠,或者,在扩张到了极大程度时,就引起正常的睡眠。轻度催眠,均等相,反常相和超反常相,在开始时是很难与清醒状态区分开的。
很不幸,我们的实验结果的印象,至今还被与临床工作者和某些生理学家所谓睡眠中枢之间的矛盾所减弱。但睡眠有两种机理是无法怀疑的,我们必得把主动的 睡眠和被动的 睡眠区别开来。前者是从大脑两半球发出并以主动抑制为其基础的,从它的发源处蔓延到脑的下面各部分去。被动睡眠的发生,是由于落到脑的最高级部分的兴奋性冲动减少的结果,这不但是由于减少落到大脑两半球的冲动,而且也是由于减少落到最接近的皮层下中枢的冲动的结果。
兴奋性冲动可以是外在的刺激,通过外部感受器官达到脑部;或者是内在的刺激,是由内脏工作所引起的,从调节植物性活动的中央神经系统部分传到脑的高级部分。被动睡眠的第一个例子早已从斯区沛耳的临床报告中知道了;这与斯别兰斯基和高耳金的新近一个实验事实是相似的,当他们把狗的三个感受器(听觉、视觉和嗅觉)的周围部分破坏以后,狗就堕入一种深沉和长期的睡眠,持续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之久。被动睡眠第二个例子,即是曾引起临床工作者和某些实验工作者承认睡眠中枢的临床病例。在肌肉组织的生理学中,我们也有与睡眠这一方面相类似的例子。由于特殊生理结构的关系,骨骼肌肉在所有运动神经的影响之下,只是主动地收缩,被动地松弛;而平滑肌肉则在两种特殊神经的影响之下,即在兴奋神经与抑制神经的影响之下,既主动地收缩,也主动地松弛。
当兴奋过程和抑制过程正在集中的时候,都会出现相反的过程(相互诱导定律)。正诱导已知道是条件反射和非条件反射都有的,是立时发生或者在抑制作用后经过一些时间发生的。
现在我想提到某些对癔病症状的生理分析有意义的事实。大脑两半球对于与环境的极端复杂性和不断的变化相适应的信号愈进行分析与综合,机体对环境通过条件信号的联系就愈为完善。综合作用是由条件联系的过程来完成的。把正条件信号从负条件信号中区分出来的分析作用和分化作用是建筑在相互诱导过程的基础之上的;而各种正动因的分开,也就是和各种非条件反射的联结的分开,则是由于集中过程而产生的(B.B.栗克门的新近实验)。因此,精确的分析,既需要抑制过程相当强的紧张,也需要兴奋过程相当强的紧张。
对癔病的生理学研究有特别意义的是我们关于神经系统类型的事实。首先我们有虽则不平衡,却是很强的动物,这种动物抑制过程比兴奋过程要弱得多。面临着需要巨大抑制作用的困难问题时,这些动物差不多就完全失去了抑制机能(一种特殊的神经病)并变得极端不安静和激动,有时还有周期性的瞌睡和抑郁状态。在一般的行为上它们是挑衅性的、活泼的和不受管束的。我们称这种动物为兴奋性的或胆汁质的动物。
其次是强的但是平衡的类型,两种过程都是处于同一个水平上的。这就是为什么给予困难的工作也不可能在这种狗身上引起神经疾病的理由。这一类型有两种形式:安静的(黏液质的)和活泼的(多血质的)。
最后是弱的抑制性的类型,两种过程都不够,特别是抑制过程不够——这是很容易用实验方法造成神经病的一种类型。它们总是处于经常的恐惧和焦虑之中。它们受不了以正条件刺激形式出现的强烈的外在刺激,也受不了多量的正常兴奋(如食物兴奋、性兴奋及其他),也受不了抑制过程的长时间延续,特别是受不了神经过程的相互冲突,受不了条件反射的一种复杂系统,最后,受不了条件反射活动定型的变动。在这类情况下条件反射就会变得软弱,变得混乱,许多这类的动物就会堕入各种位相的催眠状态。此外在它们大脑两半球上可以很容易地造成一些分离的病态点,并且以适当的刺激接触到这些点时,就迅速地引起普遍条件反射活动的显著退化。如果从外表的行为来做判断,把这些动物称为忧郁的动物并不常常是恰当的,然而它们可以摆在忧郁质的一类中,也就是说,可以和那些似乎是经常抑制着的动物摆在一起。若从兴奋和内抑制间的平衡来解释这些类型,我们觉得弱的类型是因为内抑制的微弱,但是在另一方面外抑制(负诱导)却占了优势,它决定整个外在行为,因此就有了这个类型的名称——弱型,抑制类型。
在结束生理学的部分时,我应当提请大家注意下述的情况,这对于理解癔病的一些异常症状是特别重要的。有充分根据认为,不但从骨骼——运动器官有向心的冲动传入(由运动的每一个元素把向心冲动传到皮层运动区,使皮层对运动的精确控制成为可能),就是从其他器官乃至个别组织也有冲动传入,因此皮层才能对这些器官和组织进行管理。目前,既然证明白血球增多、免疫和其他有机过程都能够条件化,那么,这种条件性(这一定是和中央神经系统高级部分联系起来的)就获得一种广泛的生物学意义;虽然我们还没有确切知道以直接方式或以某种间接方式参与这里面的神经联系 [2] 。不过皮层作用的后面这种可能,在特殊的、人工的或变态的情况下,我们也有很少几次有意地运用和揭露过 [3] 。这里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骨骼肌肉器官以外的器官和组织的活动,主要是由中央神经系统低级部分所自动管理的,而另一方面,又是由大脑两半球主管对外在环境的极复杂关系的主要机能所掩盖着的。
Ⅱ
让我们回过来谈癔病吧。谈到临床学家们关于癔病的一般概念,就可以看到在一些概念中描写这种状态的基本特点,而在另一些中则描写特殊显著的症状。有一些临床工作者谈到这是退回到本能生活,亦即退回到情绪生活甚至于反射生活;另一些人把这种疾病描写成暗示性和自我暗示性的结果,因而有所谓癔病的烙印(知觉丧失、瘫痪等);有些人把这病看成基本上是随意性的,是向疾病中退避;有些人把幻想,亦即对于生活的现实态度的缺乏,归之于这种疾病;另外一些人则认为癔病是慢性的催眠;最后还有一些人的意见以为是心理综合机能的减低,或者“自我”的统一性的破坏,我们可以设想:这些症状摆在一起就包括了癔病的整个症候群。
首先我们必得承认癔病是弱的神经系统的产物。皮尔·让内直率地说:癔病是属于由脑的衰弱和疲竭所引起的许多疾病中的一种精神疾病。如果这是真实的话,那么,上述的癔病的特性,是中央神经系统高级部分的一种衰弱,特别是作为中央神经系统最易反应的部分的大脑半球的一种衰弱,从中央神经系统生理学及其高级部分的生理学的角度来看,是可以理解的。这个生理学已见于条件反射的学说。
一般说来,作为联系机体与周围环境的最高器官,因而又作为机体执行机能的经常控制者的大脑半球,经常约束脑的其他部分与其本能的和反射的活动。因此大脑的活动消失和衰弱时,皮层下中枢的机能就多少发生了混乱,失去了它与环境的相应关系。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生理事实,在切除了大脑半球的动物身上,在受到各种麻醉剂影响的成年人身上,在由清醒状态过渡到睡眠的小孩身上,都可看到。因此,用前面已建立起来的生理学术语来说,对外在刺激,亦即对发生作用的环境,不断地进行着分析综合的大脑两半球的清醒积极状态,引起皮层下中枢的负诱导作用,也就是说,普遍约束皮层下中枢的机能,只是有选择地释放它的那些为空间与时间条件所要求的工作。反过来说,大脑半球的约束亦即其抑制状态,就会引起皮层下中枢的正诱导作用,也就是说,加强它的一般活动。因此(这是一个合理的生理根据),癔病病人由于难以忍受的强刺激的影响而使皮层受到急性的约束时——当皮层衰弱时,这种强刺激是很多的——结果就产生各种的情感分裂和痉挛发作;这些病状有时采取多少一定的、本能的与反射活动的方式,有时则完全混乱,由皮层与皮层下中枢的邻近部分或较远部分中抑制作用的存在与移动而相应地决定的。
但这是该疾病的极端而积极的表现。当抑制作用较深地蔓延到脑的内部时,就有另外一种极端的但是消极的癔病的状态发生,其表现形式是深入的催眠,而最后则是不仅延续好些钟头,而且延续许多天的完全睡眠(嗜睡症)。这两种极端状态间的差异,可能不仅决定于皮层上兴奋与抑制过程的不同衰弱程度,也决定于皮层与皮层下中枢之间已建立的力量关系,这个关系一方面在同一个体上发生急性和慢性的变化,另一方面因个体的不同而不同。
皮层的各种长期性衰弱,是上述的机体极端反常状态表现的基础;除此以外,这种衰弱还不可避免地为癔病经常不断的特殊状态创造了条件。这就是情绪易激动性 。
虽然动物的生活和我们自己的生活一样,都是为着机体的基本倾向——如求食、求偶、攻击、探究等倾向(最邻近的皮层下中枢的机能)——然而为了使所有这些倾向与一般生活条件联系起来能够实现,并且完全一致,就有了中央神经系统的一个特殊部分,来权衡每一个不同的倾向,把它们关联起来,并保证它们在与环境的联系中有利地实现出来。这个特殊部分自然就是大脑半球。所以行动是有两种方式的。这样说吧,经过大脑两半球的初步审查的(这种审查有时差不多是立刻产生的)某一个倾向,以及这倾向借助于皮层运动区而在适当时间适当程度内转变成为相应的肌肉动作或行为——这就是理性的行动;而还有仅由于这倾向的影响,并没有受那种初步控制的行动(或许直接通过皮层下中枢的联络)——这就是情感的、情绪的行动。癔病患者第二种行动占着优势,并且是遵循着一种已经理解的神经机理的。倾向是由一种外在或内在刺激产生的。大脑两半球有一个已知点或已知区域的活动与之相应。这一个点由于情绪的影响,由于从皮层下中枢发出的扩散作用,就担负了沉重的负荷:而在皮质衰弱的情况下,这就足以产生一种强烈的、广泛的负诱导作用,排除大脑两半球其他部分的控制与影响。但是在这些部分中,有其他倾向的代表,有周围环境的代表,有过去刺激和体验的痕迹,也有累积起来的经验。这里就联系着另外一种机理。情绪的强烈刺激提高了皮层的兴奋性,很快就使它的刺激达到或超过了它的工作能力的极限。所以负诱导作用就和超限抑制综合起来。因此癔病患者多少过着一种非理性的、情绪化的生活,受皮层下中枢机能的指挥,而不是受皮层机能的指挥。
暗示 与自我暗示和上述的癔病患者的机理有直接的关系。什么是暗示与自我暗示呢?暗示与自我暗示,是大脑两半球一定点或一定区域的集中兴奋作用,表现为一定刺激、感觉或其痕迹(即表象),有时由情绪,即皮层下中枢的刺激所激起,有时由于外界动因所造成,有时则借助于内部联系,即联想而造成——这是具有优势的、不规律的与不可克服的性质的兴奋作用。这种兴奋作用是存在的,而且是发生作用的,也就是说,它转变为一种运动,某一种肌肉动作;这不是因为它被所有的联系所支持,亦即被许多现在和过去的刺激、感觉与表象所支持(这在正常的、健全的皮层,是一种稳定的与合理的活动);而是因为当皮层衰弱、紧张程度降低之际,它在集中起来的时候就伴随有强烈的负诱导作用把它割开,使它和所有外界的必要的影响隔绝开了。这就是催眠暗示和催眠后暗示的机理。在催眠以及在正常的皮层中,由于扩散抑制的结果,我们发现有一种阳性紧张的减低 [4] 。在这样一种皮层上面,如果催眠者所说出的话或命令是加于某一定点时,这个刺激就把兴奋过程集中到这个相应的点上,而且立刻就有负诱导作用伴随而来,这种诱导由于阻力很小就扩展到整个皮层;这说明了为什么这句话或命令与所有的影响完全隔绝开来,而成为一个绝对的、不可克制的、有决定作用的刺激,甚至在受试者已回复到清醒状态以后,仍然如此。
年老的人由于皮层兴奋过程自然地降低而产生的机理也完全是一样的,不过程度上有些不同而已。在还强健的脑子里,外在与内在刺激作用会在一定的皮层点或皮层区域上集中到某种程度(只在例外的情况下才极端地集中),当然伴随有负诱导作用,但是由于皮质力量的关系,这种负诱导不是完全而分布得很广的抑制作用。所以和主要兴奋作用一起,另一个兴奋作用也发生某种程度以内的作用,引起其相应的反射,尤其是引起老早就建立起来的所谓自动化的反射。在通常的行为中,我们不是单纯地反应,而是复杂地反应以适合于我们环境中经常存在的内容的。老年的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集中于一个刺激时,我们以负诱导作用把其他并存的、同时的刺激排除去,因此我们常常不与环境相符合,也就是说,不能对所有的情况作共同的反应。
让我来举一个关于这方面的小事情吧。我注视着某一个我所需要的东西,去把它拿起来,而没有看到或者很少看到和它接触或靠近的任何东西——这就是我不必要地碰到了其他东西的道理 [5] 。这种情形被误称为老年期心神分散,实际上与此相反,它是一种集中作用,不过是一种不随意、被动的、有缺点的集中作用。因此老年人在一面穿衣,又一面想一些事情或和别人谈话时,就不戴帽子走了出去,拿错了东西,衣服不扣扣子,等等。
因为有外来的和偶然的暗示,又有自我暗示,癔病病人的生活就充满了各种可能的、稀有的和奇怪的现象。
让我们从世界大战以来就很普遍的战争精神病谈起。对于生命是一种持续的严重威胁的战争,自然会造成恐惧的冲动。恐惧是一定的生理症状,对于有强的精神系统的人,要就是干脆不会出现,被压制住了,要就是很快就消除掉了,但是对于弱的人们,这症状就会保持一些时候,使他们不适于继续参加军队,因而使他们免除继续冒生命危险的义务。这些症状经过一些时候是可以自行消失的,但是对于纤弱的神经系统而言,正是因为这种纤弱的缘故,这些症状的机理就更被加强。因为这样,原来遗留下来的恐惧症状和暂时的生命安全就同时产生,当然会依照条件反射定律而联结起来、联系起来。由此,这些症状的感觉和症状的表象就获得了积极的情绪色彩,而且自然地重复发生了。于是依照从皮层发出扩散作用和综合作用的规律,这些症候一方面加强和加剧恐惧反射症状的低级中枢,另一方面,由于它们有着情绪色彩,在弱的皮层中伴随有强的负诱导作用,因而其他表象的影响,可能阻挡这些症候的条件化的快乐和顺意性的表象的影响,都被它们排除去了。所以我们再没有理由来说在上述的情况下这些症状是一种故意的假装。这是有决定意义的生理关系的一个例子。
在癔病患者中和普通生活中像这样的事例是很多的。不只是战争的威胁,还有其他许多生活上的危险(火灾、火车事故等),命运上的无数打击,如亲人死亡,恋爱失意与生活中的其他沧桑变化,经济逆转,个人信仰与信心的破灭等,以及处在一般困难生活条件中:如不愉快的婚姻,在贫穷中的挣扎,自尊感的破坏等,都会在弱的人们身上立即引起,或最后终于引起极强烈的反应,具有各种变态,就是所谓身体上的症状。这些症状中有许多是在强烈兴奋作用的瞬间产生的,长久地或永远地印在皮层上面,像正常人的许多剧烈刺激作用一样(和所有其他刺激作用一样也有运动觉的)。另外还有一些在正常人可能过一些时候就会消灭掉的症候,不管是由于怕它们的变态性、它们的不好受、直接危害,甚或就只是怕它们的有损体面,抑或与此相反,为了想得到它们对生活的某种利益或单纯为了兴趣,就通过和上述在危险的战争情况下完全相同的机理,受着情绪作用的支持,而变得越来越为强烈,越为蔓延(由于扩散作用的缘故),越为固定。很显然,一个孱弱的人,他已是一个活着的残废,不能用积极的方式来获得注意、尊敬和善意,要求获得这些东西的动机就会使病理症状延续和加剧。因此逃避、希望得病,就是癔病的突出特点。
在这些症状之中,除了积极的症状以外,还有一些消极的症状,这就是在中央神经系统中不是由兴奋过程所引起而是由抑制过程所引起的症状,例如痛觉丧失与瘫痪。这些症状引起了特别的注意。有好些临床工作者,认为某些癔病症状是绝对不可理解的,例如霍赫在新近一篇文章里就是这样的看法。但这是不合逻辑的,因为这些症状和积极症状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正常的人是不是常常约束我们的一定运动和言辞呢,也就是说,是不是常把抑制性冲动送达大脑两半球的适当区域呢?我在生理学的介绍里已经指出,我们在实验室里,和制造正条件刺激一样,曾不断地造出抑制性条件刺激来。在催眠中,我们利用言辞刺激造成触觉丧失、痛觉丧失,使全身某些部分不能动作,亦即造成机能瘫痪。而癔病病人在通常的生活条件下往往是可以认为,并且应当认为就是处于某种程度的慢性催眠之下的;因为对于他的纤弱的皮层而言,普通的刺激就是超极大的刺激,并伴随有扩布的超限抑制,正像我们在被催眠的动物身上所看到的反常相一样。因此,除了已建立的抑制性症状之外,和在严重的神经创伤时所发生的积极症状一样,这些抑制性症状也可以在“癔病性催眠”的人身上用暗示和自我暗示的方法形成起来。抑制性效果的任何表象,不管是由于恐惧、兴趣,或是由于要获得一种利益而产生的,由于癔病患者的情绪作用(正如催眠状态中催眠者的词句一样)的关系而重复地集中与加强时,就会在很长时间内引起与固定这些症状,直到后来,在某种情形下产生的更剧烈的兴奋波把这些抑制点抹掉。
由于同样的机理,自我暗示也引起癔病患者许多别的症状,有颇为普遍的与局部的,也有非常与极度奇特的。
在癔病患者,某一种机体机能有任何轻度不适感觉或某种轻度不正常的困难,都会伴随有情绪上的害怕严重疾病的恐惧;又由于上述的机理,就不但足以支持这些感觉,而且足以使它们加剧与发展到极端的程度,以致使患者病倒。不过在这时使它经常发生并在皮质中起优势作用的原因,不是如战争的例子那样是一种情绪的积极色彩,反而是一种消极的色彩。自然,这在生理过程的实质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癔病自我暗示的特殊例子之一就是无可置疑的假想妊娠的例子,带有相应的乳房变化和腹壁脂肪的增加等。这又一次证明本文第一部分所谈的不但所有器官的活动,甚至个别组织的活动都在皮质中呈现的说法,同时也证明癔病患者极端的情绪性。在前述的例子中,诚然,强烈的抚育本能本身以自我暗示的方式引起机体中像妊娠这样复杂而特殊的情况,至少是它的某些方面。各种宗教狂热者的状态和烙印应当也是属于这一个范畴的。基督教殉难者不但忍受苦痛,而且愉快地面临苦痛,并且一面赞扬着他们为其而牺牲的基督,一面赴死:这是一个历史事实。这个事实在我们面前明显地证明了自我暗示的力量,也就是说,证明了皮层一定区域的集中兴奋作用的力量,这种兴奋作用伴随有皮层其余部分的强烈抑制作用,这些其余部分,这样说吧,是代表着整个机体的基本利益,它的完整性,它的存在的。如果暗示与自我暗示的力量强烈到甚至消灭机体而不会遇到机体的任何生理阻挡的话,那么,根据上面所举的皮层影响机体过程的可能性,从生理学的观点来看,是容易理解为什么暗示与自我暗示能够通过已知的营养神经分布而破坏机体的完整性的。
因此,巴宾斯基的极端的见解,认为我们应当只把那些由暗示所引起或消除的症状看成癔病症状,难道不是错误的吗(虽然一般说来,他对癔病基本机理的估量是对的)?在这个结论中,忽视了情绪发动作用的异常力量与不断作用,这种情绪发动作用是不能故意用暗示作用来全部引起来的,特别是因为它的真正根源与性质还不能够弄清楚。
最后还必须讨论一下幻想,癔病患者所表现的脱离现实生活,时常迷迷糊糊的情形。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症状是彼此相联系着的。依照伯恩海姆和其他人在被催眠的正常人身上的观察所得,以及我们在狗身上所作的生理学方面的观察,我们必得承认催眠状态有许多层次,从难以与清醒状态区分开来的层次起,直到完全睡眠为止。
为了充分掌握与理解人所特有的这些层次,我认为必须谈一谈下述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科学上不但没有充分研究过,而且也没有如所应有的那样予以提及。只是现在才注意到这些问题。
生活清楚地把人分为两类——艺术家与思想家。艺术家们,包括作家、音乐家、画家等在内,是整个地、连续地、全面地抓住现实,他们抓住活生生的现实,没有任何截割,没有任何分裂。另一部分的人,思想家们,则是截割现实,好像是这样去把它杀死,用它造出某种暂时的骨架来,然后才好像是逐步地去收集它的各个部分,努力借此使它们复活——这是他们始终不能全部完成的一件工作。这种差别在儿童的所谓遗觉中特别显著。在这儿我记起了一个在其发生以后四五十年还使我觉得惊奇的例子。一个有艺术气氛的家庭中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他的父亲随便地让他翻看一本贴有他们的亲戚、作家、演员等的二三十张照片的册子,同时告诉他其中各个人的名字,以作小孩和他们自己的消遣。平时的结果是他能把他们全部都叫对。使大家奇怪的是偶然发现了这样的事情:他把册子拿在手中从反面看过去,也一样都把他们叫对了。很显然,在这个例子中,大脑两半球接受视觉刺激,完全就像照相底片接受光线强度的明暗一样,像留声机片记录声音一样。必须认为这是任何一种艺术的最重要的特点。一般地对思想家来说,这种对于现实的整个复呈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为什么在人类中间以一人而兼为伟大的艺术家与伟大的思想家的情况非常稀少的道理。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二者是出现在不同的个人身上的。大多数的人们自然是处在一种中间的地位。
依我看来,我们有一些虽则目下还未使人完全信服却强而有力的生理学根据,来对这个问题作如下的理解。在艺术家方面,两半球的活动流动于整个两半球上时,涉及其额叶部分的非常少,主要是集中在其余的部分上面;而思想家则与此相反,是前面一部分占着优势。
对于整个高级神经活动我要作如下的叙述,有些地方为了系统化起见也重述了以前已经谈过的材料。在高等动物方面(连人也包括在内),机体与周围环境的复杂交互关系的第一个阶段是最靠近着两半球的皮层下中枢,及其复杂的非条件反射(我们所用的名词),本能、欲求、情感、情绪(各种普常的名词)。这些反射是由为数相当少的非条件的、亦即从出生时就开始起作用的、外在的动因来引起的。因此在环境中的方向作用是有限的,同时适应作用也是弱的。第二个阶段是大脑两半球,但不包括额叶。这时由于条件联系(亦即联想或联合)的帮助,产生了一个新的活动原则;无数其他动因起着对于少数非条件外在动因的信号作用,同时这些其他动因经常被分析与综合着,使在同一环境中很繁复的方向作用和大得多的适应作用成为可能。这就组成了动物有机体的唯一的信号系统与人的第一信号系统。在人类方面,可以认为,特别是在其比动物的要大一些的额叶之中,由于语言,由于它的基础或基本组成部分(即语言器官的动觉刺激)而增加了另外一个信号作用,即第一系统的信号作用的系统。
这就引来了神经活动的新的原理:对前一个系统的无数信号的抽象化与概括化,进而对于这些新的概括的信号进行分析与综合; 这一原理为我们在周围世界中无限的方向作用建立条件,并创造了人类的高级适应作用——科学,包括表现为全人类所共有的经验以及表现为经验的特殊形式的科学。这种在进化过程中最后产生的第二信号系统及其器官,应该是特别脆弱的,只要是在最初步的催眠状态中大脑两半球内一产生了广泛的抑制作用,就会首先受到这种抑制作用。这时从第二信号系统调节作用之下解放出来的第一信号系统的活动就代替了在清醒状态下通常占着优势的第二信号系统的工作,首先而比较坚定地表现为白日梦与幻想,后来则比较明显地表现为恍惚状态或基本上是轻度睡眠的状态(相当于半睡眠或者睡眠状态)。因此这种活动就有混乱的性质,不大注意或很少注意到现实,而主要是服从于皮层下中枢的情绪作用。
谈过了这些以后,就可以从生理学的观点来充分理解临床工作者们所谈的癔病的心理综合的破坏(皮尔·让内的说法)或“自我”分裂(瑞曼德的说法)了。在癔病中,上述三个系统的统一而相互平衡的活动没有了,代之以这些系统的恒久分裂,它们间的自然而有规律的协调性的显著瓦解;而健康人格的基础,亦即我们的“自我”的完整性,是存在于这些系统的工作的相互联系与彼此间应有的依存关系上的。
最后的结果是在癔病患者大脑半球衰弱的主要基础上,有三种生理现象以不同的联合方式表现出来:因为甚至日常生活刺激都是超极大的刺激,伴随有泛滥开的超限抑制(反常相),所以容易产生各种程度的催眠状态;由于皮层下中枢的优势,而神经过程极度固定与集中于皮层的一些个别点上;最后,由于皮质其他部分阳性紧张度的纤弱,而负诱导作用,亦即抑制作用,非常强烈与广泛。
最后我想简单谈一下癔病性精神病,说一个我所看到过的病例。这是一个癔病性幼稚病的病例。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由于在家庭生活中遇到打击而患了病。起初她突然被丈夫遗弃,接着,过了一些时候,她的丈夫又从她那里把孩子夺了去。她经过一阵痉挛和全身长期瘫痪之后,就变成幼稚状态了。她现在表现得就像一个小孩,不过在心理方面、伦理方面、社会方面,没有什么一般与明显的缺陷。观察仔细一点,就可以看出她所缺少的只是我们行为中那些细小的、经常出现的部分,亦即只缺少那些使成人与小孩有所区别的个别运动、词,以及抑制性思维。在教育的影响之下,在宗教的、公共的、社会与政府的要求影响之下,我们渐次抑制与约束我们不去作上述各方面所不允许与所禁止的事情——难道我们的成长不就是这样的吗?在家庭间、在朋友之间,难道我们所处的各种关系不是和在别的生活情况下不同吗?有许多生活上的普遍的实验无可置疑地证明了这一点。难道我们不是常常看到一个人,在情绪的影响之下,克服高级的抑制作用说出与做出他在平静时不会让自己去说去干,而在情绪过去之后又要痛悔的事情吗?俄罗斯俗语说得很好:醉人视海,其深及膝——在这样的醉人面前,在制动器被显著削除了的情况下,上述这一点难道不是表现得更尖锐吗?
这种状况是不是会恢复正常呢?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像精神病学家们所声称的,这种状况在青年期可能持续好几小时,好几天,但也可能拖延到长久的时间。在上述的病例中,这种状况是一种相当安详与满意的状况;前面所谈的神经机理可能在这儿起着作用,表现为向疾病中逃避生活的重担,而最后则形成了不可根绝的习惯。可是在另一方面,激动的、紧张过度的抑制作用可能不可挽回地趋于衰弱,趋于消灭。
从生理学的观点看来,癔病一般是不是能治愈呢?这完全是由神经系统类型来决定的。说老实话,从我们在狗身上用条件反射所做的工作中,所得到的是有利的、令人兴奋的印象——这就是训练大脑两半球的巨大可能性,不过这当然还是有一个限度。只要我们现在有一只极弱类型的动物置于特殊的,如我们所说的那种“温室中”的实验场合之下,要改善与调节动物的一般条件反射活动是可能的——但也就只此而已。自然没有什么永久固定地划分了的类型。但因为在极强的刺激之下,在生活中遇到过度打击时,作为一般生理反应的那些个别癔病反应,在多少是强类型的动物也会遇到,那么,在这儿完全恢复正常自然是可能的。不过这也只是在那些一连串的打击与过度的紧张没有超过其限度时才有可能。
我们不能不抱着浓厚的兴趣来说克瑞其麦关于癔病的天才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表现了作者强烈地,几乎是坚定不移地倾向于对癔病症状作生理学的理解;而霍赫最近在《德国医学周报》今年一月号上所发表的论文,则引起一种奇怪的印象。现代生理学的资料难道真正对于癔病的机理没有弄出一点眉目,临床工作与生理学难道真的“对于癔病完全无能为力”吗?奇怪的是霍赫的论文中下面的一些看法。在假定癔病性痛觉丧失与瘫痪是此病的基本特点时,他质问那些主张癔病中动机的病态力量论的人们道:为什么他的一些听众和读者对于他现在所谈的关于这个理论的见解所抱的强烈反感,没有使他们像受他的电疗一样地失去痛觉呢?接着又提出了其他一些类似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人们不用强烈要求免除疾病的方式来医治自己的神经痛呢?不过这儿我记起了下面这个以前使我和许多其他的人惊奇过的事实,这还是在学生时代所看到的。一个青年妇女,因为她的鼻子由于某种关系而变得奇形怪状,就进行鼻部整容手术。使大家奇怪的是在手术进行当中,病人安静地说出了施手术的教授所说的话的某些尾语。可见她是几乎完全没有被麻醉倒的(全身麻醉)。也就是这一个妇女,在给手术部分换药时感觉极度疼痛。很显然,那种可能受着性欲情绪支配的要求免于畸形的强烈欲望,使她在对手术的完全成功抱着希望与信心时,对于手术的创痛没有感觉。在手术以后,特别是在最初,粗糙的、滑稽的人工鼻子使她感到痛苦与难忍的失望,这同一种情绪现在就反过来使她对于给她的鼻子的细心操作都非常敏感了。
这种例子在一般生活中与历史上都有不少。遇到这种例子时,应当时常考虑到或者是强而健康的人们的调和的强烈复合情绪,以及在皮层所有其余部分有强烈负诱导作用时皮层上的优势作用的联络,或者是属于弱神经类型的人的上述癔病机理。
[1] 虽然这些问题以前已经讨论过,但这里增加了一些新的材料。我已作了某些缩减和删节。——英译者
[2] 这一点的讨论,参看甘替、卡寸纳耳波庚与路克斯:《约翰霍布金斯医院通报》,1937年6月。——英译者
[3] 像癔病妊娠与癔病烙印等现象,也可以划归此类。——英译者
[4] 虽然中央神经系统的一般生理学与条件反射的特殊研究两方面,都有大量的适当材料,但是兴奋作用与抑制作用间的关系还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兴奋作用与抑制作用是什么?它们是同一个东西,在一定场合下从一个转变为另一个呢,抑或是紧密联合着的两个东西,在某种情况下相互转换,而其中的某一个时而部分地、时而完全地表现出来呢?
[5] 巴甫洛夫常常注意到他的这些衰老倾向,并叫别人注意他这些倾向。他是在83岁时写这篇文章的。虽然他自己可能已经能够看到某些症候,认为记忆衰退,但在别的人看起来,他仍然是富有精力而且机敏的。——英译者